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曲奇饼干
那谢家豪奴在沈家门前说了不到两句话,便被沈大姐儿邀进了门,之后还“砰”
地将院门关了,反倒让外头探头探脑的众人惊了好大一跳。
先前沈渺解释过好些回,她是受谢家大娘子的青睐,才得以进谢家烤制那蜜豆馒头,与那所谓的郑内知毫无干系。
但谁也不信。
谢家如此门第,家中呼奴唤婢,贵人们尝尽美味珍馐,平日里不知吃得多金贵呢,怎会看得上桥市上的粗鄙小食?还一去便是连着三日,刮风下雨还遣人派车接送。
如今听那郑内知所言,谢家那些贵人竟然都如此喜爱沈大姐儿的手艺,竟为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上门来,这沈大姐儿说的竟是真的了!
沈大姐儿的手艺真有这般好么?虽说都是街坊四邻,住得近,但却没人真的去桥市上为沈渺的小摊儿捧过场。
毕竟沈大姐做的那蜜豆馒头和烙饼都不大便宜,听人说一个能卖八文呢!
那可是八文钱,都快能买一斗粗面了!
以往沈记汤饼铺开着的时候,他们倒也会来光顾一二,一是因沈大姐的父亲手艺已是很不错,二是沈父卖得汤饼量大管饱还实惠,但……也没有好到能令贵人们流连忘返的地步啊!
之后又听到那豪奴隐约搬出了谢家九哥儿的名号,更是心里打鼓:不会是谢家的贵公子吧?
这沈大姐儿除了模样生得好些,会做些吃食,却名声污浊,她何德何能呢?想必是那姓郑的管事说得客套话吧!
几个家中有女的邻人们,不禁又有些酸溜溜了。
有些好事的街坊邻里见门关了也还不愿进屋,从家中捧来饭碗,便坐在门边上边吃边瞧,虽说什么也听不见,竟也想看看人家是几时走的。
沈渺打心眼里不在乎那些目光,她因生性敏感,上辈子便很容易读懂旁人未尽之言、看穿对方眼底的情绪,而且开门做生意,在饭馆里各样形形色色的人都见得多了,人性本就如此。
如今这同一个巷子里住着,大多也是开门做生意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先前沈家败落如此,她们是真心可怜;但眼见她短短时日便挣下些银钱,又得了个大客户,却又心里不爽快了。
她们看不见她起早贪黑揉面做饼的辛苦,看不见她独自养家肩上的重担,只会觉着是因她生得好,谢家与桥市上的食客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光顾,所有的汗水与努力似乎永远会败在偏见与嫉妒之下。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害怕兄弟苦更怕兄弟开路虎。”
我是真心希望你过得好,但不要比我好。
更何况,她与她们连“兄弟”
都谈不上呢。
平常心。
毕竟他人眼中的你,连真实的你万分之一都不到。
沈渺上辈子是被家人的爱环绕浇灌长大的,从不怀疑自己有问题,不喜爱她之人,分明是那人有问题呀!
她也更相信人之间自有缘分,缘起相遇,缘尽便散了,一切都不必强求。
当然,那些都是小节,最紧要的是……沈渺坐笑眯眯将济哥儿端来的清茶往郑内知面前推了推,又让郑内知尝尝饼干:“郑内知尝尝,这是我新烤制的点心,用的是荤油,加了白糖与鸡蛋做的。”
郑内知温和地道谢,捻起一块儿金黄的小饼,又环顾了一下四周。
院子里打扫得很干净,墙角有个窑炉还在冒着烟气,另一头是碎瓦与砖头搭成的鸡窝,三只小鸡正满院子乱跑找虫吃。
这小院子里倒还好,虽有些空荡但好歹整洁。
可除此之外,向南的廊下连同三间屋子烧得只剩了架子,另外只剩一间半新不旧的灶房未曾倾塌,视线再往前,又是一道被烧毁的门,应当是通往前头的铺面的,放眼望去,除了院墙,这小宅子里还立着的墙全是被烟熏黑的痕迹。
方才看沈家外头的院墙门窗簇新,门前还栽了几盆花儿,万万没想到进来是这幅样子。
沈家的空荡破败令他眼里满是吃惊,但他很快回神,本想借着低头吃饼的功夫掩饰掉了眼中怜悯的情绪,谁知一口下去便被酥脆可口的小饼惊艳,差点咬到了舌头。
“这…这小饼也好生美味!
方才沈娘子说什么?这叫……蛐…蛐饼?为何唤作蛐蛐饼?”
郑内知疑惑又肯定地连连点头,“真是酥香美味,沈娘子你这是如何做来的?”
“是曲奇小饼,你瞧上头这回环的花纹,像不像曲径通幽处?又像不像回折奇险的山道?”
沈渺微笑起来,头脑疯狂运转,好不容易才为这饼干的西洋名儿找到了中国风的解释,赶紧借机转移话题并谈起正事:“这做起来也容易,还有好几种做法呢!
做出来的风味也大有不同,这样的点心极其难得,郑内知既然是来买点心的方子,若不然将这曲奇小饼的方子也一并买了如何?”
曲奇饼干的奶香来自黄油,黄油其实是奶做的。
但奶太贵了,沈渺便用荤油代替,先在油里加了白糖,用手搅拌到糖溶解,再加鸡蛋,继续搅拌到乳化,之后便是加精筛的面粉翻拌均匀,再用油纸包折叠剪开的裱花袋挤出花型就行了。
做法很简单,唯一的难度在于没有打蛋器,沈渺搅拌完只觉着胳膊要断了。
这本来是烤来给济哥儿当零嘴的,读书辛苦嘛,但现在济哥儿一个没吃上,全被沈渺先供给眼前这位财神爷吃了。
谢家不比她窘迫,自然买得起牛乳。
他们若是买了这食方,可以先做黄油、再加牛奶,这烤制出来味道便更上一层,不仅酥得掉渣,还奶香四溢。
当然,曲奇饼还能再进阶——加葡萄干、坚果碎、抹茶之类,再加上各种形状的模具,风味、口味便更多了。
它小巧便于携带,若是将不同口味拼在那种精致昂贵的螺钿大漆食盒里,又好看又好吃又显得价值不菲,简直能一跃成贵族之间相赠的高级伴手礼。
沈渺笑容满面,细细地说来,推销得极为卖力。
她若是做曲奇饼干和蛋黄酥到桥市上卖,当然也能挣钱,但挣得不多。
这两样鸡蛋、油和糖的用量都太多了,而且都要用精筛的细面才能做出好的口感和滋味,对她而言成本太高,就算做了,她也必须要卖高价。
但在小摊儿上卖高档糕饼本就不合适,即便日后铺子开张,这两样也不是来钱的好办法。
今日是巧了,本来只是做给自己家人吃的,量不多,便也不计较成本。
但若是直接卖食方,便不同了。
郑内知听了也眼眸一亮,大娘子为何要买那蛋黄酥的方子,一则九哥儿与太夫人都喜欢,买了来想吃便做,方便的很;二是谢家三房好几个小娘子都已十五六岁,即便要多留两年,也得开始相看了。
大娘子办完法会便开始马不停蹄要筹备五月的晚花宴,最要紧的便为谢家数位娘子在各世家贵胄的当家夫人面前露脸做预备,日后才能寻到门当户对的好夫婿。
当然,大娘子也想为九哥儿另寻摸婚事。
虽说退了亲,但实在不是九哥儿不好才退亲的。
尤其婚事这事儿急不得,相看起来费上一两年的都有,大娘子便想着不声张地相看几个人家,平日里多留心留心,九哥儿这运道与家里旁的哥儿不同,不可草率。
既然如此,宴会上必然要有几样贵人们没吃过,却又好吃的新鲜玩意儿。
如此听来,这曲奇小饼或许比蛋黄酥更加适宜出现在宴会上,小娘子们在席上如何方便啃食蛋黄酥?一吃满嘴满衣襟渣子,也太不雅了!
但这曲奇小饼却小而精致可爱,如沈娘子所言,口味又多,届时一个个排列齐整地装在精致的食盒里,定然更加吸引那些娘子们的喜爱。
“沈娘子口中这两个食方,要价几何?”
郑内知看向沈渺,十分认真地问道。
他对她的怜悯在此刻消失了,有这样多新奇点子、手艺扎实又务实精明的小娘子日后定不会落魄的!
沈渺先前也没想过能卖方子,因此不知道市场价如何,但机会摆在面前,她更不能往外推,回头人家不要了,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谢家那个方厨子真的研制不出来蛋黄酥吗?不,这东西说起来没有多大技术含量,谢家多在她这儿买几回,方厨子多吃几次再尝试,完美复刻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谢家一定是有什么事儿短时间内需要新奇好吃的点心,才会请人出来买下,省事省时。
沈渺不知自己猜得七七八八,沉吟片刻,最终诚恳地说:“郑内知说起来是我的恩人,若非郑内知那日凑巧前来买烤馒头,我也没有此等际遇。
因此,为了报答郑内知的知遇之恩,更不敢叫郑内知为难,我想,莫不如一个方子四十贯如何?蛋黄酥其实有两种做法,我便不加价了,将两种不同做法都包含在内!
一种是在谢家做过的,只加红豆与咸蛋黄;另一种更为精妙,加肉松、芋泥、咸蛋黄、红豆,美味更甚!
肉松与芋泥如何做来,我自然也细细教,因此这四十贯里其实包了四种方子!
曲奇小饼变化更多,做法千变万化,我也定会倾囊相授,您放心,谢家买了我的方子决计是物超所值的。”
她不贪心,没有狮子大开口,把这事儿当成一锤子买卖。
首先,谢家与九哥儿先前帮衬了她许多,尤其在济哥儿考国子学的童子试上头,实在如及时雨,她本该投桃报李。
另外,她也想与谢家再结善缘……用后世的话来说么,她想和谢家这个优质大客户建立长期稳定的合作关系。
郑内知听见报价微微沉吟。
一个方子四十贯,那两个便一共是八十贯,这不是个小数目,但对谢家而言,却也不算太多。
郑内知眯了眯眼,何况这沈娘子的确不算漫天要价,她若是藏私不说出另一种做法,他们也是不知道的,可她选择和盘托出,便足见诚意。
樊楼私藏的许多食方还有号称千金不卖的呢。
“沈娘子可否将这些曲奇小饼都交给奴带回谢家,与大娘子定夺。”
郑内知没有马上应下,他笑了笑,“大娘子只让奴来询买蛋黄酥的方子,其余的奴不敢贸然决定。”
“自然,这是自然的。”
沈渺也想到这一层,笑容不变,把曲奇饼都包好。
除了食方,郑内知还要定五十个蛋黄酥,于是沈渺想了想,便说一个卖十文,约好了什么时辰再过来拿,之后便笑眯眯地一路送郑内知到巷子口,见人家登车离去,才高兴地转身回去。
她这一转身,又听见各家匆忙关窗关门的声音。
真奇怪啊,她刚回来时好似大伙儿的善意都更加明显,现下反而能隐隐感觉到一阵恶意了。
沈渺摸了摸下巴,心想,明日便是集日,外城有大集,不如去买条狗儿来看家。
她看郑内知那神色其实心里也有几分把握了。
有了这八十贯,她便要动手修房子了,到时候那动静瞒不住邻居,他们很快就会知道她挣了不少银钱。
不是她被害妄想,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沈家只有她和两个孩子,本就容易遭贼惦记,先前就打算买一只狗,也不全是为了防谁。
沈渺琢磨着,连忙回去加紧做升级版蛋黄酥去了。
今儿时间更充足,正好炉窑也干了,沈渺打算把肉松和芋泥做出来,包在蛋黄酥里送去谢家,这样谢家大娘子与郑内知都会知晓她所言非虚,她的蛋黄酥真有丰富的做法。
在家自制肉松不难,她让济哥儿看着湘姐儿,便出门买了一斤猪里脊和几个大芋头,回来洗净后,便将肉上所有的肥肉和筋膜祛除,一点儿筋膜都不能留,否则没法蓬松出松,再切成大块儿,用祛味法泡掉血水、焯水、用葱姜水料酒等煮两刻钟。
再用擀面杖直接将肉敲碎裂,这样肉更容易撕开,之后便是用手撕成越细越好的丝儿,加上盐油白糖酱油等调料,搅拌均匀,在锅里炒香炒干,再用研磨的石钵搅打成碎。
沈渺还加了点儿炒香的白芝麻,这样肉松便更香了。
这肉松出锅时便已是满屋子令人幸福的肉香了,她自己尝完后,便给湘姐儿和济哥儿都拿了个小钵,一人抓了一小把,给他们当零嘴吃。
湘姐儿吃得满嘴芝麻,砸吧嘴还意犹未尽,便鬼鬼祟祟地摸去济哥儿身边,藏在济哥儿的书案后头,踮起脚偷拿济哥儿桌上那份。
济哥儿便装作读书入神的模样,闭上眼摇头晃脑的,憋着笑,任由妹妹偷食。
沈渺方才自个也尝过了,肉松吃起来咸香酥脆,蓬松得像棉花,她也满意地点了点头——以后还可以试试做鸡肉的肉松,鸡胸肉做的肉松还会更香脆有嚼劲一些。
她买的一斤猪肉做出来了一大陶罐的猪肉松,用来包蛋黄酥绰绰有余了,剩下的肉松……用来做肉松饼或是肉松小贝吃,想来也不错。
沈渺把明日的早餐都想好了:自家做的肉松饼配上巷子里那刘家豆腐坊的花生豆花汤,一定不错!
