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布道交易(2 / 2)

人间之剑 森村诚一 7740 字 10个月前

“哈哈,这种规模的城堡想建几个都成。”

信长故意避开话茬,放声大笑起来。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他暗自在心中勾画出了安土城蓝图。二条城对信长而言只是小试牛刀,严格意义上讲,只不过是个给小孩子用来放木偶的游戏室而已。

两年后建成的安土城,动用了附近四个邻国的二万五千名职人。其时整个天下在信长看来,也不过是个给小孩子用来放木偶的游戏室而已。

甫洛易斯很想说点什么,不知为何,言语突然间在喉咙里堵塞住了。他被信长气宇轩昂的风度完全压倒。但甫洛易斯并没有忘记此次谒见的真正目的,他在寻找合适的机会开口。

信长直视甫洛易斯,炯炯有神的双目,如同两道利剑般插入他的心房。

“你有什么事想拜托我吧?”

信长一语点开甫洛易斯此次谒见的真实意图。

“恕我放肆,请信长殿下赐予我们在京都自由居住的权利,并免除诸役税为盼。” 甫洛易斯拜倒在地。

“就是说,要我准许你们布道的权利是吗?” 信长两眼闪烁着犀利的光芒。

“如蒙赐准感激不尽。”

“我国自古以来,南都北岭诸法流传,门派众多。你能告诉我基督教和它们的区别之处在哪里吗?”信长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地问道。

“我们信奉唯一的神耶稣,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神;我们尊崇唯一的主基督,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主。”

“围绕你们信崇的基督,在贵国难道就没有对立的意见吗?”

“启禀阁下,我们的信仰是绝对忠诚的。”

“你们可以为了神而舍弃自己的生命吗?”

“我们早在出生那天起,就已将自己的生命献给了神。”

“信仰神之后,你们自己有什么变化吗?既然已经将生命献给了神,神父你将来要往何处去呢?”

“哪里也不去,我永远和神在一起。”

“神父相信来世吗?”

“神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我将永远和神在一起。”

甫洛易斯的回答让信长感到非常满意。

随后甫洛易斯为信长写下了这样的宗教观:

“我不主张承认没有看见的东西,比如来世。”

对于只相信现在的信长来说,日本宗教已令他失望之极,甫洛易斯的说教引起了他强烈的共鸣。他们都信奉唯一的神,唯一的现实。

信长认为,日本宗教是自己的敌对面。来自于诸教团的势力干扰,已成为他霸业达成的主要障碍。他想将“吉利支坦”培养成新兴的宗教势力,用来对付日本宗教诸教团。

信长心中暗自盘算:只要和传教士搞好关系,就可以从葡萄牙商人手中获得铁铳、火药、钢材等西洋特产。如此一来,独霸天下将指日可待。

“你的要求,我会认真考虑。”

那天信长当面并没有给甫洛易斯明确的答复。只是让他五日后再来参见,到时具体面议。

信长的态度,使甫洛易斯感觉到希望的曙光。或许不久以后,在京都自由居住、布道,将不再是一个梦想。

在旁边目睹了会见全过程的朝山日乘,此刻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是滋味。

日乘本是出云朝山家的执事,入信法华宗后,由正亲町天皇亲赐“上人”称号,随后受到信长宠幸,以“政僧”身份一直跟随其左右。他善于运筹帷幄,为信长扩张势力立下诸多功劳。

如果让红毛教乘机而入,必将失去信长对自己的大半宠幸,如此一来,“政僧”的身份也就变得没有任何存在价值了。日乘对此深感忧虑。

五日后的四月八日,信长再次接见甫洛易斯时,授予他承诺京都居住的自由和诸役税免除的朱印状。耶稣会终于如愿以偿,从信长处得到了自由布道的保证书。

京都素有排他的风气,甫洛易斯对此颇有感触。在京都说服一个人改信基督教花去的精力和时间,在其他地方足可说服二百人入教。但纵然如此,能够获得京都居住权和传教许可,对耶稣会来说仍然是一个天大的福音。

但是,信长在保证耶稣会自由布道的同时,也提出了对甫洛易斯而言甚是棘手的附加条件:

“听说和传教士一同来日的葡萄牙商人,将我国良民作为奴隶在国外非法买卖,我坚决反对这种无法无天的卑劣行为。此前之事过往不咎,但此后耶稣会需告诫奴隶商人,本国严禁买卖人口!”

