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雾弥川中岛(2 / 2)

人间之剑 森村诚一 7807 字 10个月前

“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依臣愚见,殿下秘领五千兵马于八幡原布下埋伏,然后命主力一万三千兵马进攻妻女山谦信主力。谦信不敌则必将逃往八幡原,届时本阵联合殿下别动队一同夹击,定可一举歼灭谦信军团。”

“只是,谦信果能如你所料轻易出山吗?”信玄有些怀疑。

“殿下尽管放心,谦信必然弃山出逃。别动队从妻女山背后进攻的话,谦信只得渡过千曲江朝八幡原方向前进,除此之外别无进路。这就是所谓的啄木鸟战法。”

“啄木鸟战法?”信玄有些不解。

“如果虫儿隐藏于树洞内,啄木鸟纵然想捉也是有心无力。此时最佳方法,就是在树洞的另一面旁敲侧击。虫儿受到惊吓,必将从洞口准备逃出,届时再将其捕获,岂不易如反掌?这就是所谓的啄木鸟战法,中国兵书称之为‘引蛇出洞’之计。”

“啄木鸟战法?引蛇出洞?有意思。即使狡猾的虫儿不肯出来,别动队也可以呼应主力,从八幡原助攻。哈哈,按中国兵书,这个应该叫‘双管齐下’。”

信玄采纳了山本堪助进献的啄木鸟战法。这样一来,就算谦信不肯从妻女山中出来,别动队照样可以会同主力两面夹攻,上杉军团依旧是瓮中之鳖,无路可逃。

信玄迅速将兵力一分为二。命大将真田幸隆、马场民部、高坂昌信、饭富兵部率一万别动队埋伏于海津城后的连绵山地带,从背后包围上杉主力。

信玄对堪助向来言听计从,武田军将领也对素有信玄“智囊”之称的山本堪助抱有绝对的信心。

为避免上杉军察觉己方已将兵力一分为二,信玄命兵士在海津城内广升炊烟,自己则于这期间在八幡原布下了鹤翼之阵。

鹤翼阵形如其名,是歼敌的必杀之阵。兵分十二队,如螺旋般分两翼张开,敌兵一旦进入阵中,必将全军覆灭,毫无生还的可能性。

但信玄此次却弄巧成拙。看见海津城内广升炊烟,谦信先是一惊:

“奇怪,为何今晚海津城内升起了这么多股炊烟?难道武田军将茶臼山处的兵力挪到城内来了?不对!信玄此举无非是做样子给我们看的。如此说来,海津城内兵力非但没有增加,反而是减少了。信玄究竟想干什么呢?”

谦信仔细一想,随即识破了信玄的诡计:

“信玄必已将兵力一分为二,亲率别动队埋伏在八幡原,欲会合海津城内主力一同夹击我军。好毒辣的计策呀!也罢,我就将计就计,让信玄自掘坟墓!众将听令:偃旗息鼓,广燃篝火;将马嘴内塞入枚果,即刻下山渡江!”

谦信下令全军立即出动。

妻女山内大燃篝火,给武田军造成假象,以为己方正在野营。谦信则于亥刻(晚上十时),亲率全军下山迎敌。

谦信命柿崎和泉为先锋,率七队人马布下第一阵,自率主力作为第二阵,在背后指挥坐镇。

正在两军分头秘密移动时,川中岛一带忽然降起了大雾,咫尺之内都看不见人影。

浓雾本是这个地域秋冬两季,特别是十月、十一月间的多发现象。由于白天气温偏高,夜晚又骤然转冷,一冷一热间紫外线无法正常流通,化成热气密布空中,也就是形成了所谓的放射雾。

在放射雾掩护下,谦信军迅速行至妻女山下。河面、山间浓雾弥漫,谦信知道:黎明前是山雾最浓的时刻,天亮后雾气就逐渐散去了。

“真乃天助我也!乘此雾气突袭信玄本阵,我军必将大获全胜。”

老天只给了谦信短短两个小时的时间,他必须在这期间讨伐信玄成功。倘若天亮前不能歼灭信玄本阵,上杉军就会被武田主力与别动队联合包抄。到那时,孰胜孰负就难说了。

正当谦信率全军渡过笛吹川的时候,武田军已来到了妻女山内的上杉军本营。雾海中朦胧看到谦信的御旗,武田军大喜之下,随即就要发动总攻击。

“且慢,为何丝毫感觉不到上杉军的气息呢?莫非……”

马场民部及时制止了攻击, 他试探着向敌军营内射了一箭,对方毫无反应。

“糟糕!”一股不祥的预感涌向他的心头。

武田军中了对方的金蝉脱壳之计。信玄只带了五千兵马前往八幡原一带埋伏,而谦信原本屯于妻女山上的主力却有八千之多,形势骤变,对信玄极为不利。

“天佑殿下平安,我等即刻飞驰前去救援!”