接着便做芋泥。
宋人极爱芋头,大芋头叫“土芝”
,小芋艿便唤作“土栗”
。
每逢秋冬,宋人的传统吃法是与家人围炉团坐,将芋头放在炉子里煨熟直接吃;又或是温上一壶酒,将煮过的酒酿涂在芋头外头,再用小火慢慢煨,趁热吃,不仅香还能尝到甜而温暖的酒味。
沈渺小时候最喜欢吃芋艿,特别特别小一个,肉是又滑又嫩的,煨在瓦罐里与酸菜同煮成浓汤,特别香。
小时候吃的芋头,不论什么做法大多都是咸的,似乎是长大以后,芋泥与奶茶、甜点的搭配才风靡了起来。
正经来说做芋泥要加牛奶和紫薯,沈渺么……她没钱买牛乳。
若是加了牛乳,这一颗蛋黄酥她都得收郑内知二、三十文,不然要亏。
当然,在宋朝也找不到紫薯。
紫薯不加也不妨事,因为加紫薯主要是为了取紫薯的颜色好看,顺带降低芋泥的成本。
可是不加牛乳,芋泥要如何做得甜香绵密呢?沈渺站在灶台前思忖了片刻便笑了。
她将冰糖熬成了糖浆,找出了糯米磨成粉,将芋头蒸熟捣碎后便将这两样加了进去,搅拌成有阻力的细腻老酸奶样。
再上锅蒸上一小会儿。
糯米粉能使芋泥的口感软糯拉丝,糖浆的蜜则会比颗粒状的白糖让芋泥更细腻。
蒸好她尝了一口,没有奶香有些遗憾,但口感很不错,软软糯糯,还有些弹牙。
接下来便是常规蛋黄酥的操作,红豆沙她为了摆摊一般前一晚便多多地预备好了,做红豆排包一向是用不完的,如今现成能用。
沈渺拉了张板凳过来坐着,将所有食材都摆在面前,撸起袖子开始包,她一边听着院子里湘姐儿学小鸡崽子叫一边包。
叽叽喳喳的人与鸡交响乐,湘姐儿似乎还在企图学会鸡语与它们交流。
很快便包好了六十个。
五十个装盒送去了谢家,另外十个自家吃。
隔日一大早,沈渺便让济哥儿带上些肉松芋泥蛋黄酥去兰心书局读书,给周掌柜也带几个尝尝。
说起来这周掌柜也算留守老人了,以往又对济哥儿挺好的,沈渺便想着平日里能多照顾些便多照顾些。
济哥儿既然读书去了,她今儿散了早市后便也背上箩筐扛上扁担,与湘姐儿坐最早的一班长车去外城赶大集,想着添置些日用,再买条狗。
宋朝的集市不仅有早晚之分,还有“镇市”
、“草市”
与寺庙办的庙市。
尤其是有名的大寺庙与道观门前办的集市更是铺张,如大相国寺,和尚不仅从事放贷、香料、符篆、解签、算命等生意,还会自制些蜜饯、糕脯售卖,甚至还专门做出了一种名为“寺绫”
的布匹出售。
僧侣道士们平日里念经的确清静无为,但他们也会为了两三百钱而与人咄咄而辩,一点儿也不为从事这些世俗经济而羞愧。
这便是大宋全民经商的缩影。
今儿沈渺去的便是“草市”
,这集市固定设置在外城郊外,从外城城门直通向乡野县城的驿道两边,是个非常热闹的大集。
沈渺到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四乡之民早已纷沓而来。
驿道两边货棚栉比,行人络绎,如她一般负篓担筐、驱犊挽车的人多得摩肩擦踵。
还有不少打扮得很质朴的农人背负着瓜果蔬菜在挤挤挨挨的人流中高声唤卖,沈渺走了两圈也买了些新鲜的米面肉菜,路过布帛锦缎的摊子,又给自个和湘姐儿、济哥儿各买了两套纳纱的成衣、一双鞋,春日终究要过去了,天气也愈发暖了,买两身夏衣备着。
除了衣裳,又买了些油纸、竹筐、皂角、菜种等等日常用度之物。
还给济哥儿买了几根笔、几刀纸,两块墨锭。
先前在谢家烤了三日红豆排包挣了四贯,后来天晴后回来摆摊儿,每日也有八百多文的进项,沈渺这么长时间下来,已经攒下了八贯多了,如今买起东西来,虽然也习惯挑拣砍价,依旧节省度日,但比先前可从容多了。
这外城集市上的东西比汴京城内的便宜不少,沈渺很快便满载而归,最后终于找到了卖鸡鸭猫狗牛羊的牲畜行。
她绕过马嘶牛哞的牛马商、羊叫豕哼的猪羊大户,还有正在啄挣脱了绳索要展翅高飞的鸡贩子,刚蹲在一个狗贩面前挑狗呢,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姐儿?”
下意识扭头去看,胖乎乎的沈大伯穿着身绸布长衫,戴了个文士巾,还在这个不冷不热的天里摇着个折扇子装相,也不嫌冷。
他身边也是一身绸缎布裹着的胖乎乎的丁氏、胖乎乎的海哥儿。
丁氏正没什么好气儿地看着她。
海哥儿捧着个酱肉油饼,吃得满脸油,倒是望着她满眼好奇与讶异。
自打沈大姐儿出嫁,他再没见过她。
只是听丁氏嘴里嫌弃过,海哥儿便以为这位堂姐受尽夫家折磨,应当是个憔悴又狼狈的模样。
但没想到三年过去,这沈大姐儿穿得虽不如从前了,可这模样可比三年前好看多了,透着股生机勃勃的劲。
她的眼眸大而圆,眼尾天生上翘,眸子在这春日的阳光下,映得好似个剔透的琥珀。
沈渺也没想到好巧不巧居然遇上大伯一家子,便起身来,拉着湘姐儿见了礼。
“大伯也来赶集?唤侄女儿有何事呀?”
第32章买狗盖房
“大姐儿也来赶集呀?呦,这是湘姐儿,嗯长高了,胖了。”
沈大伯摇着扇子,脸上讪讪笑,“大伯家中事儿多,没得空去瞧你们,济哥儿呢怎么不见?他病可好了?”
沈渺站起身来,答:“早好了。
劳伯父关心。”
她虽然能心平气和地对待沈大伯一家,但不代表她愿意亲近他们,人性自私,沈大伯与丁氏不愿抚养兄弟的儿子,因此苛待济哥儿和湘姐儿,她也无法介怀这件事,所以耿耿于怀。
两家人虽没有彻底撕破脸,但决计不可能什么都当没有发生。
尤其现今她自食其力不打算依靠沈大伯一家,自然也不必太过亲近。
眼眸一转,她又给丁氏行礼:“伯娘好。”
不等丁氏说话便自个起来了,再转头看了眼海哥儿,也很是敷衍地笑道:“海哥儿也高了,胖了。”
寒暄了这几句,两家人面面相觑,似乎便没什么话好说了。
湘姐儿在沈大伯出现时便“滋溜”
一下躲到了沈渺身后,等沈渺与他们说上了话,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但还是一只手攥着沈渺的裙子不放。
她不喜欢大伯与伯娘,伯娘好凶的,生了气会打人。
她是爹娘最小的孩子,爹娘在世时,爹娘、阿姊、阿兄都疼爱她,纵容她,也把她养出了一副孩子心性,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有时倔起来,也会谁的话都不好使。
尤其爹娘走的时候,她还小,连生死都不懂,便这样傻傻地去了沈大伯家中。
可到了旁人的地界,不是亲生的孩子,再也没人宽容娇惯,自然便是另一种处境了。
即便有济哥儿护着,湘姐儿还是吃了些苦头。
也是在沈大伯家,她明白了什么是“死了”
。
死了,便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爹爹和阿娘,都去了天上当仙官儿,再也不会回来了,不管她哭还是闹,生病还是受伤,他们都不会回来了。
从此之后,她便只有阿姊与阿兄了。
湘姐儿吸了吸鼻子,从阿姊身后小心翼翼地望过去,伯娘和大伯都没有再多看她,她才松了口气,慢慢松掉了抓裙子的手,用两只手捧着沈渺给她灌的十二寸(30厘米)长的巨大烤淀粉肠。
这肉肠串了两根粗竹签,烤得开了花儿,吃起来喷香,但沉重无比。
方才单手拿得好累啊!
差点掉了!
她低头啃了一口,抬起头,却发觉海哥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烤肉肠。
湘姐儿眼睛顿时眯了起来,又躲到沈渺身后去了。
海哥儿最讨厌了!
伯娘烧饭难吃,因此他们一家人总是习惯叫闲汉从外头买吃食回来,一日三餐往往有五顿是外头吃的,故而吃得这样圆如蹴鞠。
但这样的好事儿轮不着湘姐儿和济哥儿,每每海哥儿吃好吃的,总爱在饿肚子的他们俩面前故意炫耀。
却一口也不肯分给她。
哼,现在她有阿姊了,她日日吃好吃的,也不分给他!
馋死他!
看都不给他看!
湘姐儿向他做了个鬼脸,抱着自己的大淀粉肠,开开心心地坐在阿姊的影子里吃,一口又一口,还要吧唧嘴——平日里她吃东西从不吧唧嘴,今儿便是故意弄出点声响来。
果然海哥儿歪着脑袋看她吃,那烤肉肠的香味更是直往他鼻子里钻,他被烤得微微发焦的肉香勾动着味蕾,尤其这香味离得越远越恰到好处,他甚至闻到了撒在上头的花椒的麻香,让他直咽唾沫,得有些蠢蠢欲动想问是哪儿买的,却突然被丁氏一拍肩头:“走了,还要去书局买笔墨纸砚呢!”
沈大伯便也挺起胸膛来,对沈渺有意无意地道:“是了是了,海哥儿过不了几日便要考那国子学的童子试了,你也知道海哥儿向来聪明,在刘夫子的私塾一向名列前茅,大伯得先走了,你与湘姐儿慢慢逛来,咱们就不耽搁了。”
海哥儿虽然肥胖好吃,又纵容得贪玩嘴贱,但他在读书这事儿上头奇迹般有些天分,也不怪沈大伯如此嘚瑟。
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沈渺便只淡淡地说:“大伯慢走。”
说完这句话,她便准备继续回过身子去挑狗,倒是湘姐儿躲在沈渺身后,突然探出头来,像个发怒呲牙的小猫怼了回去:“我阿兄也要考童子试,有什么了不起的!”
谁知,这话让沈大伯听了哈哈大笑,丁氏也冷笑道:“哦?济哥儿也要去考?是了,合了年岁的都能去考,只是考归考,他没有夫子辅佐,又不思进取,要考取可不是这样容易的事儿。
大姐儿啊,别嫌伯娘说话难听,你呀,别白费心思了!
辟雍书院可是官学!
官家虽开恩准许良家子考学,但你可知道汴京城中不知有几千童子趋之若鹜,每年考取的却仅有百人,便是海哥儿,在学有夫子督促,在家又有父亲提点,为这事儿预备了好长时间,我们都还不敢夸海口必定考中呢,你们济哥儿……”
只怕连辟雍书院的童子试究竟考什么考题也不知晓!
丁氏没说下去,矜持地用帕子抿了抿嘴,露出极尽的不屑之意。
她家可是花了不少银钱买通了门路,提前获知了往年的辟雍书院都考些什么题的。
辟雍书院对招收童子所考较的考题跟其他私塾的考较可大大不同。
沈渺瞥了眼吃得满嘴油、满衣襟都是饼屑的海哥儿,并不生气,反倒笑道:“既然海哥儿这样的都能去考,济哥儿为何不行?济哥儿以往是没条件,但伯娘不应当总有旧眼光去瞧一个人。”
丁氏皱了眉,什么叫海哥儿这样的?
转头看向儿子,那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两只眼直勾勾地盯着湘姐儿手里的烤肉肠,的确显得满脸横肉又有些傻傻呆呆的,是不大像个读书人。
一股怒火从心头起,正欲反唇相讥,但沈渺没有给她机会,已带着湘姐儿欠身离开。
“大伯、伯娘慢走。”
沈渺说着拉着湘姐儿绕到另一家卖小猫小狗的万家爱宠铺子面前,还敷衍地挥了挥手,“我们也忙得很,便不与大伯伯娘多言了,告辞。”
丁氏一口气憋在胸口,气得转头拧了把儿子的肩头:“吃吃吃就知道吃!”
海哥儿委屈得饼都快掉了:“娘,作甚打我?”
“还不快走!
遇着你那侄女儿都晦气!”
丁氏气鼓鼓地嚷道。
丁氏很生气,她生气的是她居然又在沈大姐儿身上吃了鳖,什么时候自个都说不过她了?
沈大伯与海哥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耸耸肩跟上自家那总是莫名发怒的河东狮。
走出了几步,丁氏还咬着牙回头看了看,沈渺已经挑中了一条毛色微黄的小狗,正跟那抱着小狗儿的专心致志地讲价,连一丁点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们。
好似他们是极其不重要的人罢了。
于是心里更加不悦,恨恨地想:都被休回了家,又没有父母,且看她们往后能过上什么日子!
还指望济哥儿能考中,简直好笑,花了银钱供他读书都能逃学之人,能有什么指望!
丁氏气她的,沈渺在转身那一霎就把沈大伯一家抛诸脑后了。
人说宠辱不惊,沈大伯一家看不起她,那便看不起,她又不为他们活。
走自己的路,让他们说去吧!
于是高高兴兴地挑狗。
先前看的那几家猫狗铺子狗的精神瞧着都不大好,她往前走了两步,这第二家卖猫狗的摊主是个面容非常和善的女子,人称万五娘。
这家只卖小奶狗。
沈渺要买大狗,本不该停留,但她抱着自家胖乎乎的小奶狗,很疼爱地爱抚它。
而且和其他摊主不同,仅有她家装狗的木片笼子里铺着缝制的粗布垫子,笼子里的狗也明显便是家养的,比头一家的狗数量少、品种也少,但狗儿都养得极为健康壮实,毛亮亮的,鼻头湿润。
沈渺看重了一只黄背白腹毛色的长毛小狗,粉爪粉鼻粉舌头,骨架子大,比同窝小狗胖了不止一个号,拎着后脖颈提起来,四只脚自然弯曲垂落,不挣扎不害怕,一双眼睛大黑葡萄似的,湿漉漉地瞅着你。
可爱呀。
沈渺被这小狗狗眼一击必中,就要这只了!
她先前本想买一条大狗回去的,但前面几家狗贩子的狗都被麻绳拴在木桩子上,一个笼子里能挤五六条,连站起来转身的空都没有,每一只狗狗都显得双眼无神,毛乱糟糟的。
唯独这万五娘的摊位不同,她没有售卖成年大狗,面前只装了两三个笼子,卖的小狗也不多。
沈渺问她,万五娘正拿晒好的田鼠肉干喂她笼子里的小狗,道:“好叫这位小娘子知晓,奴家原是在马行街开了一家猫狗铺子,今儿来赶集也不过是凑热闹,不论卖多卖少都无妨。
奴家家里的狗儿各个都是自家精心照料长大的,可不是外头倒腾了好几手的,您看了便知道。
故而奴家也想遇着能善待它们的人家。
奴家能挣了银钱,您能买了爱犬,这小狗也能得个好家。
世人爱财,取之有道,奴家只做这样的生意。”
她话里意有所指,沈渺心头微动。
怨不得之前看的那几家,卖的狗都蔫蔫的,看来极大可能是舟车劳顿,从其他地方运来的,尤其成犬,更不知来路。
若是被偷来卖的,她可千万不能买。
“阿姊……”
湘姐儿忽然软软地呼唤她。
沈渺扭头一看,湘姐儿也不知何时把烤肉肠都吃光了,已抱着那小胖狗不放了,搂在臂弯里,用自己的脸颊去蹭小狗那软乎乎的背毛。
万五娘也摸了一把这小狗儿,语气里难掩喜爱与骄傲:“小娘子好眼力,这只是奴家这窝狗里顶好的,以后长大了一定威风凛凛,看家护院绝不在话下,便是贵人家买去做猎犬都使得。”
“这一只要多少银钱?”
沈渺下定了决心。
“八十文,再送你一张狗窝棉垫子,一条狗绳,如何?”
沈渺眯起眼,竖起五个手指:“五十文。”
“这如何使得!”
万五娘连连摆手。
但沈渺是问过牵头好几家猫狗贩子才过来的,做足了功课。
宋朝养狗之风盛行,在南边有些名贵的犬种甚至要好几贯,但万五娘所卖的既不是凶猛的獒犬,也非波斯来的波斯犬,更不是鼎鼎有名的狩猎犬细犬。
这样看家护院用的幼年土犬正经来说只要几十文,沈渺砍价砍了半天,终于六十二文拿下,并附赠一袋狗粮。
是的,大宋已有了宠物一条龙服务,卖猫狗的铺子里,也都会制备猫狗所需的“诸色杂货”
,如养犬的铺子,会售卖饧糠(一种用粮食熬制出来的狗粮);养猫,则顺带售卖鱼鳅或是猪附肠;养鱼,也供虮虾儿。
[注]此时甚至也有了猫狗洗浴美容等服务,称之为“改猫狗”
。
如沈渺如今买了这狗儿,万五娘还对沈渺叮嘱道:“奴家铺子在马行街往南走二十几丈,有一家翠绿色绣黄犬头的招子,便是奴家的铺子了。
日后娘子若想买狗窝、洗狗、改狗样,也尽管来找奴家,奴家剪狗毛的手艺可好了!
