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九哥儿,谢谢你。”

沈渺这时才松开了自己袖中的手,她放松下来,发自内心地对谢祁说道,“这世间谈及男女终身,总要先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算礼数周全,否则便是不尊重、不要脸、私相授受。

我自然也知晓这个道理,但我或许天性离经叛道,又或许脸皮厚些,此时若有人先请媒人上门来转达心意,以求婚好,我只怕不会给好脸色。”

今日九哥儿若是请媒人上门来表白,沈渺便只会觉得冒犯反感,之后再不想理会他了。

其实她也一直都在努力融入这个世道,想着入乡随俗,想着过“顺时而养”

的日子,在这世界的规则里以求生存。

但有些事,是她哪怕身处这个世界,也会是她的“顽疾”

,不愿去治愈的。

她自小便是这样,倔驴一个。

不论大事小事,只要事关她的事情,都要问过她的意愿,她愿意才会去做;反之她便当做清风过耳、犬吠而已。

不论是谁,勉强不得。

今生,她身为沈大姐儿,没了父母,但还有大伯。

依照这时的婚律,裁决她终身的便成了沈大伯与丁氏。

九哥儿若是谨守礼教,媒人甚至不必来杨柳东巷,直接去外城的沈大米粮铺便能决定她的一生了。

幸好沈大伯与丁氏还没无聊到以婚事来拿捏恶心她,否则这亲戚是彻底不必再做了。

所以她很感谢今日九哥儿的“无礼”

她宁愿如今日这般,喝着甜粥,赏着冬雪,“无媒无聘”

地听九哥儿说些心里话。

此时此刻,她至少是个人。

谢祁几乎是话音刚落,便知晓沈渺的意思了,尤其沈娘子吃着那甜粥,眼里还闪动着些许好奇,似乎奇怪,他这样一个长于大族、受宗法约束的人,怎会养出如此的性子。

他弯了弯眼眸,眉眼温润地笑道:“我与沈娘子说说我的事吧。”

人的悲欢难以相通,有些谢祁如今能笑着说出来供人一乐的倒霉事,其实曾如利刃一般剖开过他的心肺五脏,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

语言其实也是有杀人之力的。

幼时还懵懂无知时,他便已听过诸如“命不好”

、“恐会早夭”

、“观其命理,八字多舛,凶煞叠见,或克双亲”

之类的话了。

越是小的孩子,伤起人来,愈是厉害。

谢祁与谢家堂兄弟都不亲近,便是因幼时被他们嫌弃疏远,还要背地里嘲笑“扫把星转了世,可别被九哥儿碰着,回头要倒霉一辈子的!”

谢家是有族学的,幼时谢祁与谢祒都在族学中就学。

不过才读了两年,谢祒便为保护他打遍族学无敌手,惹得二婶三婶以及其他旁支的长辈几乎日日都领着自家孩子来阿娘面前告状,大房与二房、三房之间的诸多龃龉嫌隙似乎也是因他而始。

但阿娘不论旁人如何说,一直如衡岳高山一般,坚定护着他。

有些族人仗着身为长辈,甚至劝过阿娘将他溺死,以免连累家人:“你还年轻,又已有长子,将这命途多舛、难享天年之福的孩子舍了也罢。”

那时他已三岁开蒙。

说这话的叔伯长辈被他阿娘用一棍子打出去了,那叔伯不幸跌到台阶下,摔断了腿。

后来闹得不可开交,开了祠堂要押阿娘去受审受罚,爹爹平日里软弱,遇到这样的事却极硬气,他抄起郗家的长棍,虽因太重举了两次才举起来,但他还是英勇地挡在进了祠堂连跪都不跪的阿娘面前。

那应当是他爹最伟岸的时候,他对面前所有横眉怒目的族中尊长说:“你们想好了,若非要用莫须有的罪名来罚纯钧,那便将我们一房的名字都从族谱中划掉好了,我不要了!

我…我跟纯钧带三哥儿、九哥儿回幽州,从此,我们都跟纯钧姓郗,也无妨。”

他爹此言一出,众人哗然,气得祠堂里的族伯族叔尽数倒仰,抖着手你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话,险些提前下去与谢氏先祖相会。

时隔多年,谢祁此时提到都忍不住眼眸里笑意:“这些我都不记得了,还是我阿兄和我说的。

他说,我太婆也逗,当时还挺认真地问我爹爹:‘阿虫,那娘也跟你去幽州吧’。

爹爹道:‘自然,我是长子,合该奉养娘亲。

’太婆又扭头问我阿娘:‘纯钧家里可住得下?’,逗得我阿娘在那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下都喷笑了,连忙答应:‘住得下,住得下。

’”

沈渺也听得差点笑喷。

没想到谢祁的爹爹竟是这样一副性子。

当时谢祁的祖父还在呢,他本来是两边劝两头哄的,没想到情势突然急转直下,他腾地就站起来了,听得一头雾水:怎么回事,莫名奇妙他儿子媳妇孙子都没了?于是赶忙出面调停此事。

谢祁的爹是谢家这一脉的嫡出长子,若是将他逐出族谱,族伯便成家族的千古罪人了。

之后这事不了了之,为避事端,谢祁后来便不再去族中上学了,谢父自己教他学问,武艺便是他娘教。

大一点,他便又开始跟郗家舅舅们出门去历练。

因为他阿娘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以毒攻毒。

出门越是倒霉,越要出门去。

听到这里,沈渺忽然便明白了。

为什么九哥儿和这个世道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皎洁得好像夜里的星辰,又干净又美好。

原来是因为他有不流于世俗的父母,他是在他们深厚的爱意里,一点一点滋养长大的。

“你爹娘真好。”

沈渺对谢家大娘子更加钦佩喜欢了,忽然扭过头,对他眨了眨眼,“那你方才说的不对,你平生所有的好运,应当是用来在天上挑选爹娘了,否则不及遇着我,你已没命啦!”

谢祁脸一红,手足无措想要解释,沈渺又噗嗤笑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玩笑。”

之后又有些懊恼:她真是个氛围终结者。

沈渺当然知道谢祁方才有关幸运与否的论断不是为了讨好她才这么说的,他活到如今,也不过短短十几年,却蒙受了比寻常人多数倍的痛苦考验。

若非有这样好的双亲,他或许无法从严峻而老旧的宗法中存活下来。

但爹娘再好也只能为他后盾,这人生的路他终究要自己走的。

那些“为什么偏偏是我”

、“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

的痛苦和不甘扎在心里,再亲的人也无法代替,一切都是他亲身亲历,所以他才会说出,曾觉着人间如此无趣的话来。

痛苦是真的,爱也是真的,他也是真的。

沈渺忽然正了神色,重新郑重其事地看着他:“九哥儿,我比你年岁大,我父母双亡、曾嫁过人,虽略有薄产,却也有弟妹们要照顾,与你相比,我无一处是好的……”

“这些都与沈娘子无关啊。”

谢祁摇摇头打断她,只是说着说着脸与耳都红透了,只剩神色还坚定得不容置疑,“沈娘子在此,我便欢心,旁人如何看我,我不在乎,我就是觉得沈娘子一切都好,怎样都好。”

直球命中,真是愁人啊。

沈渺两世为人了,被他那样认真的眼神那样认真的口吻,说得一张脸发烫。

因为谢祁神色里,有着少年独有的倔强与赤诚。

与崔家定亲,谢祁还不懂什么是男女之间的情爱,只是他感激姨母不嫌弃他那福泽浅薄的命理,愿意将崔家阿姊许配给他,他认为他也该珍惜。

后来崔家阿姊生了变故,他也不怨她,没有人生来便是为了嫁给谁的,崔家阿姊在血泊中声嘶力竭喊出的那句话,其实一直放在他心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何从无人问过她的心意?

按当下的律法、习俗,必须要先征求了女子父母的心意、请媒人上前说合,才是珍视心仪女子的礼数。

以往谢祁从没有想过这事情不对。

他不是与那女子的父母成婚,也不是喜爱媒人,为何在谈及心意、爱慕与婚嫁时,几乎无人细细问过女子本人的心意呢?甚至大多数人成婚后,洞房花烛之时才真的见过第一面。

嫁人之前素未谋面,又怎知晓他是否为良人?迎娶新妇不知其貌,事后才以不和为由纳妾,对谁都不公平。

婚事里最应当知晓的人,却始终被蒙在鼓里,之后还要携手潦草地过一生。

这样的世俗法理,不觉着奇怪么?

因此今日,他并非是冲动之下袒露心意,而是这些话在他心中徘徊了许久了。

他爱慕沈娘子,爱慕到不论她做了什么,或是不做什么都心生喜爱。

他不知晓旁人如何,他见到沈娘子总会不舍,明明还有那么多光阴可度,他却在每次平凡的相别后,牵肠挂肚。

一见沈娘子,他便容易感到安宁快乐。

闻见沈娘子衣袖间萦绕的果木与食物气息,他嗅着那味道,竟也会觉着满足饱暖。

他时常认为,或许他的四肢百骸、肌骨肺腑早已先他一步,本能般地爱上了沈娘子。

这副皮囊躯壳比他的心更为诚实。

沈渺下意识用手背蹭了蹭不断发烫的脸颊,又欲盖弥彰地放下。

她的心早乱成了一团麻,缠绕得寻不着线头,在她有些顶不住那两道如有行迹的目光想要落荒而逃时,谢祁忽而又开口:

“沈娘子不必烦难。

我知娘子有不愿困于内宅之志。”

他腼腆地低下头去,“我阿爹曾对我阿娘说过的话…其实…我也不觉得不好……”

沈渺愣了愣。

什么话来着?她认真回想,顿时瞪大了眼——难道是谢祁爹爹说的,他可以改姓郗吗?

所以,九哥儿…九哥儿……

“嗯。”

他轻轻应。

在今日之前,他便已无数次地想过了,他愿意事事以沈娘子为先,沈娘子爱做什么便做什么,沈娘子在哪儿他便在哪儿,沈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

他不求高官厚禄,也不求荣华富贵,更不求重振门楣,他没有那么多需要实现的理想抱负,他只想考中进士,最好能授个官,授不了官也无妨。

那他便安心当一个市井小民,在有沈娘子的地方,卖字卖画,或是开个书铺。

三餐四季,烟火人间,他都要做沈娘子身后那根如影随形的小尾巴。

如此足矣。

谢祁垂着眼眸,脸已红到了脖子根,臊得伸出来的指尖都颤,却还是慢慢地拽住了沈渺的衣袖,他捏着她的衣角,克制着胸口那汹涌的心跳,斩钉截铁地说出了一生的誓言:

“不辞青山,相随与共。”

可头顶上一直没有回应,耳畔除了他自己的心跳,渐渐的,仅有雪一片片,被风卷落的声音。

谢祁埋着头,用尽最后一丝勇气,轻轻地左右摇了摇沈娘子的袖子。

顿了顿,小声而委屈道:“……好吗?”

