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随波去了
汴河畔篙草蓊郁,高过人顶。
荣大郎满脸晦气不耐,用力拨开这些割人的草叶,脚重重地踩进松软的泥地里。
他与郑氏进城来看灯,才走到外城的济民桥便挤不动了,他故作体贴地单手护着郑氏,另一手又牵着老娘。
心里生埋怨地想,他也是苦命,顾着俩拖油瓶,这般举步维艰地往前挪。
若是生在富贵人家,哪用得着机关算尽?
忽然,不知哪儿来的冒失鬼大呼小叫地举着被烧着的灯迎面冲撞过来,吓得人人惊叫避退,这混乱之中,也不知谁的胳膊将郑氏的发髻撞得散了,连头上金簪都被撞得掉下了桥。
郑氏顿时哭得不成样子,哭嚷着要去找,说那是她亲娘留给她的陪嫁,丢不得,无论如何也丢不得。
这不缺心眼么?知道是这样的日子还戴这样贵重的东西出来!
真是个没用的棉花棒槌。
荣大郎满心不情愿,尤其今夜出来看灯,荣大郎为了省些茶水钱,没让郑家几个碍事儿的老仆跟来,否则也不用他亲自去寻了。
但他面上还是瞬间忍住了不快,拍着胸脯道放心,一定给娘子寻回爱物,替她擦泪又多多温言宽慰了,便让荣大娘先领她去边上那家清静些的小店坐着等,他自个下去寻。
荣大郎一心想着,下来做做样子,薅两片叶子贴身上,脚下沾沾泥,消耗些时辰,便推说实在寻不着再回来。
明儿叫郑家那些当奴仆的,自来寻。
风一阵阵拂过,激得这些巨大的篙草四下摆动,投射出来的阴影像一片片风中涌动的黑雾,沙沙作响。
荣大郎心里嘀咕渗人得很,低头钻了进去。
正想寻个石头坐着,略挨个两刻钟便回去,谁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得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
像捕猎的山兽,正蹑着脚慢慢靠近。
“谁?”
荣大郎心头一紧,下意识回头看去。
刚扭过头,他眼前便一花,兜头罩过来一只又臭又脏的麻袋,结结实实把他套了进去,他顿时挣扎大喊大叫,却立马被当胸两脚踹倒在地,疼得他撕心裂肺的嚷叫堵在喉咙眼,眼珠子都快噎得瞪出来了。
紧接着便是雨点儿般密集的拳脚,打得他头昏脑涨,鼻血流了满脸,两颗牙都叫打掉了。
之后,他只能蜷在地上打滚,一面呻吟着,一面爷爷哥哥爹爹您行行好地求饶着,回应他的却只有那人更重更硬的拳头,他被打得眼冒金星,仰面倒地,罩着他的麻袋有几个窟窿眼,他隐约还看到一簇簇不断飞到夜空中,绽若繁花、灿如流火的烟火。
四处都是人,却无人察觉篙草中的动静,人人仰首望天,惊叹声声,也无人能听见他的惨呼。
瓦子里乐声高扬,真好个喜乐满人间。
顾屠苏最后一脚,狠狠往他第三条腿里踩去,踩了两脚生怕踩不碎,还用脚尖左右碾了碾,直到那两个囊袋如碎裂的鸡蛋,在他脚下彻底变得扁平了。
他这才慢慢地掀起眼看去,方才还在打滚求饶的人,此时已疼死过去,不动弹了。
踢了两脚,确信不是耍诈,他这才将麻袋扯出来。
荣大郎满脸青肿血污好似烂猪头一般,软绵绵躺在那儿,裤子中间似乎被碎掉的蛋液染深了一块儿。
顾屠苏把他衣裳脱了,随手折了几根草搓成绳,拴在他身上,略微等了等,瞅准远处来了艘货船的机会,便将他一同拉入水中,悄无声息地潜到了船尾,将光溜溜的他两只胳膊栓在那船尾端的挂网上。
这样他身子倾斜,若非遇到大浪,口鼻大多时候都在水面上,死不了。
很快,他便被那平底货船随波带走,沉沉浮浮的,一眨眼便出了汴京外城的水道闸门,只怕天一亮叫人发觉,那船都不知到哪个州府的码头了。
顾屠苏知晓他此时只是疼昏了,还有的是气儿呢,且看老天愿不愿意让这恶人得救吧。
他几乎整个身子都沉在黑乎乎的夜河里,只露出了眼鼻,就这般冷冷望着那船劈开水波远去。
顾屠苏套他麻袋时,本想着为大姐儿多打几拳出出气便算了,如今大姐儿过得挺好,也算给她积积福。
可不知为何,当他的拳头狠狠打在荣大郎身上时,心口却猛然涌起一阵几乎要将他击垮的痛楚。
像有一把刀子捅进他心里,将他血淋淋刺了个对穿。
他仿佛又看见了大姐儿出嫁时那双盈盈的眼眸,她弯弯地望着他,温柔与他道别。
她曾那样喜悦地期盼着,她将自己的余生都托付给了这个泼才杂碎,可是……却没落得一点儿好。
他甚至疼得还出现了破碎的幻觉:他似乎瞧见大姐儿背着比她人还高的脏衣背篓,步履蹒跚,寒冬腊月在河边搓洗衣裳,手冻得流脓;他瞧见她半夜被婆母叫起来为她倒恭桶,还指着鼻子骂她懒,扯起她的头发往墙上撞;他还看见她已瘦成薄薄一张纸,蜷在柴房的地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深陷空洞的眼,望向北面……
她想回家,可是回不去。
顾屠苏心口如锤击,双眼赤红,下手再不收着劲了。
等货船再也瞧不见了,顾屠苏上了岸。
他把荣大郎的衣裳和掉落的牙齿包了石块扔进河里,又将自己那湿哒哒的褂子和裤子脱下来拧干,重新穿在身上。
夏日他只穿苎麻的薄褂子和短裤,脚上也是草鞋,叫风一吹很快便干了。
他站在风口吹了会儿,因生得太黑,他几乎在夜里隐了形,哪怕有人在桥上往下望,也只能瞧见青纱帐般的篙草投下的层层叠叠的阴影,烟火一停,下头黑得更是只能看见河面微弱的波纹。
顾屠苏悄无声息地爬上河堤,重新推起那藏在桥墩阴影中的土车子,混入人流中。
回了家,家里人早都睡了,只给他留了一盏油灯。
他便也随意汲水冲了个凉,还将草鞋上的泥、车轮上的泥仔细冲干净,便躺在了床榻上。
他枕着双臂,空落落地望着,他也不知自己在看什么,梁木上有只就着月光结网的蜘蛛,一圈一圈,不知疲倦地吐着丝。
他本以为自己会今夜无眠,没想到很快便睡着了。
梦里连阳光都是朦朦胧胧的,蝉声鼓噪,巷子口的大柳树丝丝缕缕垂下细辫子一般的绿枝条。
好似他又回到了小时候,大姐儿的糖被巷子里其他混小子抢了,他拔腿便冲上去了,打了一架回来,鞋都掉了一只,他一跳一跳,蹦跶到脸上还挂着泪珠的大姐儿面前,伸出手,咧嘴一笑。
掌心里躺着他抢回来的糖,被他攥得有些化了,黏黏的。
大姐儿破涕为笑,拉过他黏糊糊的手,脆生生:
“顾二哥,多谢你了。”
他的心便也像那颗糖,软软地融化了。
可一转眼,幼时大姐儿的身影与声音都被一阵大风吹散模糊,不过一揉眼的功夫,站在巷子里的他们瞬时被吹得拔高长大。
这次,迎风站在他面前的,又成了那个还未出嫁时柔婉美好的大姐儿。
她对他露出笑来,还是他记忆中那样温柔的、眉眼弯弯的模样。
耳畔还是曾经她与他的最后一面、最后一句。
——顾二哥,多谢你了。
——顾二哥,我走了,你好好的。
分明是这样难得的好梦,心却酸得很,顾屠苏沉睡着,却有一滴泪从他闭上的眼角缓缓滑了下来,洇进了枕巾里,染出了一块难以磨灭的泪痕。
***
郑氏与荣大娘起先未曾察觉不对,在茶肆里苦等了荣大郎一个时辰,之后越等越晚,有些回过神来了,便又四下苦苦寻了一整夜,却都没找到荣大郎的踪迹。
她们与家仆问遍了路人,没人瞧见,都说指定是找不着了,昨夜人这般多,被挤得掉进河里淹死的也不少。
荣大娘立即坐倒在地上哭爹喊娘,还发了狂似地撕扯郑氏,说她是丧门星,若非她让荣大郎去寻簪子,如何会有这样的祸事?
这下好了,郑氏被荣大娘原形毕露的狂态吓得哭了出来,幸好她身边还有几个亲娘留下的老忠仆,连忙操起棍棒,将郑氏团团护住,又呵斥道:“你这当婆母的好生无理!
如今事无定论,如何能这样败坏自家媳妇的名声,难道是要逼媳妇也去死吗?休要说些没道理的鸟话,当我郑家是好欺负的吗!”
一团混乱后,荣大娘讨不得好,只能眼神淬毒似的瞪着郑氏,嘴里还又咒又骂个不停。
郑氏吓坏了,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她实在惧怕荣大娘,只觉着天旋地转,一瞬间好婆婆成了母夜叉,好郎君不知所踪,这美好的世道全变了狰狞面孔似的。
她身边有个老仆人是明白人,观荣大娘那模样,立刻对荣家先前的说辞有了疑心,于是一面为荣大郎失踪报官,一面找人到内城打听那荣家那被休的前儿媳妇的事儿,想两厢应证应证。
这打听的郑家仆人好巧不巧,遇上推车去给沈家买鸭子的李婶娘。
李婶娘立即抖擞精神,滔滔不绝地讲了半个时辰。
沈渺前段日子办存鱼摇签,常让狗儿去帮着看签上的字,还给狗儿发了银钱送了烤鱼吃,这些日子卖起烤鸭来,也不忘帮衬邻里,她不仅优先买光了巷子里各家自家养的鸭子,后来还托擅长挑选家禽的李婶娘替她去各大鸭场寻买好鸭子。
李婶娘这下立刻成了沈渺的好婶娘、好邻居,从此她那张碎嘴里再也没有一句沈渺的坏话了。
喊沈渺,也从“那沈大姐儿”
变成了“我们家大姐儿啊”
。
见郑家人大老远来打听,李婶娘那是嘴上火力全开,把恶婆婆如何欺辱沈氏添油加醋说得亲眼所见般,还把荣大郎如何不要脸日日与母苟合都编得活灵活现,仿佛当时她就站在床边看似的。
听得那郑家仆险些要昏过去。
打听到了荣家先前休妻的真相,郑家仆面色铁青地回到客店,他知晓自家姑娘性子弱,便先按捺不发,只是劝郑氏不要逗留汴京,速速回明州:“元娘,你留在这人生地不熟之处,帮不上什么忙,你那婆母又疯又癫,与先前判若两人,令人信不过!
奴不管他人,只担心元娘有什么不好。
总之已报了官,官府自会追查荣郎君下落,是生是死总有定论,总不能一日找不到便在此耗一日,一年找不到便耗一年吧?回家去等,也是一样的。”
郑氏是个没主心骨的人,但她知晓自小在后娘手里护着她长大的家仆是好的,看荣大娘每天污言秽语的也实在心里惴惴不安,于是便听从了老仆从的话,当即便打算雇车雇船回明州去。
荣大娘自然不肯,但她如何跳脚也抵不过郑家好几个五大三粗的仆人,人家撂下话了,她要留下等便等,请她自便,但郑家人是绝不会再滞留在汴京了。
当初,荣大郎思虑荣大娘折磨儿媳的名声已在金陵传了出去,为了能与郑氏成亲,便让荣大娘将金陵的宅子田地卖了,搬去明州重新置了个小宅子。
买宅子花光了身家底细,这俩母子便如先前吃沈大姐儿嫁妆一般,如今吃穿用度全靠郑家。
现在好了,没了儿子,她一个孤老婆子身边没多少银钱,哪里敢一个人留在汴京?
最后也只能哭天喊地、咒骂不断地跟着回明州了。
郑家人与荣大娘一路吵骂回了明州,仆人一回家便将荣家休妻的内情揭出来,郑家又派人去金陵再打听,两家很快又闹起和离,荣大娘寡不敌众,还被郑家棍棒打了出去,这便是后话了。
至于荣大郎……那货船疾驰了一天一夜,终于停靠郑州一处码头,泊船时,市舶司来查船验货,船老大才惊觉自己船后头不知何时坠了个光溜的人!
瞧着有胸口还在起伏着,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什么,下头还血肉模糊,都被水泡得生白发肿了。
“晦气!
怎缠上了河里的水鬼?”
他赶忙让手下解下来,既然还有气儿便不扔水里了,他把人往码头上堆烂木头烂渔网的角落里一扔了事,省得官衙的人瞧见过问,耽误他做生意。
之后又点头哈腰给市舶使缴了税银包了厚实的大红包,补了船上柴炭米粮,忙开走了。
再之后,便无人知晓荣大郎的行踪了。
***
这惊心动魄的观莲节之夜,沈渺一点儿也不知晓。
她美美睡了一觉醒来,李婶娘已推车一早便送来了三十只嘎嘎乱叫的活鸭子,唐二和福兴蹲在地上宰鸭子放血,灶房里炉火已生,羊肉与猪骨高汤的香气丝丝弥漫到前铺。
阿桃一边往外走一边咬着发带挽发,随意扎了个圆顶髻,便开始卸门板开铺子。
隔了会儿,清晨第一位客人都已进来了,坐在窗边喝热腾腾的羊肉汤。
陈汌和湘姐儿还睡着,两个孩子盖着凉被,乍一看睡姿挺端正的,结果去他们屋子里把被子一掀开,湘姐儿身子跟腿已经扭成了麻花,陈汌也睡得对角线斜歪的。
这么睡真不难受么?
沈渺将湘姐儿的脚从咯吱窝下拿下来,不由感叹,孩子就是软啊,这韧带真好。
洗漱完,沈渺照常开始一天的生意。
辟雍书院里,沈济愁眉苦脸地刮着咸菜罐子最后一点儿底。
阿姊带给他的好东西,刚一进学舍,便被他同住的这群双眼发绿的饿狼瓜分了,蜜桃干和蛐蛐饼当天便阵亡,速食汤饼两三日也吃了个精光,之后同窗们各家带来的存粮也很快告急。
他只好用小炉子自家煮点粥饭,配腌笋和腊肉吃。
幸好又要熬到休沐的日子了。
沈济就着咸菜稀饭,满脸都写着归心似箭。
与他一般满心等着休沐的还有监生学舍中的宁奕与谢祁。
蝉鸣阵阵,芭蕉叶荡,正是午后静谧的时辰,尚岸与学舍里其他学子都在歇午晌,唯独犯馋的宁奕、抱猫合衣浅眠了一会儿已起身的谢祁还清醒着。
谢祁起来后便默默拿了书来读,宁奕……宁奕在自己塌上打滚。
自打前几日从谢祁手里抢了些烤鸭肉吃,宁奕便跟中了毒似的,一直对烤鸭魂牵梦萦,已经快要茶饭不思的地步了。
滚了几圈,他气若游丝歪在塌上,掀起眼皮看向窗下,谢祁坐在窗边的书案边,案上左侧垒了数本书,最上头的书上还搁了个藤编浅圆筐,麒麟卧在里头,尾巴垂下来,一甩一甩的。
书案另一边置了个精巧袖珍的竹节陶香炉,里头点了崖柏香,轻烟袅袅,香气幽微而散。
谢祁手里握着半卷书看得专注,竹帘半卷,和着窗外明媚的仲夏,好似兰芝生于室中一般。
宁奕望了会儿谢祁、望了会儿猫晃尾巴,又无聊地掰着指头数——还剩两个时辰便能离开书院了。
他已经决定了,休沐先不回家,先去沈记点上一只鸭!
