第二章
满院陷入死寂。
寒风凛冽,丝丝刺骨,这样的时节脱去衣服,必定冻死在雪地里。
我死死地盯着那支簪子,脊背挺得笔直,面上没有一丝血色。
「都愣着干嘛,聋了吗!
」沈安宁怒不可遏。
有忠心的婆子上前,蛮横的扒去我的外裳,沈安宁的鞭子一道道落在我身上,我蜷缩在雪地上,被打得渐渐失去了意识,唇齿溢出大滴鲜血,落在洁白的雪地里。
大雪纷飞。
恍惚间,我好似见到了昔年太傅府墙头上,千辛万苦只为见我一面的少年郎。
我被打得衣不蔽体,仅剩的雪白里衣尽数被血染红。
周围的人嗤笑道:「这么娇嫩的皮子,还真是可惜了,早知道让我等先享用一番,再打死也不迟嘛!
」
「你疯了?那是世子碰过的人,让他知道,你非死不可!
」
「死便死了,能睡到这般美人,做鬼也风流啊哈哈!
」
沈安宁听后,鞭子上的力道更重了。
「你这畜生,敢染指我的东西,今日非打死你不可!
」
有人上前劝说,有人来探我的鼻息,有人惊慌地跑开。
「还剩一口气,拉到柴房去!
」
4.
沈安宁将我关在柴房里,任我自生自灭,不许任何人接近,也不准大夫来看。
有个年纪轻的婢子偷偷跑来喂我粥水,替我上药。
「三日了,怎么还在烧?这可如何是好......哎!
」
「月姐姐,你可一定要醒过来,不能就这么冤死了!
」
我足足昏迷了七日,醒来时还把小婢女吓了一跳。
「月姐姐醒了!
你终于醒了!
」
我声音嘶哑:「不知恩人名讳?若有机会,月娘必定抵死相报。
」
小婢女笑眯眯地说:「姐姐把身子养好,逃出去吧。
」
「逃出府外,姐姐自然知晓我的名讳。
」
我正要问下去,就听见柴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连忙推她走,「恩人快走,否则牵连己身。
」
「那我走了,姐姐保重。
」
柴房门‘吱呀’一声再度打开。
「哟,真是见了鬼了,你竟然还有命活下来。
」一道尖锐的女声响起。
我认得她,是沈安宁身边的贴身婢女海棠。
我警惕地盯着她:「我已经这幅模样,你们还要如何?」
海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踢了踢茅草堆上我的身子,催促道:「既然没死就快些起来,世子要问你话。
」
又嘟囔着:「得亏是没死,否则交不了差......」
萧楚泽?
我将信将疑。
沈安宁当着众人的面将我打得半死,萧楚泽不可能半点消息都没收到,却还是没来看过我,说不定早就对我厌弃了,此时还要问什么话?
5.
正堂上,人到得格外全,就连沈国公都到了。
沈安宁半张脸裹在厚裘里,露出来的半张脸尤其惨白。
萧楚泽跪坐在她面前,冷冷地看着我,「终于舍得来了?」
还未等我开口,榻上的沈安宁就先替我答道:「都是妾身不好,前几日责骂她几句,月娘气性大,正好也消消气。
」
沈国公一听,登时火冒三丈,指着我骂道:「安宁都病成这个样子了!
还要替这个贱婢遮掩,若不是她,我的宝贝女儿怎会如此?!
」
我默默跪在堂上,后腰的伤还未好,此时钻心刺骨地疼着。
萧楚泽劝道:「岳丈息怒,我定会查清实情,还安宁一个清白!
」
清白?沈安宁无端将我打得半死,谈何清白?
这时,海棠忽然开口,一语惊四座。
「世子妃,你就别替她遮掩了,你瞧她这幅倨傲的模样,哪里领你的情啊?」
我心中暗道不好。
「禀王爷、国公爷、世子,我家世子妃不是病了,而是中毒啊!
太医的诊断句句属实,全系世子妃欲为此婢遮掩,才改口称染了风寒。
」
我脸色唰的一下白了,矢口否认:「我从未做过加害世子妃之事!
楚泽......不,世子明鉴!
」
海棠拿出太医开的方子,众人一下子认出来,「太医开的确实是解毒的方子!
」
沈国公猛地冲上来,一脚踹在我的后腰上,「胆大包天的贱婢!
信不信本公将你就地正法!
」
说罢就要拔剑。
我被他踹出去老远,腰间的伤口经他这一踹彻底崩裂开,下半身几乎失去知觉。
我恶狠狠地盯着沈国公,强撑着手肘直起腰来,与他对视。
唯独在此人面前,我不能失了骨气。
「七日前,世子妃以偷盗白玉簪的罪名,在众目睽睽之下扒光我的衣服,用鞭子打得我濒死,昏迷七日才养回来,根本不可能有加害世子妃的机会!