***

雪天客少,阿桃收拾完最后一位客人的碗筷,垒起一摞碗回灶房里时,沈娘子已经进来拾掇晚食了,今日一早便说过了要做“鸡公煲”

,阿桃也没吃过什么叫鸡公煲,心中很有些期待。

毕竟沈娘子的新菜,就没有不好吃的。

但不知是不是灶房里热,沈娘子一张脸被烘得白里透红,连耳廓也透粉。

阿桃将碗放进水池,下意识往院子里一瞄。

此时,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追风从被炉里探出来的狗头,正张大嘴打哈欠。

“谢家九哥儿那么早回去啦?”

阿桃拿起丝瓜囊,倒了些皂角粉搓洗碗筷。

“嗯。”

身后传来沈娘子不太自然地回应与切菜时,菜刀碰在砧板上,笃笃作响。

阿桃洗好一个碗,放在一边,奇怪道:“今日怎么那么早?往常谢家九哥儿不总是天黑了才会磨磨蹭蹭地回家去么。”

“咳。”

身后沈娘子轻咳一声,手上的刀切菜切得愈发快了,也不知在慌乱什么。

阿桃把碗洗好,福兴也抱着柴进来了,他放下柴火,拍了拍身上的雪沫子,说着好冷好冷。

“冷吧,今年雪下个不停。”

阿桃也连忙擦干了手上的水,沈娘子算是十分仁善的主家了,准许他们洗碗都兑热水来用,还给她和福兴唐二都买了猪油膏,否则这手早已生冻疮了。

阿桃时常出门帮沈渺跑腿买米粮蔬菜,泰丰米粮铺里有个伙计,眼见嘴冻得青乌双手都冻烂了,还在大雪里一趟趟背粮呢。

真可怜,阿桃经常看他冻得摇摇晃晃,还借了两回猪油膏给他抹手。

“沈娘子!

那是糖啊!”

福兴惊慌失措的声音,突然将阿桃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忙回头去看。

沈娘子已经怔怔出神,把糖倒进肉里了,被福兴一嗓子才叫回魂来,又连忙补救,

幸好如今天冷,糖化得慢,勉强用勺子挑出来了。

阿桃和福兴都没想到沈娘子会犯这样的错,他们自打来了沈家便从未见过沈娘子在厨事上犯过错,还是盐糖不分的错!

福兴倒还好,只是问了一句娘子怎么了?

他听沈娘子支支吾吾解释道:“炉火太旺,烘昏头了。”

便信了。

嗯?阿桃却眯了眯眼,她虽然年纪小,却是在勾栏里长大的,见多了男男女女为情所困的模样,很快便狐疑起来——方才没仔细看,如今一看,沈娘子这神色分明不对劲!

大大的不对劲!

“福兴你来备菜吧,我出去看看几个孩子玩得如何,怎么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当心着凉了。”

沈渺把菜刀往福兴怀里一塞,急匆匆出去了。

“娘子快去吧。”

福兴憨憨应了,“今儿鸭子都烤完了,我来预备便是。”

阿桃则望着沈娘子莫名有些狼狈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沈娘子真的有些奇怪。

好丢脸。

沈渺快步走出巷子,还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企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她懊恼不已。

她打三岁起就不会弄错盐和糖了,今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都怪九哥儿。

九哥儿今天抽风了!

他怎么忽然说了那么多让人不知所措的话!

如今好了,只要一想到他,便难免又想起九哥儿温润的眼眸,还有他牵着她衣角的手。

他的指节被冻得泛红,却反而衬得手背的皮肤愈发冷白,或许是因为练武的关系,他没有与其他文人一般,会留长拇指与尾指的指甲,他每一个手指都是贴肉剪短,修剪得与他这个人一般干干净净。

沈渺盯着他的手看了许久。

直到听见他说,不辞青山,相随与共。

——好吗?

沈渺那时候已经听不见其他声音了,好似耳膜覆盖了全世界,所有的声响都变得遥远模糊,只剩她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跳得好似鼓点,跳得她胸口都好似发疼了。

她想,她完了。

衣袖被拽动,来回晃了晃,她那半边肩膀与手臂一动不动,都快僵了。

最后她好像回答了一个轻不可闻的“好”

,便头也不抬地冲进了灶房里,不敢回头看。

她甚至都不知道九哥儿什么时候回去的,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

沈渺逃进灶房后,便在瞎忙活。

做鸡公煲的鸡是唐二出门前便剁好洗尽血水的,沈渺进去后便抓了些葱姜蒜切片,之后又切些配菜,忙了一圈,看到那沥干水分的鸡肉,莫名又拿了来,倒上酱料腌制上了。

明明应该先起油锅翻炒的,等她回过神来,稀里糊涂连糖都倒进去了。

可怜那公鸡了,还是阿桃出门去挑的,生得十分健壮,那鸡脚上的距都可长了。

沈渺一路对自己嫌弃,城门外却来了一辆被风雪吹拂成冰雕一般的马车。

崔宛娘披着厚实的狼皮坎肩,身穿胡服男装,连头发都编成了圆顶髻,上面戴着貂皮毛胡帽,原本病弱清秀的脸已经长出了丰满的血肉,又被边关的风沙吹得粗糙干涩,晒得黑了不少。

即便是亲近的人,恐怕都很难第一眼认出她来了。

但她丝毫没有在意容貌,相反,她很喜欢自己如今的样子。

她用“汤宛”

的公验顺利进了城,马车慢慢地行驶在大雪中的汴京城。

她捧着铜南瓜手炉,掀开车帘子一角,她望着雪,也望着这座城,

对她而言,真是如隔世一般了。

这次冒着风雪回来,自然是为了汤饼作坊,其次,她还想偷偷地见见母亲吧。

因为“崔元娘”

已经在那遥远的女道观中病逝了,从此崔家没有崔元娘这个人了,爹爹不必害怕她会败坏门风了,姊妹不用怕被她连累了,她也不必再为愚蠢的过去而得不到救赎。

她如今姓汤,出身亳州一个普普通通的商贾之家,只在夏日时来过汴京一次,这个来历,也与谢家、崔家、郗家都全无干系。

至于她名下的汤饼作坊,也只是机缘巧合下买了沈记汤饼铺的方子,才得以开办起来的。

崔宛娘很愿意做汤宛。

如今作坊在幽州城已经站稳脚跟了,每日滚雪球般利润越来越高。

这让崔宛娘已经有些不满足现状了,她想开第二家汤饼作坊了。

她还想与姨母、沈娘子商议,再推出两种速食汤饼口味,还要像樊楼一般,取一个作坊的名字。

总是汤饼作坊、汤饼作坊地叫着,实在有些糊涂。

正好幽州寒冷,上个月起她便给作坊里的奴仆放了假,许他们留在作坊里过新年,还给发了双倍工钱、裁做新衣鞋帽、分发棉被米粮,之后便飞快地带上几个人出发往汴京赶。

幸好她启程时运河还未封冻,坐车坐船,紧赶慢赶,总算在过年前赶到了。

但她没想到刚回汴京便碰了钉子——谢家竟然搬回陈州了!

车马与书信太慢,她都不知汴京城里早已风云变幻,发生了不少大事。

原本是后族的郭家彻底败落了,薛家也没了,幸好冯谢大体保全了……

崔宛娘神色严肃地坐在马车上,听背着大刀的亲随弯腰在车边对她说打听来的消息,心里一瞬有些迷茫,姨母和母亲都在陈州,她若是要赶过去也来得及,只是……陈州认识她的人太多了。

算了,先去沈记汤饼铺吧。

崔宛娘下定了决心,先去与沈娘子互通有无,正好把这半年的账册和她半年得了多少利钱告诉她。

虽然只与沈娘子见过一面,还是在谢家办宴会时匆匆一瞥,但崔宛娘在边关的每一天都在心里感谢沈娘子。

因她的汤饼,她有了新的人生。

崔宛娘乘坐的马车又辘辘地压过地面上的积雪往前驶去了,身后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

雪静静地飘着,大内福宁宫中,郗飞景正在旁边看官家和岳腾下棋。

殿中烧着龙涎香,暖和的地龙将宫殿烘得暖如春日,他也有些昏昏欲睡起来——他为了给外甥送驴,从陈州到汴京是骑驴来的。

快把他冻死了!

一边下棋,赵伯昀便一边提起那汤饼作坊的事,问道:“那方子是谁家的?朕有意在其他州府也开办作坊,以供军需。”

郗飞景清醒了,道:“官家不知么?听闻便是那沈娘子家的。”

顿了顿又转向岳腾,“哎呀我这记性不好,岳将军应当也是在沈记吃到的速食汤饼吧?”

“没错。”

岳腾点点头,落下一子。

“沈娘子?”

赵伯昀捻起一枚棋子,很讶异地问梁迁,“那沈娘子不是开鸭店的么?怎么改行做汤饼了?”

梁迁耐心地笑道:“奴婢忘了跟官家说了,沈记一直是汤饼铺,入秋时才开始捎卖炙鸭的。”

“还有这份渊源。”

赵伯昀反倒更放心了,落下一子,笑道,“朕与沈娘子虽素未蒙面,但也算老相识了!

梁大珰,一会儿你亲自出宫与沈娘子商议商议,朕都折价典卖了田地与她,她那汤饼方子既然能卖给旁人,倒不如也折价卖一份给朕,朕才好派人去兖州、莫州等地办作坊,不也皆大欢喜嘛。”

梁迁躬身道:“是,奴婢这就去。”

郗飞景依旧置身事外地笑着,继续看官家与岳腾下棋。

第77章猪油拌饭

腊祭那日,满街爆竹烧得劈啪响,巷子里外挤满了人,都等着看大船。

外头地上落脚地都没了,沈渺的院门也被堵上了。

她本想学李婶娘一家那样趴在自家院墙上看,能看得又清楚又不用受挤。

结果抬头一看,自己满墙的碎瓷片,万万没想到防盗措施做得太到位也有缺点。

后来还是让唐二驮着湘姐儿,福兴驮着陈汌,硬挤进蚁聚蜂屯的人堆里,正好远远传来了嘹亮的号子,爆竹声也愈发响亮,二十几个脸上涂了几道鸡血的赤膊壮汉,扛着那五彩送瘟大船出来了。

船上彩旗猎猎,前有锣钹开道,后有大鼓殿后,旁观的人也情不自禁跟着他们呐喊。

还有人去其他巷子里刺探军情,兴奋地穿梭在人群里:“还是我们巷子的船最大,赢了赢了!”