他刚数完,就见麒麟忽然从窝里站起来了,抻着前爪伸了个懒腰,轻巧地跳下书堆,抬起圆溜溜的猫眼窥了窥谢祁,见那人类没注意到它,它便迅雷不及掩耳,将猫头伸进了谢祁的钧瓷茶杯里喝水。
宁奕看个正着,正要出声提醒谢祁,却见谢祁头都不敢转过去,生怕惊扰了猫,只轻微对他摇头。
他便闭了嘴,没一会儿麒麟喝够了水,跳下桌子在屋子里溜达起来,顺带还在谢祁绑了麻绳的椅子腿上磨了磨爪子。
谢祁这才转过身来,无奈地道:“麒麟不爱喝水,那杯子如今已给了它了,今日便是刻意放在那儿给它喝的。”
也是奇了,好端端放了清水在它的水盆里,它死活不去喝,瞧也懒得瞧一眼,但只要谢祁在桌上放了茶杯,它即便只是路过也会把头伸进去喝一口。
“狸奴之心难测矣。”
宁奕大为摇头,“但你也无可救药了,如今算是彻底成了狸奴之奴也。”
“为狸奴之奴,吾心乐之!”
谢祁义正言辞地反驳,不理会他,伸手招呼麒麟来,搂住毛茸茸的猫咪,先挠了挠它下巴,又取了檀木梳子来,给它梳理一身金鳞花斑的毛,梳下一大坨浮毛,也没丢,团了起来,收在囊袋里去。
回头带回家里,问问家中绣娘能否用麒麟的毛纺线,顶好再用它猫毛绣两只猫头小屏风来,便能将麒麟幼时憨态可掬的模样永远地留下来。
做好后,便一副摆在他书房中,另一副送去沈娘子家中……
沈娘子。
秋毫说沈娘子收了那炙鸭图很开怀,连声说谢。
可她怎么不再回个信呢,哪怕上头只写几个字也好呀……也不知近日沈娘子可好,昨日有没有出去看灯?
谢祁一下一下摸着麒麟油亮光滑的背毛,心思却早已不在猫上了,麒麟享受得眯起眼,他满脑子却都是“沈娘子如何,沈娘子又如何……”
宁奕见他抱着猫怔怔出神,压根不理人,心里更觉孤独,于是干脆也爬起来,一叠声叫书童研墨来:“受不了了,我要写烤鸭颂!
回头我必要集一本食事杂录,将吃过的美食都写进去,再刊刻成书,独馋馋不如众馋馋!”
哇好远大的志向,若是叫家中郎君得知,只怕又要气得厥过去。
宁家书童无言以对,默默铺纸,滴水研墨。
等到书院里上课的敲钟声响起,众人拖拖拉拉去学堂里上了最后两堂课,总算挨到了散学休沐,悠长的钟声中,学子们真如一笼放飞的鸟雀,迫不及待地扑腾回了各自的家中。
沈济出门时正好遇见谢家马车,谢祁便邀他同坐,将他捎回内城,省得去城门边挤长车了。
谢家的马车很大也很高,沈济进去了才发现以他的身量甚至只需要低头便行了,中间摆着桌案,两边都能坐人。
他道了谢坐下,才发现对面还有个“猫座”
——原本谢祁用来放古籍的小木架子,书已经不翼而飞,如今缠上了麻绳,铺上了织锦的软垫子,还有条丝绸小凉被。
架子上还挂了绘有猫咪扑蝶的小布帘子,吊着个刻有“麒麟”
二字的漆木小木牌,猫咪便躺在里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那帘子上的猫与麒麟如出一辙……瞧着那笔锋,恐怕还是九哥儿亲笔画的。
谢祁点了茶给他,温声与他交流功课,一路上沈济收获不小,又听他问道:“往年的县试在二月,府试在四月。
但今年官家下旨‘加科’,将县试提前到了八月,府试在十月,你可要去试试?”
这问得沈济一愣。
此时考中一个秀才,需先经县试,再考府试,才算有了童生的资格,之后方能参加院试,而通过院试才能称为秀才。
考秀才虽只是科举路上最微不足道的一道坎,但却已是普通平民想要跃过龙门很是艰难的一道坎。
沈济微微低垂下头:“我才读了几日书,怎好去参加?”
谢祁却道:“我却认为你要去。
此去赴考,非求必中,是为了观考场规制、亲验科考诸事。
虽说如今学问学得还不够深,但却不能怯场,经过一回,你才知晓所谓科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经过一次考,往后再精读四书五经,才不会偏颇忐忑。
这是我的想法,回头你与你家阿姊……好生商议商议。”
沈济听得入了心,沉思得点点头,没有留意谢祁提到“你家阿姊”
时微微的停顿,以及移开的目光。
谢祁说完这个后便没有多说什么,其实不仅是县试、府试,前阵子大内刚颁告了三百里加紧的谕旨,各地州府路连院试也紧赶着要在入冬前举行,这样紧迫的一年三试这是以往绝无可能出现的。
官家扩大科举名额又临时增科,可见官家擢升寒门之心愈发急切了。
谢祁县试、府试早已过了,只是因屡遭霉运卡在院试上。
谢祁还挺平静地想,大前年是写完一整张策论突然断了笔,墨迹污了满纸,来不及重写;前年是送炭的厢军摔了一跤,炭盆扣在他桌上烧了卷子;去年是考棚轰然倒塌了。
今年也不知会是怎样个新鲜倒霉法?
在他与沈济都各自凝思时,马车缓缓停下了。
沈济回过神来,思忖应当是到谢家门口了,他赶紧下车,心想等会走一条街便能回去了。
结果与谢祁道谢后匆匆下了车,才发现马车停在街市上,抬头望去,“沈记汤饼铺”
几个大字正挂在匾额上呢。
他一惊,转身想道谢,结果谢祁抱着猫也随之下车了。
他呆了呆的功夫,阿姊已经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济哥儿,你回来了!
今儿好早……啊,九哥儿也在,你们一起回来了?麒麟!
长那么大了!
真可爱这圆脑袋,我抱抱你,哎呦,你肚子怎么那么大?”
谢祁眉眼顿时柔和下来,望向抱着猫的沈渺,上前一步越过沈济,站到她身侧,也伸出手去摸猫,细细解释道:“我也发觉了,还特意带它去马行街那闻十七娘的兽药铺子瞧了瞧,那猫狗大夫说了,它什么毛病也没有,那肚子上都是吃出来的肥肉,故而显得大。”
沈济莫名让到了一边,正觉得好似哪里不对,阿姊又已微微扬起脸,弯起眼对谢祁道:“九哥儿来得正好,我们正商量着要做钵钵鸡吃呢,九哥儿吃辣么?要不要与我们一块儿吃晚食?”
“钵钵鸡?”
“啊…其实…有些像冷淘杂蔬式‘拨霞供’[注],钵钵鸡是我胡乱取的名儿。”
“不会,这名很有趣。”
“那九哥儿留下来一起吃吧?辛苦你还绕路送济哥儿回来了,对了,你要先回家一趟么?”
“不必了,秋毫,你回去与阿娘说一声便是。”
“那敢情好呀,九哥儿请进,我们正切菜串串呢!
你来看合不合口味,我做了藤油和红油的冷汤,夏日里吃这个最舒服了,香辣又清爽。”
“好,我也来帮忙。”
沈济呆呆地站在旁边,就见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一边说一边摸着猫便进去了。
不是…怎么…怎么回事?他是不是突然便被遗忘了?
他缓缓转过头,秋毫背着书箱冲他一笑,拱手:“沈公子,奴先回去了。”
便登上了车。
车夫周大忍笑拍了拍他的肩,连谢家的枣红马儿都对他也打了个响鼻。
等谢家的车都走了,阿姊怀里抱着一盆菜,才突然想起他来,从后院与前铺相连的门口探出头来,不解地问:“济哥儿,你还傻站着做什么?快进来呀!”
湘姐儿也跟着从沈渺的胳膊下也钻出脑袋来:“阿兄,快进来呀!”
“来了!”
沈济顿时将方才奇怪的感觉抛诸脑后,背起书箱快步跑进了家门。
掀开帘子,跑进宽敞了许多的后院,他立刻浑身都被浸入了浓浓的食物香气里。
有烤鸭的香、有汤饼的香、还有辛浓花椒香。
这熟悉美好的味道让他身心立刻放松下来。
放下书箱,洗了手,他也搬了个板凳坐在了陈汌旁边,学着取了根细竹签来串菜。
阿姊又端来菜,温声为他挨个介绍,这切菜时会和菜说话的是唐二,埋头煮汤的是福兴,那磨签子的是阿桃……
正值暮时,檐下光影斑驳,竹风铃挂在檐角叮当作响。
他满心欢愉与他们打招呼,尤其唐二拉着他说个不停,之后湘姐儿也比赛似的拉着他说话,他都快忙不过来了。
所以,他也没留意到。
众人在院子里围坐,中间放着各色切好的菜与竹签子,阿姊放下了一盆新洗好的菜肉,转身去里头搬了张凳子走过来,谢祁便状若无意,先温声开口劳烦福兴往旁边挪挪,又扭头劳烦滔滔不绝的唐二也挪挪,很快让出个空位置来。
在他没发现时,阿姊便如此顺理成章地坐在了谢祁身旁。
他更没发现,方才阿姊去洗菜时,只是拿眼瞟了一眼旁人怎么串,串串便很利索的谢祁,如今忽然又不会串了,竟变得笨手笨脚起来,时而不小心扎了手,时而串掉了菜,于是阿姊瞥见,又微微倾过身子,取过他手里的签子,声音软软地教他:“九哥儿,串食物,当先串较硬挺的食材,如,串蔬菜肉类混合的串,先串一芋头,再串一块肉,再串一片菜……也不要串得太密,要留出空,这样泡进料汁里,入味快……”
两人挨着,衣袖相触,膝盖偶尔一碰。
谢祁耳廓红烫,低下头,余光下,她鬓边一缕发,被风吹拂,飘落在了他的肩头。
第62章吃钵钵鸡
暮霭已合,余晖在天边只剩一道黯淡的黛色,沈家小院里,两大盆的钵钵鸡已焯熟了水,泡进了浮满芝麻与棕红油光的冷汤料中。
竹签一串串露出大大的陶盆边上,串着琳琅满目十几种荤素菜。
鸡肉、五花肉串薄嫩,肌理明晰,浸泡在红汤中连肉也被染成了棕亮的辣油色。
其他肉菜如鸭掌、猪耳、郡肝或焯或卤,各有各的味。
素菜里木耳舒卷,鲜藕透粉,豆苗新翠。
莴笋脆爽、山药绵糯、白菘清甜。
另外还有老豆腐、豆干、豆皮、年糕、油条……
仔细数来,这盆里的诸般食材,竟好似数不尽了一般。
院子大了,原本那小方桌也调岗去了前头铺子,成了片烤鸭的桌案。
自家后院吃饭的桌,沈渺装修时换了张大的,能坐十个人,如今加上孩子,所有人围坐在一起,终于不会挤得胳膊肘碰胳膊肘,连筷子也打架。
两盆钵钵鸡都是拿鲜鸡熬汤,慢炖到鸡肉熟而不烂,便将鸡捞出顺丝切片、斩丁,回头串串。
之后便是做红油,如今没有辣椒面,沈渺只能将大宋人常吃的茱萸酱姜磨成粉,再佐以芝麻、花椒、八角、桂皮等香料,热油浇香。
这样做出来的红油,颜色不如后世红亮,辣度也不够,但香还是很香的。
之后便用这个红油调那鸡汤底,再加点酱油陈醋增味,一点白糖提鲜,拌入蒜泥、香油等,搅拌均匀,便能将串好的各色食材浸泡进去,等上一刻钟,荤素菜都吸饱了汤汁,染上了香辣的红油,便能大快朵颐了。
谢祁是头一回这样吃东西。
沈家没有那等能装十来斤灯油的大海灯,点的便是普通的竹篾灯笼,因此灯火昏黄,反倒笼出一地温柔的光来。
两条狗,大的那只趴在廊下啃骨头,偶尔摇摇尾巴,另一只进鸡窝里睡了,竟能打得雷鸣般的呼噜声。
那几只鸡倒被挤在鸡窝外头,母鸡缩在菜地里,公鸡蹲在鸡窝顶上,缩起一只爪,威风凛凛,单脚独立地睡觉。
抬起眼,是低垂的繁星。
沈家买的三个奴仆,本想端着碗去别处吃去,被沈渺挨个摁在凳子上:“你们跑了,我这大桌岂非白买了?”
摁完他们,又抬头看向谢祁,她刚张嘴,谢祁便已了然地笑着摇头:“我不在意。”
沈渺便也笑起来。
她早知道了,从第一回见到砚书,从九哥儿在连雨天派马车来接她,从他愿意借书给济哥儿,她便知道谢祁是打心眼里不在乎这些阶级之分,他是这世道上极难得的人。
于是众人围坐,谈笑着随吃随取,吃得辣了,便将粗粝浑浊的麦酒用漉酒的葛布过滤两遍,直接倒入一只单耳手把大陶杯中,喝着泛起的泡沫一起喝进肚子里,那才舒爽!
谢祁也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大杯子,还饶有兴趣地端起来瞧。
这杯子直筒阔腹,装满了酒举起来都费劲,但一喝便能豪饮,在这样有些燥热的夏夜格外应景。
沈家有趣的东西不仅有杯子,那院子里有个小水池,水池里长了些菖蒲和一叶莲,好似还有几尾湘姐儿河里摸来的鳑鲏,小小的,却也自成一景。
池边特意立了个小木牌,木牌上还撑了一把极小的竹骨伞,那木牌还可以转动,正面是“蛙蛙背囊远行”
,背面转过来是“蛙蛙已归来”
。
惹得谢祁饭前蹲在水池边,仔细寻了半天的蛙。
钵钵鸡也很美味,意外很合谢祁的口味,瞧着油汪汪的,底下却清凉爽口,汤底有鸡汤的鲜美,一点儿不腻。
尤其脆藕沾满了汤汁与芝麻,咬下一口,“咯嘣”
有声,脆而不碎,好似新雪破冰之声。
那郡肝也令人惊喜,谢祁原先不知是何物,沈娘子对他说是鸡胗做的,卤过后切成薄片,入口紧密有韧性,料汁已经完全浸入其中纹理,吃起来特别香,让在家中很少吃各类下水的谢祁一下便拓宽了嘴界。
还有那老豆腐,外头微韧,内里满是蜂孔的豆腐芯沁满了香喷喷的汤汁,吃起来里头每一道缝隙都蓄满了浓郁滋味,软嫩多汁,咸香辛辣,又未曾丢失豆腐本身的豆香本色。
谢祁吃得实在满足,比在自家吃得满足多了。
方厨子也有拿手菜,做得好的菜也有不少。
但谢家用饭,也是摆桌子、布帐子、行礼节,各房有各房的繁琐。
谢祁一家子的大房还算简朴,因他阿娘最受不了吃饭事多的,每当爹爹跃跃欲试提议行酒令,便会被阿娘一句“食不言”
怼回去。
但若是遇上他三叔那等泡茶要用天将明的露水、写字要点亲手拈的老山檀、吃饭要到山明水秀中吸取日月精华之人,吃一顿饭往往要花一个时辰来筹备,那更是了不得的麻烦了。
谢祁以前也有在外风餐露宿的时候,但即便在荒郊野外,他也有砚书在身边服侍,吃的东西不需要动手,一壶水一个饼子这样将就;回头遇上村镇,再去食肆里吃些好的。
像这般从食材开始,亲手串、浸泡,又与这样多人同坐一桌,身边没有仆从服侍,东西都盛在一起,全靠自己取用,想吃什么吃什么,对他而言是很新奇的体验了。
沈家的桌子不高,他屈着两条长腿坐在板凳上,手里抓了串黄瓜片,侧头看着唐二勾着福兴的膀子喝酒,举起杯来便是一句:“福兴兄,话都在酒里了,俺干了,你随意!”