信长的附加条件让甫洛易斯备感困惑。他不知该如何向信长解释:传教士和商人都是葡萄牙政府对日政策的两翼。

当初,传教士们在战场上亲眼目睹了军阀与人贩子之间公然的买卖交易。他们也曾考虑将奴隶买下后放生,但苦于囊中羞涩只得作罢。大量的日本人被作为奴隶运到葡萄牙。事情发展到今天,局面已不是耶稣会可以掌握的了。

另一方面,对信长授予甫洛易斯朱印状一事,日本教团表示极大惊愕。

足利义辉被暗杀后,“吉利支坦”虽然被禁止布道,但教势相对先前实际上并没有减弱。加之这次获得了信长的保证,此后信徒数目必将如燎原之火般激增猛进。日本诸教团深刻感觉到危机迫在眉睫。

四月二十日,眼见京都城内已恢复安定,信长决定暂时返回本领。临行之际,甫洛易斯再次前来登门造访。巧的是,日乘也在同一天前来为信长饯行,这真可谓不是冤家不碰头。

日乘抢在甫洛易斯之前首先发难:

“我国乃是神圣之邦,而此刻坐在大人旁边的这位却是邪教徒的首领。大人果真要允许他施展邪法妖言惑众吗?请即刻下令,将此等邪恶之徒尽数赶出京城。”

“上师,你为何称呼‘吉利支坦’为邪教呢?我们有我们的神,他们也有他们的主。为何彼此间非要分出个高低上下呢?我不明白,尔等为何对基督教如此深恶痛绝?”

在信长一连串的反问下,日乘顿时哑口无言。

脱离苦海深渊

“那是因为在日本,佛教宗徒都视本门教义为不二法则。为了维护正统地位,他们不惜任何手段代价。而我等舍弃身家性命的目的,只是为了救济民众脱离苦海深渊。”

说这话的是甫洛易斯的同行弟子劳伦斯。

“吉利支坦”舍生忘死的宗教献身精神,令信长瞠目结舌。他们不远万里渡海来到异教徒的领地,即使受到种种压力迫害,也都顽强忍耐。所有这一切,只是为了能够留在日本继续布道。和传教士们大无畏般的宗教献身精神相比,早已因派系争斗丧失民心的日本佛教诸宗,在信长看来,更像是一群乌合之众。

劳伦斯话语激怒了日乘,他一跃而起:

“那么请大人允许,拙僧要和邪教徒过过招。我会用事实证明,邪教徒们所信奉的邪法是多么不堪一击!” 日乘向甫洛易斯和劳伦斯发起了宗教论争的挑衅。

信长认为这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于是爽快答应了日乘的请求。

首先应战的是劳伦斯,他有着丰富的辩论经验,是耶稣会著名的舌战高手。日乘争不过劳伦斯,很快败下阵来。但素来娇纵成性的他,恼羞成怒之余,竟然毫不顾忌信长的权威,当面拔刀杀死了劳伦斯。

信长勃然大怒,在场的和田惟政和木下藤吉郎(秀吉)急忙出手制服了日乘。僧人就可以如此肆无忌惮?信长对佛教更加厌恶了。他宣布:本次论争以“吉利支坦”的胜利而告终。

但日乘不肯善罢甘休,他进宫觐见正亲町天皇,哭诉哀求的结果,终于获得“将‘吉利支坦’传教士悉数赶出京城”的谕旨。

起码从表面看来,相对于信长的朱印状,天皇的谕旨要更具权威力。日乘企图凭借圣旨一举将传教士们赶尽杀绝。

朝廷和日本宗教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内在关系,历代天皇本身就都是佛教信徒。与其说圣旨是日乘哭诉哀求得来的,倒不如说是他巧妙施压逼迫天皇不得不下旨更为恰当。

甫洛易斯慌忙逃往岐阜—信长的属地。面会时,他向信长致以最强烈的抗议。圣旨践踏了将军的权威,信长被激怒了。

信长明白,所谓谕旨,不过是日乘这个幕后操纵者的一手所为。如果就这样听任甫洛易斯窝窝囊囊地被从京都赶出出来,自己的脸面又将付之何存?