沈渺直到船经过面前,才发现那个扛船头的赤膊壮汉竟然是顾屠苏,寒冬腊月他没穿上衣,脸上涂了好几条鲜红的血道,浑身肌肉奔突,从脖颈、锁骨到手臂用墨画了道符,腰系彩条,真好似一条狰狞的黑虎。

有个小脸丰润,脸颊上有几点雀斑的小娘子正好就站在沈渺身侧,她见到顾屠苏时两眼发光,没忍住又蹦又跳地嚷了出来,她的声音太大,惹得顾屠苏往旁边看了看,她又连忙捂住了嘴,还嗖得蹲了下来。

沈渺赶忙将她拉起来,人这么多,别被人踩到了。

她认得她,是马行街那猫狗大夫闻十七娘收的小徒弟,叫什么名儿沈渺给忘了,反正带追风去看“吃屎病”

时见过。

听说她爹是个酒蒙子,时常遣她来顾家沽酒,因为只有顾家愿意给她爹赊账,如今都记了一板子的记号了。

这小娘子很能干,有一回雷霆呕吐,带去闻十一娘的猫狗医馆寻医问药,她见呕吐物中有毛发,便开了一剂:“车前子小麦胚”

方子,混在菜籽油里,给雷霆吃了三剂便好了。

彩饰熠熠的大船很快被抬出了巷子,人流簇拥着各厢坊大小不一的送瘟船前往城郊,街边有施香的和尚,老幼妇孺手里都捏了一根香,一路送大船到了城郊护城河边,把大船入冰河,巫觋头戴面具围着送瘟船边唱边跳,之后焚香祭神,再将那些大船都烧成灰烬,便算送走了瘟神。

湘姐儿爱看这个,巫觋跳傩戏时她又是拍手又是跳。

陈汌反倒盯着熊熊燃起的大火,一脸深沉可惜、忧国忧民:“几十贯钱造的大船,才看了一会子,就烧没了,真可惜啊。”

回去后,将捣蛋的孩子和两狗一猫都赶到刘豆花家去玩,便正式要开始年前大扫除了,所有帐子褥子帘子桌椅板凳门窗地砖梁木通通都要擦洗扫尘,连挂在铺子里的那几盏六角琉璃灯也取下来一个角一个角地用帕子擦得锃亮。

沈渺决定用不停歇的忙碌填充自己那颗有些慌乱的心。

那日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九哥儿便如得了尚方宝剑,分明还是寒冬,偏生他春风满面,在沈家消磨时日都显得极有底气。

不过他以往便爱往沈渺身边凑,所以并没人觉着有何不同。

倒是沈渺突然生出了些没出息的羞赧,面上镇定,心里时常想躲开。

不过他今日便要回陈州了,沈渺把笤帚重重杵在地上,眼神第四次往沈家的后门瞄。

也不知他回去了没有?今日腊祭怎么也没瞧见他来凑热闹。

连嘴馋的砚书都没来蹭饭。

沈渺扫着院子里的落叶,扫着扫着便离院门越近了。

唐二生得高,今日便承包了所有高处的活计:扫梁木上的尘、拔瓦上的草、擦门顶。

他捏了个鸡毛掸子,从里扫到外,如今正好踩在高竹凳上,奋力掸着雨檐上的脏污。

“娘子别过来,灰大。”

唐二用帕子蒙了半张脸,连忙制止沈渺。

她便只能匆匆地瞥了眼静谧的小巷,并无人影。

将院子里扫了一圈,她将落叶都收在布袋里,准备沤烂了给院子里的菜畦施肥。

弯着腰刚将叶子都堆到柴房里,一转身。

变戏法似的,院子里忽然多了一头驴,以及骑驴的谢祁。

沈渺惊了一瞬,又被逗笑。

以往见他不是骑马便是坐马车,还是头一回见他骑驴。

他长得太高了,跨坐在驴背上,后脚跟还拖在地上,十分滑稽。

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九哥儿这就要回去了?”

“是,小年快到了,不得不启程了。”

谢祁揪着那驴的毛,轻声答道。

沈渺心里淡淡的怅然,却还是笑道:“早些回去好,别赶不上除夕了。

对了,我备了些干粮,给你和砚书他们路上吃,。”

不等谢祁回话,她便忙转身进了灶房。

谢祁瞥了眼倚在门边冲他意味深长笑着的阿桃,耳尖微微泛红,但如今他自诩是有名分之人了,故而不怕人瞧,便镇定自若地收回视线,只是手上还不住地揪驴毛。

揪得那驴不满地“咴儿”

叫,蹄子都开始刨地了。

驴子都是暴脾气居多,谢祁家这头已经算温顺了,只是也不敢多招惹。

他在驴子把他甩下来之前,赶忙松手,先安抚地揉了揉驴头,再熟练地从坐鞍上绑着的小布袋里摸出一块胡萝卜,给这位驴兄吃上一口,它大口嚼着胡萝卜,果然肉眼可见地平和了。

谢祁松了口气。

他还指望这驴带着他们回陈州呢,可不能得罪了。

谢祁低头劝驴要做个情绪稳定的成年驴,余光便瞥见沈娘子包着个巨大的布包袱出来了,他震惊地抬起头,眼见她轻松地将那看着便沉的包袱抬到他面前,他默默翻身下来,跟着蹲下来看。

沈渺将自己这几日忙活的吃食收在包袱里拿来给他:“这是你爱吃的山药速食汤饼,我备了二十块,罐子里是酱底。

这几罐是我腌好的腊八蒜,就着汤饼吃也好吃呢,这是风干肉,路上无聊当零嘴吃,这是林檎果干,这是琥珀核桃,我用蜂蜜烤的,这是肉松小馒头,不想吃汤饼时可以吃这个……”

连阿桃都没眼看了,默默挪过来,伸头一瞧,忍不住吐槽道:“娘子啊,从汴京到陈州是两日路程,不是二十日。”

“穷家富路!”

沈渺将那包袱用麻绳捆在了驴背上。

谢祁终于也笑了出来,他没有说太重太多不好携带,也没有扫兴说吃不了这么些,只是默默上前帮着扶包袱、拉麻绳,侧头看沈渺时,那眼里的温软都要流淌出来了:“辛苦了吧?”

沈渺没有看他,也没回答,只是认真地给麻绳打结,拽了拽,确保捆得紧紧的,才低声道:“路上慢些走,下雪了便投宿客栈,万不要冒雪赶路。”

“好。”

谢祁依旧专注地看她,眸子比星还亮。

阿桃忽而觉着自己好似个大灯笼,她不应当在这里,应当在驴车底。

她连忙转身进灶房里去,顺带将突然要出来的福兴一把搡了回去。

福兴怪道:“作甚?我要上茅房。”

阿桃把灶房门都贴心地关上了:“先忍着。”

“人有三急,这怎能忍?”

“哎呦,你真是,那你从前头铺子出去,去李婶娘家借茅房。”

可怜的福兴夹着腿,满头问号,自家有茅厕为何要去李婶娘家借?可是阿桃守着门就不让他出去。

他最后还是屈服了,飞快从铺子出去,赶到斜对面的李家锔瓷铺借茅房,还被坐在门口的李婶娘白了一眼。

福兴委屈地将肥水留在了李家。

阿桃却已经迫不及待地趴到灶房的窗子边,眯起一只眼,从窗棂缝隙里偷偷看院子里的沈娘子与谢九哥儿,两只手比当事人还紧张地绞在了一起。

今日没有下雪,天是晴的。

院子里铺的青石板,经霜露润泽,日光漫射,映出浅浅光晕。

沈娘子与谢家九哥儿正巧便站在枯枝横斜的老桂树下。

枝桠间,清寒的光影细碎漏过枝丫落在二人身上。

她睁大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在她眼中这被窗棂缝隙框出的小小一方天地,正正好,唯有沈娘子与九哥儿二人。

冬阳下,连那头驴都显得可爱了起来。

沈娘子微微仰起脸来与谢家九哥儿说了什么,阿桃急得把耳朵也贴在了窗,好似听见“也算为九哥儿提前贺新年……”

之后,她又模模糊糊听见,谢家九哥儿也温柔地轻声道:“……我也有要给沈娘子的新年贺礼。”

他将手伸进怀里,先掏出来一串用彩绳穿起来的铜钱:“过年无法与沈娘子贺岁,先给娘子编好了随年钱,望娘子吉祥如意。”

之后趁着沈渺低头看钱的空隙,他袖子里又滑出来一根温润的玉簪子。

簪子通身雕流云纹,玉质通透无杂质,雕刻的云端还带一抹明亮的糖色。

糖白玉难得,何况又正好巧雕在云纹之上,好似霞光透云般,实在好看。

不给拒绝的机会,他抬手便将簪子稳稳地插到了沈娘子的发髻上:“等放榜的日子无趣,放榜前监生又不必去书院了,我便雕了这个来,不如正经玉雕师的手艺好,沈娘子别嫌弃。”

在沈渺愕然抬头之际,他退后了两步,牵起那驴,弯起眼眸笑:

“阿渺,新年快乐。”

福兴从铺子前头回来,便见阿桃捂住鼻子蹲在窗下,已经激动得热泪盈眶,他莫名道:“你怎么了这是?腿抽筋了?”

阿桃呜呜地用帕子擦拭眼角:“你不懂的。”

沈娘子与九哥儿便像她看话本子时看到的才子佳人,她每每看到话本里的才子佳人终成眷属也会激动得在床榻上打滚。

今日算是见着真的了,怎能不令她喜极而泣?

沈渺不知自己被瞧了个正着,她送九哥儿出了巷子,周大已经多雇了两辆车来,正等在路边,砚书和秋毫正往车上搬东西,这样一辆车驮行李,九哥儿坐车,路上才不会太辛苦。

将自家的驴挽到其中一辆车上,沈渺与谢祁外说了几句话,便挥手告别了。

驴车走远了,沈渺抬手摸了摸头上的簪子,露出一点笑,终究没有摘下来。

回了家,她便将那随年钱摊在手里,摩挲了好一会儿。

宋朝的随年钱是后世压岁钱的前身,但与后世不同,此时的随年钱只给年岁小的孩子。

在宋时的传说里,“祟”

是一种喜欢在除夕夜摸小孩头的小鬼,小孩被它近身摸过后便会生病发热。

而随年钱的阳气可以将“祟”

镇住,使孩子免受其害,远离灾厄。

沈渺坐在床边,握着那随年钱半晌,翻看到铜钱上系着的红布条上,还写着“平安无虞”

四个小字,她才后知后觉地领会了九哥儿的意思:无法相伴时,惟愿你善顾己身、行止皆安。

她眼底眉梢都带上了笑意,轻轻叹一口气,将那串一眼便能看出编得笨拙粗糙的彩绳铜钱,珍重地压在了自己的枕下。

九哥儿走后,沈家安静了不少。

老桂树下再也没有九哥儿安静坐着撸猫、喝茶、“等榜”

的身影了—— 因院试的缘故,参加院试的学子能提前在家等榜,九哥儿便天天美名其曰是来沈家等榜的。

但因今年数次暴雪,天气不好,开封府衙一直忙着赈灾济民,官家也屡次为雪灾下旨开仓,估摸得开印后才会放榜了。

没了九哥儿,便也没了砚书跟湘姐儿一块儿比赛吃超大烤馒头的身影,沈渺从灶房里望出去时,偶尔也会觉得不习惯。

幸好济哥儿马上放假了!