福兴慌忙抱起大扎杯与他一碰,酒水晃漾,他怕撒出来,忙用嘴去喝,转头,唐二仰着脖咕咚咚已经喝完一杯了,这可把他跟前主家学的华亭话都震惊出来了:“哦呦,侬掰能吃酒,真是吓煞人了。”
阿桃坐在他们俩身边,也喝了几杯,打着饱嗝,眼圈红红地仰头看月,似在思念着谁。
再扭过头,湘姐儿和陈汌两人在比谁吃的签子多,数来数去数不清,拉过济哥儿来评理,济哥儿听了一脑门官司,终于闹明白了,在一旁无奈地纠正湘姐儿:“三五是一十五,不是一十八……你的《九九歌》怎的还未背熟?古家的阿宝都会背了!”
谢祁笑了,目光慢慢收回,轻轻落在身侧,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去瞧,便用余光去看。
灯火将沈娘子的脸照成了暖黄色,映出她细腻肌肤,泛着淡淡光泽,她双手捧着酒杯,含笑望着众人或是笑或是闹或是安静地吃,神色安静又蕴着无尽温柔,好美。
谢祁以为自己看得很小心,没想到沈娘子敏锐地察觉了,转过眼来,弯起眼一笑,似乎以为他没说话是受了冷落,便将手里的大酒杯倾过来,与他一的杯相碰:“九哥儿,干杯。”
此时,如此凑巧,夜空中恰有烟火升空,一簇簇绽开倒流的星光,在闪烁的光中,谢祁终于也能侧过头与她对视。
她的面容被那一瞬璀璨照亮,双眸流盼,眸光似天上的星,正簌簌落入了她眼底一般。
他定定地望着,轻轻回:“干杯。”
烟火转瞬即逝,院子里又恢复昏昏然,但谢祁那一瞬的心跳如擂鼓,却久久不曾平息。
喉头干涩,他想说什么,沈家后院门口却从虚掩的门扉外探进来一颗圆胖小脑袋,脑袋的主人一见院中吃香喝辣的情景便崩溃大哭,指着谢祁悲愤控诉道:“九哥儿!
我听秋毫说你要在沈娘子处用饭,我就知晓!
你吃独食!
你不带奴!”
迤逦美好的情愫瞬间叫这声鬼哭狼嚎击破。
谢祁默默扭过头懒得理他。
湘姐儿倒是高兴地站起来,挥手欢呼:“砚书!”
沈渺笑得肩都抖,起身把他拉过来道:“还有呢,进来一块儿吃。”
顺便把自个的凳子让给砚书了,她接过唐二递过来的新板凳,就在砚书身另一边重新坐下了,还把桌上自己的碗筷挪走,将阿桃去灶房取的干净新碗碟放在砚书面前:“别客气,我家没规矩,你尽情吃吧。”
谢祁凉凉地瞥了眼脸颊上一滴泪都没有的砚书,他已经抓住沈娘子递给他的串串,仰脸傻笑:“沈娘子的手艺还是这般好,香香辣辣的,这真好吃,下回奴还要来。”
沈渺看砚书总觉着他与湘姐儿一般,不由姐姓大发,捏了捏他头上的总角包:“好吃你便多吃些,随时过来也无妨。
要米饭吗?冷淘汤饼也有,我让福兴去给你下一碗,吃么?”
“吃吃吃,奴什么都吃!”
他美滋滋地啃了两三串,又吸溜吸溜吃了碗凉面,才忽而发觉身旁有道幽怨的目光。
扭过头,原来是九哥儿一直盯着他,他不解地指了指谢祁碗里剩的串,问:“九哥儿,你不吃了么?那……”
不吃给他吃,他不嫌弃。
油胖爪子刚要伸过去,那碗便被谢祁端走了。
“你怎么过来了?”
谢祁问。
“大娘子让我来的,说是去年观莲节十一娘置办的烟火都还没点完,近来与姊妹们又只爱玩绢人娃娃,都给绢人做了一柜子衣裳鞋帽了,也不说出门放放烟火。
大娘子说再这般放下去要潮了,叫我顺带抱了来,给九哥儿和沈娘子以及沈娘子的弟妹们耍。”
砚书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地说。
谢祁看了看他:“烟火呢?”
“在门口,周大看着呢。
可多了,十一娘去年怕不是将人家爆竹烟火铺整个搬回来了。”
谢祁叹了口气,用手支着下颌,食不知味地专心吃串串,心里遗憾地想着:怨不得人们常说良辰美景皆易逝,他算是感同身受了。
如今他身畔再不是泛着温暖食物香气的沈娘子了,只有个嘴巴不停咯吱咯吱咀嚼的硕鼠。
苦矣。
等酒过三巡,福兴与唐二都喝成了大舌头,俩人一个俺呀俺一个侬啊侬的,相互说了半天都说不清话。
脚边酒坛子滚一地,桌上也是杯盘狼藉,全是竹签子,尽数都吃空了。
阿桃抹桌子收拾碗筷,又收进去洗。
今日沈渺给铺子里的人放假,有余便也与家人过节去了,阿桃便接过了她的班,主动收拾碗筷。
沈渺要进去与她一起洗,还被她轰回来了。
济哥儿在院子里扫地,谢祁把酒坛子都收到院墙根底下,便提议一齐去河边放烟火:“巷子里逼仄,若是走了水便不好了。”
沈渺扫一眼,湘姐儿听说要放烟火,两眼已经闪闪发亮了,手都已经搭上了陈汌的轮椅上,恨不得一声令下便推着陈汌飞出门去。
幸好沈家除了前头铺子的高门槛,家里的门槛都是一块活动的木板,白日里卸下来,夜里关门再上回去,否则以湘姐儿这速度推轮椅,被门槛一拌,陈汌一会儿能飞到巷子口的大柳树上挂着去。
她忙伸手将轮椅先摁住,再答应。
湘姐儿欢呼雀跃,推不动轮椅,扭头又拉上砚书先出去挑烟火。
谢家送来的烟火果真堆满了马车,有那等大型礼花,硫磺火药装填再竹筒和纸筒里,燃放时会喷射出火花的;也有那等像火药绑在竹棍上,点燃后会带着棍子嗖得一声拽出长长的火尾飞上天空;
还有叫“炮打灯”
的,飞得低,飞到半空中便会落下;湘姐儿最喜欢的“地老鼠”
也有,这烟火是市井里小孩儿的最爱,只要用泥土搓成泥卷子,中间裹上一点-火-药,点燃后便会从孔洞里喷火,在地上旋转乱窜,滑稽好笑,逗得孩子又拍手又跳。
其中有个最昂贵的“盒子花”
,里头用铁丝粘火药,外头搭架子,点燃后逐层脱落,很考验烟火师傅的手艺。
谢家买的这个“盒子花”
便真是花型的,一层一层不同的花,每一层燃起的火焰都不同,最后那层像盛放的垂丝菊,还会旋转。
沈渺锁好了门,湘姐儿牵着阿桃和砚书的手,济哥儿推着陈汌,都围着周大的马车兴奋地快走出巷子口了,唯有谢祁留在原地静静等她,她忙揣好钥匙,也笑着跑向谢祁身边。
就在他们走了不到一刻钟,宁奕与书童气喘吁吁地赶了来,却见铺子禁闭,还挂了锁,顿时晴天霹雳。
他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竟气得呜呜地掉泪了,拿手不住地擦,委屈极了:“都怪爹,今儿抽什么风非得来书院接我回家,回了家吃过饭再来买烤鸭,这铺子都关门了!
我又没吃上啊——”
宁家书童倒比宁奕还稳重,面无表情地抖出帕子来,叹了口气,递给他擦哭得涕泪满襟的脸。
随后默默坐在他边上,等宁奕哭完再回家。
***
今日是观莲节最后一日,夜又深了,外头人不如先前那么多了。
风很凉,沈渺与谢祁并肩站在金梁桥上,胳膊倚着桥上栏杆,遥遥往下望。
头顶是如星般璀璨烟火,几个孩子全在下头的堤坝上放小烟火棒,湘姐儿举着个“嗤嗤”
作响不断喷出小火花的烟火棒追着砚书跑,吓得砚书吱哇乱叫。
济哥儿陪着陈汌放了两回“彩珠筒”
——大竹筒里装填了九个小烟火,点燃后会依次喷出彩珠般的烟花,每每以为放完了,它又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倒是能放很久。
周大专负责在下头放危险的大礼花。
他站得远远的,撅着屁股拿香点了,捂起耳朵撒腿就跑。
有几次还没点着便跑了老远,还有两回点着了跑到一半身后没动静,又返回去,刚走近,那烟火筒便突然砰砰砰地火光四溅,吓得他整个人跳起来又慌不择路地逃,惹得沈渺和周围停下看放烟火的行人都笑出来。
谢祁始终没在看烟花,他借着人流与夜色的遮掩,偷偷看沈娘子。
看她笑得眼眸弯起,露出小虎牙,他也低下头笑了。
烟火再美,终不及她。
此时,砚书又噔噔噔跑上来,让沈渺与谢祁下去放河灯,观莲节若是不放灯祈福,总归不算过了节。
沈渺先前也买了好些彩纸河灯,里头放一点灯油和一截灯芯,点燃了推进河里去便成了,这东西便宜。
若非砚书提醒,她贪看烟火都给忘了。
宋时的烟火没有后世那般绚烂,但承载着的喜悦与希望是相同的。
她来了此处,也是头一回能这样静静地看一场烟火,四周吵闹,但她心中却是宁静的。
她想,这样真好,努力生活着,也有诗意的烟火。
“走,放河灯去!”
于是跃跃欲试提起裙子下了桥。
谢祁走在沈渺身后,他对河灯、花灯都已不抱希望,甚至沈渺点好了一盏莲花灯要递给他,他都不敢接,摇头笑道:“罢了,我拿了,不出片刻便要烧的。”
沈渺心想怎么可能?便让他摊开双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他手心,刻意等了会儿,见莲花灯还好好的,便指着他掌心里的灯得意地扬眉笑道:“瞧,这不是好好的么?”
谢祁也有些惊讶,好似没见过灯一般,托着这灯左看右看。
真的没烧。
这是第一盏经了他的手,没烧成灰烬的灯。
谢祁珍惜地托在手里,又有些不敢放了。
沈渺见他傻看河灯,干捧着不动,便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腕:“你蹲下来,手不动,这样放下去便好了。”
溽热的仲夏,谢祁也穿得很清凉,里头是方目纱的里衣,外头是蝉翼纱的衫子,若是单穿,这两件纤薄得都能透肤色。
此时,哪怕隔着衣袖,他也能感受到沈娘子的手指,那微微用力的触感。
先前伤腿时,被他怀揣在心中许久的火苗本深埋在心,此时又燃了起来,将他整副身子都烧得僵硬。
沈渺便满心困惑地见着谢祁好似个偏瘫患者,僵着半个身子蹲了下来,然后又僵着手臂把河灯放了下去。
她煞风景地拍了拍谢祁的手臂:“快快快,趁还未飘走,快许愿。”
谢祁被她拍得人都要倒了,幸好自幼也习武,脚下刚歪了两寸,他便连忙收紧腹部,很快稳住了。
稳住后,他便诧异地抬起眼,眨了又眨:以前怎么没发现……沈娘子的手劲……怎会比他阿娘还大?好生厉害。
没想到,沈娘子也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沈渺没看他,自己也放了一个,双手合十放在嘴边,认真地许了个很长的愿:希望全家连狗鸡、麒麟都健康长寿,希望铺子生意蒸蒸日上,希望顾婶娘一家也幸福,希望家国平安,再不生祸乱……最后突然想起来,又补充了一个:望九哥儿也能顺顺利利,不要再倒霉了。
等她许完愿,河灯都飘老远了,沈渺挠挠头,也不知老天听见没。
谢祁抿嘴一笑,转而看向自己的那盏莲花河灯,它随波逐流,好几次都要翻倒了,却意外与沈娘子的河灯一撞,又颠簸着挺住了,成功汇入了河面上那星星点灯的河灯之流中。
低头看布兜里还有好多小河灯,谢祁没忍住,又伸手取了一个点上,放进河流里,咦,真的,也好好的呢。
他能放灯了!
谢祁震惊地望着自己的双手,他实在难以置信,于是又点了第三个,眼都不眨地盯着它飘走,也成了!
前头,湘姐儿为了放灯,身上裙摆和鞋子全湿了,济哥儿正拽着她回来呢。
沈渺过去看了看,见湿得不大厉害,便不管了。
走回来时,便见着谢祁像头一回过年的孩子似的,一连放了七八个莲花灯了。
先前听砚书说过九哥儿有些霉运在身上,原本还没什么切身感受,但现在真是……沈渺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地重新蹲下来,侧头问道:“九哥儿许了什么愿?”
谢祁满眼笑意地转过头来,他的眼睛是沈渺见过最好看的眼睛,并非他双眼生得多么出众,而是那净澈纯然的眸光难得,不带任何污秽的凝视,朗目清泓,便令人舒服。
“说出来怕不灵验了。”
谢祁这时忽然有些腼腆了,他许了愿,除了太婆父母兄长的家人,自然也有为沈娘子许的。
他并不祈祷上天能成全他暗藏的心意。
今夜,他送出手中的莲花灯,望着那一豆微茫的灯火映在水波中,他心里头一个冒出来的、有关沈娘子的愿望,仅仅只是:“愿沈娘子……”
“多喜乐、长安宁、百岁无忧。”
如此足矣。
谢祁透过水波不甚明朗的倒影,看着沈娘子弯腰拾起了河堤上孩子们玩闹着燃放尽的烟火竹棍棒,装进了原本用来装河灯的空布兜里。
他便也忙站起来帮她捡拾。
原本他以为她是节省,想将竹棍和碎纸片捡回去当引柴,谁知沈娘子见他帮忙捡,便对他小声道:“汴河如今还这样美,不要被这些污了水。
而且这些竹棍藏在草里,又尖利,这般随意扔在这儿,容易叫明日来河边浣衣或是摸鱼的人扎了脚。”
她笑着:“收拾好了再回去也不晚。”
谢祁怔怔望着她。
很难形容此刻心里的感受,那鼓噪的心,像是树上的蝉。
一日一日,与日俱增。
后来观莲节过了,休沐也结束了。
谢祁却有些记不清书院里日复一日的生活,好似闭上眼,总还能瞧见细碎流火摇动漫天星河的那个仲夏夜,瞧见沈娘子扶住他放灯的手,瞧见她笑意温软……
似乎随着观莲节过去,宝元三年的夏日,也悄然过去了。
等他忽然意识到时光倏忽而过时,天已入了秋。
今年的秋萧瑟得很,不过两场秋雨,梧桐叶落,天便寒了。
十月初三,今日一大早,虽说秋风凉,谢祁还是只穿了一身单的墨色窄袖短打衣裤,长发高束于头顶,布带勒腰,缠了护腕,利落得像是一枝崖上临风的松柏。
他身边站着打哈欠打出了泪花的砚书,正站在沈记汤饼铺门口等沈济。
沈济听他的建议八月去试了一场县试,果然落榜,但他回来也知晓科考的厉害了——最难的不是做题,而是连考三日,连睡觉都蜷缩在考房里,上茅厕不许关门,有厢军捏着鼻子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哪怕有速食汤饼吃,在考场里也实在难熬。
出了考场,他立马小病了一场,养了大半个月才止了咳嗽,沈渺立刻着手要给他寻个武馆摔打摔打身子,否则日后真要下场考试可怎么好?
谢祁正好又到沈记吃“老燕州羊肉拨霞供”
,听见沈渺这般说,便自告奋勇,来当济哥儿的这个武师傅。
他每日带着沈济绕内城墙跑一圈,再练站桩,随后打一遍“吕真人安乐法”
——这是早年一位道长所创健体拳,很有强身健体之效。
沈渺自然无有不应。
“咯哒”
一声,门内传来了门栓卸下的声响,随后门板也卸下两块。
沈渺探出头来笑着与谢祁打招呼,顺带将济哥儿推了出来:
“九哥儿一会儿也回来喝汤,今日熬得鸭血米索汤,还切了些鸭肠碎、鸭肝丁进去一起熬的,可鲜了。”
砚书困得东摇西晃的身子立刻摆正了,道:“奴与九哥儿一定来!”