还有还有,这小狗日后若是喂养不当有什么不好,娘子尽管抱着狗来找奴家,万不要随意医治或是丢了了事。
奴家识得一位厉害的猫狗医娘换做闻十七娘,她的兽医馆便开在奴家隔壁,所救狗命无数,小娘子切记,切记啊!”
沈渺点点头,记在了心里。
心想,这位万五娘倒是个难得的善心人。
又逛了一会儿,也没什么好买的了,沈渺便抱着这小狗回家了。
谁知家门口已经有两个人影在徘徊,沈渺快步上前,郑内知听见了脚步回过头来,笑着拱手:“沈娘子回来得巧,大娘子……”
“请郑内知入内喝茶,慢慢说。”
沈渺心知隔墙有耳,这么快便卖了食方的事儿她可不打算广而告之,于是连忙将郑内知请进家门。
济哥儿还没回家,家里冷锅冷灶哪有什么茶?沈渺只能赶忙放下箩筐与手里的杂物,讪讪地进屋倒了一碗水来,但郑内知本就是来说事儿的,便摆摆手拒了,温和地说明了来意:“先前与沈娘子说好的事儿,大娘子已应允了。
大娘子很喜爱那曲奇小饼,对加了那肉茸与土栗的蛋黄酥也赞不绝口,所以沈娘子说的价大娘子便很干脆地点了头。
但大娘子也说了,让沈娘子不仅要写下食方,还需沈娘子务必教会方厨子,仔仔细细的,省得方厨子还要对着方子琢磨,耽搁了要事。”
“这是自然,我每日早上出摊,午后皆是有空的。”
杨老汉昨日刚让小徒弟来说小摊车明儿就能好了,沈渺便不太想耽搁每天早上出摊儿,自己这细水长流的小钱儿也要挣的呀!
郑内知想了想,家中如今正起头筹备宴会,来往的贵人不多,正好能让沈娘子上门来,便道:“那奴便烦请沈娘子走一趟,到谢家来教这两样糕点。
一是沈娘子是女子,若让方厨子日日出入沈娘子家中,不免有碍娘子名声,二是学厨总要采买预备食材,方厨子也不好日日随身携带,因此奴以为沈娘子来谢家授课反倒便捷一些,沈娘子以为呢?还有一件事,这学厨时所需要的食材也都烦请沈娘子抽空列个单子来,奴会派遣人去提前采备,还请沈娘子一定尽心教方厨子。”
“好,好,谢郑内知周全。”
沈渺弯起眼睛笑。
郑内知不亏是谢家这样人家的大管家,做事情果然很体贴齐全,从不拖泥带水,又能替旁人着想。
让方厨子每天大包小裹来沈家教糕点自然也可以,正如郑内知所言,实在是太打眼了。
既然谈妥了,郑内知便笑着让跟随过来的小僮仆奉上了一个沉甸甸的木盒:“请沈娘子点一点。”
跟来的僮仆便连忙去外头车上取来一个大大的木盒,他两手抱着,仍走得脚步沉重、满头大汗。
进了沈家门,才喘着气放在了院子里的小方桌上。
沈渺心头一动,心想不会吧。
下意识伸手打开一看,里头果然是满满的铜钱!
一颗颗黄亮黄亮的铜钱被红绳串着。
郑内知体贴地帮她一起数,这一共有八十串,层层叠叠地垒在里头。
数完,郑内知又帮着装了回去,连这漂亮的木盒子也一并给了她。
“八十贯整,一文不少。”
“哎呦……”
沈渺挪不开眼了,忙伸手去接,又忽然想起来还要客气一下,于是嘿笑道,“郑内知真是,哎呀,教会了方厨子再付也无妨嘛,您主家也不是头一回光顾我这小店儿,哪里有信不过的道理。
您家大娘子太客气了,这……这……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先笑纳了。”
话音没落就捧在怀里了。
郑内知忍笑:“这是应当的,沈娘子尽心,谢家自然不会毁约。”
箱子好沉,沉得令人心里笑开花。
沈渺喜滋滋地又跟郑内知一顿花言巧语,将谢家的大娘子、谢家太夫人、谢九哥儿、砚书、赶车的周大、外院掌勺方厨子、看门的门子闫七以及在外联络跑腿的他都狠狠夸了一遍。
这样一个貌美的小娘子如此温言软语极尽溢美之词,是容易令人听得飘飘欲仙的,哪怕郑内知孙子都有了,也觉得有些面红了,忙和沈渺结了字据,要告辞回去复命。
“我送送您!”
沈渺左看右看,最后连忙把这钱盒塞进了鸡窝里,她看也不看被吓得飞起来的小鸡,赶忙提着裙子出去相送。
她自个一边送客一边这脚步也要飞起来了!
没想到谢家还是这样令人喜欢的豪气作风,又一次性付清了所有的酬金!
那簇新的铜钱把沈渺晃得眼花缭乱,面上的喜色根本遮掩不住,方才她真是克制再克制,急忙用帕子掩住了嘴才面前没把大牙露在郑内知的面前。
照例送到了巷子口,郑内知便拱手还礼登车而归了。
送走郑内知后,沈渺回去后又忙把箱子从鸡窝里拖出来,看了眼刚买回来才断奶不久的小狗,再看无知无觉坐在台阶上揉捏小狗耳朵的湘姐儿,她心里好生不安。
这么多钱,怎么能放在家里呢!
傍晚时分,沈济一路走回家中,他怀里揣着十八个铜板,脸颊也激动得红扑扑的。
他今儿在兰心书局遇到了一个辟雍书院的学子,当时他与周阿爷两人惬意地坐在柜台后头吃那肉茸土栗蜜豆蛋黄酥,正沉醉在美味之间,便见柜台前头探出了一个束着发髻的脑袋。
险些将沈济手里的蛋黄酥吓掉了。
谁知,那人竟软磨硬泡,要跟他买一个尝尝。
周阿爷认得这人,哈哈大笑:“宁奕啊宁奕,你不在书院里好生读书,又溜出来作甚?”
那学子生得挺拔,却有张娃娃脸,笑眯眯回答道:“听闻南熏门新开了一家羊肉烧饼铺子,晚生便想着要去品鉴品鉴,原本是打算顺路过来买几沓薛涛笺……”
他指了指沈济手里的蛋黄酥,“这是何糕饼,我竟从未见过,瞧着不错,可否告知是哪家铺子买的?”
沈济便告诉他,是自家做了吃的,不卖。
那宁奕却不肯,说什么也要吃上。
沈济只好从自己的份里卖了一颗蛋黄酥给他。
先前他听阿姊包蛋黄酥时嘀咕了一句,说这加了肉茸与土栗泥的蛋黄酥本钱都快十文里,若是在外头卖怎么也得卖十八文一个,于是他便照价说了。
那学子竟一点儿也不讲价,掏出铜子便取走了沈济手里的蛋黄酥。
轻轻咬一口下去,他便眯起了眼。
层层叠叠、酥松无比的酥皮瞬间在他齿间碎裂成细小的碎片,“簌簌”
地掉落下来,每一片都饱含着浓郁的麦香。
他迫不及待又咬一口,紧接着,咸香绵密的蛋黄带着格外细腻的沙质感在他口腔中缓缓散开,独特的咸香味道与酥皮的香甜相互中和下,竟然变得十分醇厚而悠长。
“好好好,好极了!”
宁奕吞下去以后实在惊艳不已,不仅追问了沈济家在何处,还说不日便上门来预定这蛋黄酥,“咸与甜本是对立的味道,没成想你阿姊的手艺竟将这两种味道中和的如此美妙。
还有那豆沙也做得好!
我是个无美食不欢之人,吃过不少豆沙馅的食物,还是头一回吃到这样如丝般柔滑细腻的豆沙,不仅中和了这蛋黄的咸腻,又增加了一层温润的甜香。
真是绝妙,绝妙啊!”
沈济也瞪大了眼,他也是头一回看到有人吃一口糕点便能几乎脱口而出一篇文章的人。
那宁奕吃完蛋黄酥,竟也不去买他的羊肉烧饼了,反而两眼发亮地缠起周掌柜来了——沈济今儿带了五颗蛋黄酥,本打算自个吃两个的,剩下三个都给了周掌柜。
方才他卖了一颗给宁奕,自个吃了一个,便没有了,但周阿爷还剩一颗没吃。
这剩下一颗是周掌柜特意留下来晚食时享用的,自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转身死死地捂住了糕饼盒子:“不成不成,不给不给!”
便为了这一颗蛋黄酥宁奕与周阿爷你逃我追,最后周阿爷插翅难飞,甚至都被追进了后堂里。
沈济看得目瞪口呆。
他成日里吃阿姊的饭食习惯了,竟然没想到宁奕会为了一颗蛋黄酥如此激动。
不过,想想也不惊讶,阿姊的手艺的确是无人能及啊!
有时沈济都觉着阿姊脑子里有层出不穷的好主意,才能想出这样好的点心来。
但总归,他也为阿姊拉到了一个食客呢!
他本想与阿姊分享今儿这一件趣事,没想到阿姊一见他回来便道:“济哥儿你可算回来了,晚食在锅里一会儿自个吃啊,你看着湘姐儿、小狗、小鸡,阿姊要出去一趟,去去就来!”
“啊?”
沈济呆呆地站在家门口,这后脚都还没踏进去,阿姊便在他身边跑出了一道残影,眨眼便消失不见了,他只恍惚看见她怀里似乎还捧着个沉甸甸的木盒子。
沈渺一路小跑过了金梁桥,又如一阵旋风般冲进了杨老汉的家门。
“老丈,我履约来寻你盖屋子了!”
这一声来得太突然,吓得蹲在地上刨花的杨老汉险些把手指刨了,几个徒弟也呆若木鸡。
沈渺拉着他,又找上砖瓦匠贺待诏师徒,拉上他们一群人,由他们俩举荐,又去寻了些会打桩的匠人、石匠、搬运打杂的劳工。
把人集齐了之后,她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有些呆滞的匠人们,气势汹汹、口出狂言:“一个月,五十贯,三间大瓦房!”
杨老汉与贺待诏等人齐齐呆住,半晌,转身就走:“……告辞。”
“哎哎哎,别走,钱可以商量!
还可以商量的嘛!”
第33章摆摊日常
沈渺传承于后世的不要脸发言险些将这个时代颇有气性的匠人们气得当场与她断交。
最后她不得不软声软语,与他们细细商量。
最终以六十八贯成交三间砖瓦房,她还要管这群工人一日两顿水饭,要干饭,否则吃不饱,干活也不利索。
在古代营造房子,有“五行八作”
之分,但皆以木匠为尊。
木匠在这时要兼任建筑师和设计师,负责出画样、烫样,还要指导施工。
因此杨老汉精神抖擞,背上曲尺与墨斗,领着徒弟们到沈渺家中量地,跟沈渺确定好了就在原来烧毁的屋子基础上造。
在原主的记忆中,这三间房的面积其实都不小,且很方正。
以前一间是父母与湘姐儿住,一间是济哥儿的,另一间便是她的。
里头的陈设也都差不多,床榻桌椅斗柜衣箱等等。
如今她想把三间房都改成套间,以花橱为隔断,都分出小客厅与卧室来。
济哥儿那间外头一半便可以做成书房,隔断后面则是日常起居的卧室,这样又有了隐私,又有了读书的地方。
另外三间房的卧室部分,沈渺想让杨老汉如后世一般,在墙体上直接用砖石砌一个涵盖梳妆台面的落地组合衣柜来——里头用木杆、隔断分割不同衣物叠放的区域。
这样衣物就不用总是叠放在衣箱里,压得皱巴巴的,每次拿出来穿都要用茶壶底熨烫,还容易被虫子蛀坏。
后世的衣柜多好啊,如果专门要找人打一套木质衣橱,造价绝不便宜。
但直接用砖头在墙体上砌,便能剩下不少木料钱,粉上腻子,只用装衣柜门和门框就行了。
三间房外头都要设防雨的地台与前廊,铺砖加高房屋地面,铺设雨渠,防潮防虫。
院子里的西角再帮她免费挖个小小的水池,边上垒上碎石块,再铺一条石板小路与前廊相连。
顺带么……东边墙角那块地,也帮她垦了,用木栅栏围起来,日后她要种些瓜果蔬菜。
菜园子边上再顺带帮她砌个砖头的鸡窝、狗窝。
沈渺本来还想让杨老汉师徒再免费给她打个葡萄架或是帮她在院子里打木桩立个晾衣杆,但迫于杨老汉越听越青白的脸色,她还是作罢了。
遗憾地叹了口气:罢了,别把这好好的老实匠人给气死了,回头她上哪儿再找一个这样好脾气、手艺又还不错的木匠合作……
经过小摊车和家中的门窗两次合作,使用下来,灶房门和院门都造得很结实,又严丝合缝,沈渺对杨老汉的技艺便十分认同,也对杨老汉的为人有了一些底儿。
找装修公司,最怕那等偷奸耍滑的,到时候欺负你不懂行,以次充好,造出来的房子是个次品,那就遭了。
因此装修这事儿,首要便得考察人品和技术,最后才是价格。
杨老汉不善言辞,报价也不高,先前给沈渺打门窗的用料都很扎实。
这回,她才能放心找他。
沈渺与杨老汉直说了一个来时辰,喝光了一整壶茶,最后杨老汉抹了抹头上的冷汗:“那便如此定下了。
回去我便画了图样来,明儿顺带把你定的车给你推来。”
说完,立刻便带着徒弟逃了,生怕沈渺又冒出什么“顺带”
的事儿来。
这沈娘子伶牙俐齿,不仅极会杀价,还会哄人,一口一个“您简直是杨鲁班啊!”
、“满汴京,我只属意您的手艺”
、“您便宜点儿,回头我还要给您介绍活计呢!”
、“便宜不了,那得送点什么才行,我可是您的老主顾了,可不许这样三瓜俩枣地打发我。”
他被绕得稀里糊涂,最后介绍来的活计没见着,白送倒贴的活计倒没少!
杨老汉想着浑身都抖了抖,被徒弟架着跑得愈发快了。
隔日,图样和小餐车都让沈渺很满意,当即便拍了板,找了兴国寺的僧人当中人,与杨老汉及其他匠人一同画押按了手印,立定好了工期、钱款与房屋图样等等细则,沈渺便当着中人的面数出四十贯钱给了杨老汉,他要拿这钱去采买木材、石材、还要烧瓦、烧砖。
沈家造房大业便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顾家是头一个发觉这事儿的。
顾婶娘前两日有些咳嗽,吃了两贴药,在屋子里歇了一整日,没出门。
今儿早起便听见对面轰隆隆地响,人声嘈杂鼎沸,号子声嘹亮。
开门一看,沈家的后院门敞开着,用木板搭了个斜坡,两个健壮的力工肩上扛着粗麻绳,正在拖拽柱础石。
之后,还有两个力工挑着两担砂石,也进了门。
往后还有运泥浆的、石块的,络绎不绝。
顾婶娘惊讶不已:沈家这是要盖房子了?
她驻足看了会子,发现其他邻居也出来了,不一会儿都围在沈家门口探头探脑,后来被个脸皱得像老树根的木匠驱赶了:“起开!
别围着了,这有啥好看的,等会要滚木头了!
要是伤着了,概不负责!”
顾婶娘认得,这是金梁桥对面的杨家木匠,她家的桌椅板凳也是杨家打的,便好奇地凑上前去:“杨老汉,沈家这是要起屋子呢?”
“这不明摆着么?”