辟雍书院是汴京城里最迟放假的了,小年都到了,才让童子生和其他没参加院试的监生回家。

大家都忙着过年,铺子开着门也没什么生意,沈渺记得铺子里最后一波客人还是九哥儿走之前的事,还正好就是两人心意相通的那天。

如今回想起来,那一日发生了好多事。

那天来的都是熟人——宫里的梁内官与变得认不出来的崔娘子,不,如今该唤她汤娘子了。

梁内官先来。

他又是微服前来,掏出会员卡买了两只烤鸭后,便给沈渺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官家也看上了她的速食汤饼,有意买她的方子,到时候朝廷会在燕云十六州每个州府都营建一处汤饼作坊,以改善军需膳食。

坏消息是,官家竟然还厚着脸皮要让她打折。

不愧是你啊。

沈渺心里腹诽,面上一点儿也不慌,她蹙起眉头,做出十分为难的模样:“好叫梁内官知晓,当初不知这速食汤饼如此重要,奴家与那汤娘子签的是独家契约,这方子已被她出大价钱垄断,若是奴家毁约,要赔付三万贯呢,奴家是升斗小民,实在无力赔款,还望官家海涵。”

汤饼作坊的事情,从一开始沈渺便与谢家大娘子约好了不暴露在人前,因此这类情形与说辞也是早便说定的。

不论后续谁想“加盟”

开“分厂”

,一切事宜都由幽州的商号出面统一对接。

而幽州的作坊也不会出面卖方子,都将以持股的方式介入其他作坊,这样幽州的作坊为总部,便能不断伸出分支控制其他作坊。

梁迁也没想到沈娘子当初竟然如此“短视”

,竟轻易将方子拱手送了出去,但后来想到沈娘子初来汴京时的窘迫,又听沈渺苦笑解释道,当时她急需一大笔钱扩店,这速食汤饼是唯一的机遇,她只能如此,便也相信了。

“梁内官久居汴京,也知晓汴京寸土寸金,若非汤娘子机缘巧合出资买下方子,奴家只怕卖汤饼卖炙鸭到八十岁也攒不下这买铺子的银钱呢。”

沈渺一脸坦诚,“梁内官您说是不是?奴家哪儿想得到有朝一日能得官家青睐呢。”

“那官家只得想法子与那汤娘子做这桩生意了,真是时也命也。”

梁迁感慨,便起身行礼,回宫复命去了。

沈渺深深一福,直到梁迁上了车才站起来。

她期待地搓了搓手。

官家虽没见过面,但沈渺经过这么些时日的亲身经历以及一些与官家有关的传闻,也算对如今这位官家有了些性情上的判断:

没见过面的黑胖皇帝的脑门上,已被她啪啪地贴上了:抠门、厌恶世家、亲近寒门、体谅民情等标签。

他会耐心替百姓寻猪;御街拥堵得他都出不了门时,他没有下旨再不允许百姓在御街和东华门外摆摊,而是选择设立街道司来管理街市;他买烤鸭从不赊账,当然也从不打赏;他连想为边关将士改善伙食,都会老实地来与沈渺买方子,虽然抠门的本性让他只想着打折省钱。

由此可得,他是个不与民争利的好皇帝。

在此前提下,幽州汤饼作坊与朝廷合营作坊几乎已有了八成把握,这样也好,皇帝是最大的靠山,就算利润薄一点都值得合作。

以官家的性子,说不定作坊日后还能搭上漕运包邮的好处。

后续便看官家愿意分几成利给“汤娘子”

作为交换汤饼方子的筹码了。

令沈渺没想到的是,那天梁内官才走不久,远在幽州的崔娘子也到了。

那时,她正在灶房做猪油拌饭呢。

那天正好想吃的鸡公煲泡了汤,一时又来不及做其他的,沈渺看着木桶里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便想到了以前奶奶经常给她和堂兄妹们做的猪油拌饭。

前世的家中,负责做饭的几乎都是爷爷,奶奶的厨艺并不好,但唯独一碗猪油拌饭做得极好,端出来能香哭每一个孩子,明明简单到没任何技术,就是能好吃到舔碗。

爷爷如果不在家,奶奶便会给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孙孙们做这个,这东西很简单、做得很快,热腾腾的饭舀出来,加一勺猪油、一撮猪油渣,再加点酱油,就能一下把皮得上房揭瓦的猢狲们驯化成可爱的人类幼崽,每人都含泪吃好几碗。

想到鸡飞狗跳和满满油脂味的童年,沈渺忍不住笑。

她也很久没吃过了。

取一块上等的猪板油,就要那等白花花、油腻腻的,就像院子里积了一夜厚实白雪积在屋瓦上的样子。

将板油切成小块,大小均匀,这样好出油,熬出的猪油渣也会大小正好、香香脆脆。

之后便是炼油,猪板油片一入锅,便“噼里啪啦”

爆响不停,之后迅速受热蜷缩,边缘泛起金黄色。

这时要耐心些,转小火慢慢地炼,猪油渐渐渗出,猪板油片会在油中翻滚,越变越小,颜色也愈发金黄透亮。

还要记得时不时用锅铲翻动一番,确保受热均匀,不要炸太糊了,炸到油炸香味出来,用锅铲轻轻触碰猪油渣,有明显的酥脆感,便捞出来控油,锅里便剩下一汪金黄透亮的油液。

满屋子都是猪油香味。

之后盛出米饭,在中间挖个小洞,浇下热乎乎的猪油,再倒酱油、一丁点盐、白糖,撒一把猪油渣、葱花,便大功告成。

这是猪油拌饭的基础版,后来有些人家还会加荠菜进去,变成猪油荠菜拌饭;再进阶一些,还会煎个半熟的荷包蛋、切点火腿生菜,又变成豪华版的火腿生菜猪油拌饭了。

但比起各种升级版,沈渺还是喜欢吃老式纯猪油拌饭,就是猪油、酱油和炸好的猪油渣一起拌进油光光的米饭里,吃起来咔嚓作响,满嘴流油。

唯独猪油拌饭的油腻,是沈渺可以忍受的。

她飞快做好猪油拌饭后,不仅是沈家院子,连巷子里、铺子里都是浓厚的猪油香了。

湘姐儿和陈汌几个孩子都是刚从河边滑冰回来,大冬天热得脑门都是汗湿的,一起去滑冰的刘豆花、李狗儿闻着香不肯回家,将爬犁往家里一丢,一个切了豆腐来,一个拿了糖来充作“饭资”

,都眼巴巴地想留在沈家吃饭。

砚书鼻头耸动,也很努力地拉着脸上热气都还没消散的谢祁冲了进来。

沈渺便给这些孩子盛了平生第一碗猪油拌饭。

粒粒分明的米饭上裹着猪油和酱油的颜色与香气,拿勺拌一拌,米粒已从白色变成了酱黄色,每一颗米上都泛着油光。

猪油渣被小孩儿们用手捻出来挑进嘴里单独吃,一口油渣配一口饭,吃下去的瞬间,幸福感会从舌尖直抵心底。

谢祁那一碗,沈渺鬼使神差,还偷摸给他卧了个嫩嫩的荷包蛋在底下。

小孩儿们挤在一起吃,你抢我一颗油渣我也抢你一个,闹得端着碗又开始在院子里追打疯跑。

沈渺与谢祁远远坐在廊子另一头吃,当他翻出蛋时,耳朵又红了。

或许是因刚刚交换过心意,两人竟傻傻地只是埋头吃饭,不知说话。

吃完后,沈渺干巴巴问道:“好吃么?”

谢祁也干巴巴的,点头如捣蒜:“好吃,好香。”

那一天,风带着暖和而熟悉的动物油脂香在沈家荡来荡去,两人捧着拌饭,真是傻得冒泡。

可不知为何,这烙印着她童年的拌饭,穿越时空一般被谢祁吃入肚中,她竟然有种奇异的满足感,让她的心情变得格外好。

好似那个捧着碗等在奶奶灶台边的小小沈渺身边,多了个小小的谢祁。

她明确的、鲜活的感知到了:她在九哥儿眼里,从始至终都不是沈大姐儿,被他清晰地看到的人,是沈渺。

真好。

就在这时候,吃完拌饭去前头守铺子的阿桃忽然来说,有个远道而来的汤郎君说要见她。

汤?那么巧!

这姓氏令沈渺精神一振,她当即便将小女儿情愫抛诸脑后,只低声对谢祁说了句:“九哥儿慢慢吃不急,我去去就来。”

谢祁温和地点点头,乌黑浓亮的眼眸好似在说我等你。

沈渺利落地放下碗,赶了出去。

她撩开门帘子,便看到一身男式胡装,脸上还黏胡子的崔娘子。

她穿得厚,晒黑了,风尘仆仆满脸沙,又打扮得这样,让沈渺看得一愣。

沈渺也不过很久之前在谢家见过崔娘子一面,印象深刻的是崔娘子那死气沉沉、骨瘦如柴的模样,于是从记忆中两相对应,竟没一处能对得上。

可崔宛娘却已对她行了郑重的叉手礼,在深寒的朔风中,深深地拜了下去。

第78章过年之前

沈渺连忙上前将她扶起来。

崔宛娘直起身来,与沈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都露出了笑。

“汤娘子好。”

沈渺笑意未减,眨了眨眼,伸手往附近靠窗的桌子上指了指,“舟车劳顿,请汤娘子坐下说吧。”

“好,那我也不与沈娘子客套了。”

崔宛娘点点头,坐下后又回头对两个亲随说了声,命他们将先去寻一家客店,把马车安顿好,再将给沈渺带的幽州土产都带过来。

她摘下头上的胡帽,随意抹了一把凌乱的发髻,又顺手把脸上的胡子整个都撕了下来,这下,沈渺才从她的五官里看出了两分曾经的影子。

那个孱弱的崔娘子,曾瘦得面颊深陷,一张脸惨白如幽魂一般,如今她的脸已经重新恢复饱满,体态匀亭,肌肤是健康泛红的古铜色。

区别最大的是她的双眼,顾盼间炯炯含光,好似重活了一遍。

“元娘病体可康复了?幽州一定很冷吧?辛苦你在外头操持了。”

沈渺隐去她的姓氏,取过桌上的茶壶,翻过一只杯子,给她倒了杯还温热的茶,“我也听郑内知多次说过作坊办得很顺利,真是多亏了你。”