目送三人跑远,沈渺干脆把铺子开了,天气冷了,来吃汤饼的人与日俱增,烤鱼仍旧很受欢迎,烤鸭倒是几乎变成了外食,大伙儿更爱买了,提溜回家里,一家人烤着火吃。
这段日子正值秋收,这是一年一度最大的事。
官家做表率亲自下御田刈麦,官员胥吏也为了劝农收税连轴转。
平民家里有田地的要回去督农,粮商要下乡屯粮,棉花商更是一处处州府收棉花。
没田地的也不清闲,开始收自家门前屋后菜园子的豆角,刨花生,还要日日上山砍柴,开始囤积冬日的柴火了。
这时不仅大人忙碌,连孩子都得携壶浆拎箪食来往田间地头,帮着晒谷子、收谷子。
国子监、辟雍书院以及其他私塾都放了“秋假”
。
大宋的学堂不论官学私塾都不是放“寒暑假”
,而是“春秋假”
,春日播种只放十五日,秋收则关系一家一国下一年能不能吃饱,这刈麦割稻、拾棉花的活又重,便一口气放五十日。
如孟三之流,家中有良田,算是小富的人家,这时也都回了乡下,往日里瞧着有些体面的书院学子,此时也顾不上这许多了,都换上了旧衣裳,与家里长工一起,帮着自家阿爷阿奶抢收麦子。
但是谢祁、宁奕与尚岸这样的士族人家,放了假便清闲了,
他这才能日日往沈家跑。
谢家家田多,但佃农与田奴也多,远房族人亲戚也多,自然轮不着谢祁下地。
反倒金秋送爽,庄子上红枫极美,湖上残荷也别有一番意境,郗氏已带着十一娘、太夫人去城郊小住了。
唯独谢祁义正言辞借口要教沈济习武,人不能无信,所以不去。
郗氏幼时孩子管得严,得儿女大了些便懒得事事过问,一味拘着这不许那不行的有何意思?人都大了,长了腿,难道不许便不会翻墙了?
看看三哥儿以前翻墙多利索,翻得脚下功夫都练出来了,一蹦三尺高,寻常墙头都困不住他。
因此,她也随九哥儿,并不管他是去沈记当账房也好,伙计也罢。
总归是他愿意的。
说起三哥儿,郗氏又想起了谢祒从秦州送来的家信,心底又喜悦又好笑。
这家信一展开,开头,这不着调的便写道:“阿娘亲启:久未通书,至以为念,叩请福安。
儿这一路,说来阿娘一定不信,九哥儿不在身边,儿竟乘船顺风顺水,乘车路途平坦,这一路几百里,连一个蟊贼都未曾遇着,如今已平安到了秦州,真是奇也幸也……”
好事成双,谢祒平安到了秦州,幽州的汤饼作坊也传了信来,说是作坊已落成,郗家的制饼匠人已照着沈娘子的方子做出了第一批汤饼,先已送往居庸关长城上日夜戍守的边军将士手中。
郗氏看完信,侧头望着窗外,笑叹了一声:“也算赶上了。”
汴京城中黄栌与银杏才开始飘叶,居庸关却已下了今年头一场雪了。
边关苦寒,不知今年秋冬,他们据守边关,是否也能因此过得好一些?
第63章汤饼作坊
关山连绵,千山一白。
十月本应是秋意尚浓之际,但居庸关因地势高拔,竟早早迎来了今岁第一场雪。
风裹挟着雪霰,簌簌扑进了丁号烽火台中,风声从砖石缝隙间挤过,挤得变了调子,呜呜咽咽个不停。
居庸关上这烽火台,扼守要冲,戍卒一共有八人,领头的是校尉陈忠,他是郗老将军手底下的小兵,前几年辽人饿疯了来掠边,他胆大冲锋,立下“陷阵”
之功,瘸了腿,但也被郗氏的长兄小郗将军提拔为校尉。
之后便被遣派到了居庸关,日日守着这段烽火台。
天色已昏暗得瞧不出时辰,他领着手下戍卒刚结束了一趟城下巡防,人人冻得死狗一般,身上早已被雪水浸透,哆哆嗦嗦地回来后,赶忙将身上的沉重的甲胄换了,穿上补丁叠补丁的旧棉衣,升起火盆来。
戍卒们瑟缩着围坐一团,此刻歇了下来,才发觉手脚都冻得发麻。
吴大紧了紧身上破得露了棉絮的衣裳,一边求身边针线好些的袍泽帮他缝补缝补,一边抱怨道:“今年这鬼天气,才秋末便能冷成这般模样,前俩月还热得狗伸舌头,如今说下雪便下雪了,我这浑身骨头都快被冻散架了。”
另一个叫李十的回来还没缓回来,身子不住哆嗦呢,接话道:“今年冷得太早了,咱们大营里发棉衣的都还不曾派人送衣来,到了夜里可咋熬啊。”
说着,忍不住将双手凑近炭盆中,却因一日长久的汗水和雪水浸泡,往年的冻疮竟复发了,稍一受热,便是一阵刺痛,他又忍不住“嘶”
了一声。
陈忠也脱下了头上所戴兜鍪,卸下两侧鼠毛护耳,随意抹了把脸:“之前天阴了这么些日子,我便觉着不好,料得必有雪至,一早已遣飞毛驰书返幽州,想来很快会有消息。”
李十这才发觉,平日里最爱插科打诨的飞毛不见,原来是叫送信去了,他不免又开始为他担忧:“这么大雪,飞毛也只穿着夹衣,苦了他了。”
飞毛是居庸关丁号烽火台戍守的八个人里年纪最小的,才十七,还是个杂胡混血。
他身世也奇,爹是辽人,娘是曾被掳走的汉人边民。
听闻他娘死后,他受不得亲爹的打,便逃了。
前两年他冒死越关投宋,本要被当奸细处死的,结果他一连说出了十好几个辽兵在关外窥伺大宋的地窝子哨点,立了大功。
小郗将军便做主将他保下了,上书回汴京,得了官家许可后,便升他任了承信郎一职,命他戍守长城。
听闻当年他领着宋军去捣辽人的哨点,头一个去的便是他爹所在的骑兵小队,他亲眼看着自己亲爹破口大骂,狼狈不堪被宋军押走,一滴泪都没掉,只是一个人走到茫茫荒野,挖回了他亲娘被丢弃的骸骨。
他将母亲的遗骨紧缚在后背,一路背回长城之内,寻了个漫山遍野都开着山杏花的小山坡,重新葬了。
飞毛因跑得快,还能双手离缰站立骑马,又不想再用辽人的名,便叫李十几个袍泽给他取新名字,结果这些大老粗们压根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争执了半天,觉着他跑得像飞毛腿一般快,便管人叫飞毛了。
他也不嫌弃,自打回了大宋,他便乐呵呵的。
李十的话音刚落呢,远处便响起急急的马蹄声了。
陈忠立马握紧佩刀,警觉起身查看,从烽火台中狭小的箭洞探出头去,才发现远处一队冒雪而来的车马,正在凄迷的风雪中飞速接近。
吴大沉了脸,架起了连弩。
等跑近了,陈忠才松了口气,摆摆手让吴大松开机括——那打头跑得飞快的人,穿着宋军的甲胄,背上绑着大宋的五色旗,上头还绣着个大大的“郗”
字。
在居庸关,士卒们或许连自个的名字都认不得,但这个复杂的“郗”
字却死也不会忘。
“是飞毛回来了!
他这回厉害了,竟能从军资库那些铁公鸡手里抢了这么一大车回来呀!”
李十也瞧见了,喜得蹦起来,也不嫌冷了,忙下去摇开城关的门。
外头没一会儿已积雪盈尺,飞毛穿着厚厚的棉衣,外面还罩着鞣制皮革与铁片交叠铆合的甲胄,却还是被雪覆成了个雪人,进得长城高台,睫毛上都凝着冰霜。
他冻得呼哧呼哧喘气,扶着李十缓了好一会儿,才扬起脸笑:“李哥,我带了好些好东西回来!”
“什么好东西?”
李十皱起脸,“营里的庖厨还能做出什么好吃的,又是馕饼吧?”
顿了顿,又忽然面露期待道,“难道你抢来了马奶?若是有马奶喝,倒也不差。”
长城这么长,在上头戍守的将士也有成百上千人,如马奶这样有数的东西,能不能分到,一要看自家校尉的脸面和人缘,二要看弟兄们能不能打得过其他烽火台上的袍泽。
李十想到马奶便觉着一阵心酸,可怜他们这八人,大多都是擅射箭的瘦子,叫隔壁戌号烽火台那生得比门扇还宽的黑豕一撞就能飞老远,抢马奶之战已输了一整年了。
“比马奶还要好!”
飞毛似乎已经在大营里饱餐一顿,说着都在咽口水。
李十不免好奇了起来,心里痒痒,嘴上却还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瞧你那样儿!
没见过世面!”
“你一准也没见过!”
没一会儿,下头果然响起了扣关的声音,李十忙又开始奋力摇动粗大的吊臂,那些送辎重的弟兄追不上飞毛,赶着他的身影赶得好悬没跑死在路上,他们大口喘气,将拉来的冬衣、炭以及够八人吃用一月的粮食装在一只只大箩筐里,顺着木齿轮上的绞绳,吱呀吱呀吊了上来。
之后又冒雪往前面的烽火台去了。
李十等人接力,将箩筐一只只运到狭小的瞭望塔上,先开了一箧,里头果然是一批厚实冬衣与皮毛坎肩和帽子,还有钉了鞋钉的毛靴子!
李十两眼都亮了,摸着这些衣料都不舍得撒手:“真是神了,求什么来什么!
呦,摸起来还像是新棉呢!
这回飞毛又立大功了!”
陈忠笑道:“记他一功!
今年咱们又不用挨冻了。”
飞毛把盔甲卸了,风雪如刀,他满脸冻得通红,一进了温暖的地方,脸上立马裂出好几道血口子,他满不在乎地将血一抹,随便拨了点火盆边上的草木灰把血止住,还得意洋洋:“为了抢这批新棉衣,我差点没被黑豕那胖子一屁股坐死!
今年戌号的人也来得早,好悬没抢过!”
吴大咬牙切齿:“天一冷,各台都派人回大营里催粮草,戌号的蒙校尉奸猾,每回都派黑豕去!
可恶,仗得黑豕生得高大,他们每年都能喝马奶吃上奶豆腐!
一冬过了不说掉膘,指不定还能养出二两肉来。”
不过他们好歹有飞毛,飞毛骑马飞快,哪怕遇上暴雪也不迷路,时常能抢先。
军资库里如新棉衣、马奶之流的好玩意儿必须得派人去盯着,否则,自家烽火台便只能穿旧棉的,好的都叫别人挑去了。
比起马奶,飞毛每回都选择替他们先抢棉衣。
“怎么还多了一箩筐,飞毛今年真是厉害了啊,这是什么?”
李十已经迫不及待换上厚实的棉衣了,看边上还有个巨大的箩筐,不由好奇地凑过去看,“你不会真的抢过黑豕,弄了这么多马奶砖来吧?”
“你瞧瞧呗。”
飞毛故意卖关子,抱着胳膊不说。
陈忠走上前,掀开盖一瞧,里头装得东西倒有些稀奇古怪,油纸裹着一块块圆形的油炸干汤饼,另外还有些陶罐,有些罐里是烤干的杂蔬碎,有些罐里是凝固喷香的膏脂肉油,里头似乎还能见着肉块!
还有些罐子装满了磨成粉末的干姜茱萸,一掀开便辛辣扑鼻,熏了他一鼻子,痒得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听见陈忠直打喷嚏,李十他们也围了上来,一瞧都傻眼了,面面相觑,将汤饼、罐子翻来覆去瞧,也没瞧明白。
直到陈忠眼尖,从背篓底部发现了一张带字的图画,这八个人愣是凑不出四个字的大老粗们,不由好奇地伸长脖子,头碰头地围拢在一块儿看这图上画的画。
第一张是个冒烟的茶壶,旁边写了俩字,不认得。
还是陈忠努力挣扎着辨认了一下,说:“好像写得什么水。
你们瞧这不是水字!
咋回事,你们水也不认得?”
众人摇头,不认得。
飞毛这下嘚瑟了,昂着下巴走过来说:“不懂了吧,那是沸水俩字!”
第二张是将那干汤饼放碗里,再抓一把碎蔬丁、挖一块油膏,又写了四个字,这下陈忠也讲解不了了,太难了这什么玩意儿。
飞毛更嘚瑟了,指着字道:“这是写的沸水冲注!
而且水一定要没过汤饼才行。”
李十奇怪了:“你就去了大半日,怎的学了那么多字?”
飞毛道:“我聪明呗。”
吴大翻白眼:“还用得着问,他哪儿是认得字啊,这小子吃独食,指定在大营里已经把这什么沸水汤饼吃过一回了!
自然知晓是怎么回事了。”
第三张,拿个盘或是碟将那碗盖上,数至二百数。
第四张掀开搅合,成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饼,便能吃了!
大老粗们又猛地一仰脖,瞪大眼:“这样拿水一浇,等一等,就能成热汤饼了?真有这么奇?”
飞毛嘿嘿地指着他们:“没见过世面了吧?”
被陈忠伸腿踹了一屁股。
于是大伙儿便让飞毛教他们怎么弄这沸水汤饼,吴大赶忙去下头抱些牛粪。
长城上有积薪的传统,毕竟若是突然遇上什么祸事,他们要立刻点燃烽火向幽州预警,这是如武器兵械一般要日日检视之物,决不能有半点差错。
戍卒们春夏日里便会开始囤积柴炭,幽州城里定期也会送来,他们还养成了与辽人一般捡拾晾晒牛粪马粪来当柴烧的习惯,平日里倒是不缺柴火用。
没一会儿,便烧好了一大壶雪水化的热水。
人人又都翻找出各自的大陶碗来,按照飞毛说的和图上画的,先取干汤饼、再抓一把杂蔬、挖一勺油膏——那油膏真香啊,还没加水呢,李十便已经闻见了,他默默地开始咽唾沫了。
大伙儿挨个传罐子,都备好了,便又传茶壶,挨个加沸水。
沸水一浇,干汤饼被烫得微微响,棕色油脂遇热立即化开,李十与同伴们又翻箱倒柜寻东西来盖。
陈忠看他们那傻样,恨不得拿盔帽来盖,便去下头伙房里,直接取了灶上大锅的锅盖,令众人将碗挨着放好,大锅盖一扣。
只用一个大锅盖便把八个碗全盖上了。
一块儿数到二百鼓点,李十迫不及待掀起锅盖,浓香随着热汽蒸腾一霎溢满了小小的烽火台,香得他们魂都飞了,除了飞毛,七人都神情都呆了一瞬,一时竟没人伸手去拿碗。
居庸关路途难走,尤其冬日,外头的荒原寸草不生,大雪能覆过马腿,不论是送什么军粮来都不容易,为了方便运送,大多都是烤得脱水的馕饼,这东西轻,又经放,但哪怕拿火拷热,这东西也不会变软。
用热水泡开了吃也能行,但那样儿反而更难吃了。
那可恨的戌号烽火台里,倒是有不少马奶能泡囊饼吃。
更别提这样热乎乎的汤饼,里头还带着肉块和蔬菜。
“好香啊,做梦似的。”
李十揉了揉被氤氲而上的热气模糊的眼睛,慢慢伸手去碰了碰陶碗,热乎的,烫手呢!
“真跟变戏法似的,拿水一冲便能得了,还香得邪门!”
吴大也咽着唾沫,俩绿豆眼真变绿了,蠢蠢欲动,“弟兄们,要不别光看着了,都先尝尝啊!”
说着,他便伸手端起碗,挑起一筷子送进口中,这尝了一口便不得了了,他舍不得咽下去,香得话都含糊了:“好次!
好!
太好次了,比大营里过年才肯烧的羊肉汤饼还香……”
其他人也纷纷动筷子,李十才吃了一口便脱口而出:“这…这是什么味儿啊!