一旁的李婶娘听见了,倒吸了一口凉气,凑上前来问顾婶娘:“这沈大姐儿才回来半拉月,便挣够了起房屋的钱了?你瞧瞧,里头堆了那么多砖,还是盖瓦房呢!
她哪来的钱?”
顾婶娘下意识便帮沈渺说话:“嗐,她当初出嫁,老沈给了百贯嫁妆,在咱们巷子里也是轰动一时的了。
她虽说从夫家回来了,有些积蓄也是正常。”
“我瞧着不像。”
李婶娘撇了撇嘴。
若是嫁妆钱,只怕回来那几日便预备造房子了,哪里会等到现在?她心思活络,想起那谢家管事一连来了好几回,而且这几日沈渺也常去谢家,那车夫来接她,她都遇上好几回了!
只怕这沈大姐儿的钱,是打谢家来的!
她这是发了横财了!
顾婶娘看她满脸酸气,也皱了眉头:“即便不是,也是人家起早贪黑挣来的。
大姐儿回来这段日子,起得比鸡早,干得比狗晚。
挣下些银钱,把家里烧毁的屋子修一修,也不算什么。
总不能姐弟三人,一直住破屋子吧?人家老沈留下几个孤儿寡女已是很可怜了,挣了些钱起屋子又有何好眼气的?都是邻里,都是瞧着这几个孩子长大的,李挑子媳妇,你也莫要太掐尖了。”
话是这样说,但什么买卖能挣这么多啊?这不是好奇么……李婶娘没吭气,最后探头瞧了眼,沈家院子里已经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了,她又站了会儿,才转身走了。
顾婶娘摇摇头,也转身回了自个家。
顾屠苏也起来了,站在天井里,正拿一条毛巾胡乱抹脸。
顾婶娘上前问道:“沈家在造房子了,你日日往人家大姐儿跟前凑,可知晓?”
“不知晓。”
顾屠苏黑了脸,转身就走。
“嗳,你个臭小子。”
顾婶娘莫名其妙,“你这是闹什么脾气呢?”
家里在忙,又乱又脏,人又杂,沈渺把钱罐子、湘姐儿、狗以及菜刀都随身带着,留下要读书的济哥儿在家里看顾小鸡和这个家。
她出门前给匠人们烧了一大缸子浓浓的茶水、蒸了五屉酱肉粗面馒头,便推着自个新出炉的小餐车出去赶早市了。
她家徒四壁,除了三张床几张板凳一张桌,现下为了供应几十人的饭食,更是连余粮都没有多少,还真不怕有人偷。
除了几张便宜的床架、铺盖、板凳,再没什么东西,贼看了她家,估摸都得捐赠个几文钱聊表心意。
济哥儿虽年纪不大,但看家足够了。
沈渺将她的钱都带出来了,藏在了餐车下头的箩筐里。
今儿早市散了以后,她便预备将家里这些积攒的铜钱都拿去汴京的大钱庄换成银子。
铜钱太重,又占地方,储存起来不方便。
银价又一向比较稳定,一两银子便值一贯钱,体积小,藏起来也方便。
原本她也考虑过汴京各大交子铺,但听说兑换交子时,每兑换一贯便要扣除三十文的“保管费”
,虽说如今官家已发行了“官交子”
,还下旨将伪造交子的罪名等同于伪造官方文书,一旦被逮住便送去菜市口砍脑袋,但沈渺还是有点儿不大信任这些最先由商人自由发行的“银行”
信誉。
在这个时代,没有比金银更稳当的了。
何况她不是那等需要携带巨款出门的巨贾,暂且还用不上。
还是银子好!
不过银子只是她方便存起来的“定期”
,日常开销仍旧还是得使用铜钱。
她思量着银钱的事务,没留意到这小餐车一推上桥,便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这车打扮得鲜亮,两只轮子,车顶上还雕刻着木质招牌,红漆显眼,大老远便能瞧见。
车身上沈渺也钉了蓝布帘子,让济哥儿写上了大大的“沈记饼铺”
几个字。
推到原本的摊位上摆着,梅三娘看得新奇,还好奇地过来摸了摸,啧啧称奇:“这是打哪儿打的车?这样好看!
案板上还能搁东西呢?真羡慕你,你主意总是一个接一个。”
沈渺便将杨老汉的木匠铺也宣传了一波。
这车不仅瞧着好看,车板上带着凹槽,沈渺那些小罐子、小食盒都能严丝合缝地卡在上头,不怕上坡下坡时倾倒,车板上专门留了个大圆孔,车板下头还有承重的横杆,便能内嵌小泥炉和饼铛。
旁边还能置物。
车把上还有挂钩,沈渺挂了个带把手的藤编筐,里头铺了油纸,用来装鸡蛋壳。
沈渺在车板下的横杠上放了个深藤编筐,里头铺了点她自个编的麦秸狗垫,狗垫下是她的钱盒子,狗垫上自然是小狗屁股。
她把小狗和这个箩筐都安置在烙饼的炉子旁边,这早上起来,天气还是有些凉,这样狗跟着出摊儿,不怕风也不怕冷了。
这小狗买来可乖巧,不会乱叫,也不乱尿,沈渺教了他几回在水沟里尿尿,它竟然很快便记住了。
湘姐儿和济哥儿都喜欢得不得了,济哥儿在背书写大字的时候,它也安静地趴在人脚边不吵闹;湘姐儿抱它去院子里玩,一人一狗能玩丢沙包玩得满身汗。
湘姐儿有了新玩伴,总算不折腾那三只小鸡仔了,先前她还给这三只鸡都取了名儿,沈渺忘了都叫什么名儿了,只记得里头绒毛最多、骨架最圆润的那只三黄小母鸡叫戎戎,如今湘姐儿已经移情别恋,不再最喜欢白色那只小公鸡了。
她有一回气鼓鼓地说:“小白鸡总是乱飞,还啄人,我不喜欢它了。
还是戎戎好,会听我说话,不会乱跑。”
她之后便时常让戎戎蹲在她脑袋或是肩膀上睡觉,美名其曰:“戎戎是我的手帕交。”
现在有了小狗,湘姐儿便不再日日给鸡开大会,沈渺和鸡们都松了口气。
现在她跟着她出摊儿也不会吃饱便打瞌睡了,沈渺把车支好,湘姐儿已经掀开车身遮挡的帘子,钻进去半个身子,趴在那跟狗玩了。
小狗还没取名字,不过沈渺也实在不会取名字,大概只能想到大黄、来福、旺旺之类的名,似乎都有些太土了,因此决定好好琢磨个几日,再做定夺。
米小娘子来得更早,她已经摆好了摊子,开始专心雕着手里的木簪子了,见沈渺来了,抽空抬头对她笑了笑:“沈娘子早。”
“小米早呀。”
这时她发现沈渺换了餐车,车里还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咕涌咕涌着。
好奇转头去看,便是湘姐儿还露在外头,撅起来的屁股。
再认真一瞧。
里头还藏了一只两个月大左右的黄白毛小狗。
“沈娘子这拖家带口的。”
梅三娘也发现了,捂着嘴偷笑,“家里的丁口着实越来越多了。”
沈渺一边炉子一边无奈地笑:“我原本打算买一条看家的大狗,没成想昨儿赶集没挑到合适的,倒买了一条小狗,这牙都没长齐可怎么看家呢?我也懊悔呢,只能等它慢慢长大了。”
但这或许便是缘分吧,逛了那么多猫狗摊,唯有看到这只小狗,她便心动了。
“也无妨,自小养大的才亲人护主。”
梅三娘大喇喇地摆摆手。
这时,忽然有人赔着小心地问道:
“沈娘子想要一条看家的大狗?”
站在沈渺面前等着买饼吃的老大娘听见她们闲聊,竟道,“我家有条厉害的老狗,养了足足八年了,前些年有个偷儿翻墙进来,便是被此狗扑咬得险些没命,若是沈娘子需要,倒愿赠与沈娘子。”
这老大娘姓吴,隔三差五便牵着孙女香果儿来买饼,沈渺也认得了她。
她的孙女香果儿自小便胃口不开,是个名副其实的饭渣,不知吃了多少山楂丸都不顶用,往往辛辛苦苦一顿饭做好,赏脸能吃几口便是给面儿了。
但她唯独爱吃沈渺的饼,因此每回吴大娘捧着碗追出三里地这孩子都不吃几口时,便会来买几个饼、几条红豆排包回去哄孩子:“只要香果儿肯好好吃饭,便带你去买沈娘子家的饼与馒头。”
沈渺正为她将饼装入油纸包,听到她这话,便不解地问:“养了这么些年,又如此有灵性的狗,大娘为何要送人?留着养不好么?”
吴大娘神色难过,唉声叹气:“说来话长……雷霆,是我家那只老狗的名儿,它生性护主,生得很威风高大,力气也极大。”
老妇人指了指抱着她大腿的孩子,眼泪都留下来了,“我家香果儿有一日在巷子里受其他孩子欺负,它听见香果儿哭声,急得扯断了绳,一跃便跳过墙头,狂吠着冲上去将欺负人的孩子扑倒了。
它没咬人,但那孩子后脑磕在地上,血流不止。
我腿脚不利索,竟没来得及阻止!
后来,我抱着那孩子去了医馆医治,及时止了血,幸好没出什么大事儿,那孩子敷了药,养了半个月,后脑结了痂便好了。
但那家的爹娘之后不管我家如何赔礼道歉,即便收了赔付的十贯钱,还是闹着要杀了狗吃它的肉才解气,否则便要报官,让官衙来棒杀此狗。”
沈渺沉默了,这样的事儿……实在无解啊。
“他们家人多势众,日日上门来闹,我儿与我老汉实在没法子了,原想着将雷霆送到乡下亲戚家中养,回头拿个其他什么肉搪塞过去。
但我们家的亲朋也有些害怕雷霆这样伤过人的狗。
可是……它真是个好狗,它平素里是不会伤人的。”
吴大娘擦了擦泪水,叹了口气,“因此听沈娘子想买狗,便病急乱投医了,我也知晓,沈娘子家中有两个孩子,恐怕也会害怕狗儿发狂……只当我没说吧。”
吴大娘接了饼,摇摇头,黯然地牵着香果儿便要走了。
背过身去,香果儿便抓着吴大娘的袖子,哭着小声哀求自己的阿奶:“奶奶,不要杀雷霆好不好?雷霆是好狗狗……”
可回应她的只有吴大娘的再三叹息。
沈渺心念一动,喊住了她们:“大娘,留步。”
她原来没有应承便是觉着大娘口中的雷霆,这样的狗一生恐怕只会认一个主人,便是赠与她,她也可能没法子收留。
但是她知晓了这事儿,回头雷霆真被杀了吃肉,她心里恐怕也会有些不安。
“回头,你得了空,将雷霆牵来我家瞧瞧吧,我看看再说。”
沈渺最终如此说。
即便不是肯定的话,但已经足够吴大娘眼泛泪光了:“嗳,嗳!
沈娘子,我真不知要如何谢你。”
沈渺摇摇头:“只是先看看,可能我也帮不上忙。”
“你有这心,雷霆也算有了一丝活命的希望了。”
吴大娘千恩万谢,忙拉着香果儿回去了。
梅三娘见她们走了才凑过来,小声与沈渺咬耳朵:“这样的狗你真要啊?虽说不费银钱,但估摸着养不了几日它便会跑回去的,养不熟的。”
米小娘子吹了吹木屑,也微微点头:“我家的狗,便是被送去乡下,它都能自个找回来。”
沈渺是想起了爷爷家的狗了,她上辈子家里有一只退役领养的警-犬,叫疾风,也是很威猛的,参与过抗洪抢险,腿受了伤,便退役了。
她小时候根本没人敢欺负她,因为疾风永远都会护在她身边。
疾风会叼着书包送她上学,他还会看时钟,会算着时间,来学校门口等她放学。
风雨无阻。
随时随刻,一旦她大声呼喊,便如天神降临一般冲到她面前。
后来,疾风老了,回汪星了。
爷爷报告了警犬基地后,得到人家的许可,便去找了宠物安葬机构,最后把疾风的骨灰埋在了老家的院子里。
在它生前特别喜欢躺着睡觉的桂花树下。
她低声道:“先看看,先看看吧。”
这一插曲过了,又有客上门了,沈渺收拾好了心情,继续忙碌。
随着天气渐暖,日头升起的时辰也早了。
谢祒双眼迷离地走了出来,他在珠帘巷的勾栏瓦舍住了三四日了,再不回家只怕要被阿娘用郗家长棍摁在地上打成包角子的肉泥,今儿一早便准备打道回府。
但昨夜花酒喝了一夜,如今这两条腿便好似踩在棉花上,他走得磕磕绊绊,全靠身边僮仆在两边搀扶。
他辛辛苦苦地走到半道儿,那被酒水麻痹得无比迟钝的脑筋才回转过来,两眼发直地问亲随:“……我的车呢?周老二怎么不来接我?”
亲随讪笑道:“大娘子要筹办宴席,家中车马都调回去了,或是出城采买、或是去各家送帖、或是往陈州、蔡州亲朋家送信,没有得空的。
前几日九哥儿出门就学,都只有一头驮铺盖的驴子,连九哥儿也是全靠着一双腿走去的呢。”
谢祒呆了:“这……阿娘这心也太狠了。”
他在外花天酒地了那么长时日,阿娘不说遣人来寻,如今连车都派走了!