崔宛娘笑容爽利,一一道来:“一离了家,我的病便不药而愈了。

幽州很冷,今年中秋过后便开始下雪了,我启程的时候雪已经能没过马蹄了,不过越往汴京走便越暖和。

至于作坊,沈娘子千万不要说谢,是我当说谢才是。”

两人说起来今日才算正式相见,但寒暄了几句后,两人便像相识已久的友人一般说话了。

崔宛娘为沈渺说起幽州的景色,说起与大漠相连的关山烽燧,一道道蜿蜒数百里,像一条古老沉睡的巨龙盘桓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之上。

说春时会有漫山遍野的山杏花开,浅浅的泉河淌过草原叮咚作响;夏时幽州也气候炎热,远处的草原一片碧海,草长得又密又高,人卧在里头,像是卧在云端一般;秋时风大风高,登高一望,山川壮丽,雁阵横空,已振翅往南飞。

冬时虽寒苦,但天地一白,平沙莽莽皆素裹,另有一种万籁俱寂的孤独之美。

听得沈渺竟都有些向往了。

“我跑遍了幽州所有的马场,也看到了真正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原来王维写得好生传神。”

崔宛娘提起在幽州的日子,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泪意,可她却笑得明媚,“有一次,登上了长城的望楼,我终于知晓高山之外是何等景色了。”

山外有山,还有沙丘,有牛羊,有牧羊的獒犬,有奔腾而过的马群,有驼队背负行囊出塞,也有一缕缕塞外炊烟升起。

“我很好,多谢你了沈娘子。”

崔宛娘眼眶微红,“姨母与我说过,当初虽是她提议让我去幽州操持作坊的事宜,但她心里对我也没底。

更何况,沈娘子并不认得我,见到我时我又是那样没出息的样子,但沈娘子还是一口应下了,愿意让我去试试。”

沈娘子什么都不知道,可她那样大度,或许正是因她也在市井中摸爬滚打、以女子之身顶立门户,所以她才不会吝啬给予这样一个机遇。

初到幽州时,崔宛娘自然也受人非议受人白眼,但这次她憋着一口气,决心一定要将作坊做好。

她早已没有退路了,更不能辜负姨母与沈娘子的好意。

于是咬着牙向前,一步一步,也叫她闯出来了。

“这是作坊这大半年的账册,我抄了两份副本,这一份给沈娘子留存,另一份我明日回陈州时再设法交给姨母。”

崔宛娘从随身的牛皮斜跨包里取出来一本账本,递给沈渺,又笑道,“今年已经将建造作坊、人力、原料等成本都挣回来了,还有结余。

过几日我与姨母请几个信得过的账房将账再盘一遍,便能给沈娘子分红了。”

沈渺将账本翻开细看。

唐宋两个朝代,记账都是用“四柱结算法”

来记账的,“四柱”

指的是旧管(上期结余)、新收(本期结余)、开除(本期支出)和实在(本期结存)。

因此这时候的账房记账会以月为期限,通过公式“旧管+新收=开除+实在”

再变形得到“新收-开除=实在-旧管”

,其中“新收-开除”

的结果就是本期净利润。

沈渺前头囫囵吞枣看了看,后来干脆取过算盘来,自己将每个月的净利润加起来看一看总利润,算出来后她手指顿在算盘上愣了愣,抬头看了看崔娘子。

崔宛娘矜持一笑,但还是没掩饰住眼里的骄傲与小小得意。

手指飞快拨动算珠,沈渺又算了一遍,还是那个数字。

她吸了一口气,没忍住又算了一遍,这回真是确信没错了。

她伏低了头,冲崔宛娘挥了挥手,让她也靠近一点,两人额头几乎都要抵在一起了,沈渺才用低得几乎是气音的声音问道:“作坊大半年就挣了两万两千八百五十七贯?”

崔宛娘被沈娘子这副两眼冒铜钱的样子逗笑,但还是配合地用相同的气音回答:“没错。”

“我看账上还额外留了一笔钱用于明年作坊运转……”

半年就得了两万余贯的利润,还是在幽州那样的边陲,真的不容易。

“没错。”

崔宛娘笑容满面。

沈渺飞快地用心算大致算了算自己占三成利润大概能分多少钱,然后便忍不住低低地哇了一声,她这和躺着挣钱有什么区别,这也太快乐了吧!

说完好消息,还有些坏消息。

崔宛娘也坦诚地与沈渺互通有无:“幽州已有些汤饼铺子知晓速食汤饼是怎么做的了,他们虽无法完全做得与沈娘子的汤底口味一模一样,但已经开始做自己的速食汤饼了。”

沈渺点点头,这倒是她意料之中的。

方便面不算很难复制的,不过她有后世经过几亿人筛选出来的独特口味,又已提前占据了市场,优势应当还是有的。

她抬眼看向崔宛娘:“元娘是如何想的?”

“如今仿制的那家只是个小铺子,还在单打独斗,我派人去探过底了,以那店主的浅薄家底,是不可能办作坊的。

不过那店主也是个有眼光的,寻了不少家财万贯的商贾想与他们合办作坊,但都被拒绝了。”

崔宛娘眸光冷了冷:“在幽州,有名有姓的大商贾都与郗家相熟,他们也知道我背后靠着谁,当然不会与我打擂台,叫我没脸。

但幽州是幽州,随着时日推移,定然会有越来越多人知晓速食汤饼的做法,在幽州行不通的事,在其他州府便不一定了。”

很冷静,分析得也在理,沈渺越来越有些欣赏她了:“所以?”

“这也是我一定要亲自回来的原因,”

崔宛娘眼里满是野心,“我想在其他相邻州府也开几座汤饼作坊,将这块馅饼提前抢入怀中。”

某种菜的做法和配方被人参透无妨,这世上会做同一道菜的人多得是,樊楼名望如此大,但南熏门羊肉烧饼照样是全汴京城里最好的羊肉烧饼。

只要有口味、品质、抢占先机,那么在无数竞争中“吃肉”

的便会是自己。

“我们吃肉,也要允许他人喝汤,”

崔宛娘对此还算看得开,她细细地对沈渺说了她的计划,她需要沈渺再推出两种不同的速食汤饼口味,推陈出新是扩张的好法子,其次,她还想将作坊建得更大更宽敞些,用更多的人产出更多的汤饼,这样小作坊跟不上她的供应速度,只会被她吞并。

沈渺点点头。

这两样都算说到点子上了,后世康师傅也是这样发家的,当年康师傅推出第一款红烧牛肉面,便迅速风靡全国,之后短短三年,它便扩张到全国各地,第四年便已经开始进军饮料行业。

“除了新口味,我们的作坊和汤饼,我想还要取个朗朗上口的名字,”

崔宛娘继续说道,“就像汴京城里那些‘寿慈宫前熟肉’、‘钱塘门外宋五嫂鱼羹’、‘戈家蜜枣儿’一般,我们也得有个名头,日后作坊越做越大了,才不易被人假冒了去,也更易引客上门。”

沈渺正好想到康师傅,于是指着她试探着一问:“汤师傅速食汤饼,好吃看得见?”

这倒是好记,崔宛娘念了几遍,当即笑道:“好,雅俗共赏了!”

沈渺还贡献了一堆广告词,什么官家吃了都说好;骨汤面,就是香;饿了就吃,吃汤饼就吃汤师傅之类的……

崔宛娘被沈渺层出不穷的“吆喝”

逗得直笑,不过她很快又想起一件事来,蹙起眉头道:“还有一事很烦难,当说与沈娘子听。”

她叹了口气,很烦恼:“已有不少马场的小吏与我提起过,送来的汤饼,上一批与下一批口味有所差别,时好时坏,这让他们有些不满。

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沈娘子给的方子连油、盐、糖、香料用几铢几钱,连水加几两都写明了,但作坊里做汤饼的几十名庖厨,所做出来酱底口味仍参差不齐,不仅是与沈娘子做出来的有所差别,他们之间也做得不尽相同,真是奇了怪了,明明都是照着一个方子做得,用得也是同样的麦粉、同样的油盐酱醋……”

因为最不可控的是人啊。

有时同一个师傅今日做的菜和明日做的菜都有些微不同呢。

沈渺想了想,忽然一笑,问道:“作坊里,可是一个庖厨从揉面开始,到炸面、配料一人做到底?”

“是如此。”

她困惑地点点头,这有什么不对吗?所有作坊都是如此,老师傅带徒弟,一代代传下来。

她们的汤饼作坊也是如此,一人一条案板一口锅,新来的学徒要从和面开始学,做完一份便是一份。

沈渺沉思片刻,便道:“我曾听闻一事,也说来与你听听。

有个士大夫,在京城买得一妾。

这小妾原是某大官府上包子厨里的。

一日,士大夫嘴馋,便叫这小妾包些包子来尝尝。

哪晓得,小妾却道:‘官人,奴家只是在灶房里切葱丝,旁的一概不晓得。

’原来,那大官府里不过一个后厨,分工也精细至极!

有专管剁肉的;有负责拌馅的;有揉面的,还有管姜醋盐糖酒胡椒的,就连盖蒸笼盖子,都有专人盯着。

虽说这事儿是在讥讽那大官奢靡,可我思量着,元娘倒不妨借鉴借鉴这法子,用于汤饼作坊之中。”

沈渺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画了画,大意便是从运输麦粉开始,在长长的流水线上,都有人专门负责其中一部分工作。

“每人只做自己拿手的活儿,有人擅揉面,那便让他一门心思揉面;有人炸面炸得好,那就专让他炸面。

把人都当作齿轮、卯榫一般,环环相扣,各施其能。

这般精细分工,想来做出的东西,定能强上几分。

且分工之后,还得想法子统一标准、规整流程。

好比揉面,到底得揉多少下,揉出来的面口味才最劲道?面的粗细宽窄,该定下个啥尺寸才好?搅拌酱底时,得搅多少回,花多少时辰,是从左往右搅,还是从右往左搅?把这些个细微末节都给定好了,依着标准来行事,作坊里产出的汤饼必然更加高效、稳当,也很难再有口味不一,参差不齐的事了。”

崔宛娘还没听完便腾地便站了起来,她好似被当头一棒打醒了,在铺子里来回踱步,喃喃自语:“是啊,各司其职,依序而成,这样简单的道理,我怎想不到呢?”

她猛地一个返身,紧紧握住了沈渺的手:“沈娘子,多谢了,我现在立刻便动身去陈州,将这些都告知姨母!

回头过完年,我便立即返幽州,将沈娘子之变法,全都推行下去!”

“等等,元娘!”

沈渺赶紧拉住她,又悄悄将官家也有意开办汤饼作坊的事告诉了她,听得她眼睛一亮:“瞌睡撞上了枕头!

正合我们的意!

沈娘子,多谢你告知我,我知道怎么做了!

先告辞了!”