这是豕肉么?酱豕肉?我好像吃着酱豕肉了,这酱豕肉怎么这么好吃,一点骚腥也闻不见……我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说完自己都愣了,眼眶莫名也湿了,这一口汤饼,真把他这么多年熬过的苦寒勾出来了。
飞毛在大营里已经吃过一回,再吃一碗便没那么激动了,但还是好吃,脸上血口子还疼,可忍不住大口大口吸溜着浸满浓汤的汤饼,见李十快要哭出来了,便故意取笑道:“李哥莫不是要哭了吧?不就是一碗热汤饼嘛,至于激动成这样?”
可话虽这么说,他自己手中的筷子也一点儿不停,一碗热乎乎的汤饼很快见底,还忍不住舔了舔碗边,似乎还在贪恋方才的滋味。
这东西吃多少回都不腻,而且这回他可厉害了,抢来了三种不同味儿的油脂罐子,方才他们吃的是棕色酱豕肉的,还有黄色鸡骨味的,另外还有个飘着花椒粒和酸菜的青绿色油块儿,他每个都掀开盖闻闻,闻着香,便全都拿来了!
惹得那军资库的军吏冲他直翻白眼。
陈忠腹中饱暖,碗底还剩点热汤,没舍得一口气吃完,便小口小口往肚子里咽,他望着外头卷进来的雪沫子,心想,真好啊,多少年没在雪天吃过这样好的热汤饼了,有这样一口热乎的顶着,好似再苦再冷都能扛得住了一般。
而且,这如此美味又便捷的沸水汤饼,究竟是打哪儿来的呀?做这个的庖厨,脑袋也太灵光了!
不,不仅脑袋灵光,手艺也是一绝啊!
难不成,小郗将军请到厉害的新庖厨来营里了?可又有哪个脑壳子叫驴踢了的庖厨会愿意留在这苦寒之地?
问了飞毛,飞毛也不知,但他知道大营里没有新庖厨:“他们还在烙馕饼呢!
这东西发粮的人说,是小郗将军领军出去打牙祭,抢了辽人五十匹马、金人三十头牛,辽人的马又高又壮,卖七十两一匹呢。
小郗将军卖给牛马商,得了好几千两。
他便将这笔银子交给军资库监使,命他去外头一家新盖起来的汤饼作坊买了来。
那作坊也是刚建成的,主事的还是个小娘子呢!”
李十也在舔碗,感叹道:“小郗将军又去打牙祭了,还是咱们小郗将军聪明,每年都只抢一些,从不赶尽杀绝,等隔年他们又下了新牛羊崽子,估摸着养大了再去抢一回。
有时这个草场打了,明年便去另一个草场劫。
我在家乡跟我爹种田时也这样,一块田耕了一年,明年便要休耕了,否则庄稼长不好。”
“那是,不然像兖州的岳家军一般,老是一不留神打得太狠了,打到人家老窝,辽人和金人的皇帝还要写信骂官家,说好两国邦交友好通商往来,怎的忒不守信用。
听闻官家每年都为这事儿挨骂,挨了骂便要下金牌去兖州,才能把打得冒火上头的岳将军叫回来。”
“好笑得很,如今他们都攒了几块金牌了?”
“少说也有五六块了。”
“那也不少了,可是纯金么?”
飞毛嘻嘻笑着,“那么大一块金子,融了换粮草能换不少呢!”
“你咋知道?岳将军真给融了,前阵子才给岳家军换了一批夹钢刀呢!”
“哈哈哈…李哥,快给我揉揉,我笑得肚子疼!”
“揉你个毛。”
众人大笑起来,唯独陈忠眼角余光瞥见吴大两眼炯炯地盯着那装面饼的箩筐,他立刻反应过来,一把扑过去将箩筐盖住,警惕地扫视一圈:“既然是额外买的,只怕量不多。
吴大!
快给我松开!
这好东西就这么一箩筐,哪儿经得住天天吃?下月雪更大了,路难走,飞毛再去大营里抢…啊不…领粮食还不知有没有呢,都省着点吃!
三日…不不,五日吃一回,明儿还是只吃馕饼!”
众人哀怨却又有些盼头地嚎叫了起来。
一阵阵嚎叫声刚透出微亮的窗洞,在这簌簌而落的漫漫雪夜中,还夹杂着些许饱嗝的声儿。
***
沈渺也收到了郑内知送来的有关汤饼作坊已经开始运作的消息,幽州那边写来的信很简短,大致便是“万事顺遂”
四个字,她自然高兴得很,这意味着,一直这样顺利下去,明年说不定便能分红了!
郑内知还催她再出几样口味的方子来,说是这速食汤饼在幽州城也红火得不得了了,才做了几批,一两日便卖空,做得都来不及卖了——那日在谢家见过的崔娘子,果真去了幽州主持汤饼作坊上头的商号,她化名汤宛,八月便到了幽州,一到便先拉拢幽州城内各大商行掌柜,只花了两日便打开了销路。
如今汤饼作坊不仅专供军营,还给各大酒楼食肆、粮米铺子、杂货铺子供货,幽州城里各族杂居,有许多要出塞打猎或是牧马的边民、外出行商的商贾都是一箱一箱往家里搬呢。
这位“汤娘子”
干劲十足,幽州城里销路铺开了,她又冒着雪,带着伙计与礼物,揣着小郗将军的举荐信,直接去幽州城外三十里地的官马场里谈生意。
自打燕云十六州赎买回来,大宋还在边境各州建了三十二所战马场,专门为朝廷蓄养战马,如今已经养了三十万匹。
种马大多是陕西的秦马、辽人手里抢来的契丹马、京东路产出的京东马;另外还有西夏马、广马以及从金人手里抢来的女真马。
这些马都是祖宗,一日也饿不得,养马的人反而没有那么金贵,轮牧时在外受冻饿是常事。
那牧养监监官只尝了一次速食汤饼便定了两千箱,让分批送来,之后又与作坊定了长期供给的契书。
毕竟草场太广,牧马小吏带着马群轮转草场,好几日都回不来,正需要这样方便的东西。
听闻官家这些年决心要通西域,有一大原因便是想要当年大宛的汗血宝马,若是能带回来与大宋的战马群杂交,养出新的好马,一定能胜过辽金手里的战马。
如今辽金宋三国谁也奈何不了谁,但官家却道“大宋无近忧却有远虑”
,他屡次下诏晓谕各州节度使,要他们趁此和平无大战之时,勤勉练兵、革新器械、多多养(抢)马。
沈渺这些前半段是听郑内知转述的,后半段则是听食客们在铺子里喝酒吹牛时听来的。
她也深以为然啊,这位官家虽然对世家下狠手,但不可否认,其头脑清楚还有远见,是个当明君的好苗子!
还有那在谢家庄子上匆匆一见的崔娘子,沈渺听郑内知说完都吃惊不已。
那崔娘子当时在舟上瞧着生无可恋、弱不禁风似的,如今去了幽州城,竟焕然重生了般,做起生意来这般厉害!
她瞧着年纪也不大,竟也知晓去了个新地方,哪怕自己有靠山,也要先拉上那些地头蛇给些甜头吃,让他们知道她是来和大伙儿一块发财的,略微站稳脚跟,才去开拓新的销路。
而且,这崔娘子好有眼光,知道找官马场合作——她背靠掌管幽州大营的郗家,找官马场合作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最紧要的是,官马场这样的衙门,油水又肥,出手定然小气不了。
沈渺对她刮目相看,深深检讨当初那个有些怀疑谢家大娘子眼光的自己。
送走郑内知,九哥儿和济哥儿还在外绕着城墙跑,还没回来呢,趁着天早客少,沈渺便重新坐到柜台后面拨算盘盘账。
算珠碰撞,脆响连声,她听着这声音舒心得很,只觉着随着算盘响,她眼前在下一场铜钱雨,只要想到幽州卖出去每一块汤饼都有她的份,她便忍不住偷着乐。
这算账都算得都快笑出声来了。
等她盘完昨日的进项,铺子里忽而进来两个熟悉的身影,沈渺抬眼望去,忙将账簿收回抽屉里,笑着从柜台后迎出来:“王郎君、梁老丈好,可还是老样子?三只烤鸭片好带走吗?”
“是,劳娘子挑肉嫩的。”
“都嫩得很,您放一万个心好了。”
这位王郎君三十几岁的模样,有一把养得乌黑油亮的长胡子,他每回过来都穿得无纹无饰的素色长衫,但出手却不小气,前几次他都是与他娘子来铺子里吃烤鸭,吃完了再打包几只带走;后来便是他时常过来买,却不再铺子里吃了;再后来,他时常与这位梁老丈一起来买。
这梁老丈很老了,头发稀疏花白,好似因秃头秃得连脸上胡子都没了,背微微佝偻着,但他身家应当很富裕,虽穿得与王郎君一般不起眼的细布素衣,但却胖胖的,肤色也很白,一点儿也不像普通人家。
尤其他有一口齐整好牙,这太难得了。
沈渺心想,此时平民百姓的牙到了梁老丈这个岁数,几乎都已掉光了,像他一般还能保有一口好牙的,就沈渺所打交道的人家来看,无一例外皆是富裕人家。
他似乎天生就是个笑脸儿,不管说不说话都是笑眯眯的,令人观之可亲,但沈渺总觉得他身上的气质怪怪的。
单看他这个人,觉着好似享受了半辈子荣华富贵,气度高华,但他与王郎君说起话来,却又觉着他有些低人一等。
可那王郎君十分敬重他,又事事以他为准。
矛盾得很。
但这是人家客人的家事,沈渺从不多嘴多问食客的事儿,她只管卖鸭子。
唐二片好鸭子,小心地装进了梁老丈带来的螺钿嵌杂宝的三层食盒里,那剩下的鸭架子也给他包好了,这位梁老丈每回都是不要炸,要带回家里去煲汤的。
单看这食盒,沈渺就知道他们一定不是普通人了,不是谢家那样的豪富,便是冯家那样的豪富。
但是这汴京城里好像没有姓梁的大族?
沈渺心里奇怪,却没有表露出来,笑意盈盈地将装好的食盒奉上给梁老丈,往常这时他给了钱便走了,但这次接过去后却没有离开,而是问道:“听闻沈娘子每月皆有两日是受托上门操持宴席的?”
“是,一月只有两回,毕竟自家铺子也要操持。”
沈渺笑道,“一般相熟的食客会提前与奴家约定时间。
但是这个月的日子已订出去了。”
自打先前被冯家请过一次后,这几个月,沈渺隔三差五总有上门挣外快的时候。
前阵子中秋、重阳,请她上门操持家宴的人家都快打破头了,尤其冯家,几乎月月都有宴会,几乎月月都请她,彻底用金子砸开了她的心房。
“那沈娘子下月初八的日子,可有空档?”
“有,下月只定了一家。”
沈渺想了想,下月初她是去白老三在陈留镇白家村里做流水席呢!
白老三的哥哥,也就是白老二家的大闺女那天出门子嫁人。
白老三请她去,只做一道大菜——烤全羊。
虽然白老三给的报酬不如冯家丰厚,只有几贯钱,但沈渺还是一口答应了。
毕竟她来汴京摆摊头一日,白老三便光顾了她的生意,之后她开了铺子、扩了店,他依旧常来常往。
沈渺其实也想借此机会带济哥儿和湘姐儿到汴京城外走走看看,权当秋游了。
“那便与沈娘子订好了十一月初八。
这是定银。”
梁老丈从怀里掏出个小银饼来。
沈渺接过来,沉甸甸的,起码有五两重!
她立刻笑得更真诚灿烂了些:“多谢梁老丈信得过奴家,敢问老丈家宅何处?奴家也好知晓要几时上门、乘什么车。”
梁老丈笑道:“不远,就在御街上,回头我派车来接娘子。”
那敢情好,还省了长车的钱呢!
沈渺又笑着谢了一回,那王郎君与梁老丈略一点头致意便登车走了。
沈渺殷勤地送到门口,那瞧着很不起眼的青蓬马车,果然是往御街去的。
能住在御街上的人家,怪不得呢,好阔绰!
沈渺爱怜地摸了摸那银饼,转过身东看西看,见大伙儿都在忙没人注意,她忙溜进地窖里藏钱。
而那辆缓缓往御街驶去的马车里,坐着的那位王郎君,正是开封府尹王雍,当马车驶到开封府衙门口,他便拱手与“梁老丈”
道别下车了:“梁大珰,王某先行一步了。”
“不敢,王府尹慢行。”
梁迁也谨守礼数地下车来送,目送王雍进了府衙,他才复又登车。
那马车便又一路向前行驶,驶过了御街,拐进了东边的朱漆铜钉大门。
那是大内东华门。
第64章官家食鸭
当今官家赵伯昀,年岁还很年轻。
他又是年末生的,满打满算,也得下月才满二十一。
他继承了赵匡胤一脉方正的脸庞和不够白皙的肤色,额头饱满,有一对代表着福气的厚长耳垂,与太祖皇帝一般,是个魁梧结实的大黑胖子。
漏刻刚过卯正时分,赵伯昀便被宫墙外比鸡鸣更准时的市井吆喝吵醒了。
大宋皇宫狭小紧凑,前身仅仅是前唐节度使的一处治所,太祖皇帝定都开封后,收拾收拾,修了几道宫墙,稍稍扩建后便入住了。
而且,大宋并没有如其他朝代般下旨将皇宫附近居住的居民尽数迁走,一是赵匡胤认为身为皇帝夺民私产、逼民搬迁实在有损德行;二是他建立大宋时百废待兴,手里有一块铜钱都恨不得掰成两瓣花,还心心念念要与辽人谈判赎回燕云十六州,为了省钱,便没有动用大量金银拆迁民户、大肆营造宫殿。
将就着住吧!
大内宫禁究竟有多小呢,坊间都传闻,只要站在樊楼最高的西楼上,便能遥遥俯瞰整个大内了。
因此,大宋虽富有,一代代的官家们却都还住在嘈杂的民居堆里。
尤其汴京城早有早市,晚有夜市,贩夫走卒又都有一把好嗓子,他们还爱在东华门附近蹲守那些紧赶着上朝、钱多手松的大臣们,还有往来出入的官吏、内侍等,于是往往天不亮便提着篮、推着车、挑着担,以东华门为起点扩散,沿着那不算恢宏的宫墙脚下摆摊儿叫卖。
新捞的水饭、刚出炉的环饼、江南的连皮橄榄、塞北的胡桃。
赵伯昀打着哈欠坐起身来,迷迷糊糊地听了一耳朵,约摸都能知晓今日朝会上文武百官朝食吃得什么了。
这都不算什么。
前年,宣德门外沉寂十数年的登闻鼓忽然被一农人敲响,吓得刚登基没多久的赵伯昀以为生了什么旷世奇冤,坐朝听政时连忙先过问此事。
没想到内侍去问了之后得知,那敲鼓的农人没什么冤屈,他只是猪丢了。
他赶猪至此,猪忽然发狂,把他顶飞后不知窜哪儿去了,便想问问值守的禁军们,他的猪会不会溜进皇宫里了,能不能帮他寻一寻。
赵伯昀哭笑不得,却还是下旨命禁军替他在城垣内寻一遍,自然是遍寻无果,那农人丢了猪哭得实在伤心,他便遣内侍从私库里取了两千钱贴补那农人,好叫他能重新再买一头猪。
结果好心办了坏事,助长了好些歪斜风气!
自此之后好些人号称丢了猪狗牛羊来敲宫门。
还有些大聪明将自家鸡扔过宫墙,推说受惊飞进去的。
害得禁军在宫里四处逮鸡,好不容易才逮住还给了人家,又非说不是他的,明里暗里便是想敲点儿银钱。
禁军统领气急了,仗打了几个奸猾的,还扭送了几个去开封府大牢蹲了几日,再命人在宫墙檐下张了铁丝护网,这下再有鸡飞进来,不等落地,举起杆子一捅,便能将那鸡驱赶飞出宫外了。
这老百姓胆大包天妄图讹诈官家银钱的风气才遏制住。
赵伯昀自然也捏了一把汗,往后再不敢滥发好心了——这日日鸡飞猪逃的日子他也受不了了!