马场民部、高坂昌信等人急忙下令火速追击谦信主力,一边祈祷信玄平安无恙。

大兵如同草芥

雾越来越浓了。

丑松此时也赶到了八幡原。身为本地人的他,预感两军冲突的地点一定是在八幡原。事先潜伏在那里,届时就很可能见到信玄和谦信。两人都在的话,报仇岂不省了许多心事?再者说,浓雾弥漫中两军遭遇,必将乱战一团。在丑松看来,这真是天赐良机。

但是反过来说,浓雾既是天赐良机,也是丑松复仇最大的障碍。如果无法和两军接触的话,自己岂不等于完全没有机会?丑松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想方设法和两军遭遇。

正当马场民部、高坂昌信等人祈祷信玄平安无恙的时候,丑松也向天祈祷,保佑自己此番报仇成功。

下山后的武田军团一路急行,飞渡千曲江来到八幡原。和上杉军一同在浓雾中小心翼翼地移动着。两军都迫切想要一举歼灭对方,但又怕打草惊蛇。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大战眼看一触即发。但双方直到此时都还没有找到敌人的踪迹。上杉军先锋直江、柿崎、本庄率队横跨八幡原,马上就要抵达犀川江畔,如果继续前进,两军怕是就要这么彼此擦肩而过了。

丑松潜伏之处位于两军的中间地带。手握无铭宝剑的他,视敌人大兵如同草芥。

但此刻的丑松也不禁暗自焦虑起来,如果两军就这么彼此擦肩而过,下次报仇的机会将要等到何时?

上杉军先锋直江部已抵达犀川江畔,后续部队亦已陆续渡河赶来。

丑松祈祷上天的同时拔刀出鞘,但见一条青龙腾空出世,透过浓郁的雾气,两军都看到了这道光芒。

一瞬间,天晴了。双方同时发现:敌军竟然就在眼前!

看到突然现身的越后大军,武田军惊呆了。他们被主力从妻女山赶至八幡原,本应是丢盔卸甲,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但眼前出现的,却是军容整然,士气高昂的上杉全军!

信玄马上察觉,谦信将计就计,自己此刻反倒成了瓮中之鳖,被敌方大军紧紧包围着。

平原遭遇战,自然是兵力多的一方获胜的可能性大。这原本就是兵家常识。

“在昌信、民部率队赶来之前,请诸君奋力死战!只要守住阵地,胜利必将属于我军!”信玄给兵士打气道。

以己方五千兵力对上杉八千,信玄知道,这必将是一场艰苦的血战。

如果阵地在别动队赶来之前失陷的话,武田再也看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川中岛会是信玄的死地吗?

此刻武田本阵,上至大将,下至杂兵、马夫,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做好了奋力死战的准备。

看到武田军就在眼前,谦信不禁也大吃一惊。但发觉敌军兵力远远少于己方,他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谦信坚信:此战上杉军必胜无疑。

“天助我也!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全军出击,一举歼灭武田军团!”

谦信得意的指挥部下摆出车轮阵形,冲向武田军的鹤翼阵内。车轮阵顾名思义,就如同车轮一般层层回转。敌兵陷入此阵,至死也找不到出路,恐怖的车轮会一直回转下去,直至敌军全部歼灭。