“三哥儿莫怕,大娘子早放话了,让您想喝多久喝多久,便是喝死了,她也懒得管了。”
谢祒揉了揉发疼的额角,心里不知什么滋味,最终慢腾腾靠在亲随肩头,叹了口气:“那走吧……嗳,一会儿到桥上,先买一盏醒酒的二陈汤来,否则我走都走不回去了。”
哼哧哼哧总算走到了胖嫂香饮子旁,谢祒累得一屁股坐在铺子边上搁着的小竹凳上,拿袖子扇了扇风,却被一股熟悉的香气吸引,扭头一看,这才想起来:噢,那烙饼的西施。
十几日不见,这西施愈加美貌了。
那日初见,只觉着这西施生得还有些苍白憔悴,美则美矣,却因残留着病容而显得疲累。
如今像是精神养好了,面色白里透红,眼波生动,一颦一笑,实在称得上顾盼生姿,引得前来买饼的食客,十个有八个都是红着脸走的。
“墨池,你也去买个饼来。”
谢祒喝着二陈汤,不忘指派仆从。
他虽然醉得不轻,但食欲竟然被这饼的香气唤醒,也让他想起了半拉月之前,曾经吃过一回的美味。
很快饼来了,谢祒喝着茶汤就着饼,吹着桥上的小风,忽然便觉着心胸开阔舒坦,因母亲冷淡失望的态度而生出的一丝惶恐与悲哀似乎也都消散了。
他几口便吃完饼,肚子暖饱了,人也清醒一些,接过仆从递来的丝帕擦了擦一直有些发抖的手,不防宽大的袖口随之滑开,露出了手腕处一条巨大狰狞的陈年伤痕。
那伤痕横亘在手腕间,让人望之惊心,这伤太深,仿佛险些被齐腕剁下手掌似的。
谢祒仿佛没瞧见似的,随手一扔丝帕,宽袍大袖又将伤痕遮住了。
吃喝完了,他也不走,反倒以手支颔,含笑欣赏那西施烙饼。
暮春暖风沿汴河吹拂而来,各色招子迎风而动,吹起美人鬓发,丝丝缕缕,真是一副美景啊。
美人、美食,便差了一样美酒。
谢祒不禁略带遗憾地想。
沈渺做完今日的最后一个饼,正用铲子铲掉饼铛边缘的饼皮碎屑,转过头时,也注意到了那专注得毫不掩饰的目光。
她望过去,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郎君,一身绫罗与酒气,显然宿醉未醒。
他虽然直勾勾地盯着她,但那眼神恍惚迷离,好似是看她,又像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似的。
每日直勾勾盯着她的男人多了去,出门做生意还能不让人看?沈渺没放在心上。
但她还是多瞧了两眼,只是觉着这人长得有点眼熟,但又…说不上哪儿眼熟。
没想起来,她耸耸肩,与常来买食的熟客们含笑道别,收拾好东西,牵上湘姐儿,湘姐儿牵上小狗,便推车回家去了。
吃完了午食,她便领着湘姐儿去钱庄把积蓄都换成了银饼和碎银,她眼睁睁看着钱庄的掌柜用托盘取出两块压成圆饼的大银饼,放在称上称,她趴在柜台外头,也是两眼发光。
湘姐儿也想看,但她还没钱庄的柜台高,于是像个兔子,在沈渺身边蹦啊蹦啊。
一贯铜钱约莫能兑一两银,但若是铜钱成色不好,便连一两银都兑不到。
沈渺自个摆摊挣的铜钱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但谢家给的两次都是新钱,锃亮,重量很足,连钱庄的掌柜都挑不出刺来。
刨除了日常开销和盖房的钱,最后她一共换了四十八两银。
这些积攒,有些是沈大姐儿从荣家拿回来的嫁妆,还有没用完的;有些是她日常摆摊儿挣的;还有一些便是谢家买食方剩下的。
这钱庄里一块银饼子便有二十两重,即便是银饼,也充满着宋人清淡的风格,表面上仅有锤纹,底部刻了铸造的年份与官号,便什么纹样也没有了。
还剩八两,便是用专门的剪子铰下来的一大块碎银子,称好了重量,一齐给了她。
离开前,沈渺将两块银饼一左一右藏进了里衣里,还狠狠地系紧了带子,挺起顿时丰满下垂了不少的胸膛,她拉着湘姐儿昂首阔步。
胸口好重,但无妨,她甘愿承受这样的重担。
正好时值正午,匠人们都回家休息了,要未时二刻才会再来。
她便关起门来在鸡窝里挖了个坑,将银饼藏了进去,又嘱咐湘姐儿和济哥儿看家,才去谢家教方厨子做糕点。
砚书知晓她要来,早早便来灶房里侯着了。
还一进门便嚷着告诉她:“九哥儿去书院读书啦,不在家!”
沈渺好笑道:“我又没问。”
砚书吐吐舌头:“奴奴倒觉着沈娘子一定会问的。”
她皱了皱鼻子,用满是面粉的手往砚书脸上一抹,哼道:“莫要胡说,小书童。”
砚书哇哇大叫,冲出去打水洗脸。
方厨子在旁边嘿笑。
他自打知晓自个要学沈渺做糕点的手艺以后,对沈渺简直奉为再世恩师一般,今儿便早早到角门处恭候,为沈渺提前预备了茶水和点心,还不知打哪儿搬来一张圈椅,让沈渺能舒舒服服地坐着指导。
对沈渺的称呼也变成了“沈女先生。”
听着怪,但沈渺说了他也不改。
等她从谢家回来,便发现吴大娘牵着一条黑背大狗,已经等在了门口。
此时日之将暮,余晖渐隐。
巷子里昏影漫延,那条大黑狗骨相峥嵘,耳似尖锋,像笔直的长剑坐在吴大娘身畔。
远远的,刚刚下了谢家马车的沈渺便已经对上了那只大狗机警的眼神。
沈渺怔怔地走近,吴大娘家的雷霆虽一眼便能看出不是德牧,她当然也知道宋朝不会有德牧,但它的毛色也是黑褐相间,眼神炯炯而正派。
见到沈渺走近,它慢慢地站了起来,凛凛含警觉之意。
她停住了脚步。
真是生得一条好威风的狗!
“雷霆啊,日后便跟着沈娘子吧。”
吴大娘蹲下来揉了揉大黑狗的脑袋,方才站着一动不动的狗,这时尾巴才亲昵摇了起来,吴大娘眼泪婆娑,声音哽咽,“家里护不住你,实在对不住啊。”
雷霆便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
吴大娘拉着沈渺的手,缓慢地伸到狗鼻子前头,让雷霆嗅了嗅,熟悉了她的味道。
雷霆抬头望了望沈渺,杏仁形的棕色眼睛里呈现了她的身影,它对她似乎没有生出什么排斥之意,但也没有亲近。
见雷霆很安静,吴大娘松了口气。
她又往边上走了一步,她身后竟然还是有个大包袱,里头装了一大袋狗食、一张碎布拼成的垫子、两件狗衣裳,里头竟然还有一只塞了棉花的“鞠球”
,这些都是吴大娘在灯下亲手缝制给它的。
沈渺见了都觉得对自家小狗有些惭愧。
房子还没建好,她的小狗还住在鸡窝里呢,整日和小鸡一块儿会周公。
吴大娘要走了,她还细细与沈渺说了好些雷霆的喜好,它喜欢啃大骨头,但也像猫似的爱喝鱼汤。
它爱玩蹴鞠,跑得很快,甚至能驮着小孩儿跑。
它还会拉车,能帮着抬水。
她很努力列举着雷霆的好处,希望沈渺能喜欢它。
“沈娘子,我一见,便觉着你是个好姑娘。
你会善待雷霆的,对吗?日后,我能否带着香果儿,偶尔来瞧瞧它?若是不便,我不再来了也无妨。”
吴大娘望着她,期期艾艾地请求。
沈渺掏出手绢轻轻地为吴大娘擦拭眼泪:“您随时来,不必觉着叨扰,我家里没有父母,我也没有夫婿,能有您这样慈祥又温柔的长辈与我来往,我求之不得。”
吴大娘这才放心走了,她刚走出几步,雷霆便起身要跟去,又被她喝止。
她用力挥舞着手,不许它跟上来:“回去,回去。”
雷霆犹豫地停在原地,这时才汪汪地呼唤了几声。
沈渺便能确信吴大娘没有骗他,这只大狗瞧着可怕,其实被教得很好。
那一日,伤人是个意外。
后来吴大娘的身影都瞧不见了,但雷霆也不肯跟沈渺进院子,它坐在沈渺在门口放花的地台边,坐累了便蜷缩在地台下头,它似乎记着吴大娘让它在这儿不许走的话,便乖乖地等着了。
沈渺也不强迫它,把吴大娘带来的垫子铺在地台下,狗绳也拴在了门环上,给他倒好了狗食,便进屋了。
她家里还有小狗呢,这小狗闻到雷霆的味道,竟然吓得浑身发抖,“滋溜”
一下便躲进了鸡窝里,湘姐儿怎么都拽不出来了。
湘姐儿也不敢去看雷霆,晚上搂着沈渺小声说:“雷霆生得好凶,我怕它咬我。”
沈渺便与她说了雷霆的故事,湘姐儿抓着被子,听完没说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沈渺还在想她会说什么呢,结果她一个歪头,两眼一闭就睡着了。
原来倒头就睡真不是夸张啊。
济哥儿进来把书放好,起来熄了灯,倒觉得雷霆来了也好:“有雷霆在,谁也不敢靠近咱们家了。
以后若是熟悉了,还能教咱们的小狗怎么看家。
阿姊你看,你那小狗还在鸡窝里呢!”
沈渺也无奈了,先前买它的时候,分明胆子很大呀!
可能是因为雷霆体躯硕健,立起来只怕都有一人高,如犬中悍将,小狗还没它腿高,怕也正常。
以后长大了便好了。
但雷霆来的第二天,沈渺便觉得往她家门口探头探脑的邻居都少了。
尤其是李婶娘,她怕狗,连走路都绕着她家走了,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之后的日子,沈家敲敲打打,沈渺照常出摊儿、去谢家教厨,丧彪大狸猫照常来蹭煎鸡蛋吃,甚至还带来了另一只橘猫同伴跟着蹭;雷霆照常不进屋,小狗照常和鸡玩儿,没生出什么不寻常的事儿。
就在房子快造好之时,国子学也贴出了告示,敲锣打鼓宣告,不日便要开场考学。
这是一件大事儿,汴京上下无不为之震动。
沈渺先前已领济哥儿去报过名帖,辟雍书院招考也要验公验,非汴京的良家子不得入考,还要交两百文的考资。
因此去的人不少,最后验查通过的人却不多,但听闻最后还是有几百人应考,这竞争也算得上非常激烈了。
这回她便是过去领取考号的。
辟雍书院在外城城郊,占地极广,听闻足足有五十余亩,每年招考便会在蹴鞠场、马场、箭亭等地搭竹考棚,童子们要凭考号入考棚。
这童子试也很有声势,一考便是一整日,不仅笔墨要自备,吃食也要预备。
但考棚里的考场都很狭小,三面藤璧、一张桌板一条凳,再无其他,每一间都如同坐牢的号房且只供应热水,能带进去的东西也严格限制。
大多数来考学的孩子,都只能带些干饼子就水将就垫垫肚子,吃不好是肯定的。
但沈渺有个绝招,能吃得好又方便,她早早为济哥儿备好了。
第34章去考试了
卯时刚过,东边日头刚升了起来,像个大蛋黄挂上了巷口大柳树的树梢,一缕一缕驱散了浓浓夜色,照得杨柳东巷那些挤挤挨挨、高高低低的屋檐都泛起了柔和的青黛之色。
汴河上一江碧波,也跟着泛起了朦胧闪烁的波澜。
李婶娘家的锔瓷铺子罕见地没有早早开门,李挑子也没挑着他的锔瓷担子出去串巷子,而是在门口擦拭家中那辆新打的双轮土车子。
李挑子用湿帕将那车从车头擦到了车轮,一边擦一边心疼得嘴角直抽抽:家里那婆娘见沈家新打的双轮车好,于是也闹着要打一辆,说是她日后去集上卖鸡仔、鸡蛋便利得多。
李挑子磨不过她,只好依了。
这辆车打了三百二十文!
也不知那沈家打了多少银钱。
李挑子口舌不利,李婶娘又要比着人家沈家的车打。
那杨老汉原也是个笨嘴拙舌之人,谁知他们寻上门来一问,那杨老汉竟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说起话滔滔不绝,左一句:“这车稳当又轻便,最适合女子用”
、右一句:“瞧见沈娘子家的车了么,便是老汉我的手艺!”
、再一句:“你们现买了,我再送你们两个框、一把伞哩!
若是一年之内这车坏了,还帮你们免费修哩!”
、最后再一句:“我正巧帮沈家起屋子快收工了,过两日得了空便能做,你们此时订下,半月便能打好,我再与你等少上二十文,这价旁人都没有,可不许往外说去。”
说得家中婆娘两眼放光,直觉着自个占了多大便宜似的,说什么也要定。
如今车打好了送来,虽说这车果然比以往那些好,推着方便,也打得比寻常的土车子精细,但李挑子也渐渐有些回过味儿来了:独轮的车才一百文上下,怎的加个轮子、多两个筐子,上个漆便要三百多文?好似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呐!
但如今也没旁的法子,只能吃了这哑巴亏。
正想着呢,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李婶娘牵着心肝儿子李狗儿走到车边。
李狗儿往车上一跳坐好,李婶娘便一改对旁人的计较苛刻,十分慈爱地望着李狗儿,揉了揉他的脑袋,又将手里拎着藤编书箱放在车上,另外还从怀里掏出一沓油纸包好的烙饼子来,给李狗儿捆在箱子上。
“狗儿你好好考,饿了就吃些饼子啊。
娘今儿起了大早烙的,还混了些咸蛋黄进去揉面。”
李婶娘前段日子在自家门前纳凉,便见沈家来了个读书人上门要定什么蛋黄酥,才知晓沈大姐儿时常来她家买咸蛋是为了做什么。
但她不大知晓这什么蛋黄酥是什么模样,因为这沈大姐儿居然将找上门的生意推掉了!
她没答应给人家做,说这是人家的方子,她自个做做自个吃无妨,但她不能私自卖。
李婶娘竖起耳朵努力偷听,听到这话便直撇嘴:哎呦,便是悄悄做了,又有何妨?与上门的食客说好了不要声张,谁又能知晓呢?这沈大姐儿平日里瞧着不是挺精明的,怎的这事儿上头糊涂。
闹得那娃娃脸的学子很是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他们二人谈话间声量不高,李婶娘只能隐隐约约偷听到了一些,她没敢靠太近,那沈大姐儿门前拴了一条恶犬,她现在宁愿绕隔壁巷子从另一头回家,都不愿往沈家门前凑了。
若非这沈大姐的看门狗不爱叫,也不爱动弹,还每日都被拴着绳,她非得去跟街道司的人说道说道才行。
这要是不小心咬了人可怎么可好!
她还跟李挑子抱怨了这件事,李挑子却摇摇头,说了公道话:“街道司的军爷怎会理会你这等小事儿?汴京家家户户几乎都养犬看门,多得是人家养着狗儿,连绳也不拴,任由狗儿四处散。
这大姐儿又没纵着它乱跑,你也别去闹事儿,省得日后邻里之间没了情分。
人家先前还紧着你的咸鸭蛋和鸡蛋买呢,给咱们家也挣了不少铜子,咱们可不能恩将仇报啊。”
李婶娘被自家官人教训了一顿,只好掐了他一把胳膊:“你个胳膊肘往外拐!”
但确实没再寻什么麻烦了。
不过李婶娘见到沈家都有食客追上门要买吃食了,这心里还是有些想头:听那学子垂涎欲滴的口吻,她觉着那蛋黄酥应当很好吃。
可惜这沈大姐儿嘴那么严,婉拒后便没有多说了,她便只能自个想象着,今儿也学着把蛋黄揉进面里去给李狗儿烙了饼子。
之后,她拉着李狗儿的手依依不放,唠叨又唠叨,“狗儿啊,你考学时记得,字慢点儿写,一笔一划要端端正正的,会写的先写了,莫要着急,咱们可交了二百文的考资,你要给阿娘争气啊!
别让咱家的钱都打了水漂,你的考号挂在脖子上了,别丢了啊。”
李狗儿整日被李婶娘唠叨,这会子听得有些不耐:“好了阿娘,一会儿我要迟了。”
“嗳,嗳,去吧去吧。”
李婶娘又转头嘱咐丈夫,“推车慢点儿,别摔了。”
李挑子也受不了自家婆娘的唠叨,忙抬起车把就走了。
李婶娘这才闭了嘴,扶着车辕子,拢了拢发髻,预备要鼓起勇气跟着送到巷子口——若是直走不绕路,李家要出巷子必要经过沈家,也必要见到那只大犬。
就在这时,沈家门也打开了。
门还没开,那卧在地台下的大黑狗便已猝然睁开了眼,还站起来抖了抖毛。
眼看离沈家越来越近,李婶娘紧紧挨着李挑子的车,绕到另一边去了。
李挑子只好安慰道:“别怕别怕,狗又什么好怕的,咱家还是还叫狗儿呢,你却怕狗。”
李婶娘哪里听得进去,走路都快顺拐了。
整个杨柳东巷便只有沈家与李家前去应考,有些人家没有适龄的孩子,有些人家虽有,却不打算供孩子读书科考。
考一回便要两百文,进去后每年的束脩也不知要交多少!