总之,即便没有刻漏和日晷,赵伯昀仅凭外头的声响也能猜出大概时辰,如今宫里豢养来打鸣的公鸡都无用武之地了。
今日起身后,便有宫婢上前询问是否要摆早膳,被赵伯昀摆摆手否了,只问:“梁大珰可回来了?”
宫婢正挽起龙床的幔帐,弯腰叠起被褥,忙回说尚未。
宋朝朝会的时辰晚,在巳时至午时之间。
赵伯昀想了想,时辰还早着呢,便先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在福宁宫外的玉砌回廊打了几遍太祖长拳,练出了一身热汗,再由宫婢们服侍着沐浴换衣。
饥肠辘辘从汤池中出来时,便见头戴曲翅幞头、身穿深绿内侍衣衫的梁迁已提着食盒恭侯在他日常起居的偏殿台阶下。
来得正好!
赵伯昀面露喜色,但周围宫人多,他又忙收住那嘴角,轻咳一声,命其他内侍宫婢都到殿外等候,只留梁迁一人进殿服侍。
“朕的好大珰,你可算回来了。”
内殿再无他人,赵伯昀期待地盘腿坐在暖榻上,那张略黑的方脸庞上才露出了些年轻人才有的飞扬心性,盯着食盒眉飞色舞道:
“这可是那沈记鸭店今日的头一炉?”
“是头一炉,奴婢掐点儿去的。
按官家所言,这头一炉用的果木是一早才劈好的,香味最足。
奴婢还命那店家挑最嫩最好的来。
鸭架也已交给内厨司用于熬煮鸭汤,午膳时官家便能吃上了。”
梁迁并没有纠正官家对沈记的印象,反正对官家而言,那沈记究竟是汤饼铺还是鸭店都并无关系,只要鸭子好吃,便足够了。
赵伯昀满意地点点头。
这沈记鸭店的炙鸭他吃了好几回了,虽说每回滋味都很好很好,但他还是认为头一炉是顶顶香的!
吃多了,他已深谙这炙鸭之道。
“官家昨日交托奴婢一早去买,奴婢便寻王府尹同去了。
王府尹有沈记那什么…‘贵宾卡’。
购一只鸭只需一百四十三文,用上王府尹的卡,能给官家省十六文呢。
听闻王府尹还在沈记存了三十只鸭,他妻子也是日食炙鸭一只,吃得停不下手!”
梁迁笑着与赵伯昀闲话,亲手架起暖炉,摆上矮几,将食盒里还裹着油纸的炙鸭与小饼一起置在炉上稍稍热一热。
天冷了,梁迁买来的鸭子等送进宫门,还是不可避免凉了大半,这样热一热鸭子与那小饼,滋味更好。
赵伯昀也对梁迁这勤俭节约的行为大肆赞道:“甚好甚好,蚊子腿也是肉,还是梁大珰能当家!”
太后讲究三餐饮食要清淡,让内厨司连盐都要少搁,他这一大早吃油腻炙鸭的行径若是传到太后宫中,必要被训斥一顿。
因此赵伯昀才不得已偷摸让梁迁出宫买鸭子,为了不引起注意,还都是用的自家私房小金库。
他如此节省也是没法子,他想研制火器!
今年秦州生乱子,计相腾不出多余的财帛赋税来支应赵伯昀有关火器那天马行空的设想,又觉着官家先前制的那些投掷火-弹用来对付辽金实属鸡肋,辽金两国都以骑兵见长,速度极快,在战场上移动速度太快,根本打不中,制那么多火-弹浪费大量财帛,又无甚么大用,于是不肯批下金银来。
可赵伯昀却认为火器日后定有大用,火-弹不过是其一,日后工匠们定还能制出其他火器,只是如今连他也不知晓会造出什么来。
他与朝臣争执不下,最后一气之下,把原来的计相罢了换了个更听话的来。
但今年的确是财政吃紧,也不好为了火器枉顾百姓,于是他便暂时在他的内帑中专门拨了一笔钱用于开掘火井,以研制更多火器。
那自然能省便省,绝不能浪费一文。
何况是十六文。
赵伯昀在心中斤斤计较。
见炉上热气缕缕升起,油脂融化发出滋滋声,梁迁这才打开油纸。
顿时,热气裹挟着变得更为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油纸中片得均匀整齐的烤鸭红亮诱人,鸭肉纹理明晰,饱含汁水的灰棕色里还泛着一丝微绿的光泽。
这样的鸭肉最新鲜了!
赵伯昀自小便爱吃肉,除了羊肉,他最爱的便是炙鸭,爱到何等程度呢?他甚至想在内廷圈一块地养鸭,连“牧鸭监”
的内官官职都想好了,但最后这想头被太后坚决否了,说是外头御街上已够吵闹了,实在不想日后还要听鸭子嘎嘎叫。
无奈,赵伯昀如今只要吃腻了御厨的手艺,便会偷偷派梁迁出去买市井中的炙鸭,他也算吃遍汴京城大小鸭店了。
在遇到沈记鸭店之前,他吃过的炙鸭滋味大同小异,的确也不如御厨烧得好,吃两块图个新鲜有趣也就不想了。
直到六月观莲节,他为了今年增科扩大取士之事,深夜将王雍以及其他要臣一同叫入宫中商议。
当时王雍与其娘子在市井里游玩,内侍四处找了许久,好不容易找到,气喘吁吁将他直接拽进大内。
王雍连回家换衣裳都来不及,这手里便还提着从沈记买回的好几只炙鸭——本来想带去府衙给他手下那些司曹胥吏们吃的。
王雍一进殿来,那香气油纸根本包不住,香得本来神色严肃的赵伯昀都忘了正事,坐下来与臣子们吃完王雍手里那三、四只鸭子,意犹未尽地吮完指头上的酱,他才想起来原本喊大臣们入宫来好像并不是为了吃鸭子来着。
那是赵伯昀头一回吃这沈记炙鸭,吃过后,便再也忘不了了。
如今隔三差五,必要借王雍之“贵宾卡”
,买上几只吃。
一开始还矜持地托王雍代买,后来赵伯昀越吃越上瘾,倒也不好意思总让王雍替他买鸭。
毕竟在他眼中,王雍此人出身贫寒,不比世家子弟的家底丰厚,日常已过得很简朴,这样一日几百文地替他买炙鸭实在不好,有种他这个官家占人家臣下便宜的感觉。
于是后来他便自掏腰包嘱托梁迁亲自出宫去买。
赵伯昀还听王雍说,汴京城中其他铺子的炙鸭大多卖不完明儿接着卖,唯独沈记是每日活鸭现杀现烤,因此鸭肉才会如此新鲜泛光,能烤出这样美好的衍射光泽来。
这进烤炉前两个时辰都还在活蹦乱跳的鸭子,那肉能不香吗!
若是他能在内苑养鸭子就好了,内厨司的鸭子都是在郊外专门蓄养牛羊鸡鸭鱼的丰津园屠宰杀好了,再由宫中内侍从东华门运入皇宫的。
再到他的御膳桌上,那都已死好一会儿了!
梁迁正为他包烤鸭,就这么一会儿,殿内已满溢果木熏烤之香,赵伯昀陶醉地细嗅烤鸭,嗯,果木香中油脂微沁,焦香中带着一点腴润,还有小荷叶饼的麦香、甜面酱的甜香、黄瓜丝的凉香……这吃法究竟是何人琢磨出来的呢?拿炙鸭蘸酱卷饼,还配上黄瓜与葱丝,太懂得吃了!
那沈记鸭店的庖厨不凡。
“真香啊。”
见梁迁为他卷好了小饼,赵伯昀已眯眼笑起来,默默往前伸出了筷子,精准地用筷子夹住了那卷好的小饼。
咬一口,嗯,正是这个味道!
鸭皮脆而油,香不腻口,鸭肉肉质正好,不会过于软烂失去嚼劲,也不会烤得太柴难以咀嚼,吃起来是鲜嫩紧实、肥而不腻,尤其配上那小饼和甜面酱,简直越嚼越香。
赵伯昀很喜欢这脆得滴油的鸭皮,一块鸭肉要多裹两片鸭皮一块儿包,蘸了酱,嚼着才香呢!
一大早吃完一只鸭,晨起起来打拳出的那一身汗全白费了,他抚了抚自己更为圆滚滚的肚皮,小声嘱咐:“梁大珰记得嘱咐福宁宫的宫人,这几日嘴巴要严些,回头嬢嬢问起来,千万别说漏嘴了。”
梁迁笑着颔首:“官家放心,奴婢知晓。”
官家虽非太后娘娘的亲子,但幼时生母病逝后,在太后娘娘宫中抚育过几年,直到十六岁册封了太子,才迁居端本宫,所以赵伯昀平日里对付臣子处理政事都极有手腕魄力,却唯独惧怕太后的谆谆训诫。
赵伯昀这才放了心,又仔细地问道:“那沈记的厨娘可约好了?下月初八,朕要为两位将军接风洗尘。”
他有一桩大事要做,已提前密诏召郗、岳两位将军回京。
“都谈好了,奴婢付了定银。”
梁迁躬下身回禀,“只等过些时日,小郗将军与岳将军一到京城,奴婢便提前去沈记与那沈娘子细细交代一番两位将军的饮食喜好,命她多做些拿手好菜来。
听闻冯家几次大宴上出了名声的胡辣汤,便是出自这位沈娘子之手。”
“朕身边有梁大珰细心操持,果然事事无忧。”
赵伯昀拍了拍梁迁的肩,又有些遗憾地笑道,“可惜郗老将军刚平定秦州之乱,身子骨不大好,赶不回来,否则朕定要与三位久未得见的将军豪饮一夜!
对了,这回不在宫里宴请两位将军,去玉津园摆宴吧,那清静些……顺带把鲁王也叫上,他不是成日嚷着内厨做得菜都吃腻了,这回便带他吃好的去。”
“是,奴婢记下了。”
这时,钟鼓楼的晨钟水波般一声声荡入了宫禁之中,快到巳时了。
赵伯昀也不耽搁了,换上朝服,哼着吃饱喝足的愉悦小曲上朝去了。
***
晨钟悠悠荡荡,一声接着一声穿透晨雾,也回荡在杨柳东巷屋宇之间,沈渺一开门便卖了三只烤鸭、四碗汤饼、六碗羊肉汤,果然天一冷,热乎乎的汤汤水水比夏日好卖多了。
她又去陶窑定温酒小炉子了,手捏土陶,不拘什么形状,反正只要巴掌大小,下头能点一小块炭,上头能放一壶酒就成了,捏得如何奇怪都无妨,要得便是那等古拙的味道。
而且一小块炭即便烧完也还有余温,慢慢能温一个时辰了,食客白天夜里来吃酒,酒便不会冷了。
卖完了早上这一波,正好铺子里没人,沈渺留着阿桃守着铺子,便进了后院与福兴在灶房里熬鸭血粉丝汤。
烤鸭卖得多,斩下来的鸭头、鸭掌和鸭内脏便也利用了起来。
鸭血鸭肠鸭肝鸭胗鸭掌鸭头不仅自己能吃,还能与猪头肉一起卤,当下酒菜卖。
有些食客不爱吃鸭架,只要烤鸭,那剩的几副鸭架也被沈渺留下来熬汤了。
鸭毛也是,她全都收集了起来,先挑了些长羽给湘姐儿做了毽子,其他的她洗干净、晒干后攒在麻袋里了——回头得了空,便将这些鸭毛去除杂毛,留下柔软的绒羽后填入被褥和冬衣中,一定很暖和!
总之这鸭子浑身都是宝,没有一点儿浪费的。
福兴正将新鲜的鸭血撒入少许盐水,缓缓搅匀,等它凝结。
身后那只汤锅里,鸭架子熬的鸭汤,已熬得乳白浓稠,正在冒着小泡,翻滚着汤水。
沈渺慢慢地下两把细若发丝的“银光米索”
进去,等那粉丝瞬间软身,吸纳了鸭汤,变得晶亮剔透,鸭血也好了。
福兴小心翼翼,将凝固的新鲜鸭血轻轻拨入。
鸭血殷红,遇热愈发嫩滑爽口,入口即融;鸭肠鸭肝福兴也早已洗净备好,肠切段、肝切片,焯烫至脆嫩相间,这俩不能烫太久,老了便不好吃了,看着一变色、一卷曲,立即出锅。
撒上胡荽、青葱和姜丝,淋些许香油,鲜香之气直钻人肺腑。
这道汤几乎是福兴一人掌勺完成的,大宋此时市井里早有“鸭血米索汤”
了,他便也会做,沈渺只是偶尔出声提示些细节,都不需时时亲力亲为。
济哥儿和谢祁晨跑回来时,鸭血粉丝汤已经好了,福兴在给大伙儿分汤,沈渺亲自在煎水煎包,灶房里弥漫出来的热气和香味飘得满院子都是。
自打谢祁来教济哥儿简单的拳脚,砚书便很机智地随身多带一套衣裳出来,这样谢祁便不用麻烦来回了。
砚书嘿嘿地心想,这样自己也能顺理成章蹭沈家的饭了。
谢祁借了济哥儿的房间擦洗换了身干净夹棉衣裳,出来时便见沈渺在饼铛上煎肉馒头,煎得馒头底渐黄,抬手淋上水面糊,飞快地盖上锅盖。
她做饭时十分专心,谢祁隔窗静静看着,不自觉便露出笑意来。
估摸着闷煎到水将干,底部变得焦黄,撒一把葱绿碎、芝麻粒,再煎少顷,直到馒头底脆面暄,便能盛出来了。
水煎包刚煎好趁热吃是最好吃的,沈渺端着大盘子,出来喊道:“吃饭了吃饭了!
都回来吃饭了!”
砚书已经乖巧地摆好了碗筷和桌椅板凳,还擦了一遍。
湘姐儿和陈汌被雷霆和追风拖拽着跑回来了。
陈汌腿已经拆板子了,恢复得特别好,现在跑跑跳跳,一点儿也看不出曾经跛过脚,现在每天他都去遛狗,顺带熟悉熟悉腿。
仨月没走过路,刚拆了板子时,陈汌愣是扶着墙走了两日。
今天的朝食是一人一碗鸭血粉丝汤、两个大肉煎包,瞧着简单,但这样秋风瑟瑟的时节吃起来特别舒坦,喝一口鲜香爽滑的热汤,再咬一口上浓下焦的煎包,谢祁吃完真是从头暖和到脚底板。
他空肚子和济哥儿跑了一大圈,的确饿了。
沈渺见他吃得急,还怕他吃不饱,关心道:“水煎肉馒头灶上还有呢,九哥儿要不要再添一个?”
在她眼里,九哥儿这岁数放在后世,还是能吃穷老子的半大小子呢,多吃些才正常。
不等谢祁张嘴回应,砚书已经率先端起了他装肉馒头的小碟子,站起来一本正经地道谢:“多谢沈娘子,奴还想要吃一个。
一会儿便让奴来帮有余收拾碗筷吧。”
谢祁瞪了他一眼。
有余不知道他说什么,只是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便转过头冲他傻笑,砚书只好也冲她咧嘴,两人便对着傻笑个不停。
满桌人都被他逗笑了,唐二忙起来进灶房给他取了个底部焦面大的,抬手揉着他的脑袋,脱口道:“砚书跟我那小老弟儿一般大,瞅着俺就稀罕。”
沈渺瞄了唐二一眼,见他提及弟弟的神色并不凄苦,看来已是放开胸怀了,便也放心下来。
唐二先前在观莲节那晚上与福兴喝了个大醉,沈渺放了烟火回来,福兴倒在房里呼呼大睡,唐二却默默地抱着大水缸掉眼泪,哭得没声响,嘴里小小声地喊着小娘。
沈渺过去推推他,他却不松手,对着那水缸颠来倒去地说话。
从他喝醉后吐露的那些话,沈渺才猜了个七七八八,原来,与其说唐二是被后娘卖的,不如说是他自愿的。
他那后娘才比他大八岁!