武田军视死如归,奋力突围,但双方兵力实在相差太大。车轮很快冲垮了鹤翼阵,大将相继战死,武田部队顿时陷入乱军之中。

“众将听令:目标是武田信玄!其他暂且抛弃不计,取信玄首级者重赏!”谦信高声督励道。

虽然胜利的天平,已明显倾斜于上杉军一方。但谦信明白:必须在武田别动队赶来之前结束战斗,否则非但前功尽弃,己方还会有被敌军讨伐的危险。

信玄之弟武田信繁、大将诸角昌清(虎贞)、军师山本堪助等相继战死,但武田依然健在。

上天只赐给谦信两个小时的时间。

“诸君莫要惊慌,高坂、马场、小山田部队顷刻即将赶来。只要我等再奋力死斗片刻,胜利必将属于我军!” 信玄拼命为残部打气。然而鹤翼阵已被敌军突破,危机迫在眉睫。

两军乱斗在一起,双方都竭尽全力,发挥出各自最大的本领。

关于这场死斗,《甲阳军鉴》中是这样记述的:

“敌我双方共投入兵力约三万七千人左右,战场上一片刀光血海,铠甲、兵器丢弃遍地。双方皆奋力死战,士兵尸体互相簇拥一起,现场惨不忍睹。”

雾晴了,秋高气爽。明朗的阳光,无情地照射在死者的尸体上,战争原本就是残酷的事情。

抱着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决心,武田军奋勇杀敌,个个以一当十。然而毕竟寡不敌众,守护在信玄周围的将领相继战死,但纵是这般,勇猛的武田军依然死战不退。

八幡原遍地刀枪狼藉,战马的悲鸣声中夹杂着士兵的哀嚎。鲜血染红了千曲江水,两军将兵打成一片,互相抱在一起同归于尽。

他们生前是死敌,殁后呢?会不会变成彼此最好的朋友呢?

谦信异常焦躁不安,他预感武田别动队距离八幡原越来越近了,伴随上杉军士兵鲜血大量流失的同时,时间也在飞速流逝。但任凭他如何激励督策,纵然信玄本阵已是尸横遍地,直至此刻,却依然没有接到信玄被擒抑或被杀的报告。

趁两军混战之际,丑松已悄悄潜至信玄本营附近。武田军鹤翼阵内十队中已有九队被上杉军突破,山县三郎兵卫、穴山伊豆、典厕信繁等大将皆已战死。只有浅利式部率领的第十队,仍然残留在信玄本阵前苦苦支撑。

接到八幡原决战的报告,善光寺急率麾下五千兵马,飞渡犀川火速前来支援。上杉主力合兵一处后,状况对武田方面愈发不利。

浅利式部派使者向信玄进言道:

“我军面临崩溃,请殿下即刻渡过千曲江,前往海津城内暂避,我等必拼死掩护殿下安全返回。”

“倘若我现在退回海津城内,即将从妻女山赶来的马场、小山田诸君,岂不性命危在旦夕?尔等休得多虑,今日无他,唯有死战一拼而已!”

信玄呵退使者,拒绝了浅利的建议。

丑松跟随浅利式部的使者,一同混入信玄营内。他扮作使者的马夫,竟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恐怖的滋味

据使者所言,信玄是个剃光头的彪形大汉。丑松心下暗暗记住信玄的体貌特征,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本营逼近。

“站住!来者何人?为何做马夫打扮?”

丑松刚摸清信玄本营的确切位置所在,就被侍卫逮了个正着。

侍卫认出丑松是刚才跟随浅利使者同来的马夫,但使者已走,马夫留下似乎其中大有名堂。他正待向前问个仔细,丑松已拔刀出鞘。

侍卫愣住了:此人像是欲来行刺主公的刺客,但从他握刀的姿势来看,对武功似乎一窍不通。

无铭剑出鞘的那一瞬间,但见一条青龙腾空出世,就连身为大内高手的侍卫,也不禁被剑气所逼,打了一个战栗。

“这小子究竟是何人?!”

“保护殿下要紧!”

其他侍卫很快赶到现场,将丑松团团围在中央。

“我叫丑松,一个被你们逼死父母,夺走妻子的普通老百姓!”

丑松一边大喊,一边持剑冲向侍卫诸人。

被信玄选在身边的侍卫们,都是一骑当千的武林高手。但与丑松交手没几个回合,一个个就都枪折刀断,身首异处了。

丑松手持无铭宝剑如入无人之地,杀得信玄本营血肉横飞。

“匹夫休得无礼,信玄在此!”

信玄披甲挺刀冲出帐内,但他并没有从背后对丑松直接下手。

倘若武田信玄这般名将对一个匹夫百姓实施偷袭,传出去还有何脸面再见世人?其实信玄此刻考虑的不光是这点,被丑松剑气震慑,他突然发觉自己已无法挥动手中的大刀。

“武田信玄,拿命来!”

