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玄无法抗拒虎杖悠仁的请求。
这一点,在今天体现得淋漓尽致。
走上电车时,信玄已经解开了绷带。几个月来,这是他第一次在面部毫无遮挡的情况下出门。
绷带的触感消失后,他有些不安,忍不住频繁地触碰脸颊。
电车上人不多,信玄刚坐下来,就感觉被某个东西戳到了腰。
他将手伸进羽绒服口袋,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支竹蜻蜓。
这是信玄离开前,五条悟强行塞到他手里的。五条悟甚至没给他任何抗拒的机会,放下竹蜻蜓后,就飞快地跑掉了。
竹蜻蜓的叶片很容易折断,信玄不知该将它放在哪里才安全,只好妥善地握在手中。
虎杖悠仁坐在信玄旁边,像来时一样,黏糊糊地紧贴着他。
虎杖悠仁想和信玄说话,但由于车厢内还有其他人,他不得不压低了嗓音:“哥哥,你还像以前一样喜欢吃甜食吗?”
他声音太低了,信玄没听清:“你说什么?”
虎杖悠仁只好凑到信玄耳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你还像以前一样喜欢吃甜食吗?”
信玄之前和虎杖悠仁短信聊天时,因为担心被他发现端倪,总是刻意避免谈论自己,将话题引到对方身上。
因此,他对虎杖悠仁的近况了如指掌,虎杖悠仁则对他半知不解,甚至不知道他的喜好。
出于愧疚心,信玄坦诚地点头:“喜欢。”
虎杖悠仁顿时产生了兴趣:“比如?”
信玄不假思索地回答:“芋圆奶茶。”
虎杖悠仁恍然大悟地拍了拍手,笑着说:“我想起来了——我在涩谷遇到你和中岛先生的时候,你们就在排队买奶茶,对吧?”
信玄点头:“是的。”
他还记得中岛敦在虎杖悠仁的劝说下,擅自追加了巧克力果冻。
信玄看着虎杖悠仁略微泛青的眼圈,低声问:“你累了吗?从东京站到横滨要至少半个小时呢,趁现在睡一觉吧。”
虎杖悠仁摇摇头:“我不困。”
说完,他打了个哈欠。
信玄看着虎杖悠仁眯起的眼睛,他记得悠仁五岁跨年时看红白歌会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边打哈欠、一边坚持“我不困”,直到坐在电视机前睡着了。
信玄忍住不笑了,从唇缝里溢出“噗嗤”的笑声。
虎杖悠仁知道他在笑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揉了揉鼻尖:“我真的不困。”
“抱歉,我不是嘲笑你,悠仁。”信玄闭上眼睛,依然扬着嘴角,“只是觉得你很可爱。”
信玄闭着眼睛,因此看不到虎杖悠仁的表情。
他只听见对方的呼吸声暂停了几秒,接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贴到了自己肩上,是虎杖悠仁的脑袋。
失去绷带的遮挡,信玄的嗅觉变得比之前灵敏了。
虎杖悠仁刚凑过来,他就闻到了他身上清爽的香皂味,在阳光照耀下,散发出暖洋洋的香气。
虽然虎杖悠仁一直坚称自己不累,但电车刚开出东京市,他就睡着了。
信玄听见虎杖悠仁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平稳而缓慢,小心地低下头,端详他疲惫的睡颜。
虎杖悠仁说他最近每天平均祓除三只咒灵,但根据信玄对他的了解,这个数据多半存在润色,实际数量应该不止于此。
他心想,悠仁一定很累了,让他睡觉吧。
为了不吵醒虎杖悠仁,信玄轻轻地将脸侧靠在他头顶。虎杖悠仁的头发又粗又硬,像大型猫科动物粗糙的皮毛,信玄安心地闭上眼睛。
*
信玄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直到听见电车到站的提示音,他才从半睡半醒中,挣扎着清醒过来。
“悠仁,到横滨站了!”