说完,也不等沈渺回答,便风风火火地带上剩下的亲随上马而去了。

一眨眼,马蹄声阵阵,人都不见了。

沈渺摇摇头,这崔娘子还是个急性子呢。

她起身准备回后院,没想到那个被崔娘子指派去取土产、找客店的两个亲随回来了,他俩牵着两只咩咩咩的肥羊,顺手便将栓羊的绳子递给沈渺,在空荡荡的铺子里四下张望:“沈娘子,我家主人呢?”

羊在身边叫,沈渺也傻了眼:“这便是给我的土产啊?”

***

沈渺回想到这里,眼便瞥了眼院子里两张羊皮——崔娘子带来的特产隔日便在唐二的刀下变成了真特产了。

羊吃草太凶了,院子里也养不下了,沈渺便让唐二宰了。

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安静的沈家小院里。

九哥儿和砚书等人回陈州了。

唐二和福兴让去接济哥儿了,阿桃去钱庄兑钱了,湘姐儿和陈汌还在刘豆花家玩,有余放假回家过年了。

沈渺数了一遍才发现,家里怎么只剩她了,哦也不仅仅是她,还有两张羊皮。

她想了想,便也干脆揣上自家的红纸,去小米家剪窗花去。

今日梅三娘早早来叫她三四回了,她念着九哥儿要回家便没去,如今正好得空了。

过去的时候,梅三娘与米小娘子都已经剪了一桌子了,沈渺笨手笨脚过去学,她的手握刀切菜很灵活,剪纸便成了鸡爪子一般,实在不听劝。

剪毁了好几个,惹得梅三娘赶忙道:“天菩萨哎,快收了你的神通吧!

回头你要什么你便在桌上捡几样带回去,快把剪刀给我,你还是喝茶吧。”

沈渺嘿嘿地放下剪子,专看她俩剪。

小米是剪得最好的,她手稳,先将那纸细细对折,折痕笔直规整,之后手持银剪,在纸上游走如飞。

她先从纸边轻轻起剪,剪出圆润饱满的花瓣轮廓,花瓣层层叠叠,或大或小,错落有致,每剪一下,纸屑簌簌落下,剪到花蕊处,便用剪刀尖儿挑出细细的花蕊形状,最后一展开,便是活灵活现的牡丹花。

梅三娘剪得两条鱼,鱼身鳞片是用细密的锯齿状剪法,一片一片,剪得镂空清晰可见,沈渺越看越惊叹,太厉害了!

她剪纸是幼儿园水平,只会对折对折再对折,剪出来的东西自己都不认得。

最后她厚着脸皮抱了好些回家,自己一人将那些窗花全贴上了,连狗窝鸡窝都没放过。

红的绿的,花的字的,顿时让那门窗鲜活起来,透进来的日光,也被染上了浓浓的年节之中。

剪得窗花映春光,飞快地过了几日,转眼便是除夕了。

除夕前一日,汴京城里到处都是“打野胡”

的,街上的贫丐三五人一伙,装扮成神鬼、判官、钟馗等,敲锣击鼓沿门乞钱,有驱傩之意。

沈渺从早到晚给了不知多少回钱。

不过他们都是无家的贫人,给了也就给了,也盼他们能过个好年。

或许也只有这一日,敲门乞讨不会受驱赶。

到了夜里,则要“照虚耗”

,举着灯笼照亮家中各个角落,以驱赶虚耗之鬼,消除灾祸和不祥。

等到了除夕那日,沈渺开了铺子门,将门板上挂着的桃符换了新的,又贴了新门神,之后便一直敞着门。

倒不是为了等候客人,而是“迎财神”

,要到今晚三更后,烧过爆竹、焚过香才能关门呢!

之后她便回了灶房,撸起袖子预备今日的年夜饭了。

前几日便有好几家人来请她去做年夜饭,但沈渺都婉拒了,这是她来到这个世道头一个年,她还是想和家人一起过。

倒是初二那一日的“娘家宴”

,她又得了冯家的邀请前去做菜。

冯家相请,沈渺是很难拒绝的,谁能拒绝金子呢。

她取过一条五花肉来,顺口吩咐道:“济哥儿,火大一些。”

沈济嗳了声,坐在小凳,专心替阿姊烧火。

有余回家去了,这烧火的活儿又落到他肩上了——唐二过年太忙了,手里有杀不完的牲畜,切不完的肉。

主要是梁内官遣人来定了三十只烤鸭,片了一早上才给他片完,赶着装车运入了宫。

解决完这一大单才有空做别的。

福兴和阿桃领着几个猴孩子上街办年货了、看葛神棍当街爆米花去了——“炒糯谷以卜,谷名勃娄。”

此时的爆米花是用糯米炒的,也不用来吃,用于卜问一年的吉凶。

类似于如今的答案之书,小娘子们还会聚堆来问,以此卜问自己的终身大事。

听闻二月初二龙抬头时还要爆一次米花,叫“炸龙须”

象征万事大吉、谷满仓粮满仓。

除了炸龙须,二月二还要剃龙头。

沈渺一边切肉一边想,此时的官家还是挺大度的,若是到了后面皇权愈发集中,社会也愈发封建的朝代,除了天地会成员,谁敢说“炸龙须”

、“剃龙头”

?那不得文字狱伺候?

想远了,沈渺今日要做扣碗。

宋人的年夜饭,少不得八大扣碗。

据说,自唐时起,便已有用扣碗设宴之俗,到了年节下,桌上更是少不得扣碗的身影。

上千年了,后世的河南似乎还有这一习俗。

沈渺以前吃过河南的腐乳肉扣碗和小酥肉扣碗,都是一绝。

她今天要做的扣碗年夜饭便有这两样,另外还有咸香入味的酱焖鱼、叫花鸡、条子肉、扣排骨、扣鸡块、扣肉丸子、扣肘子。

主食是八宝饭和酸菜大饺子。

最后再南北融合一下,上一道素菜:白灼芥兰菜。

前头全是肉,还是得吃点清淡的。

才做了两道扣碗,外头簌簌的,又落雪了。

沈渺正在灶房忙得热火朝天,忽然铺子外响起了脚步声,那人踏雪而来,靴子底沾了雪,进门来时踏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沈渺原没留意到,直到柜台台面被轻轻敲响,她才抬起头一看。

铺子里站着两个有点面熟的中年男人,一个穿得细棉布窄袖箭袍,剑眉虎目,一脸正气;另一个披着狐毛披风,里头是丝帛湘绣长袍,身后还跟着两个黑炭般的壮汉亲随。

她在灶房蒸腾的白雾气里,眯眼认了半天。

好一会才认出来了,是玉津园见过的那两位!

沈渺忙放下刀,将手洗干净迎出来,瞥了眼两人的穿着,便拿捏着问候道:“两位……官人新年好,今日来小店是?”

郗飞景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之人,眼底泛着笑道:“来食肆自然是吃饭,打搅了,沈娘子。”

岳腾则确认道:“你是沈娘子?”

沈渺先将小店已准备关张几个字咽了回去,又对岳腾福了福身:“是。”

岳腾松了口气,这回可算逮着了!

他忙道:“沈娘子在玉津园做过的那道鱼头豆腐汤,岳某一直想再饱一次口福,奈何无缘,先前来了几次,沈娘子都不在,今日便冒昧了……”

沈渺恍然,便笑道:“这倒不难,只是鱼汤临时做需些时候,两位官人可有时辰等候?或是先吃点别的也成,家里还有刚包的酸菜馅饺子……”

她还没说完,郗飞景已先笑道:“沈娘子算搔到岳二的痒处了,他平生什么都不爱吃,唯独豆腐与酸馅角子,一人便能吃一锅。”

岳腾斜了他一眼,但没奈何郗飞景说得不错,他仅有的口腹之欲,都在这两道菜上头了,便认了,掀起衣袍坐下点头道:“劳烦了。”

“不麻烦,两位坐吧,我这就做来。”

沈渺便回灶房去,先将饺子烫好,倒上一碟醋,先端出去给两位将军垫垫肚子,之后便将唐二早起杀的鱼取了一条来,举刀剁下鱼头。

既有客上门,她便站好年前最后一班岗。

何况,这位郗将军八成是九哥儿的舅舅,而岳将军……虽知晓恐怕不是她记忆中的岳将军,但她听到这位岳将军也爱吃豆腐时,心里更是感念不已。

她要好好做一顿鱼头豆腐汤来。

铺子里,靠窗小桌,就着纷纷扬的雪景,郗飞景与岳腾吃着那一个个饱满圆润、皮薄馅大的酸菜饺子,一边说话。

“这角子倒包成了元宝似的,与其他铺子里卖得大不一样。”

郗飞景觉着有趣夹起一个饺子看了半晌,才放入口中,轻轻一咬,便“哎?”

了一声,道:“这角子倒真是美味,馅肉极香。”

“甚好。”

岳腾点点头,他已经吃第三个了。

这沈娘子手艺的确不俗啊,不仅豆腐汤煲得好,这角子也包得好,酸菜腌制得恰到好处,酸得清爽,透着一股发酵得正好的香气。

那酸菜里的猪肉,肉质鲜嫩,丝丝入味,每一丝肉都被酸菜的汁水浸得透透的,能将酸香与肉香如此完美交融,实在是好吃!

“你别总顾着吃,我有事问你。”

郗飞景看岳腾一个接一个,不一会儿都吃到第六个了,还一句话都没说呢,忙用胳膊肘捣了捣他:

“鲁王殿下闹着非要跟咱俩去边关历练,见识见识辽金的骑兵,听闻太后娘娘被他烦得头风都快犯了,险些便应了,你说怎么办才好?”

岳腾还在埋头吃饺子,咬一口再蘸点醋,吃得专心致志,都没空回话。

郗飞景看得直咬牙:“岳腾!

一会儿便要进宫赴宴了,你倒给个准话,等会在席上,我才好与你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呀。”

“一个字,拖。”

岳腾咽下饺子,就这么几句话功夫,他面前的盘子已经快空了,他又淡淡道,“两个字,偷溜。

过了年我们要走,别叫鲁王殿下知晓便是了,趁着天未亮,便悄悄走。”

“有理有理。”

郗飞景心想,这吃了酸馅角子,岳二都精明了不少。

他也赶忙挟两个吃,再不下筷子,都要被岳腾吃得精光了。

嗯,是真好吃,郗飞景原没有多爱吃酸馅角子,今日吃来算是意外之喜:这沈娘子拌的馅里,好似还有香香脆脆的油渣,太香了,怎么做得这么好?