他爹死了,他那后娘便想领着自己亲生的幼子去投奔娘家舅舅,但办完丧事,一穷二白,仨人路费都凑不齐。
“……实在走投无路了,偏这节骨眼上俺弟又病了,咱们仨的衣兜合起来竟比脸都干净,药钱付不起,被药铺伙计扣在铺子里不让走,俺小娘抱着起烧的弟弟急得直掉泪,于是俺便说了,让她把俺卖了吧。”
“俺爹死了,其实俺就算偷摸走了,不管她也行。
但俺又愣看不过眼,临了还是想给她留点儿钱用,至少给她和老弟换够路费、药钱和两件棉衣,否则天寒地冻,她娘俩走不到家便冻硬邦了。”
唐二醉眼迷离,对沈渺絮叨絮叨,又笑起来,只是比哭还难看些,他是容长脸单眼皮,一笑眼睛便只剩一条缝了,他声音低下去,“这样最好了,硬跟着她也是拖累她,没俺这便宜大儿在身边,她日后哪怕带个小的也能嫁人。”
沈渺这才知道这里头的内情,她先前听牙保说唐二是被后娘卖了的,还觉着奇怪呢。
他那么大人了,都成丁了,哪儿去不了?
如今算是解了惑了。
但隔日酒醒,唐二便只字不提了,福兴、阿桃谁也不知他还有这样一段往事,沈渺更不愿多话,权当清风过耳,什么也没听过。
在她出神的时候,济哥儿正跟谢祁打听下月院试的事。
这府试放榜才没过时日,衙门口又贴了院试的日子了,惹得满大街都在议论今年的增科取试的事儿。
不过大多都是对此乐见其成的,学子们不必再等一整年便能参考,开酒肆食店和客店的商贾更是高兴,每日都是客满盈门,周掌柜的书局笔墨纸砚也卖得紧俏,没人不高兴。
谢祁笑着回道:“正好陪你们去陈留,回来便要赴考场了。”
谢家人都去春庄度秋了,连方厨子都带走了,谢祁和砚书成了没人管的,交了三十贯钱的餐食费,日日跟着沈渺吃三餐。
沈家平日里吃啥,他们吃啥。
所以沈渺要去陈留镇白家村操持流水席,谢祁与砚书便也像小尾巴似的跟着走。
沈渺却没错过他眼底泛起的一丝忧虑,轻声道:“九哥儿可是担心会不顺利?要不要明儿我们陪你去太清观买两张符,也算求个安慰。”
没法子,九哥儿这命数,估摸着只能靠玄学了!
谢祁摇摇头,还没说话呢,砚书又学着大人模样叹了口气:“沈娘子别白费心了,你说的这些符啊褂的,家里以前全试过了!
人家应考都拜孔夫子、文昌帝君,我们家不一样,我们家拜钟馗、关公和土地神,考学出门前,还给九哥儿跨火盆、烧艾草,从头到脚都挂满了各大寺庙、道观、庵堂求来的平安符、桃木剑、五铢钱,压根不起用处。”
说着说着,还往两边一摊手。
沈渺大受震撼,这什么邪附了身么?那么难驱啊!
谢祁被沈渺看得哭笑不得,无奈地别过头去。
但是……
他方才其实不是为了自个是否会倒霉而担忧,而是想到官家这次增科隐藏在背后的意思——扩大取士人数、增加科考试次数,必将造就大量寒门子弟进入官场,可官位就像沈家菜畦里的萝卜坑,一坑仅容一萝卜,有入之者,则必有出之者。
那被贬谪罢官的,又会是谁呢?
他在这样的激流中参加科考,即便考中了,或许也很难授官。
谢祁心里看得清明透彻,但没想过就此放弃不考了。
科考更多是对他自己这么多年读书的一个交代,官家的圣意他也只是揣测,至于官家想抑制世家到何等地步,明面上无人知晓。
大势所趋,担忧也无用了,想来车至山前,径必现焉。
这些隐忧不在眼前,日子还是照样过。
转眼间,便到了去陈留镇白家村的日子,白老三一大早便派了辆大平板车来接了。
第65章烤烤全羊
一车人挤在那平板牛车上,缓而晃地出了城。
秋景果然还是要四季分明的北方好看,但若是论过冬难易,在没有暖气的大宋,自然又还是南边更易生存了。
江南、岭南一带四季青葱翠绿,冬日里也有许多花开,暖如春日,尤其岭南,这时节只怕还热得穿单衣、铺凉席、打蚊子、吃凉瓜呢。
自然也很难体会到,一叶知秋的变化。
沈渺坐在牛车上,牛拉着车慢慢从外城门门洞里出来,驶上驿道,视野一下开阔了。
天高云淡,郊野金黄,枝叶尽染秋色,驿道上满地皆是飘零的黄叶。
有些人家的院墙上探出一截硕果累累的红柿子树枝,小柿子一颗颗挂在枝头,像是小灯笼似的,瞧着格外可爱喜庆。
再走得远些,驿道两边便全是麦田了。
田地里也有好多正忙着播冬麦的农人,八月刚忙过收麦,如今又紧赶着种冬麦,这一年最紧要的时节农户家不论男女皆下地劳作,小孩儿也不得闲。
好些孩子光脚在阡陌田间上奔跑,将衣衫卷起来,满地摸、满地跑,帮家里捡石头、拔杂草。
还有帮爹娘背着种子的,在爹娘身边帮着撒播。
也有没那么乖的,不远处已收割过要休耕的田地上,还堆放着零星一两个垒得高高的草垛,应当是预备着留来烧田堆肥的。
有个调皮的孩子不断爬上去再“呲溜”
一下滑下来,满身沾满碎碎草渣子,摔得屁股生疼,还直咧嘴笑呢。
结果,还没乐两下,便被他气势汹汹的亲娘一耳朵揪过来,摁在腿上噼里啪啦地打了:“恁这货,眼瞅着忙哩脚跟不着地,恁不老老实实帮忙,还跟个猴儿样窜来窜去,再嚯嚯草垛子,信不信老娘揍死恁个兔崽子!”
于是那孩儿便杀猪般惨叫了起来:“娘哎!
亲娘哎!
再不敢啦!”
沈渺看得又乐又心疼,这天早晚都冷了,这些干活的大人小孩儿几乎都穿着夏时的褂子,还不舍得穿鞋,除了一部分年轻妇人脚上穿着草鞋,男人孩子甚至老妪大多都光脚站在田里。
不过她再细看,有个播麦子的农人浑身晒得古铜色,身上好似洗过一般全是汗珠,被这秋日一晒,浑身闪闪发光。
沈渺又自我安慰,或许只穿单衣也可能是活太重了,做起活来一身热汗,都觉不出凉了。
湘姐儿也跟着东张西望,见那孩子遭打,还挺代入地吓得一缩脖子,嘴里小声嘀咕着好疼好疼。
瞧得沈渺暗笑:这等爬草垛当滑梯的欠揍行为,若是叫湘姐儿逮住了,她一定也会干的!
陈汌挤在湘姐儿身边,坐在摇摇晃晃的平板车上,还闭着眼在小声默背《宋刑统》。
沈渺也是个口嫌体正直的,邓讼师手抄的两本律法书,她最后还是买了回来,还为自己规划了学习日程——每日睡前记十个条例,这样不出俩月便能看完了!
多完美的计划,结果她掀开第一页,没看一刻钟便眼皮打架,睡意汹涌。
尤其这样睡得还挺香。
沈渺还深刻剖析了自个:这真不是她的问题。
这从右往左、竖排小字还不带标点的繁体字书,她实在看得很吃力。
即便穿了,她上辈子读惯了的横版简体字习惯仍在她体内作祟,令她此时读起书来,反倒比正经的大宋人要更慢不少。
比如济哥儿、湘姐儿和陈汌,学字读书便比她快得多,人家是一张白纸,不需“脑内转译”
了。
尤其律法又枯燥。
她努力了好几回,回回都这样儿抱着书便睡昏过去,这都看了好几月了,还停留在第一页上。
心酸啊。
没想到,她这个有意栽花的花不开,陈汌这孩子无心插柳反倒成了。
他有一回瞧见沈渺满脸痛苦在逼自己看书学法,便也想凑过来看看什么东西这么难看,竟能让沈家阿姊的脸皱得好似酸菜条。
他一看,竟然深觉上瘾,每日都要与沈渺借来翻一翻。
即便大半看不懂。
沈渺巴不得,赶忙将书借给他去读。
如今陈汌已自学很久了,原本他识的字有限,一开始只能将不会的字便先记起来,等沈渺有空了他来问。
若是沈渺也不认得的繁体字,他便会依葫芦画瓢地另用纸笔抄起来,还注明是书籍哪一页哪一条的字不认得,再等济哥儿回来教他,他再将释义和读音注在旁边。
他很有毅力,还静得下心。
譬如“鬭”
这个字,陈汌一开始不懂,记起来问明白了,便会在旁边写:音同“豆”
,出自“诸鬭殴人里”
,意为争斗、战斗,如“鬭鸡”
、“两虎相鬭”
。
他从腿还未拆板子时读起,正好行动不便最适合读书,至今他自个都有一本“陈汌字典”
了。
湘姐儿多亏了有他作伴一同学字,生性好玩好动的她,竟也多学了好些字。
如今连湘姐儿读《千字文》都能囫囵念下来了,已不再像先前那般磕磕绊绊,学一句倒要圈三个不认得的字(拢共一行就四个字)。
陈汌在济哥儿隔三差五休沐回家时的帮助下,更是能慢慢开始背法条了。
沈渺也不知他这兴趣是否与她曾带他去衙门有关——自打陈汌腿好了,沈渺只要有空便会带他去衙门问问他的案子,那拐了人的拐子可有消息?有没有打听到他是哪个州府丢的?可有人来寻他?但每回都失望而归。
听邓讼师悄悄透露,开封府衙里每日接的案子充栋汗牛,不仅陈汌被拐的案子还没开始办,连观莲节那几日生的几件失踪案子也抽不开手去寻。
几个衙役匆匆查探了几日,毫无头绪,最后为了结案,让年终记功过考绩的历纸上能好看些,便瞒着上头和苦主草草判了“溺死”
,糊弄糊弄了事。
这算是底下某些较为奸猾的老胥吏欺上瞒下的常用手段了。
沈渺只好叹息一声。
陈汌边上挤着的是听他背书听到睡着的砚书,他将脑袋靠在陈汌肩膀上,扯着小呼噜睡得分外香。
砚书边上的济哥儿则探出身子,与赶车的白老三攀谈。
原来白老三他们家竟是他们那小村庄里的“首富”
,白老爹当初以一张烂草席起家,靠编草席、鞋履一路干成了汴京城里的绸缎商,经历十分传奇,济哥儿听这白手起家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干脆爬到车辕上与白老三同坐了。
今日这辆平板车上挤了沈渺、谢祁、唐二仨大人,湘姐儿、济哥儿、陈汌和砚书四小孩儿,一辆车挤得半点儿空都没有,可怜如谢祁这样身量高的人,腿都伸不直,只能屈在胸前。
那坐姿便坐得十分乖巧。
阿桃、福兴和有余留在铺子里,照旧开门做生意,沈渺本是让他们一块儿来的,把铺子关了得了,歇一日也不打紧。
但阿桃不愿意,她自打知晓沈渺算工钱是照卖多少碗汤饼、多少壶酒、多少只烤鱼、烤鸭来计“提成”
之后,那便不得了了!
她算是彻底钻进钱眼里去了,关铺子是不可能关的,哪怕沈渺不在,她也要卖烤鸭!
正好福兴也想留在家里,他痴迷守护烤鸭,正在尝试练单手转杆,以后鸭子能烤得更快,这绝技眼看就快要摸到窍门了,不能功亏一篑。
既然他们要留下来,有余便也照常来上工了,顺带照顾两条狗。
这样也好,否则白老三这牛车还真装不下这么多人。
沈渺坐车无聊,东想西想,忽而瞥见谢祁坐得别扭,便还悄悄往边上挪了挪,给他这可怜的大高个空些位置出来。
没想到她刚往边上蹭了蹭,谢祁又动了动腿,挪了过来,将那空补上了。
沈渺低下头,看了会儿自己撑在身边的手,以及与她只相隔了一寸距离,谢祁那骨节匀亭、微微屈起的手指。
她默了半瞬,又抬起头看向他。
他没有看她,正望着远处缓慢后退的山峦树影与溪边荻花,似乎赏秋日美景看得入神。
若非他身子僵硬,脖子好似落枕般梗得笔直,耳廓又通红,沈渺还真被他骗过去了,以为他真是坐久了腿麻了才动弹动弹。
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想法,喜悦有一些,更多的是不知所措和惶然。
她二婚带三孩儿,九哥儿什么都好,怎会眼瘸了对她萌生些心思呢?其实……先前沈渺也能模糊感觉到一些。
今日两人挨得那么近,牛车在并不平坦的土路上颠簸着,她与九哥儿便也时不时撞一撞肩头,擦过袖子,胳膊肘相碰。
很难毫无察觉,九哥儿掩饰得并不高明,何况她生来便比旁人更敏锐些。
那她呢?
沈渺又禁不住问自己,不曾动心么?动了心么?
问了几遍,她得不出确切的答案。
唯独有一件事是明摆着的——她还是想挣钱、开铺子,先尽情去做自己喜爱的事再论其他。
哪怕身在宋朝,这一点也如灯烛一般,始终亮在她心中的。
其实……还有个原因。
婚嫁与情爱之事在观览过原身的记忆后,挺令沈渺齿冷胆怯的,让她哪怕一时心动了也会很快冷却,不再期待。
她不仅知晓沈大姐儿在荣家过得有多苦,她还知晓当初荣大郎初到汴京时,他待大姐儿是如何温柔小意、事事关心的,下雨送伞晴天送花,还用手指蘸茶水,在桌上教她写她的名字。
大姐儿的记忆在她脑海中历历在目,一直都不曾淡忘。
后来嫁去荣家,荣大娘称病,白日让儿媳伺候,夜里荣大郎便留在母亲屋子里“侍疾”
。
再之后,沈家父母意外身亡,大姐儿办完丧事又与弟妹分离,孤身回到金陵后,几乎悲痛得起不来床,她身子弱又要守孝,荣大郎此时也已用大姐儿的嫁妆砸开了明州府馆的大门,兴冲冲去明州府读书去了。
从此他有了新的高枝儿了,几乎不再回家。
之后更别提了,落在荣大娘手里,大姐儿何曾过过人的日子?婚前的小意讨好到婚后恨不得你死,两厢比较之下,更是讽刺惨烈得令人浑身发抖。
沈渺当然知晓九哥儿与荣大郎截然不同,令她失望难过的也不是九哥儿。
这更像是原身留在她身体里的烙印,像是时时刻刻警告她,不要意气用事,不能行差踏错,不许将自己轻易许诺出去。
与其他人无关,她要迈过去的,是大姐儿留给她的心结。
沈渺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将脑海中一旦想起便会气恨的记忆甩开,仰起头看了会高远得无边无际的天空,终于又平静下来。
心想,那便当作暂且不知吧,或许有一日,她对自己、对九哥儿也会有答案了。
谢祁并不知自己拙劣的演技早已被看穿,那一双发红得厉害的耳朵早已将他卖得干干净净。
他也发觉自己的耳根子火烧火燎的,想抬手将那不争气的耳朵捂住,又觉着此举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自暴自弃地数着自己跳得好似要蹦出胸膛的心跳,自言自语在心底责问自己那颗心:你且跳吧,再跳大声些,谁又能跳得过你呢?你这沉不住气、没定性、没出息的东西,还不快安静下来!
真恨不得伸手将胡乱鼓噪的胸膛摁住。
谢祁一人兵荒马乱恨不得心脏停摆,沈渺倒是一瞬又想开了,转而靠在车栏上,迎着凉爽的秋风,问起白老三:“白郎君,你家预备的是什么羊?羊羔还是成羊?烤全羊想吃原味,还是麻辣味、酱香的……”
白老三扬着鞭,轻轻拍着老黄牛的屁股,笑道:“今日那羊,是我专门与羊屠买的兴庆府滩羊,刚满一岁的羊,五十斤一只,是顶好的。
至于口味,沈娘子看着做便是,我爹花了血本,还买了一两胡椒,回头便交予娘子,全用在这烤全羊上头!”