还不如到哪个落魄秀才开的私塾里认些字,日后与顾家一样,父业子继。
能帮衬家里的铺子,不做睁眼瞎也就罢了。
李挑子与李婶娘不同,他们俩是没出五服的姨表兄妹,此时,这属于门当户对、亲上加亲的婚事。
大宋虽也将“同宗共姓,皆不得为婚,违者,各徒二年”
写入了律令,但也没对母性血缘的“表兄妹”
进行约束,甚至有些州府还有“姑之女必嫁舅之子”
和“骨肉还乡”
的说法。
他们原本还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可要么生来夭折,要么长到四五岁便一病没了,因此夫妇俩年过四十了只养住了一个李狗儿,也正因夭折的孩子太多,他家才给孩子取了个这样的贱名,对这孩子的期许自然非同一般。
莫说两百文,便是两贯,李挑子咬咬牙也愿意供儿子读书。
李家一家三口推车走出来,正巧与沈渺三兄妹不期而遇。
李婶娘鼻子灵,一下便闻见了沈家院子里飘出来一股难以忽视的香味,咸香浓郁不说,怎么好似还有点儿鸡骨汤的味儿?
“大姐儿,一早便熬汤煮饭呢?还是你们年轻人精神头好,婶娘好容易起来烙个饼,这天就亮了。”
李婶娘虽害怕不敢靠近,但好奇心竟险些战胜了她的恐惧,使得她隔着一辆土车子,还要扒拉着车辕,探究地往沈家屋子里一瞧。
被烧毁的沈家如今可变样了,三间大瓦房拔地而起,柱子都立好了,墙也砌起来了,现在就差上梁覆瓦了。
她家院子里还挖了个小小的水池、修了鸡窝狗窝、垦了两块菜园子……李婶娘匆匆一瞥便心头泛酸,新屋子瞧着可好看呐,新墙新瓦,真漂亮。
尤其这沈大姐儿还不惜银钱,这屋子还带斗拱呢,做了单层的飞翘前檐廊,这样雨水不会进屋,能直接排进水沟里。
瞧着可真自在。
发了笔横财便造这样好的屋子,岂不是要将积蓄全填了进去?总归是岁数小,不会过日子。
李婶娘想起自家住了近三十年的老宅子,虽然也翻新粉刷了数次了,但还是酸得满肚子冒泡。
“李婶娘、李叔你们也早啊。
我也没早起,都是昨晚提前做好的,早上起锅一热就好了。”
沈渺一边回身关门一边笑着问好,却没说吃了什么、做了什么。
“李叔,李婶大安。”
济哥儿和湘姐儿跟在她身边,清脆脆地喊了人。
“都早。”
李挑子笑着应了,他平日甚少留在巷子里,因此对李婶娘那点攀比的小心思以及街坊之间的家长里短都知之甚少。
而他孩子又夭折得多,故而对巷子里的孩子都满脸笑容,很愿意与他们说话,这时看到沈渺只背了个箩筐,济哥儿手里提着简单的书篮,湘姐儿又抓着个巨大的炊饼,便温和道:“也是出门送济哥儿去应考吧?怎么没推车,要不要让济哥儿跟狗儿同坐,我一气拉他们去……”
李狗儿看到湘姐儿也忙对她挥手。
他身体不好,性子也有些文弱,同龄的男孩儿不爱与他玩耍,他反而与湘姐儿更要好。
湘姐儿嘴里还塞着炊饼,腮帮子鼓起来一块儿,仰头冲他笑:“狗儿,狗儿,也祝你逢考必胜!”
这词儿自然是从沈渺嘴里听来的,她有样学样,听阿姊与阿兄说完,便也学来祝贺李狗儿。
“湘姐儿,狗儿和你阿兄济哥儿岁数差不多大,你得唤他李大哥儿,怎能狗儿狗儿地叫唤,实在是无礼了。”
李婶娘抱着胳膊教训道,面色也不好。
方才李挑子要邀济哥儿同坐车,她闻言眉毛都挑了起来,她本便是颧骨高的人,这样一横眉,让李挑子后背发凉,还剩下半截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湘姐儿倒不害怕李婶娘,她歪了歪头道:“可是……是狗儿说了怎么叫都行的。”
李狗儿还点头应和:“嗯,是我说的,湘姐儿怎么叫都成。”
给李婶娘气得翻白眼,但是她自个儿子说的,她也没话了,只好催着李挑子赶紧走。
李挑子还转头看沈渺:“真不用李叔捎你们一路?”
沈渺在旁边笑着摆手:“多谢了李叔,我们打算去马行坐长车,便不搭车了。
咱们也不能这样不懂事儿呢,让济哥儿坐车,您要推两个人,太辛苦了。”
李婶娘听得心里舒服了一些。
沈大姐儿虽不会过日子,但好歹有点眼力见的。
于是她把目光重新放在了沈大姐儿身上,她今儿也算好生打扮了一番,梳了个如今正时新的花形包髻,布巾折叠后与彩色的丝线一同将发髻装饰出了简单的花瓣形状,身上则穿了件绣海棠花纹样的淡青对襟窄袖衫襦,底下一条粉白裙裤[注1],一双刷洗得十分干净的素面粗布鞋。
她背后背了个大箩筐,那箩筐用一块儿粗布盖住了口子,因此瞧不见里头装了什么,但看着沈大姐儿微微弯着背的姿势便知晓里头东西不轻,于是李婶娘心里有了个猜想,讶异地问道:“大姐儿,你不会打算去辟雍书院门口摆摊儿吧?”
她不怕伤了济哥儿的脸面么?
沈渺坦诚地点头道:“是啊。”
她送济哥儿出城考试,便不打算来来回回了,因此今日便没法子去金梁桥上摆摊了,但沈渺是个闲不下来的,空出一日闲不挣钱简直都睡不着,于是昨个便用院子里的土窑炉提前烤了一百个桑葚花生软欧包。
她准备趁济哥儿进去考试,便在国子学门口卖卖新鲜面包。
为了节约成本,沈渺做得还是全麦低油无糖配方,美名曰让汴京人民吃得健康。
早上她与济哥儿、湘姐儿也是吃这个。
就算放了一晚上,这欧包早上搁进窑炉里稍热热又十分绵软了,炒香的花生碎带着浓郁的坚果味儿,也提供了一些油脂,使得吃起来不会太干燥;桑葚如今已快要过季,果贩卖得极为便宜,她全买了来,将新鲜桑葚切碎,汁水活在面团里增添上淡淡的紫色,那清新的酸甜味还能提高面包的口感和层次。
而且做这个不需要将面团揉出手膜,也不用什么整理的手法,麦粉也特意只筛了五六遍,粗面里刻意保留些许颗粒感,让这个面包吃起来还不那么无趣。
她没有刻意放在温度高的地方醒面,反而用隔夜发酵的法子,便能让残存麦麸的老面口感松软得几乎入口即化。
虽说成本低廉、做工简单,但沈渺却打算卖出十二文一个的价码。
一则国子学门口今儿必然热闹非凡,能为自家孩子出资两百文考学的,家私不说阔绰也是不愁吃喝的,太便宜了人家还看不上呢;二则她特意用桑葚将欧包染成了紫色,并在中间撒上一整圈花生碎[注],烤出来紫中带着金黄,她便为其取名为“紫袍金带”
大馒头。
紫袍金带,这可是官位显赫的象征,又在考试的时候卖,多吉利、寓意多好啊!
三则,她的手艺也值十二文。
昨个她可是烤欧包烤到了深夜呢!
当然这些她不打算多言,她也看出李婶娘的未尽之意了,莫说大宋是个对商贾宽容并不过多鄙夷的时代,便是在现代,沈渺也不会觉着丢脸。
若是济哥儿因此而觉着丢脸,他也不是她的兄弟了。
因此只应了一声便与李家三口道别。
回过头,与院子里背上站了三只鸡的小狗嘱咐了一声:“好好看家,我们走了哦!”
小狗已经长大了好些,站在院子里嘹亮地汪了声,尾巴都快摇成了螺旋桨。
沈渺又把视线放在了雷霆身上,伸手摸了摸它:“也辛苦你好好看着它们了。”
雷霆没有摇尾巴,只是歪了歪大脑袋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眼睛,伸出两个前爪,抻在地上伸了个懒腰。
似乎在说,这点儿小事何须交代?
沈渺便笑了。
雷霆来家里好些日子了,虽然还不肯进院子,仍然不死心地守在门口等待吴大娘的身影,但它对沈家的态度已经与刚来的那一阵子完全不同了。
它现在任由沈渺摸,也任由济哥儿和湘姐儿摸。
沈渺从早市摆摊回来,便会带着他去遛一遛,晚食吃完,再溜一次。
上辈子养过狗,她知道这样的大狗需要很大的活动量,但雷霆若不是她刻意领着出去,它几乎不愿动。
即便是溜,也不会离开杨柳东巷太远,它心里好像有一把衡量距离的尺子,一旦过了桥,便会一个劲儿扭头,催着沈渺回去了。
一开始湘姐儿怕它,但后来试探着捏它耳朵、拽它胡子,雷霆都耸拉着眼皮没有反应之后,这孩子已经胆大到将整个胖身子趴在雷霆背上,搂着它粗壮的脖子唱:“……讨小狗,要好的,我家狗大却生痴。
不咬贼,只咬鸡。
[注2]”
的童谣。
唱完还要趴在雷霆耳朵旁仔细交代:“你可不许咬我家的鸡哦,尤其是戎戎。”
有一回,沈渺准备带它去遛弯,便解开了绳子,但院子里的小狗忽然和小白公鸡打起来了,一时鸡飞狗跳,她赶忙甩开膀子冲回去劝架。
而湘姐儿平日里被沈渺拘着不许去井边,这下得了机会,便撒腿就跑,往巷子尽头的水井房玩水淘气去了。
这便多亏了雷霆,它不用人吩咐便不动声色地跟上去了,看湘姐儿趴在井边捞吊水桶的绳子,还咬住她的裤管往后拖拽,怎么都不许她太靠近水井。
直到它成功把气鼓鼓没得逞的湘姐儿带了回来。
这简直与疾风一模一样。
沈渺对它的感情也变得十分复杂,她知道它不是,却仍然会思念。
嘱咐完后,沈渺还垫脚往院子里的狗窝看去——新搭好的砖瓦狗窝,拱形的门洞前放着食盆、水盆,都加得满满的,他们要出去一整日,小狗和小鸡应当不会饿肚子。
雷霆面前的水碗和食盆也是满的。
确认好没有疏忽了,便锁好门,牵着湘姐儿、济哥儿快步走了。
车不等人,不能耽搁了。
李婶娘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与李挑子嘟哝道:“还坐长车呢,可真是奢侈。
这沈大姐儿八成在那谢家管事那儿得了不少银钱,才敢这样嚯嚯。
怎的偏她运道好,竟巴结上了这样的贵人家。”
李挑子无奈地说:“这也是人家的本事。
你不知晓,我每日天不亮便挑着担子出门,这巷子里别家的屋子都漆黑,唯有沈家不仅点了灯,连炊烟都冒出来了,那才什么时辰呐?你那会儿都还在床榻上酣睡呢,人家这也是辛苦钱。
哎呦,你别嘀咕了,快走吧。
狗儿考学才是最紧要的。”
李婶娘这才忙帮着推车,一路送到内城门才停下。
沈渺姐弟三人也很快到了坐车的地方。
今儿坐车的人可不少,路上也拥堵非常,幸好沈渺三人出门算早的,等他们赶到国子学那高大恢宏的门楼之外,时辰正好。
人越来越多了,书院门口不一会儿便大排场龙,国子学今儿已经戒严,有不少穿青衫的厢军佩刀值守,要应考的童子在门口的棚子里经过两次搜身后,只能自个拎着考篮进去。
沈济紧绷着脸,也挤进了预备验明正身的人流之中。
他被人流裹挟着向前,阿姊与湘姐儿都不能再陪他了,他忽然有了一些心慌,忍不住回头去看,阿姊拉着湘姐儿还站在一旁目送着他,见他望来,阿姊玩起眼睛一笑,还踮起脚冲他挥了挥手。
“济哥儿,别紧张,尽力便好。”
他听见她大声地对他说,“深呼吸,不论考得如何,阿姊都在呢!
阿姊和湘姐儿就在外头等你,哪儿也不去!
你只管放开心胸,轻轻松松地去考!
晚间咱家吃鸡汤,阿姊出门前已经炖上了——”
湘姐儿也蹦起来,大声叫嚷:“阿兄!
逢考必胜!”
沈济被逗笑了,再看了眼阿姊与湘姐儿,他眼神渐渐坚定起来,回过头去,随着人流一步一步向前走。
李婶娘身为母亲,都会让李狗儿考学要争气,希求能有个好结果。
但阿姊却说,不论考得如何,都会在外头等你,都会为你炖鸡汤吃。
他低头,飞快用手背擦过有些发热的眼角。
之后往前走到门边的棚子旁,他便被厢军用刀鞘从头到脚都搜了一遍,外衣解开,外裤脱去,连兜裆裤都要瞧,沈济涨红了脸,穿好衣裳后,最后再奉命将考篮打开。
他的考篮比旁人要大一号,是阿姊特意去买来的。
考篮里只有两支毛笔、一沓白纸、一块墨锭、一块砚台。
然后便是一只宽口带盖儿的大陶碗、一双筷子。
厢军命令他掀开盖儿查看,他便打开了。
里头竟装了一团被炸过的干汤饼、一切两半的溏心蛋、一把切碎晒干的蔬菜碎、几块酱豕肉片,除此之外,碗底还有一大块儿棕红色凝结成块状的荤油肉酱、堆了一堆切碎的葱花胡荽……
关键是还挺香。
这罕见又丰富的吃食把那厢军都看愣了。
他抬眼看了看沈济。
沈济也回看向他,无辜地眨了眨眼。
“你这……难不成还预备在里头煮汤饼吃?”
厢军纳罕,把那碗翻了翻,甚至把炸干的汤饼都掰成了两半,的确是没有夹带东西,他忍不住提醒道,“里头可没有炉子,更没有炭火,每人只供一壶热水。
这汤饼是万万煮不熟的。
你还是趁还没进去,赶紧让家人买上两个饼子吧!
否则你这一日必要饿肚子了!”
“多谢军爷,热水便够了。”
沈济深深一揖,想了想,还不忘道,“我家是金梁桥杨柳东巷开汤饼铺子的,日后官爷有空,一定来尝尝,我阿姊做饼的手艺实乃一绝,您来了绝不后悔。”
阿姊说等房子铺了瓦,便不赶早市去摆摊了,家里的铺子要开张了。
她这几日又去杨老汉那儿定了好些桌椅板凳、条桌、柜台面等,又去定了一窑刻上了“沈记”
二字的粗陶碗具,已经预备起来了。
沈济一直惦记着要帮衬阿姊,因此逮着机会便为家中的铺子宣扬起来。
这人既然不听劝,便随他去了!
那负责搜检的厢军将那盖儿随意扔了回去,摆摆手让沈济进去了。
而他望着那小童子离去的背影,也十分无语。
让你来这考学的,还拉上客了。
但又搜检完好几人后,这厢军总觉着心痒痒,只感觉这鼻子根还是能闻到那童子考篮里辛香味儿。
怎的这汤饼还未下锅便这么香?到底拿什么做得?以往竟没吃过,他又有些怀疑动摇了起来。
真如其所言那么好吃?
回头休沐……不如……真去试试?