第79章鱼头豆腐

盘里的“角子”

吃得只剩俩的时候,岳腾不舍得吃了。

前头都是一口一个,慢慢的便放慢了速度,一口只咬一半,还要端详端详再往嘴里咽。

因此,他也发现了沈娘子包的角子好吃的奥秘。

这些角子应当不是拿来卖的,又逢除夕,因此角子里包的馅格外足。

他咬下一半,擀得薄而软的面皮里是满满当当的猪肉与酸菜芯。

他好奇地将那酸菜挑出来一些,发现这切成丝的酸菜里竟没有菜帮,没有外层叶,更没有菜根,用的便是一颗白菘里最好的部分。

岳腾因爱吃酸馅角子,汴京城里许多家角子铺都有他的身影。

酸馅酸馅,最紧要的便是那馅。

酸菜积得不好吃,这角子便也不好吃。

寻常角子铺,要么往外头买的酸菜,要么自家积的,但不论是买的还是自家做的,大多都是用整颗整颗白菘积酸菜,因此吃角子,便不可避免会吃到老叶,也会吃到菜帮子。

但今天尝这馅,沈娘子好似把白菘扒得只剩中间最鲜嫩水灵的部分才入缸腌制,因此馅里不少都是嫩黄色、细长剔透的酸菜心,吃起来酸而水嫩,清清爽爽。

当然不仅是酸菜好,沈娘子这角子包得圆大,里头肉馅也是一半炒过的熟肉再拌进生肉里,还多加了剁碎的油渣子、粉条。

于是清爽的酸里还裹着满满肉油,馅都这样好了,皮自然差不了,沈娘子的饺子皮擀得如馄饨一般薄得透肉,在滚水里掐着时辰煮,个个圆滚滚没一个破皮,连褶子的部分也不会起面疙瘩。

岳腾不舍地吃光了这盘角子。

兖州天寒地冻,冬日里的蔬菜仅剩白菘,他的妻子李娥也会将白菘变着花样做,积成酸菜是最常吃的一种,自然,她也做得一手好酸馅角子。

今年他密诏回京,没带家人,这个年也过得略带遗憾。

不知妻儿在兖州又是如何过年?他膝下那三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混小子,八成又牵上狗去雪地里拉爬犁滑雪玩了。

去岁,是他领着三个儿去耍的。

起先四人还在平缓些的雪坡上玩,之后大儿说没劲,他便一声令下,牵狗拉橇,带头冲上陡峭的高坡。

四人上坡时气势汹汹。

下坡时连人带狗皆摔得四仰八叉、鼻青脸肿。

一身狼狈回家,阿娥见了气得拿擀面杖打人,还怪他这个当爹的不靠谱:“叫你带娃儿,你怎带成这样?倒不如不带!”

他一边挨打一边赔笑解释:“怪那爬犁不结实。”

阿娥抱着擀面杖冷笑:“好,今儿是爬犁的错,那昨日呢?三郎要与你玩丢雪球,你倒好,搓个比盆还大的球往他脸上丢?人都叫你砸雪地里去了!

那是你亲儿,可不是驿道上捡来的!”

岳腾讪讪笑,再三保证:“绝不敢了!

绝不敢了!”

小儿子生得胖乎圆润,阿娥总担心他冷,给他棉亵衣、短褙子、棉衣、毛坎肩一溜套了七件,连裤子也给他穿了三条,弄得孩子走起路来摇摇摆摆,蹲都蹲不下去,瞧着便逗人。

他便想逗逗他,谁知道手劲太大,一下砸雪里了,还呛了一大口雪,小儿冻得哇哇大哭,闻讯赶来的阿娥自然对他不客气。

之后,阿娥把他赶去大营里睡了俩月,说是省得他在家尽折腾儿子,还把他痛批为家中最大的祸患。

那日,亲兵见他背上捆了床被褥回来,都在那儿嘀嘀咕咕地窃笑:

“快瞧,将军又被赶出家门了。”

他转头瞪过去,他们立马肃然立正,他板着脸回头继续往前走,身后那努力憋了但憋不住的笑又往他耳朵里飘去。

岳腾对着空盘出神,心思都飞回兖州去了。

汴京再好,他还是觉着不如兖州好。

汴京人多官多,是非也多,岳腾已经想好了,正月初三…不,初二便动身!

岳腾出神之时,郗飞景起身在铺子里逛了一圈,他在墙上的炙鸭图前停留了会子,又转过去看速食汤饼图,看完一圈,他眼里笑意更深了。

他陪妹妹回陈州,在陈州谢家老宅住了几日,将谢家那些自视甚高的族中叔伯都敲打了一遍,见妹妹一家子安顿好了,这才告辞回京。

回去前,他还问纯钧,九哥儿为何非要搬到那什么金梁桥去,小破宅子住得倒有滋有味。

纯钧还卖关子笑道:“阿兄过两日回汴京后,自去瞧瞧不就明白了?”

今儿一瞧,果然明白了。

少年的心啊,藏不住一丝一毫,昭然若揭。

不过纯钧瞧着似乎很乐见其中,他便也当什么也没看见吧。

郗飞景笑着摇摇头,又回到岳腾对面坐了,见他还是默默地盯着窗外的大雪发呆,便拿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岳腾转过头来,凉凉地瞥他一眼。

“你想你家大娘子了吧?想回兖州了?”

郗飞景笑起来总带着些狡猾的样子,或许是因为他生了双狐狸般狭长的眼睛,眸色又深,目光便显得锋锐,“准备什么时候走?”

“初二。”

岳腾并不隐瞒。

郗飞景不意外,略点点头。

岳腾与他不同,他在汴京除了一个外嫁的侄女已没什么亲人,一大家子都在兖州,自然不想在汴京多呆。

“那我也同日启程吧。”

郗飞景虽然有些舍不得妹妹一家子,但岳腾走了,他若是不走,岂不是要被鲁王逮住?这可不行。

何况,他也想念妻女啊。

前些日子,他与岳腾便趁年下商贾要换银钱归乡而纷纷甩卖货物的机会,在满汴京城的金银铺、胭脂水粉铺以及成衣铺整整逛了两日。

岳腾还好,他只略买了几样带给妻子李娥。

李娥与岳腾是战乱中相识,她平日生性节俭,不大爱打扮,一罐羊脂膏能擦一年。

岳腾在汴京的胭脂铺里看得眼晕,琳琅满目的货品,他只认得“画眉的”

和“涂唇的”

,还有“抹脸皮的”

郗飞景便熟练多了,什么螺子黛、玫瑰膏、杏仁膏就没有不认得的。

他的妻子姚氏是幽州城有名的美人,也是出了名的爱美,平生没什么爱好,就爱捣腾首饰衣裳和胭脂水粉。

她还为他生养了两个同样活泛爱美的女儿。

郗飞景手里捏着姚氏临行前给他列的单子,一家家寻一家家问,花光了官家赏赐的大半银钱,买了一车时新的衣料首饰胭脂水粉,都是带回去孝敬他家里的大小姑娘们的。

当时姚氏在他启程前,十分情深意切地给他怀里塞了一封信,还叫他出城后再打开,他还以为姚氏是不忍离别,为他写下了情意绵绵、诉说衷肠的情书呢!

心里像倾倒了一壶蜜似的,甜了一路。

夜里投靠驿站时,他迫不及待展信一阅,才看了第一行字,那脸上的笑便僵了。

只见信上通篇都是:

修义坊北张古老胭脂铺采买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露珠儿等各色胭脂十盒;

染红王家胭脂铺采买锦燕支、玉女桃花粉、珍珠粉、玫瑰胭脂绵等胭脂十三盒,另替云麾将军家的大娘子捎带两盒白附子膏。

往锦疋帛铺采买簪包、绣包、荷囊若干;王家罗明疋帛铺采买万花囊、铜琵琶螺钿火镰包……若未带回,不必还也!

他没看完便默默折起妥善地放入行囊中,为自己抹了一把辛酸泪。

岳腾想到郗飞景一车女子衣物首饰便忍俊不禁——因妻女交代采买的东西太多,他自己的行李都塞不下去了,只好分成两个包袱,勉强捆到了亲兵的马屁股上,十分狼狈。

听闻郗飞景从大营休沐归家时,也得安分地充当绢人娃娃,由着女儿们涂脂抹粉地摆弄呢。

两人想起家人,眉目都如冰消雪融一般,相互说起话来心里也都安然不少。

再遥望这除夕之夜的大雪,想起等会儿要进宫赴宴,竟也不觉得难捱了。

大内的宫宴虽有百余种菜肴,但谈不上多好吃,尤其坐下来吃饭前还要观大傩仪、封赏典礼、等各国使臣进贡品,不冻僵了才怪呢。

幸好今日沈记还开着门。

岳腾与郗飞景都闻到了灶房里飘出的愈发浓郁的鱼汤味道了,郗飞景笑道:“你念念不忘的鱼头豆腐汤可算出锅了。”

随着他这句话,通向后堂的门帘子被沈渺掀了起来,她端着一个带盖的大砂锅出来,身后济哥儿端了个能放在桌上的小泥炉子,里头已经点了两块炭,红红的烧得正旺呢。

沈渺让济哥儿先把炉子搁在桌上,才将砂锅放上去,她笑道:“冬日里这样煨着吃,才更好吃。”

说着,掀开了砂锅盖子。

一阵鲜香扑鼻的热气蒸腾而出,锅里熬得奶白浓郁的鱼汤还在小沸,白白嫩嫩的豆腐切得一块块方方正正,个大肥美的鲢鱼头煎得微焦,劈成两半卧在咕嘟咕嘟的汤里,已炖得酥烂。

岳腾不住地咽唾沫。

沈渺又回灶房里端出两大碗米饭来:“这汤单喝、泡饭都好吃。

米饭倒进锅里,片刻便成鱼鲜粥了,也很美味。”

郗飞景此时再看沈渺,已带着看自家人一般的慈爱了,伸手接过饭时,还笑眯眯夸奖了一句:“沈娘子真能干,今日劳累你了,正月里你应当要歇息的。

倒叫我二人搅了。”

沈渺笑道:“不劳累,今儿本就要预备年菜,顺手的事。”

顿了顿,她又道,“我正月里也开门做生意呢,若是合口味,二位得空可以再来吃。”

郗飞景惊讶:“沈娘子连正月也不歇吗?”