丑松大叫一声,挥舞无铭宝剑朝信玄前胸斩来。

此刻信玄身披的亮银铠,乃是家族世代相传,刀枪不入的宝甲。但纵是如此,丑松一刀下来,他似乎也感觉魂魄飞到了九霄云外。第二击无论如何是避不过了,想到此,信玄无奈地闭上了双眼。

丑松拔刀出鞘的那一瞬间,谦信也看到一条青龙腾空出世。好奇心驱使下,他急驱爱马“飞燕”赶至信玄本营,正巧碰上了刚才那一幕。

《甲阳军鉴》中对这个场面做了如下的记述:

“武者头戴白头巾,身披萌黄甲,跨月毛马,手持三尺大刀径直冲入帐内。信玄公从床机一跃而起,正欲取宝刀一文字应战时,来者已一连攻出三刀。待信玄公披挂完毕冲出帐外后,床机已被斩成八截。”

但据《北越军记》中引用天海僧正的话语来看,事实似乎又有些出入:

“是夜听到喧哗声,我急忙飞赴帅帐,信玄此时已负伤。此前从未有过两军大将交战时,在敌军营内单打独斗的先例。我好奇地询问信玄谦信武艺如何?但他突然脸色一变,然后没好气的告诉我:刚才前来偷袭之人不是上杉谦信。”

又据《上杉家御年谱》载:偷袭信玄的不是谦信,而是上杉家名将伊豆守备荒川长实。

在这些史书中,我们找不到丑松的名字。

永禄四年,第四次川中岛合战之后,上杉、织田两败俱伤。三年后的永禄七年,虽然两军又在川中岛举行了第五次合战,但那只不过是前哨部队的小规模交火而已,两军都极力回避与对方再次发生总力对决的大战。

十月一日,谦信放弃川中岛四郡,撤兵返回越后。至此,信州全境完全归属于信玄的统治之下了。

正当两军在川中岛陷入泥沼般对战之时,织田信长与德川家康已开始逐步实现自己统一天下的计划了。

丑松第二刀正要朝信玄斩下,忽然一员大将冲入帐内。来将跨悍马、头裹白纱,丑松本能意识到:来者正是上杉谦信。想到此,丑松转身舞刀,直扑谦信而来。

“信玄匹夫,谦信在此!”

谦信大叫一声,催“飞燕”宝马,舞爱刀“小豆长光”直取信玄首级。此刻的信玄已毫无战意,他双目紧闭,只求速死。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马夫打扮的汉子硬生生接了谦信的小豆长光一刀。

谦信的爱刀被瞬间击飞了,手腕好似折断般火辣辣的痛,后背顿时冒出一丝丝冷汗。素有豪胆不羁之称的谦信,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恐怖的滋味。

谦信顾不得信玄,急忙飞奔帐外逃命去了。他并不顾忌蜂拥而至的信玄侍卫,但马夫打扮的汉子手中的那把刀所发出的剑气,却令他万分恐怖。谦信一路催马狂奔行出老远,仍感觉背后冷汗丝丝直冒。

此时武田军别动队已赶至八幡原战场。战事一举逆转,先前一直处于绝对优势的上杉军团,顷刻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局面中。

怀着满腔复仇的怒火,信玄本部会同别动队前后夹击,将上杉军杀得大败。谦信见势不妙,急率部队渡过犀川,仓皇向北方逃去。

上杉军此战前被武田本部牵制,后被武田别动队夹击,真可谓伤亡惨重,损失巨大。

信玄没有令部队渡河追击。如果上杉军团会同善光寺残部联合反击,武田军必将陷入背水一战的危险局面。此战前半部虽然打的辛苦,但一胜遮百憾,武田军毕竟胜利了。

至此第四次川中岛合战终于落下了帷幕。两军事后皆宣称自己为胜者,但从此都极力避免同对方发生大规模的正面冲突。

谦信、信玄两雄虽然都具备天下霸主的器量与实力,但川中岛一战,双方两败俱伤,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没有力量同信长、秀吉、家康等战国名将一同参与逐鹿中原的游戏了。

只是历史终于隐去了川中岛之战的事实真相,世人不曾知道:谦信、信玄两位名将,竟然差点同时丧命于一个普通农民的手中。

他的名字叫做丑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