第35章方便面香
眼看着济哥儿顺利进去了,那小身板随人潮被国子学高高的门洞吞没了,很快便不论垫脚伸脖皆瞧不见了。
沈渺松了口气,忙背起背篓四下张望,预备抓紧寻个好地段设摊。
国子学这“辟雍书院分校区”
虽设在城郊,四下却并不荒凉。
驿道宽敞,黄土被压得十分紧实,若无快马疾驰而过,甚少烟尘激荡。
驿道两边还遍植棠梨,如今正是花云团簇、郁郁葱葱的时节。
沿着书院的围墙下,还间错着设了几处游廊凉亭、亭边点缀几棵高大的松柏、假山叠石,清风徐来,好生清雅。
但如今因童子试,辟雍书院门前停满了各色牛马驴车,不少仆从牵着牲畜靠着车等候,也有走着来的、如李家一般推着土车子来的,如沈渺一般挑着担子来做买卖的小贩更是数不胜数。
总之,如今人流不息、人声鼎沸,实在喧闹非常。
厢军按着佩刀,夹在其中走动巡逻,早已没了那份清静的书香之气。
沈渺环顾一周,在书院不远处的驿道附近,总算寻到了个好位置。
这儿地方在一棵高高的海棠树下,枝繁叶茂,晒不着日头。
面朝人来人往的驿道,斜后方便是那挤满了人的凉亭与游廊,在此侯考的童子父母亲眷都一窝蜂在里头歇息呢。
她将背篓就地放下,先抽出两张小板凳来,便将里头一个个油纸包好的欧包用藤筐装好,背篓倒扣在地上,便成了张桌子。
她与湘姐儿一人一张板凳,坐在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吆喝。
“新鲜出炉的炊饼哎,紫袍金带大炊饼哎!
好吃好兆头!
又香又软的大炊饼哎——”
她吆喝一句,湘姐儿也脆生生、奶乎乎地跟着吆喝。
童声稚嫩,姐妹两个,大的生得模样秀致,小的扎着两个揪揪,奶团子似的可爱,倒吸引了些人来围观。
沈渺趁机拆了一个,用随身的菜刀切成丁子,又吆喝一声:“先尝后买,不吃白不吃,不买白不买嘞,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
有便宜不占大傻子,很快便不少人围了过来,见藤条筐里一个个模样讨喜、颜色紫中金黄的炊饼,有人尝了不免动了心,问了价儿,虽有些贵,但……
那梳着妇人发髻的娘子牵着自家要应考儿子,有些犹疑地瞥了眼这卖饼的小娘子。
“吃了一准才思敏捷,日后好当大官呢!”
这娘子笑起来眉眼弯弯,与她手中的炊饼一般讨喜,声音清清脆脆,吉祥话张嘴又来,“讨个好兆头,祝小郎君逢考必胜,吃得好考得也好,给您包上?”
这话太动听,那妇人终于没多犹豫,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掏了钱,最后又道:“给我包两个!”
随后她与儿子便站在小摊儿前分吃了一个,母子俩轻咬一口,便惊喜地对视了一眼——这炊饼好生不同!
初入口只觉粗粝得近乎质朴,但再多嚼几下便觉麦香满溢、甜意微蕴,拂过味蕾的桑葚清香与炒香的花生相佐,令人不免回味再三。
尤其这炊饼表面还残留些被烤得褐黄的麦麸,吃起来还带着一丝秋栗初熟的绵密感。
于是做母亲的年轻妇人顿时决定不再多吃了,她连忙将剩下的好兆头炊饼塞进了儿子的烤篮里,急匆匆赶着要进去赴考。
当然也有谨慎的,自家带了吃食,嘱咐孩子不许吃外头的东西。
但大多尝过了都忍不住买——毕竟除了好兆头,个中滋味才是留下食客的真实缘由。
沈大伯的驴车出现在沈渺的小摊儿面前时,沈渺正热火朝天给人包饼,一抬头,便看到了趾高气扬的伯娘丁氏与沈大伯,还有才几日不见,便又胖了一大圈的海哥儿。
海哥儿睡眼惺忪,眼皮微肿,仿佛是刚从床榻上揪起来的,圆胖的身子被裹在一件喜庆的绣着排鹤上云霄的绯红绸缎衫子里,好似个发酵过头的老面馒头。
他们住在外城,离辟雍书院比沈渺近得多,反倒到得晚,一下车便急匆匆要赶着进去,瞥见了沈渺也没打招呼,直到将海哥儿送进了书院大门,这才折返回来。
丁氏居高临下瞥了眼沈渺筐里已经少了一大半的炊饼,很勉强似的道:“来两个。”
沈渺抬眼,没看丁氏,反倒对沈大伯笑道:“大伯,两个二十四文。”
丁氏横眉:“自家亲戚,你竟还要收银钱?”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侄女儿挣些辛苦钱不容易,伯娘不说接济些,还要占小辈的便宜不成?大伯,您给评评理啊!
您也知道的,我爹娘走之前把我们仨都托付给您了,我也知晓不能总是给您添麻烦,但我家都烧成什么样了,这些日子为了修房子,把我的嫁妆积蓄都全填进去了不说,如今都快揭不开锅了,您看……”
“打住打住。”
丁氏瞥见周围人纷纷飘来的眼神,急忙打断了沈渺的诉苦,从袖袋里算出二十四文来,重重地拍到了沈渺面前,“可拿去吧!”
沈渺有些遗憾地包好了两个欧包递过去,丁氏好生精明,这苦肉计都还没使出来便被她识破了。
否则沈大伯这好面子的性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少说也能从他腰上缠的钱里掏一两贯出来。
丁氏接了那两个还温热的炊饼,连忙扯着沈大伯走了,还皮笑肉不笑:“咱们去那头歇一歇等海哥儿吧,那便不耽搁大侄女儿做生意了。”
沈渺笑容依旧,挥挥手:“慢走。”
结果没过一会儿,沈大伯竟然又回来了,用一种十分诧异的眼神瞅着沈渺,难以置信地擦了擦还沾着面包碎屑的嘴角:“大姐儿,这些炊饼都是你做的?”
沈渺理所当然:“自然。”
沈大伯再次瞪圆了眼:“你打哪儿学来的手艺?在金陵学的?别以为大伯不知晓,你爹只想着要让你享清福,却没有教给你一点家传手艺!”
“是啊,金陵学的。”
沈渺脸不红心不跳,笑吟吟地回复道,“大伯为何这般吃惊?我爹当然没教我,这些炊饼、馒头连他也不会,满汴京你找不出第二家会做的,当然都是我自个琢磨的。”
沈大伯回想那炊饼的滋味,也不得不承认沈渺说得对。
但还是有些回不过神,上下打量着沈渺,喃喃道:“没想到,咱们沈家竟然是你最有天分。”
当年沈家祖父也是以一笼炊饼起家,慢慢挣下着许多家业来,但沈大伯醉心文途,没有学会沈祖父的手艺,因此这门家传的手艺便传给了弟弟沈二。
但沈二做饼的手艺虽好,却也是依葫芦画瓢,并不会推陈出新,比不上沈家祖父从炊饼到汤饼又到馒头包子面点样样都好。
最可惜的是,沈二这手艺还没来及往下传,便已横死街头。
沈渺身姿纤细,眉眼柔婉,站在这花开了满枝的海棠树下,若是忽略她腰间别的那把银光凛凛的大菜刀,还真是美人如画窈窕姿。
沈大伯望着她,此刻竟有些惆怅,家里这么多儿孙,唯独沈大姐儿一个出嫁后被休的女子,却有了这样一身手艺,成了最像爷爷的那个。
真是造化弄人啊。
感叹着,沈大伯又给侄女儿这买了六个炊饼,他和丁氏一人三个。
他与丁氏胃口都不小,而且这炊饼做得实在好,桑葚并不是常见的口味,吃起来先是有些寡淡,微微一点酸,之后丰富的滋味便来了,最紧要的便是这火候烤得正好,让丁氏吃下肚去还觉口有余香不满足,却不好意思过来再买,于是便撺掇沈大伯过来多买几个。
还一个劲交代:“你记得,咱与她买这许多,你得记得大姐儿饶个几文,别叫她狮子大开口。
真是,这沈大姐怎的连亲戚的银钱也不放过。”
但到了沈大姐儿面前,沈大伯哪里说得出这话来,于是老老实实从腰间缠的钱里数出了七十二文钱卖饼。
沈渺收了钱,才把饼用麻绳给沈大伯捆好,递过去。
沈大伯拿了满怀的饼准备要走,谁知走了两步又回转过来,掀起眼皮望向沈渺,眼神复杂,他想起沈渺说她们快揭不开锅了,一咬牙一跺脚,便干脆从腰上解下一串铜板递给沈渺,轻咳了一声道:“这是大伯的私房,你暂且拿去吃用吧。”
沈渺拿沈大伯的钱毫不手软,生怕他后悔,当即便接了过来。
“谢大伯!
怨不得说大伯你是读书人呢,就是比伯娘明理……啧啧,伯娘这心胸……还是不及大伯你啊。”
喜滋滋说完,还斜着眼,往沈大伯那粗壮得没有弧度、鼓囊囊的腰上瞅。
“没了!
别看了!
大伯没钱了!”
沈渺这才收回目光。
心想,无妨,若是能遇上一回敲一笔,那也不少呢。
这沈大伯又忍不住劝:“你也是的,既然拮据,便不要再供济哥儿读书了,让他学些你做饼的手艺,以后能挣口饭吃就是了。
何苦这样?辟雍书院即便考上了,也有一大笔银钱要出,你一个女子便是日日做饼,又哪里供应得起?”
沈渺便配合地低下头用袖子抹泪,模样十分酸楚:“大伯说得是啊。
如今是难了些,但我是他阿姊,原本将他们抛下三年已是愧疚至极,怎能这样对他?便是砸锅卖铁也该供他读书啊。
所以日后大伯还是常来看侄女儿,咱们打断骨头连着筋呢,您记得多捎点钱给你这几个苦命的侄女儿侄儿吧。”
“你可知晓这养个读书人,一年起码得费十来贯!
别说你支撑不来!
大伯也支撑不来呀!
你你你可别指望大伯,大伯家里也一大家子嚼用呢。
再说了,这钱都在你伯娘手里把着,你伯娘是个什么?她是个不长屁-眼的貔貅啊!
这进了她兜里的铜子,哪还有拉出来的道理?大伯今儿能给你这一两贯,都是不易了!
哎,你不听大伯的话,这日子永远好不了。”
沈大伯摇摇头,卷起长衫捧了炊饼,总算走了。
沈渺抬起头来,脸上哪里有什么眼泪,她朝沈大伯肥胖的背影吐了吐舌,心情甚好地掂了掂铜钱串,塞进怀里便接着吆喝卖饼。
时值午时,带来的欧包卖得见了底,只剩了寥寥几个。
她这才美滋滋地坐下来歇息,回头对湘姐儿耳语:“等济哥儿考完,咱们一齐上王屠猪的小摊儿上卖一对大猪蹄,阿姊明儿给你们做果木烤猪蹄吃!
可香了!”
一旁的湘姐儿屈膝坐在小板凳上,还在吃着独属于她的巨型欧包,方才她将沈渺一番流畅的唱念做打都看在了眼里,也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她眨眨眼,低头又啃了一口欧包,随即弯起与沈渺有五六分相像的眉眼,开心地仰脸笑:“好!
都听阿姊的!”
说完,继续专心吃。
欧包吃几口,又拿起身上斜挂着的带盖竹水杯喝茶——这竹杯也是赶集时买的,那摊主是用老年份的巨龙竹做的,很结实。
这竹筒又大又深,拿锯子锯下来后,将里头打磨光滑便能用了,盖儿则是另外套接的,虽不算密封,但行走间也不会漏水。
原本水杯是不带绳的,沈渺去杨老汉家,请他友情给钻了俩孔,一左一右,自己捻了绳,穿上后便能随身携带了。
早起沈渺便用这杯子给湘姐儿装了一壶酸酸甜甜的乌梅汤——乌梅汤的材料也是前一晚便预备的,她早起时,顺手便熬了。
乌梅汤自家要做也容易,取乌梅、山楂干、陈皮、甘草各十五克,洗净后以清水浸泡半个时辰,便连同浸泡的水一块儿倒进陶瓮里用猛火煮沸,之后再转小火慢慢煎,看着水色渐深,再下冰糖调和乌梅的酸,再小火煮上一会儿,便成了。
沈渺熬这汤主要也是为了济哥儿。
考前,这孩子太紧张了,昨个吃晚食还在下意识背书,叫汤一连烫了好几口。
早上起来,让他先喝了一碗,这喝下去后,他人果然便安定了不少——乌梅汤不仅是好喝,它还有醒人心脾、除烦止渴的功效,让济哥儿原本面临大考所生出的一些焦躁都被这清凉顺滑的乌梅汤带走了。
随着辟雍书院里传来金声玉振、袅袅不绝的钟声,想来是又考完一场了,五道题,每考完一道,都有钟声。
外头的厢军也跟着齐齐用手中的长棍拄地,再三喊道:“肃静!
肃静!”
在里头考学的都是自家孩子,于是周遭等候散考的父母家人们渐渐便安静了下来,甚至有人连说话都压着嗓,生怕吵着高高围墙中的孩子。
这时来买面包的人也更加少了,沈渺看着湘姐儿悠然自得地吃吃喝喝,也心满意足地坐在了树下,自己也吃了个欧包当午食,之后便抱着膝盖,静静地欣赏这繁花连绵于枝头的海棠与梨树,微风拂来,淡淡的幽香也透风而来。
真好啊这天气,济哥儿一定会顺利的。
考场中,沈济也搁了笔,将写满了字的纸抻了抻,轻轻放在一边晾晒。
虽有薄薄的藤璧间隔,但每个考房并不隔音,沈济甚至能听见周遭其他人答题时,那笔尖擦在纸面上沙沙的声响。
因此当日头升到天心,四下便接连响起要热水的声音。
听闻以往辟雍书院考学时连水都只供应凉的,没想到导致不少童子吃了凉水拉肚子,还有因此病得险些没命的,不仅考学受阻,还搭上了身子。
为了这事儿便得了许多民怨,后来书院便都换成了热水,但考资也大大地涨了一截。
沈济聚精会神写了一上午的考题,此时也觉饥肠辘辘,他拿出自个那大陶碗,也趁机要了一壶热水。
考场里不许带的东西极多,吃食也受限制,如炒菜、粥米都不许带,就怕有人夹带小抄在内。
因此大多人只带干饼子,饼子进门前还要被搜检的厢军掰得稀碎。
但阿姊的巧思层出不穷,这炸过的汤饼扁扁一块,一眼望到底,便是要掰也不怕人掰,碎成几块一样吃,还一烫一闷就熟,且香喷喷的,比吃干饼子好上不少。
沈济要热水时,就坐在斜对面的海哥儿抬眼看了看他。
真不知是几世的孽缘,海哥儿的考号离沈济很近,两人的考房甚至斜斜相对,坐下来时打了照面都愣了愣,但沈济发了考题以后便再没有抬过头,倒让格外在意他的海哥儿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
当初在刘夫子的私塾里,海哥儿虽好吃懒做又爱说闲话,在读书上但却有些小聪明,因此读得并不算太差,好几回刘夫子出题月考,他还常考在溜出去抄书而疏忽了学业的沈济之上。
他一向暗中与济哥儿比较,又隐隐有些自命不凡。
今日,海哥儿早早就要过热水了,丁氏给他预备的是汴京顶顶有名的刘家羊肉烧饼,一口气备了五个,但进门前都被那些厢军搜查,掰碎搅合成了一堆羊肉拌碎面饼,卖相真是有些乌糟,但滋味不变。
甚至因为碎了,香喷喷的羊油浸透了面饼,更加美味了。
他写几行字便低头吃一口,惹得这一片都是羊肉味儿,时日长了,羊肉冷却变得腥膻,早有人被熏得也忍受不了了,用废纸堵住鼻子,提前吃起家里给备的午时来。
唯独沈济好似鼻子失灵,专心致志,一口气写到了午时才出声要水。
这会儿海哥儿都吃饱了,本想看沈济啃干饼的寒酸样,结果却见他弯下腰,从地上放着的书篮里端出个陶土大碗来,他掀开盖儿。
海哥儿这么远远的,也没法看清里头的东西,但他一肚子好奇心已经被勾了起来,捏着笔一个字都没写,反倒看得眼珠子都不转一下。
若不是在考试,他甚至想站起来瞧一瞧。
这时,沈济要的一壶热水被厢军送来了,他接过来,抬手便往碗里倒。
沸水如注,瞬间便化开了底部的红烧肉酱,腾起的阵阵白汽将葱花与胡荽浓烈的香气也激发了出来,油炸的面吸水塌陷软化,又融入那酱香中。
海哥儿闻得满鼻子肉香,陶醉得闭上了眼,谁知香味儿忽然戛然而止,他猛地睁开眼,原来是沈济又将盖儿盖上了。
他正有些失落,但不消片刻,他便又掀开了,这次经过焖泡,香味更浓。
海哥儿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沈济片刻间便如同变戏法一般,热好了一碗汤汁香浓的热汤饼,还状若无人,捏着筷子呼呼地吃了起来。
一瞬间,考场里那冷膻的羊肉味没一会儿便化作了鲜美辛香,那味儿实在难以形容,香极了,鲜极了,也霸道极了。
海哥儿闻了又闻,只觉着那滋味深蕴,鲜咸得宜,其中似乎又还有辛香在暗涌,还有热腾腾的面香、肉香、蛋香、菜香……许多不同的味道融合得浑然一体,还不容分说便往你的鼻子里钻,格外撩人心扉。
好香好香怎会那么香!