电车已经响起关门的预警,信玄连忙拉起睡得迷迷糊糊的虎杖悠仁,拽着他跑出车厢。
虎杖悠仁睡意渐消,他看着站台上的“横滨”字样,露出懊悔的神色。
“啊……竟然睡着了,本来想和哥哥聊天的……”他悔之不及地敲了敲脑袋,自言自语道。
虎杖悠仁刚才睡觉时一直靠着信玄的肩膀,由于摩擦生电,头发在静电的作用下飘起来,像一朵粉色的朝云。
信玄用手穿过虎杖悠仁蓬起的发丝,将乱蓬蓬的头发压下去,安慰道:“没关系,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啊。”
虎杖悠仁乖乖低下脑袋,让信玄能以更舒适的姿势给他整理头发。
他沉默了许久,才说:“……如果不见面的话,我总担心又会像之前一样,突然找不到你了。”
信玄一愣,感觉死去的回忆突然攻击了他。
.
虎杖悠仁是所有目标里最轻松的一个,和他共同度过的时光甜蜜而平静,没有经历任何挫折。
信玄伪装成虎杖悠仁的养兄,一个比他年长七岁的、平凡的学生,像普通人一样上学、参加社团活动、回家,体验着从未经历过的幸福生活。
信玄唯一要做的,是避免虎杖悠仁接触两面宿傩的手指,这是一个非常轻松的工作。
因此,待虎杖悠仁年满十五岁,信玄设法和夜蛾正道取得联系,将在杉泽第三高中就读的虎杖悠仁转学到东京咒术高专。
正式转学那天,信玄陪虎杖悠仁搭新干线前往东京。
信玄本想见到虎杖悠仁的老师后再离开,但他们刚走进校门,就远远地看到了穿黑色教师制服、坐在樱花树下睡觉的五条悟。
信玄脑中瞬间闪过两个念头。
原来班主任是五条悟啊。没想到能炸毁半个薨星宫的五条家家主,会屈居于这个位置。
不能进去了,必须立刻逃走。
信玄见状立即停下脚步,踌躇地站在台阶上,吞吞吐吐地对虎杖悠仁说:“悠仁,我该走了,会赶不上新干线的。”
虎杖悠仁站在飞旋的樱花中,遗憾地挽留道:“哥哥现在就要走了?昨天不是还很好奇咒术高专的宿舍吗……”
信玄不动声色地瞄了还在睡觉的五条悟一眼,点头。
虎杖悠仁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露出释然的神色:“反正一周后就能再见到你啦。”
信玄睫毛轻微地抖了抖,没有回答。
虎杖悠仁轻快地跑下台阶,跑到他身旁,轻轻地抱了他一下:“再见,哥哥。”
“一周后就能再见到你”,虎杖悠仁的愿望是如此简单,却注定无法实现。
因为信玄已经完成他的全部任务,可以返回现世了。
将虎杖悠仁送至咒术高专后,信玄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回到他们位于仙台的住所。
.
信玄清晰地记得这件事,并一直为此感到后悔——如果当时停下来,再和虎杖悠仁多说几句话就好了。
听见虎杖悠仁的话,内疚感排山倒海地向信玄袭来。
他拍了拍虎杖悠仁的头,说:“我不会再突然消失了,你放心吧。”
虎杖悠仁看着信玄浅金色的双眼,忽然弯下腰,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不同于三年前二人分别时蜻蜓点水的轻拥,虎杖悠仁两只手臂紧扣着信玄的腰,让他严丝合缝地贴在自己胸前,信玄甚至感觉到了他的心跳。
就着这个姿势,信玄轻轻地环住了虎杖悠仁脖子,将脸颊和他紧贴在一起。
虎杖悠仁恋恋不舍地将脑袋埋在信玄肩上,闷闷地问:“哥哥,要是我下次有两天以上的休假,可以来横滨看你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耳朵轻轻磨蹭信玄的脸颊,像小动物一样。
理智上,信玄知道自己应该避免和虎杖悠仁继续相处,毕竟五条悟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关系,依照他对五条悟的了解,那家伙一定会旁敲侧击地询问虎杖悠仁,向他套话。
但信玄无法拒绝虎杖悠仁的乞求。
他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又一次让步了。
“当然可以。”
.