有着统一天下远大抱负的信长,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

“该和尚自恃得到我的宠爱,愈发放肆以致目中无人;如听任其乱行置之不理,必将祸害朝纲,贻误我皇,望陛下三思!”在寄给朝廷的手书中,信长肆无忌惮地爆发了自己满腹的愤怒。

朝廷旋即下令,将日乘赶出京城永不叙用。日乘的企图彻底崩溃了,他错在不该触动信长的逆鳞。

同时,信长也给甫洛易斯下了最后通牒:限期命令葡萄牙商人停止买卖奴隶的卑劣行径。

朝廷手中虽然不握有丝毫兵权,但对日本武将而言,却依然有着象征意义上的权威和影响力。诸侯们暗中蓄势待发,准备随时寻找借口进京擒王,挟天子以令诸侯。

将拥有天皇谕旨的日乘赶出京城,信长显示出对甫洛易斯非同寻常的宠遇。为了报答信长的恩遇,甫洛易斯必须尽快想方设法,阻止葡萄牙商人在日本继续买卖奴隶。

但这种商业行为也是在葡萄牙政府国策支持下合法运营的,甫洛易斯顿时陷入由祖国和信长共同制造的夹缝中无法自拔。

身陷夹缝苦恼的甫洛易斯日见憔悴,消瘦的身影映入一双稚嫩的瞳孔中。她一直在静静地守望着这一切,她,正是被甫洛易斯从岸边救起的奴隶少女—阿发。

在甫洛易斯的精心呵护下,阿发早已恢复了健康,甫洛易斯将他收留在自己身边。阿发虽然年纪小,却很是聪明伶俐,很快便充当起甫洛易斯秘书的角色。

想到这个只有十岁的小女孩父母双逝、离乡背井的悲惨遭遇,甫洛易斯心中感慨万分。他很疼爱阿发,对待她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

阿发生于甲州富士山北麓的寒村。武田军进攻此地时,放火烧掉了村庄。阿发的父亲死于乱军之中,自己和母亲一同沦为了奴隶。后来因为生病,人贩子把她丢在了堺城港畔,被甫洛易斯救起抚养至今。

甫洛易斯在得到信长承诺庇护“吉利支坦”自由布道的保证后,为履行自己和信长先前的约束,由阿发陪同又一次返回堺城。此前他得到情报称:堺城港口停泊着大批葡萄牙商人的卖人船。一定要赶在商船出海前,阻止葡萄牙商人买卖日本奴隶的丑恶交易。

为报答信长的宠遇,无论如何,他也要想方设法履行自己的诺言。

然而,当他风尘仆仆赶往堺城后,和葡萄牙商人的谈判结果却是异常不尽人意。听甫洛易斯讲明了来意,商人们纷纷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是奉国王命令合法经商的,耶稣会要禁止我们买卖奴隶,这真是岂有此理!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这和甫洛易斯预期中的答复完全一样。

“禁止把日本良民作为奴隶买卖是信长殿下的旨意,如果拒不遵命,你们从此将失去在堺城自由通商的权利。”甫洛易斯慢条斯理地说道。

“那么我们要求直接见信长殿下面谈,就凭耶稣会还没有资格命令我们!”葡萄牙商人嚣张地说道。

葡萄牙商人为信长提供了大量铁铳、火药等新式武器,信长不会也不想亲自下命令禁止他们买卖奴隶,他知道这是葡萄牙商人最大的利益源。让传教士介入从中周旋,是信长的一箭双雕之计:这样既可以避免和商人们爆发正面冲突,确保新式武器依旧能够继续源源不断地从葡国运到自己手中,还可以送给耶稣会一个天大的人情。

精明的葡萄牙商人看透了信长的企图,谈判宣告破裂。

但甫洛易斯必须想方设法说服商人们,不然好不容易从信长那里获得的宠遇,将顷刻付之东流。

天皇就像深宫中摆设的华丽木偶一样,虽然名义上是日本的国王,但实际没有人服从他的命令。朝廷在将军眼中也不过是一个傀儡。但信长将军不一样,他有着独霸天下的野心。得到强权者的庇护支持,是耶稣会布道的首要条件。