」
我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堂上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萧楚泽半信半疑地看向我的后腰,又看了看沈安宁。
沈国公彻底怒了,挥剑就要朝我砍来。
被萧楚泽拦下,「一个贱婢罢了,发卖了就是,别弄脏了岳丈的宝剑。
」
字字锥心刺骨,他这句话,比沈安宁打得鞭子都要疼。
沈安宁虚弱地撑起身来,假惺惺地落两行清泪,「是我不好,一支簪子罢了,偷了便偷了,不该责骂你的。
」
我只死死地盯着萧楚泽。
「世子......明鉴,那支白玉簪是......」
他却怒气冲冲地冲上来扇了我一巴掌。
「你的阴私,你的性命,根本不配同她相比!
只要安宁有丝毫损伤,你都得以命相偿!
」
沈国公亦拍手叫好,「还同她废话这么多作甚,来人啊,将她拖下去沉塘!
」
我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泪水却流得汀泞一片。
闭上眼,任由婆子将我绑到院子里行刑。
6.
婆子将我带了下去,却没见到行刑的家丁,而是见到久未露面的端王爷。
我忍了许久,胸中淤血吐出,洁白的雪地里鲜红一片。
「见过......王爷。
」
端王爷已至知命之年,浑身横肉,啪地一声收起折扇,两颊的肥肉抖了抖,打量着我。
「阿月啊,你受苦了......」
听到久违的称呼,我禁不住浑身颤抖,再度泪流满面。
我姓温,名衔月。
不叫月娘。
父亲曾言,取此名时,是为了将天上的皎月摘下来为我梳妆,将我捧成满京城最幸福的姑娘。
端王爷与父亲曾有旧交,这一回也是他留我一命,亲自派人送我出府。
「阿月,往南边去,莫要再回来了。
」
马车辘辘驶出京城的那一刻,我久违地呼吸到新鲜空气,顿时觉得腰间的伤都不大疼了。
出京后,我遇到了那个救我一命的小婢女。
她带着包袱笑吟吟地跳上我的马车,「月姐姐又见面了,我叫初棠。
」
说完,她掏出一个瓶子,将里头的药丸塞进我嘴里,又掏出一堆瓶瓶罐罐要给我治伤。
「姐姐受了重伤,本不该车马劳顿,这药能保你一命。
此时若是不走,沈国公和萧世子很快就会发现,追上来的。
」
我连忙打断她,「等等,初棠,你为何要对我这般好?还舍弃了端王府有头有脸的婢女不做,随我逃出来,日后的日子可就......」
初棠神秘兮兮地在嘴边比了个手势。
「端王府没什么好待的,日后姐姐去哪,我就去哪。
」
7.
天色将沉,初棠找了间客栈让我们住下。
她扶着我刚踏进客栈的门,就见到桌上端坐着一人,一身鸦青色道袍,渊渟岳峙,背影有些孤清。
听见脚步声,那人缓缓回头。
「怎么就如丧家犬一般从端王府逃出来了?」
这声音我再熟悉不过,登时有些羞愤,却看见身侧的初棠朝他俯身行礼,「主子,人已经带到了。
」
原来她是萧晏昭的人!
我原先还曾猜测过她是否是端王的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到,竟然是肃王——萧晏昭,派人来救她一命。
父亲任太傅时,曾是肃王的老师,对他恩重如山,常有往来。
我却和萧晏昭不对付,从前一见面就针锋相对,每回吵得重了,都要父亲来劝架。
我又气又恼地坐在他对面,下一秒就泄气了,「王爷说的对,我如今确实是丧家之犬。
」
萧晏昭动作一顿,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指腹在茶盏边沿划了一圈。
「阿月。
」
我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要不要随我杀回京城?」
他看似漫不经心地问着,眸底却有一丝紧张。
回想起来,萧晏昭的处境也不大好。
先帝在世时,十分宠爱他,风头甚至隐隐盖过了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是以皇帝登基后,对肃王多番打压,加上后来的乌台诗案,他与父亲走得近,因进谏求情也受到牵连,将他贬去了幽州,无诏不得回京。
如今他回京了,而且无诏。
我疑惑地问:「你要做什么?」
萧晏昭竖起三根修长的手指。
「本王回京,有三件要务,还需你配合。
」
「我如今一副残躯,还有什么可堪为肃王驱使的?」我自嘲地笑了笑。
他摇头,「温衔月,老师和世兄的血仇还未洗清,你的仇人位高权重,岂能安睡?」
他的话如同一盆冰水,劈头盖脸浇下来,让我霎时清醒了。
「本王回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老师翻案。
」
8.