海哥儿的脖子已经控制不住伸长了。
这下引得不少人都停了笔,鼻头耸动,去捕捉不知从哪儿飘来的香气,若非还在考场不能走动,早有人循着香味而来了。
旁人不知香气何处而来,却把斜对面海哥儿馋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他低头看了眼油纸包里碎成一团已经冷却结了油花的羊肉饼,瞬间不香了。
***
而辟雍书院内,那挂着红漆“甲”
字的学舍之中,宁奕在老博士那自顾自沉浸其中、滔滔不绝地讲学中,十分酣畅淋漓地睡了个好觉。
他一觉沉沉地睡到了午时,直到被同窗尚岸一个手肘从满是美食的梦中撞醒。
“宁大,散学了,走了。”
他迷迷糊糊抬头一瞧,讲学博士早已走了,连学舍里的学子都已起身收拾,只剩尚岸与谢祁,两人似乎刚解完一道策论题,尚岸顺带叫醒了他,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辟雍书院凡经童子试合格者方可入学,之后每旬考核一次,渐渐分出“五舍”
来,将学生按照优劣分为甲乙丙丁戌五等,打头的甲舍生在书院里是十分令人尊敬的。
因为书院里日后的秀才、举人、进士,几乎都是甲舍生出身。
分到甲舍的学子,也由国子监、文韬院的博士、助教,掌教儒家经典。
宁奕虽时常逃学打盹,对待学业还没有对待南熏门的肉饼那样认真,却仍旧与谢祁、尚岸同为甲舍生,每回考试都能惊险地吊在甲舍生名录的最末尾,如今还是同个博士门下学生,又分在同一间学斋居住,因此三人的情分极好。
今日课业已毕,讲堂里学子三三两两结伴离开,啄饮堂内庖厨已备好晚食,尚岸收拾完书箱,转头一看,宁奕还没睡醒,困得人木木的,谢祁则还手握书卷,捧着方才的策论题,看得入迷。
“谢九,走吧。”
尚岸伸了个懒腰,背上书箱,“啄饮堂的厨子膳食本就做得好似猪食,待会凉了更难以下咽了。
吃完午食,除了宁奕要去探什么北城门下新开的獾肉铺子,我们二人不是与孟三等人约好了要去登高看日落?再不去可来不及了。”
一想起啄饮堂那色香味俱不全的饭菜,尚岸只觉自个这腹部又隐隐作痛了起来,可若不勉强吃几口,夜里又要饿得难以入睡。
“来了。”
谢祁这才收了书。
尚岸见谢祁努力苦读的模样,都觉可惜。
谢祁八-九岁上下便过了开封府府尹亲自主持的童生试,率先得了能考秀才的资格,不仅是当年辟雍书院童子舍生里的头名,也算得上当年汴京轰动一时的天才了。
如今,他在辟雍书院也一向名列前茅,可惜他运道不行,纵使文采斐然,还是未能通过院试取得秀才功名。
他在心里数了数,谢祁每回遇上考试,不论大考小考总能出些意外,他记得有一回,他参加院试时竟离谱到他所在的考房塌了……哎。
尚岸摇头叹息,实在不知该怎么心疼他才好了。
这厢,原本困得眼皮都用手强撑开的宁奕提到吃食也清醒了过来,一下便蹭到谢祁身旁,小声问:“谢九啊谢九,你那蛋黄酥可还有?”
宁奕真是万万没想到,他在兰心书局偶然吃到,大老远赶去杨柳东巷却求而不得的蛋黄酥,竟然已经被谢家买去了方子!
他那日被那卖饼的小娘子婉拒后,沮丧地回到书院。
一路上只觉着心灰意懒、萎靡不振、万念俱灰,结果刚推开所居住学斋的木门,他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蛋黄酥的香味。
而屋子里,谢祁与尚岸围桌而坐,桌上有个已经打开的大漆螺钿绘百果的九格食盒,里头便整整齐齐地装着一颗颗圆滚滚、金灿灿的蛋黄酥!
“宁大,你可回来了。
谢九家里捎来了极好吃的糕点,你不是号称要走遍天下、还要尝尽天下美食的么?这酥点滋味极别致,只怕连你这个汴京美食通也没尝过!
快来尝尝!”
当时,宁奕盯着那一整盒的蛋黄酥都呆住了,连尚岸招呼他的声音都好似游离在了他的魂魄之外了。
之后他一人怒吃了五颗,才算缓解了心里那求而不得又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十分大起大落的心情。
“其余都送给博士们了,哪里还有。”
谢祁笑着摇摇头,“不妨事,回头让秋毫回家拿去,如今家里的厨子已经学会了,他尽得沈娘子亲传,做得一点儿不差。”
宁奕点头如捣蒜:“一言为定,一言为定啊。”
三人说说笑笑,各自带上随侍书童,随意用了几口午食,便应了其他学斋同窗的邀请,收拾收拾,预备去附近山野登高。
唯独宁奕不与他们同行,兴冲冲自个从后门走了,要独去赴美食之会。
宋人总是文艺的,在这个商贸极盛、文气也极盛的朝代,少年学子们都喜爱在山水间消磨岁月。
谢祁与同窗们也是如此,他们准备迤逦在山间竹海中,去看那遥山翠、花下石、水边亭,几人敲击竹子,且行且歌且作文为乐。
不过,走出了书院大门,谢祁望见书院门口、驿道人流如织,才忽然想起来——是了,今儿是书院每年招录童子之日。
他下意识便想起了要来赴考的沈家哥儿。
还有。
他的视线遥遥望了过去。
满枝繁花似彤云栖落,映于午间浓日之下,花影摇曳。
树下亦有佳人。
第36章野栗鸡汤
被沈渺精心复刻的一碗“红烧面”
所馋到的又何止是海哥儿。
今儿负责童子试监考的博士姓姚,已年过六旬,生得大方脸,满脸沟壑,天生一双斜挑向上的怒目让他显得更难相处。
他原是国子学祭酒,却因当街痛殴朝廷命官被御史弹劾,但官家念在事出有因——那被殴打的朝廷命官与姚博士的孙女儿年前才定了亲,谁知那未婚夫却被人在怜子巷里遇见了。
宋人狎妓已成风气,并无人苛责,但与美人如云、笙歌燕舞的珠帘巷不同,那“怜子巷”
有些特殊——里头待客的却并非女子,而尽是些娈郎。
姚博士得知此事后便当街退了婚,还将其揪住狠狠打了一顿。
将人两颗门牙都打断了。
官家主张两家和解,但姚博士性情刚烈,绝不肯与之为伍,挨打那家更不肯私了,于是两家之事闹得人尽皆知。
姚小娘子整日以泪洗面,都不敢出门了。
那被打的人家又四处泼污水、倒打一耙……且当街殴打朝廷命官是事实,不得不惩治;闹到最后,人丁稀薄又没门路的姚博士便稀里糊涂地丢了官、污了名声,如今从国子监祭酒被贬斥成了个从九品的讲学博士。
姚博士的儿女都早逝,他只剩这么一个孙女儿,因此贬了便贬了,他安心留在国子监教书,领着微薄的俸禄糊口——姚博士一家并非汴京人士,他当祭酒时买下的、与国子监相邻的三间房屋都还欠着兴国寺的债务,这让骤然中落的姚家已多日未曾尝过肉滋味了。
为防舞弊,在辟雍书院里就任的博士们全都放了假,今儿他便是从国子监被征调到辟雍书院监考的。
不过这童子试监考也不用做什么,巡查自有厢军代劳,姚博士只要负责处置那“丙”
字号考场的一些紧急事务便行了:比如有人糊涂走错了考场,得派人开考前送到正确的地方;或是有人考得昏倒,要勾了他的名号,将人抬出去交给他家人;再或是有人舞弊,也要划掉名额赶出去,日后永不许再考。
但今儿一上午都无事发生,姚博士歪坐在圈椅上,看了会书,批了会学子们的课业,之后便困得头点地,正要梦会周公,谁知一缕浓香猛地钻入了他的鼻腔,把他香得打了个激灵,一下便从瞌睡中醒来了。
他从圈椅上坐直了身子,整了整衣冠,又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才装作不经意般站了起来,询问一旁值守的厢军兵丁:“什么东西这样香?”
那兵丁正是方才给沈济送热水的那个,亲眼看到他用热水泡出一碗鲜美浓郁的汤饼,里头有蛋有肉有菜,满满一大碗……他回想着“咕咚”
地咽了咽唾沫,拱手回答道:“好教姚博士知晓,这香气来自……那丙排戌列第八十一号,名为沈济的童子,这是家中与他预备的吃食。”
“带来的吃食?”
姚博士嗅了嗅,“这不是汤饼的味道么?”
“正是汤饼。”
厢军也是头一回见,便手舞足蹈地描述了一番,“如此这般,一壶热水下去,那干饼便成了汤饼,泡开后还根根分明、每一条面都弹滑劲道,那叫沈济的呼噜呼噜吃得喷香,看起来弹牙又嚼劲,竟一点儿也不软烂呢!”
姚博士起了兴致,装作巡视考场的模样,走到那丙排戌列第八十一号一瞧,那叫沈济的孩童竟已快吃完了,只见他夹起最后一筷子曲曲卷卷的汤饼,旋风般嗦进了嘴里,棕红油亮的汤汁溅到了嘴边,他拿帕子一抹,见碗里还剩一些碎面和汤底,他又端起碗来,连汤带水吃了个干干净净。
最后,轻轻打了个嗝儿。
吃得好饱,真好吃啊……沈济用帕子擦了擦嘴和冒汗的额头,收拾好陶碗,心里好生满足。
吃过这么多阿姊做的饭食,每一样都可口,但他最喜爱这速食汤饼了!
他还在细细回味,眼前却突然飘来一阵阴影。
一抬眼,一个身穿青色大袖圆领官袍,头戴直角蹼头,脚蹬乌皮官靴的白胡子老先生,他背着手,正目光炯炯地望着自个。
沈济连忙起身长揖到底:“学子拜见先生。”
他本以为自个违反了什么规矩,才引得监考的老先生过来,因此将自个从早上到现在的所有都回想了一遍,想得脑门又滋滋往外冒汗了,还是没想出来自个犯了什么忌讳。
结果却听头顶上那苍老严肃的声音问道:
“小学子,你这沸水一冲便能食的汤饼打哪儿买来的?”
沈济呆了呆,抬起头来,半晌才回答:“……没处买,是我阿姊做的。”
那老先生闻言蹙起花白的眉,那神色隐隐有些遗憾的样子。
三年寄人篱下,让沈济变作了个察言观色的好手,忙补充道:“好叫先生知晓,我家是开汤饼铺子的,就在金梁桥旁的杨柳东巷,名曰沈记汤饼铺。
我阿姊做汤饼的手艺是家传的,不仅会做汤饼,还会做烙饼、笼饼、各色糕点,满汴京都是独一份!”
姚博士细细记在心里,面上却轻咳一声,呵斥道:“考学自当一心一意,怎能还记挂着家里的生意?君子不以废言,文人不以言利,还不快坐下!
认真做题应考!”
“是。”
沈济赶紧坐下了。
姚博士背起手预备接着巡视,结果又听“滴答”
一声,那斜对面的考号里坐了个生得很有些肥胖的童子,只见他两眼发直地盯着沈济收在一边那吃得精光的陶碗,已经光闻着香味便沉醉其中一般,嘴角缓缓地流出口水来,竟直直地滴在了桌板上。
那模样实在难看,姚博士望着都不知说什么好,无言又嫌弃地走开了几步,忍不住对身旁陪同的厢军痛心疾首道:“我大宋汴京的童子,一碗汤饼便动摇了心神,没一点定力!
如此下去,这天下、这江山社稷,还有什么希望呀?”
那汤饼的香气还未消散,丝丝缕缕地回荡在空气中,直直往人鼻子里钻,厢军心不在焉地附和道:“是啊,是啊。
姚博士说得是。”
心里却在想,沈记饼铺……金梁桥杨柳东巷……嗯……等过几日下了值,他也要去那尝尝鲜才行。
***
随着时日推移,过了饭点儿,午后的阳光也渐渐西斜,来买东西的人便又更加少了不少,连在考场外头摆摊儿的小贩都少了一大半。
但济哥儿还没出来,沈渺与湘姐儿还得再等会儿,她起身数了数,还剩十来个欧包没卖掉,不知下午能不能卖掉。
卖不掉也没事儿,这东西能放好几日,回头自家当早餐吃,这样整个吃或是切开了再烤上一烤,夹点儿荷包蛋、鸡肉与菜叶子,做成三明治也不错。
还能给顾婶娘一家子也送些。
巷子里不少人议论她,顾婶娘回回都是替她周全说话的那个,但顾婶娘从未在她面前提及过,她偶然听到过几回,便一直记在了心里。
扭头一看,湘姐儿被这日头晒得已有些困了,她在家里这时辰已经抱着被子睡得打小呼噜了。
孩子觉比大人多,睡得多长得快。
沈渺便将大箩筐翻过来擦了擦,把她装进去,这样她坐在里头,后背有处倚靠,没一会儿便睡熟了。
沈渺也往树下更阴凉处一挪,将装了欧包的小筐放在膝上抱着,钱罐子放在腰后藏着,她被日头晒得浑身懒懒的,便也索性闭眼睡上一觉。
谁知,没一会儿,辟雍书院的门内走出来几个头戴文士巾、身着前胸绣凤鸟白堎长衫的学子。
大袖当风,他们三三两两地结伴儿,有说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