甫洛易斯陷入绝望中。以信长的性格,决不会原谅他的违约行为。

他步伐蹒跚地返回到堺城的居所,忽然发现不知何时,阿发已不见了踪影。和她共同失踪的,还有那把无铭宝剑。

买卖奴隶的行径

“阿发只有十岁,离开我哪里也去不成,不要担心,她一会儿就回来了。”甫洛易斯自言自语安慰自己道。此刻的甫洛易斯已无法顾及太多,他正在给葡萄牙政府写信,请求国王亲自出面制止商人们买卖奴隶的行径。

正当甫洛易斯奋笔疾书之时,日本奴隶又一次积满了葡萄牙商船。对商人而言,奴隶就是没有生命的货品。

为防止奴隶们逃避,每个人都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还用一条钢丝拴在腰间,使他们紧紧连在一起。先是用小船将他们从港口运至商船上,待清点完人数后,再按男女老幼分别放入各个船舱。

清点的结果,竟然多出了一个人。

“怎么可能呢?!”

虽然多一人比少一人要好得多,但商人还是命令:“重新再数一遍!”

水手发现有个少女身上没有被麻绳捆绑,只在腰间拴了一条钢丝。她十岁左右的年纪,皮肤白皙,脸孔胖乎乎的。

在岸上分明是将奴隶挨个捆绑的,难道会把她给漏了?水手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脑袋。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少女手中竟然还拿着一个细长的包裹。

“喂,你从哪里来的?”水手问少女。

“放了他们。” 女孩昂起头缓缓地说道。

“你说什么?”水手没有听懂少女刚才说的话。

“给大家松绑,返回港口。”

“这个贱人在说什么呀!”终于明白了少女意图的水手破口大骂道。

少女打开包裹,里面放着的是一把古色古香的宝刀,鞘上的漆纹已经斑驳脱落。

少女拔刀出鞘,一瞬间,船上众人但见寒光一闪,一条青龙腾空出世了!

“给大家松绑。”少女说完,挥剑斩断了拴在腰间的钢丝。然后给旁边的奴隶也松了绑。

“臭婊子,你究竟要干什么?!”

水手大惊之下,想要出手制止。但被少女手中宝刀的凌气压迫,身体竟然一动也不能动。

不一会儿功夫,少女就将满船奴隶全部松绑。

“请大家乘船回岸吧。”少女向被解放了的奴隶们大声呼喊道。

奴隶们呆然不动,他们很难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再者说,现在与岸边搁海相望,虽然少女已经给他们松了绑,但没有船,怎么返回呢?

“快开船,带这些人返回陆地。” 少女转身面对水手命令道。

水手迟疑了一下,他发现少女根本不懂剑道,但手中那把无铭剑所发出的逼人寒气,却令他胆战心惊。他很清楚,这把剑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自己劈成两半。

船缓缓地开动了。

“贱人,看我一枪打穿你的脑袋!”葡萄牙商人手持铁铳冲了过来。

少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迎到商人面前,轻轻挥剑一斩,铁铳顿时化作两截。

商人“哇”得大叫一声,丢下铁铳转身逃命去了。

船已靠岸,被解放了的奴隶们重新获得了自由。

此后每当卖人船来到堺城港口,少女总会及时现身,挥舞手中无铭宝剑解救出船上的全部奴隶。

女剑侠的故事在葡萄牙商人中间被广为流传。人贩子再也不敢来堺城买卖奴隶,纷纷绕道而行,改去长崎进行交易。在当时,信长的威势还无法波及那里,日本最大的奴隶交易市场就这样由堺城转移到了长崎。

甫洛易斯获得信长承诺自由布道的翌年(1570年),葡萄牙国王向本国商人下达了禁止奴隶买卖的敕令。

禁令中这样写道:

“找不到任何正当理由说明:尔等将日本良民作为奴隶买卖是合法的行为。并且此举为耶稣会在日本布道带来诸多不便,极易使异教徒滋生对神的不满意见。从今往后凡是我国人民,皆不得从事买卖日本人的非法交易。违者将没收全部财产,半数收缴国库,半数赏赐告发者。”

这份葡萄牙历史上首次由官方签发的奴隶买卖禁止敕令,虽然和甫洛易斯的上书有极大关系。但世人并不知道—真正功不可没的,是少女阿发和她手中的那把无铭宝剑。

天正十一年(1583年)至庆长二年(1597年),甫洛易斯在死前曾花费十四年时间撰写《日本布道史》一书。但关于此事,书中却没有任何相关记载。

阿发其后行踪不明,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