信玄目送虎杖悠仁坐上返回东京的电车。
相比之前在五条悟家里时,虎杖悠仁的情绪似乎好转了许多。
走进电车后,他还站在车门边,开开心心地朝信玄挥手,用嘴型对他无声地大喊“再见”,旁边的乘客无不侧目。
信玄又一次莞尔。
“像傻瓜一样……”
他也朝虎杖悠仁挥手,直到电车缓缓加速,消失在铁道尽头。
送虎杖悠仁离开后,信玄看了看手表,准备返回侦探社。
但就在这时,他发现有一名青年正站在铁轨上。
青年个子高挑,头发呈灰蓝色、梳着三马尾,身穿奇怪的黑色大衣。他相貌很秀气,面部和颈部布满浅褐色的缝合疤。
这名奇怪的青年正紧盯着信玄,嘴角还噙着顽皮的微笑。
信玄心里充满困惑——刚才电车经过时,铁道上分明是空无一人的。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盯着他?
信玄指了指自己:“你在看我吗?”
青年似乎很高兴,笑微微地用力点点头,神情举止都像个天真的小孩。
信玄更加不解了,他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的人。
他看了看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发现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似乎都没注意到青年,就连巡视的列车安全员,都没发现有人正站在如此危险的地方。
信玄明白了。
这名青年是咒灵,所以周围的普通人看不见它。
虽然不清楚原因,但相貌越接近人类的咒灵,往往拥有越强的咒力和生得术式。
例如,今天早上遇到的特级咒灵花御,就明显比禅院家的一级咒灵更像人类。
而眼前这只和人类几乎别无二致的咒灵,必然也是特级,甚至可能比花御更加强大。
信玄皱起眉。
以前他和夏油杰聊天时得知,特级咒灵非常罕见,绝不可能在短短半天内遇到两只。
信玄知道自从世界融合,咒灵的数量也大幅度上升了,却没想到连特级咒灵都像超市特价买一送一似的,雨后蘑菇一样一丛丛冒出来。
泛滥成灾的咒灵,再加上咒术协会制定的“派遣制”,难怪虎杖悠仁如此疲倦。
如果这只特级咒灵袭击车站,想必会给东京圈的咒术师带来不小的麻烦吧——可能虎杖悠仁为期一天的休假也要结束了。
想到这里,信玄盯着咒灵布满缝合线的脸,将念力聚集在指尖。
咒灵注意到了他指尖的白色微光,立即举起双臂。
它嬉皮笑脸地大声说:“哎呀,我只是一个被追杀到横滨的普通咒灵,请放过我吧!”
追杀?
难道它已经在其他地方袭击人类了?
信玄正想用念力拧断咒灵的脑袋,谁知念力刚碰到咒灵的发丝,它的头就像燃烧的蜡烛一样融化了。
信玄眼睁睁地看着咒灵的脸迅速变得不成人形,它溶成一滩水,渗入砂石铺成的地面,逃走了。
信玄:“……”哇哦。
信玄收回念力。
他还沉浸在目睹一个人脑袋溶化的恐惧中,摸了摸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
虽然咒灵的逃窜方式都不同寻常,但这家伙未免太掉san了吧。
*
作为一条咸鱼,信玄当然不会追杀那只逃逸的特级咒灵,直到祓除它——这是热血青年虎杖悠仁或中岛敦才会做的事。
不仅如此,信玄还顺便摸了个鱼,在漩涡咖啡厅吃完午饭后,才不急不忙地回到侦探社。
信玄拎着外卖盒走出电梯时,碰到了坐在楼梯上吃粗点心的江户川乱步。
他疑惑地问:“乱步先生,你怎么不进去啊,外面那么冷。”
江户川乱步抓起一把薯片塞进嘴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国木田正在骂太宰,名侦探觉得很吵,就出来吃零食了。”
“太宰君早上没有工作吗?”
“太宰不肯写报告啦。”江户川乱步拍掉身上的碎屑,自豪地说,“顺便一提,乱步大人在回程的电车上就写完了哦!”
毫不意外。
信玄推开侦探社的大门,说:“乱步先生,我买了鲣鱼刺身,快进来吧。”
他走进办公室,扫了一眼中岛敦等人空荡荡的桌子。
同事放假的第一天,想他们。
自从其他人休年假后,武装侦探社就变得安静了。没有中岛敦念念叨叨的自言自语、谷崎兄妹令人困惑的噪声作为背景音,信玄有些不习惯。
不过此时,侦探社内格外喧闹。
“太宰,连乱步先生都把报告写完了,你到底在干什么?”