沈渺沉吟道:“这样好的羊,还是做原味的好,用盐、孜然和胡椒简单调味儿,把皮烤得焦脆一些,便足够好吃了。
用太浓重的调料反倒吃不出羊肉本身鲜美的味儿了,那不如便做原味的。”
“俺都听你的沈娘子!
不对,俺全家都听你的!”
白老三对沈娘子的厨艺那是一百个佩服,他可是从“手抓烙饼”
便“入坑”
的老食客了,之后沈记出一道新菜他吃一道,从头到尾没缺席过!
不仅如此,他接连买过蜜豆酥皮馒头、小笼馒头、速食汤饼、瀌肉、烤鱼和炙鸭送回白家村给回老宅子荣养的老父母尝鲜。
自家爹娘那真是样样都夸得不得了,后来还时常差遣家里的长工赶驴车来汴京城买,一买便是一车,若非烤鱼和炙鸭不经放,他们恨不得跟买速食汤饼似的,成袋买回家来囤着。
连沈渺腌来自个吃的酸菜、腌笋他家也没放过。
白老三有一回在前头铺子吃汤饼,忽然闻见了后院传来一股酸得直冲鼻腔、令人满嘴生津的味儿,他一闻便坐不住了,这不是他爹最稀罕的?他便腆着脸跟沈娘子买了两罐回去,送回去给爹娘就粥喝。
白老三爹娘没两天便吃空一罐子了,还找白老三要呢,他上哪儿要去?那是人家做来自己吃的,再要回头都不好意思登门了!
白老爹听闻儿子请到了会做烤鱼和炙鸭的沈渺来做烤全羊,高兴得这几日吃饭都更香了,走路都有劲了,一口气爬上谷仓晒粮,这腰不酸了腿也不痛了。
不过他自打吃过沈记的饭菜便开胃口了,只要是沈记买的饭菜就没有不爱吃的,光就沈渺做的瀌肉,便能顿顿能就仨大馒头或是塞下两三碗米饭,吃完还能来点儿炙鸭。
原本挺干瘦一老头,如今都吃得发酵了似的,可圆乎了。
陈留镇离汴京城二十里左右,坐牛车需两个时辰,到镇上时都已过午时了,再从镇上到村里,又费了半个时辰。
坐得沈渺后来腿麻屁股麻。
到了村口,远远便能望见装扮得热闹喜庆的白老二家了。
白老二家是五间大瓦房,院墙院门上都挂了红布,里头的门窗桌椅板凳贴了喜字,隔几步便挂了个大红灯笼。
白老三忙将车赶进去,沈渺等人刚下车便被热情的白家人围住了,又是让茶又是抓喜糖和炒豆,这可把湘姐儿和砚书乐坏了!
两人都被塞了一兜子,低头对视一眼,都捂起嘴来偷偷笑。
这下俩馋猫吃零嘴能吃个痛快了。
院子前头摆了喜桌,门前也摆了好些桌。
后院则搭起了青布灶棚,数个土灶并立,烟火升腾,已有村子里来帮衬的婶娘们挽袖在切菜烧菜了,后院全被一筐筐的各色菜肉蔬果占满了,还有十几条鲜鱼装在水缸里,时不时跳起来,甩出一地水;墙角还有十几缸酒瓮,飘散出来的醇醪之气十分醉人。
最醒目的自然是那头宰杀好架在案上的全羊。
前院,新娘子还在房里梳妆,一会儿昏时迎亲的来了,娘家亲人便要拦门拿棉花棒追打新女婿,闹一闹,也好玩得紧。
宋朝女方家的宴席要到昏时后女方出门子才会开席,沈渺看了看天色,这会儿预备起来正好。
白老三叫来了几个白家的小女孩儿带湘姐儿、济哥儿、陈汌和砚书四个去外头摘石榴去,几个孩子便像脱缰的野马,兴冲冲挎上篮子便跑了。
湘姐儿还拍着胸脯跟白家的女孩们吹嘘:“我最会爬树!
一会儿我来爬,你们在下头接。”
济哥儿立刻揭穿她:“得了吧,上回不知道是谁呢?想爬树摘桂花,俩小手死死扒着树干,脚一个劲儿往上蹬,那屁股一撅一撅,脸都憋通红就是爬不上去……”
“是刘豆花撅屁股爬不上去,不是我!”
湘姐儿红了脸,小声辩解,“阿兄,你别说了,等会……等会刘豆花会害臊的。”
把济哥儿逗得被口水呛了一口,咳了一路。
唐二自然留在沈渺身边帮她打下手,白老三便热情地将谢祁请到屋里坐着喝茶了,结果不出一刻钟,沈渺正在备花椒、茴香、孜然、干姜、豆蔻等香料,谢祁突然狼狈不堪地从屋里逃了出来。
她眨眨眼,不解地看向他。
谢祁难以启齿地对她解释道:“屋里尽是些大娘,她们…她们围着我,逼问我定亲了没,都要将女儿许配给我。”
顿了顿,还震惊道,“她们……竟还摸我的手!”
沈渺笑得刀都抖了,谢祁一身平平无奇的细布衣裳,白家人与来帮衬喜宴的村里人都不知谢祁出身,只以为与沈渺一般是出身市井的良民,又见他生得这般好,自然怎么看都顺眼,他一个清风朗月的士族公子,哪儿见过这等逼婚阵仗?
落入农村的大娘们手里,还不被吃干抹净咯。
谢祁委屈且控诉地看着沈渺,沈娘子笑得泪花都出来了,有这般好笑吗?
“抱歉…抱歉……”
沈渺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忍笑道,“九哥儿还是待在我身边当一回灶头师傅吧,省得在里头被大娘们吃了……”
没说完又自己笑了起来。
谢祁抿了抿嘴,却还是委屈地表示:“灶头师傅该做什么活儿?”
这回换沈渺被问住了,该给五指不沾阳春水的九哥儿派什么活儿呢?扫视一圈,她灵机一动,取过大石钵来,将石臼棒子交给他,指了指桌上切碎的香料,沈渺仰脸笑道:“劳九哥儿给舂成粉末。”
谢祁接过来,果真依言去舂了。
沈渺紧接着专心处理那头羊。
烤全羊汉代便已有了,《齐民要术》便曾记载汉代炙羊的做法:“炙羊,净洗羊肉串,花椒水浸泡后,抹上盐和调料,穿于火中。”
到了唐代更是有风靡了一整个时代的烧尾宴。
以宋人也格外喜爱羊肉的风气,会将烤全羊作为厚嫁女儿的体面,实属正常。
沈渺让唐二将那只羊翻过来,用精盐调、清酱、孜然以及那一点撮金贵的胡椒,将手探入羊腹中,将手上的胡椒盐酱揉摩均匀,来回上了好几遍,务必味透肌骨才停手。
接下来要备果木,先将木柴点燃到彻底燃起,没有烟了,火候瞧着均匀绵和,这才能将羊穿起来架在烤架上,唐二忙用铁钩、绳索将羊紧紧地绑在烤架上,再慢慢地转动烤架,这和烤鸭子是差不多的原理,要受热均匀。
刚开始烤的时候,羊外层的羊油会渐渐溶解,滋滋作响,一滴滴落在火炭,不断腾起香喷喷的火焰。
这时候便要找一把长柄刷来,沾上油和蜜,反复涂刷羊身外表,让油滋润羊身,蜂蜜则是为了增色,还能防焦糊。
就这样慢慢地烤,烤羊决不能着急,还要随时盯着火,烤羊真正的功夫都在瞧不见的地方,全凭眼力与经验。
沈渺出声让唐二转得再慢些,直到烤至皮色金黄泛红,肉熟骨离,香气四溢,这便快好了。
刚烤好的羊,便惹得好些人围过来看了。
谢祁动手舂好的调料粉这时才用得上,用热油泼香,加入蒜齑、香醋、葱丝,便是现成的蘸料了。
沈渺没有将香料泼在羊身上去,她想到人人口味不同,还是单独放蘸料的好,想吃蘸料的便额外蘸,想吃羊肉原滋原味的,便不蘸,这样为好。
羊一烤好便喷香,这下连好些忙着烧菜的婶娘们都搁下了手里的活计,绕着那油亮的烤羊看了又看,闻了又闻:“真香啊!”
“烤得正好呢,滋滋冒油!”
“咦,你这小妮儿,岁数不大,这烤羊手艺咋恁厉害咧!”
沈渺被她们直白的夸奖夸得直笑。
这时天已晚了,沈渺专心烤羊时,外头已经好好热闹过了,新郎被白家人打得抱头鼠窜,撒下不少铜钱“买路”
,终于将新娘子接走了。
接下来便是招待亲朋好友、娘家亲戚的“出门宴”
。
白家几个力气大的男人,合力将一整只烤全羊抬到宴席中央,先供来客瞧一瞧,也为了展示新娘娘家的财力。
由着人看够了,再由唐二当场片成一盘一盘。
他片肉是真不错,捏着一把修长的弯月形小刀,先卸四肢,再分脊肋,没一会儿便将片得羊肉成薄片,在盘子上码放齐整。
湘姐儿他们也装了一兜石榴蹦蹦跳跳回来,听闻新娘子已上花轿,懊恼得捶胸顿足:“早知早些回来了,我都没瞧见新娘子的模样呢!”
沈渺也没瞧见,不过来这儿本不是为了瞧新娘子的嘛!
白老三给沈渺一行人也安排了一桌,还安排在前院院子里,不必吹风受凉。
沈渺拉着自家人围坐,正正经经吃了一顿宋朝农村的露天大席——
凉菜是醋花生、醋芹,接着便是第一道油炸豆腐闷笋丝木耳(取富贵多金的好兆头)、烀猪头、炙鸡、清蒸鱼、笋干焖肉、菜羹、最后的点心和甜汤是白糖蘸糍粑、红枣桂圆甜羹。
村子里的席面做得自然没有汴京城里食肆的精细,但粗有粗的有趣。
比如那菜羹是用各种蔬菜、野菜切碎熬的,再加了些切碎的米粉和水面糊,汤汁浓稠,只加了一点盐和香油,满嘴便都是清爽的蔬菜味。
沈渺还挺爱喝的,有种口感特清淡的素疙瘩汤的感觉,很爽口。
想想这菜说不定下锅前半个时辰还在地里,摘了现煮的,自然水灵灵、脆嫩清香。
那糍粑也锤得正好,软糯拉丝,挟起来,蘸上裹了花生碎的白糖往嘴里一搁,满口的米香糖甜,真的好吃得很。
烤全羊片好一盘盘上到桌上,又引得好些宾客伸长脖子看。
坐在沈渺隔壁那桌的正好便是主桌,白老爹、白老大、白老二、白老三一家子男丁坐了一桌。
原本那白老二还为了闺女嫁人而哭呢,一闻到那烤全羊的味儿,脸上泪都还没干,便下意识将筷子伸出去了,正好与白老爹伸出的筷子打在一块儿。
白老爹怒喝:“不肖子!”
白老二只好讪讪收回筷子,眼见着自家老爹将最香的羊腿肉挟走了。
之后他也不哭了,埋头与亲爹兄弟抢羊肉吃:这沈娘子的烤全羊一上,其他菜便都显得寡淡了!
与白家人一般想头还有其他亲戚,都吃得傻了眼了。
这白老二心想,不愧是打汴京城特意请过来的厨娘,这手艺比好些老师傅都强,真中!
有宾客过来敬酒,也要提一句这羊肉好。
白老二喝得脸上两坨红,骄傲得挺胸叠肚,坐下后便对白老三道:“还是你厉害,把沈娘子请来了,这下全村人都知晓我闺女嫁得好了,连出门的席面都是顶好的!”
白老三嘴里塞满了油滋滋的烤全羊,只顾着点头,没空答应了。
这烤羊刚一端上桌,那香味便好似“嗖”
一下就钻进他鼻子里头去了,勾得人肚子里直叫唤。
咬上一口,俺的老天爷呀,这外皮焦香酥脆,跟那炸麻叶儿似的,在嘴里“咔嚓”
响,听着都得劲;再往里,那羊肉鲜嫩多汁,软乎乎,一咬一包汁水,香得很,还一点膻味儿都没有。
再蘸蘸那小料,滋味更上一层,从舌尖一直美到他心窝里了。
白老三心里佩服着呢,他去后院给沈娘子送过茶水,见她烤羊的步骤也没什么特别的,怎的烤出来就是那么不一般呢?真是奇了!
等吃完了席,白老三还提出要给沈渺额外送只鹅做回礼,白老爹也多给了一贯钱,嘴里还念叨着呢:“沈娘子不管做什么菜,这手艺都是独一份的。
中,真中。”
沈渺也没客气,笑着收了。
天晚了,回去要坐三个时辰,于是几人便干脆在白家借住一晚。
白老三已收拾好好几间干净屋子,备好了新晒的被褥,沈渺领着湘姐儿住一间屋,谢祁、陈汌、济哥儿挤一间屋子,唐二跟砚书住。
隔天起来,白老三又派自家媳妇来问:“沈娘子若是不忙,回去前要不要在我们村子里四下逛逛?我们村有三条河经过,湖多,池塘也多,这景致还不错呢。”
湖?池塘?沈渺一听,起了兴致,便答应了。
外头天色刚转青,日光浅淡,湘姐儿还睡得像烙饼似的两面转,她也不叫她了,让她多睡会。
自己起来挽发洗漱,走到窗前,刚用木棍支起一半,却发现谢祁一身挺拔的窄袖劲装在院子里练武——他好似是练棍法的,又没带长棍,此时手里拿着的是白家的细条扁担。
一开始瞧了只觉有点滑稽,但再看便知晓他果真有功夫在身上,竟把一根扁担挥得迅猛凌厉,带起烈烈劲风。
九哥儿还会武呢!
沈渺此时才知道,惊讶地蹲在窗边偷偷看。
平日里见他多穿些宽松的大袖衫,说话行事慢条斯理,浑身都是书卷气,没想到竟还是个文武双全的呢!
只见他移步换形,扁担也随身走,或挑或刺,或劈或抹,风吹来卷起了衣衫,那劲装下摆猛然扬起,露出一截腹部的肌肉。
哎呦。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沈渺脸红红,想蹲下去不看了,结果还是没舍得,于是趴在窗沿,两只手挡着眼,又从叉开的指缝里悄悄露出一双眼,目光炯炯地看完了全程。
心里还在默默评价:
好生劲瘦的腰,一点儿赘肉都没有,这肌肉薄薄贴在身子上,线条刚硬,一用劲又现出紧实腹肌的明显轮廓,还真不能小瞧九哥儿呢!
但很快,随着他的动作,那一截腰,很快又被落下的衣料遮蔽。
这风也真是的,怎么不知再往上吹呢……
见他打完了,额前发丝被汗水浸湿,几缕贴于脸颊,反倒显得更与往日衣衫齐整的模样不同,此时,竟格外有那种明朗飞扬的少年郎味道。
她看得愣愣的。
谢祁一抹汗,转身便要让砚书取衣裳,沈渺也连忙心虚地蹲下。
等谢祁进了屋子,外头没人了,她才假装若无其事地出来,汲水往微烫的脸上拍了拍。
这时白老三媳妇端着朝食进来了。
但孩子们都还没起来,唐二竟也还在打呼噜。
沈渺便单独与谢祁先吃了。
谢祁捏着个素白馒头,往边上微微瞥了眼。
沈娘子今日怎好似有些局促安静?还有,她脸怎的好似也有些红?
没睡好?
沈渺察觉到谢祁似乎在悄悄打量她,连忙三两口吃完馒头,便提出要与白家媳妇去外头逛逛,结果谢祁也跟着站了起来,正了正衣襟道:“我与沈娘子同去吧。”
沈渺:“……”
心虚地应了。
幸好没走几步,沈渺满脑子腹肌的心思终于被白家村田野的景色转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