肃王无诏返京,此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皇帝本欲兴师问罪,肃王却搬出了太后,半月后便是太后寿诞。
亲儿子给亲娘贺寿,合乎情理。
此外,京城还有一桩传闻传得沸沸扬扬。
端王府逃了个犯了错的侍妾,世子正到处派人搜寻,并放出消息来,若有人能提供她的行踪,可赏黄金百两。
「黄金百两?萧楚泽还真是舍得。
」我冷笑一声。
自从王府那日,我便彻底对萧楚泽断了念想,也彻底看清了他。
萧晏昭呷了口茶,语气平静:「更有意思的是,一个没落的端王府,竟然出手这么大方。
」
他久居幽州恐怕不清楚京城的局势,我解释道:「全靠岳丈沈国公支持,否则他也不能这般豪横。
」
他忽地眯了眯眼,「沈国公?」
「巧了,我今日去沈府登门拜访,他老人家送了本王一份礼。
」
我听完来龙去脉,微微蹙起眉,有些担心。
「王爷莫要引火自焚。
」
他忽地凑上前来,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离我咫尺远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乌木气息。
「你在担心本王?」
心跳忽然加快,我别过头不看他,「怕你死了,没人替我爹和阿兄报仇。
」
他眸中似有憾色,语气淡淡的。
「放心吧,本王心中有数。
」
9.
我在肃王府住了好些日子,为了避免被人认出,上街时都带着长帏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去街上探听消息。
有一日,我被一个小乞儿撞倒。
他怀里似乎还抱着一个钱袋,后头传来‘捉贼’的喊声,他匆匆看了我一眼,撒腿就跑。
不知何时,帏帽掀起一角,我迅速扯下,飞快地回了肃王府。
经过前厅时,却听到了沈国公的声音,洪亮如钟,明面上是贤直忠臣,心里早已把人算计得干净。
「老夫早就提醒过王爷,莫要掺合进陈年旧案里,瞧瞧您这些年在幽州,白受多少苦啊!
如今老夫定会扶持王爷恢复当年荣光!
」
萧晏昭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嗓音。
「如此,本王便却之不恭了。
」
沈国公试探着问:「那,王爷答应本公的事......」
萧晏昭拱手抱拳,「幽州五万大军任凭国公差遣,会全程护送粮秣运输,断不会出半点差池。
」
沈国公心满意足地走了。
我愤怒地推开门。
「萧晏昭!
没想到你竟是用兵权同他做交换!
原先你只同我说沈国公借运输粮秣私自敛财,要搜集罪证,贪赃枉法是一回事,私自调兵可是杀头的死罪!
」
他却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态度,手里把玩着两枚玉球,笑着问:「你担心我?」
我被他这话噎得哑口无言。
他垂下眼说:「放心罢,本王无妻妾,这世上也就剩太后一个亲人,祸不及她,大不了一死。
」
「何况,沈贼狡诈善猜忌,本王若不拿出让他心动的筹码,岂能博得他的信任,深入虎穴?」
我正欲与他争吵时,忽然有人来报。
「禀王爷,端王世子求见。
」
我心中一惊,难道是被他发现端倪了?
萧晏昭幽幽地看了我一眼,起身迎客。
「告诉他,本王马上到。
」
10.
「侄儿见过王叔。
」
几日不见,萧楚泽好似消瘦了一大圈,与昔日风光无限的端王世子判若两人。
萧晏昭全然就是对小辈的态度,虽然他比萧楚泽大不了几岁。
「好侄儿,听闻你新婚不久,怎么弄成这幅模样?」
我躲在廊柱后偷听,默默感慨萧晏昭真是老狐狸,分明在端王府安插了眼线,来龙去脉他都知晓,还要往人家伤口上撒盐。
萧楚泽垂头丧气道:「侄儿弄丢了一位......侍妾,瞧着王叔也是从南边来,想问问您来时可有碰见?」
到底是自己亲儿子,端王爷还是把我的去向告诉了萧楚泽。
「啊,我想想......」萧晏昭装模作样地思索了好一阵,笑眯眯道:「不曾。
」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萧楚泽只好告辞。
离去前,他瞥见王叔腰上挂着的香囊,上面绣了只锦鸡?不,鹤......约莫是鹌鹑,针脚散乱,与他清风霁月的形象格格不入。
萧晏昭拂袖起身,顺势将香囊掠至身后。
香囊从我眼前一掠而过,隐隐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
11.
我还是失算了。
有一日正准备上街,刚从后门溜出去,就被端王府的马车堵住,硬生生把我拽上车。
萧楚泽不敢置信地掀开我的帏帽,看见我的脸的一瞬间,惊诧、期待、欢喜的神情逐一浮现,随后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
「你受苦了,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