“啊啦,再多给我两个小时嘛,国木田君——”
“你一开始就说两小时!两小时后又两小时,再拖下去就下班了!社长还要看你的报告呢,别让社长加班啊!”
正如信玄的预料,国木田独步早已独立完成了上午的工作报告,正在抓着太宰治的衣领敦促他工作。
太宰治则像死掉的猫一样瘫在桌面上,任由国木田独步朝自己大喊,懒洋洋地继续在草稿纸上画小人。
他听见信玄开门的声音,抬起头:“呀吼——你回来啦!手上提的是什么?”
为了报答国木田独步写报告的恩情,信玄买了四人份的鲣鱼刺身。
他把外卖盒放在接待室的茶几上,说:“是鲣鱼刺身,过来吃吧。”
国木田独步坚定的意志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喜欢吃鲣鱼刺身。
太宰治爱吃蟹肉罐头,对鱼肉刺身并没有多大兴趣。但身为侦探社的另一名划水爱好者,对太宰治而言,上班期间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比工作有趣。
更何况还能顺便耍一下国木田独步,他更加有兴趣了。
太宰治立即相应信玄的呼唤,站起身:“我来了——加班狂国木田君好好工作吧,你那一份,我会帮你吃掉哦。”
“太宰!你的报告还没写完!!”
“吃完再写啦。”
.
大家吃鲣鱼刺身的时候,信玄打开电视,
调到新闻电视台。
因为担心禅院家灭门的事情败露,这一周以来,信玄非常关心电视台的动向,每天早上都会守在电视前,等待朝日新闻播出。
禅院家灭门案自从被报导,就席卷了每个新闻节目的黄金时段。
幸而这桩案件很快就结束了,没有任何人怀疑禅院真希。反而禅院家族蓄养咒灵的事情差点败露,不过很快就被咒术协会的公关扭转了舆论。
现在,电视台正在播送禅院真希成为临时当主的新闻。
记者拍到了禅院真希前往机场的画面,据记者说,禅院真希已将逃亡海外的十多名禅院族人接回京都,正准备进行新任家主选举。
信玄心想,当年逃亡海外的族人都是禅院扇的反对者,是禅院家少有的一批开明人士。
由他们选举,禅院真希必然能继承家主之位。
他想起那天晚上禅院甚尔和禅院真希沾着血和汗水的脸,为他们感到高兴。
信玄放松了身体,像太宰治一样懒散地靠在沙发上。
他又被口袋里的竹蜻蜓戳到了腰。
信玄摸出衣服里的竹蜻蜓,握在手中仔细端详。五条悟手艺不赖,经过一路颠簸,它丝毫没有受损。
相比信玄以前做的残次品,这支竹蜻蜓质量好得多,不仅刀工漂亮,而且被用砂纸仔细打磨,表面异常光滑,几乎透出玉一样的质感。
太宰治已经吃饱了,正坐在一旁玩手机。
他看到那支竹蜻蜓,称赞道:“这个是在哪里买的呀,好漂亮,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做木质的竹蜻蜓了。”
说完,太宰治伸出手:“给我看看!”
不知为何,信玄下意识地将手臂往后收了一下,不想把竹蜻蜓交给太宰治这个无敌破坏王。
太宰治注意到信玄抗拒的动作,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梢。
信玄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点不同以往,他反应过来,将竹蜻蜓递给太宰治。
太宰治瞄了信玄一眼,观察他的表情,小声说:“是别人送的东西吧。”
信玄知道太宰治虽然看起来不靠谱,心思却异常敏锐,很快就猜到了竹蜻蜓的来历。
信玄不准备向他隐瞒:“是的。”
“是谁?”在求知欲的驱使下,太宰治好奇地追问,“我刚刚还觉得很奇怪呢,国木田君十一点就回来了,我问他你在哪里,他又不肯回答,一直闪烁其词、还不停地扶眼镜。”
国木田君害我!
信玄板着脸,打断了太宰治的好奇心:“不告诉你。”
为了避开太宰治,他拿着竹蜻蜓快步返回自己的座位,在办公椅上坐下,握着竹蜻蜓轻轻旋转。
今天早上,五条悟不亦乐乎地独自玩竹蜻蜓长达半小时,让信玄和虎杖悠仁都疲倦了,躺在缘廊上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