汴京城的正月与其他地方不同,来往的商贾、他乡的旅人都离开了,而朝廷又有律令规定:“元日、寒食、冬至、天庆节、上元节各给假七日”

各地州府官吏、私塾、书院、府学县学都会在几个大节封印休沐。

因此,各品级官员差不多能从正月初一陆续歇到十五过后。

外地官员会趁机返乡,本地官吏会出门游玩、寻亲访友。

上有所行下必效之,民间便也有了将近上元节才复工开张的习俗了。

说起来大宋各类假期是真多啊,一年下来,放七日的便有五个大节,放三日的有七个节,放一日的有二十一个节,不算官员每月休沐的日子,大宋光是法定节假日便有113天了,还是不用调休的。

正月里,卖花灯、烟火爆竹、糕饼果脯、鲜花鲜果的铺子大多客满盈门,但沈渺这样卖汤饼吃食的,即便铺子开着,也没什么生意。

家家户户都有剩菜呢,听顾婶娘说年夜饭铆足了劲做,时常一盆笋干香菇焖红烧肉,从初一吃到初七都还没吃完。

这时候各家拜贴也多,还要到亲戚家吃、友人家吃,哪有空出来吃汤饼?倒是烤鸭因方便外带,又卖相好看,冷吃热吃都是一道好菜,每日还是能卖得精光。

沈渺想到这里,含笑答道:“奴家家小人少,实在歇不来这么些日子。”

有些大族正月里拜年请客能忙一个来月都忙不完,但对沈渺这样没有娘家、没有夫家的人来说,过完除夕和初一上午,便彻底开始闲了。

让她一路闲到正月十五,她真怕自己闲到长毛。

所以么,即便没什么客流,她也打算接些操办宴席的活儿。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上门做菜。

另外,她其实还有些新鲜念头琢磨好久了,是从济哥儿那得到的灵感,只是还在脑中酝酿,尚不大成熟,故而还未实施。

郗飞景捧着碗喝汤,满嘴鲜香,一面感叹难得喝到这样汤鲜肉嫩的鱼汤,连他这个不大爱吃鱼的都吃得觉着好;一面又想,怪不得沈娘子能入纯钧的眼呢。

纯钧是最喜爱这样聪慧能干的女子,浑身上下生机勃勃的,手脚有力,瘦而不弱,一看便知晓身子骨也好。

岳腾压根没留意到郗飞景与沈渺在说些什么。

他眼中只有这一锅他念想了许久的鱼汤,趁热喝下一口,热汤缓缓滑过咽喉,鲜香之气直沁心脾,真是熬得又浓又滑又鲜。

豆腐是嫩豆腐,凝脂一般,用筷子小心翼翼夹起一块,重不得轻不得,颤颤巍巍,与汤一起入口,细腻柔滑,鲜得人眉毛都要掉下来了。

岳腾喝得好生满足,一连喝了两碗,才开始吃鱼肉。

鱼鳃盖附近的肉最嫩了,几乎呈半透明状,且极入味,吃起来几乎不用嚼,一吸便滑嫩入肚了;鱼脑也格外好吃,用勺子轻轻舀起鱼脑,放入口中,如同豆腐脑一般,鲜美软嫩;鱼头里最好吃的还有鱼头两侧的脸颊肉,肉厚实细腻又不失鲜嫩,早已透透地吸饱了汤汁,吃起来真是太美了。

这鱼头豆腐汤就是要这般在店里现做现吃,若是遣人包起来买回家里去,半温不凉是最难吃的,带着点腥味,豆腐也泡烂了。

再回锅加热便不是这个味儿了。

不枉他从玉津园惦记到今日,还曾为鱼汤“三顾沈记”

,这滋味实在值得一尝啊!

只怕他回到兖州,也无法忘却这锅鲜美鱼汤的味道了。

岳腾吃到最后一口,都开始叹息了。

郗飞景是吃了一碗便不吃了,他受不住鱼腥味甚少吃鱼,但即便是他,也认为这锅鱼汤可圈可点,即便喝到碗底,汤已微微凉了,他也没吃出多少鱼腥味来。

汤够浓够鲜,他不知不觉便一碗喝尽了。

两人提前把肚子占得又饱又暖,抬头看了眼天色,该进宫了。

于是都拿起披风来结账,今日算是叨扰人家了,郗飞景与岳腾各放了一块银饼在桌上。

“沈娘子,今日实在多谢了。”

他们二人对着沈渺略微一拱手,“愿沈娘子新春嘉平,万事称心。”

沈渺连连摆手说不必,她其实真没费什么功夫,煎了鱼热水一浇,再下豆腐,熬煮一会儿就行了,鱼汤对她而言是十分简易快速的菜。

饺子就更是提前包好的,煮一煮就熟了。

她送他们到门外,才折返回来。

桌上两位将军留下的那两块银饼也是五两的,没想到今年最后一日还能挣了笔大单呢!

沈渺心里挺高兴,但看到这银饼又想到先前官家给她的银饼,不由在心里腹诽:瞧瞧,两位将军都比官家大方。

她收拾桌椅时,外头又冒着雪来了个骑马的厢军,沈渺一看还是熟人,便是先前来铺子里吃过速食汤饼的厢军教头,此人姓蔺,他虽然生得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但其实格外体恤手下人。

这不,又冒雪过来给手下买速食汤饼了。

大宋假期虽多,但负责扑火、守城门的厢军是不在享受休假之列的,愈是大节,他们便愈是忙碌。

还有在衙门里负责谨守门户的捕快、看守仓库的仓吏、夜里更夫等小吏也是全年无假,必须随时等候差遣的。

人人都放假了,铺子里冷冷清清好几日了,偏这位蔺教头日日都来买速食汤饼,一买一箩筐,这样连吃了几日,把蔺教头的脸上都吃得上火生疮了,长了好几个大面疮。

沈渺哭笑不得地看他下巴和额头冒出几个大小不一的痘疮,不免劝解道:“蔺教头不如换些别的吃吧?再这样吃下去,喉咙也要冒火了。”

蔺教头摘下斗笠在门边磕了磕雪,露出一丝苦笑道:“永康坊的望楼里一刻也离不得人,坊门处也得三班轮换、日夜有人值守。

他们不吃这汤饼,也得吃干饼,那倒不如吃汤饼,还暖和些。”

当厢军面上风光,其实也辛苦得紧。

沈渺心里那个想了好长时候的念头在此刻又萌生了出来,她试探着问道:“奴家有一蠢笨的法子,能叫蔺教头手下几十人日日吃上热汤热饭,不知蔺教头可愿意听奴家细细说来?”

沈渺是想趁正月里没什么生意,正好把大宋版的盒饭团购做起来:她每天炒六个菜,荤素分别定价,厢军们可以随意组合成全素的、全荤的,或者两荤一素、一荤两素。

这样吃得营养丰富又美味。

厢军无法擅离职守,她可以用家里闲置了许久的小摊车送过去。

正好蔺教头就负责金梁桥附近的永康坊,坊门一共两个,望楼有七个,在车里放上炭,推着车绕一圈也不远。

这个念头从济哥儿去书院读书,回来抱怨辟雍书院的膳食难吃、以次充好时就萌生了。

只是那时忙着扩店、做烤鸭、琢磨建鸭场,实在分身乏术。

现在正好闲着,于是又想起这件事来了。

她原本是打算做辟雍书院版小饭桌的,和周掌柜谈合作,他的兰心书局离书院很近,可以作为书院小饭桌的场所。

这样,济哥儿能吃得好了,她还能又挣一笔钱呢!

现在小饭桌还没实行,给厢军们做盒饭团购倒是能提上日程了。

蔺教头听得眼前一亮:“却不知这团购之事,到底该如何操办?”

他接着还细细询问了沈渺这餐食如何定价。

沈渺先前已经思量过了,毕竟是团购,几十份饭菜一锅烩,相较一份份零卖,价钱上自然能优惠些。

一番核算下来,全素的盒饭一份只需十六文钱,一荤两素定价二十文,两荤一素则定二十四文。

因正值寒冬,素菜的价格也便宜不到哪儿去。

另外,碗筷需自备,配送费与炭火保温费共计二十文,这笔费用会均摊至每一份盒饭当中。

至于团购的法子——提前一日,厢军们依照沈渺给出的食单报名订菜,同时交付饭钱,留存小票。

待第二日,饭菜做好,便会依照报名订下的份数和菜式,准时配送到位。

“故而蔺教头这厢亦需举荐一人,出任那“订餐团长”

之职。

此人最好识文断字,专司与众兄弟敲定盒饭菜色,待餐食送达,再帮着分发。

如此一来,既能节省不少时辰,又不易出岔子。”

沈渺口齿伶俐,说得一清二楚,那蔺教头大致明白了。

以往若是想给弟兄们开小灶,要临时去街上使唤闲汉跑腿去铺子里买,使唤闲汉的银钱距离近的要十来文,距离远的更是得要二十几文,更不要提买餐食原本另外又还要许多银钱,一月多叫几回都难以承受了,实在吃不起。

如今沈娘子却省却了闲汉那一环,她手艺那么好,每日做不同的好菜好饭供应已足够吸引人,还能帮着送来!

且这价钱也不贵了。

蔺教头当场便应下了,那凶巴巴的脸都变得和蔼可亲了,他迫不及待道:“不知何时方能起送这餐食?若是初二便起送,可行得通?我手下兄弟,十有八-九都是单身汉,无需陪媳妇回娘家。

若是那日能吃上些好饭菜,也算是个慰藉。”

沈渺正好也没事干,九哥儿不在,这日子清闲下来便莫名觉得无趣得很,还总是会想起九哥儿,心想他不知在做什么呢?这样发怔的时候一多,沈渺便觉得断不能这样下去了。

何况,她连拜年都没处拜,巷子里各邻居家里走一圈便算完了。

再者,不过是烹制供二十来人食用的大锅菜,她自觉无需唐二、福兴搭手,自己半个时辰就能弄完,再花半个时辰送餐,也不耽误什么嘛。

明日送完盒饭再去玩也行呢,瓦子里通宵达旦地排演杂剧、傀儡戏、说书、杂技,听说里头还有会算数的猴。

沈渺已经打算好了。

今天晚上给唐二、福兴和阿桃发完年终奖和过节费,明日再拿出几贯钱来给他们出去花销。

让他们带济哥儿他们去金明池看冰上蹴鞠、再去瓦子里看杂耍听戏,什么都不管地好好耍一日!

她自个来做这盒饭的试运营,她前世每逢新项目启动也习惯自己跟全流程,这样才能知道具体哪里需要改进。

新年员工放假七个整日,她每日放半日假,总共放三日半便够了。

到时她与蔺教头那边确定好菜单再去瓦子里寻他们,一起在瓦子里吃一顿大餐乐呵乐呵,也算犒劳犒劳自己和大家伙了。

她便一口应下:“使得,初一那天,奴家一早便把食单送来。

教头与弟兄们点好菜,初二午后奴家从外头回来后便开始做,定在昏时前送到。”

就这么说定了!

大年初一,汴京城里张灯结彩,地上到处是烧过的爆竹和烟火碎屑,街上孩子举着糖人、糖葫芦、爆竹四处乱窜,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红布摆供桌,烧得街上香烟缭绕,这是独属于新年的味道。

今日天儿又好,康掌柜早早穿上新衣戴上新帽,逢人便说新年好,原本他快快乐乐地走过金梁桥,要去老友家中拜年的。

谁知冤家路窄,迎面遇上了沈记那个沈娘子。

她赶了一辆驴车,车上载了冬瓜白菘菠薐菜,年节下也不知打哪儿收来的。

大年初一,谁还卖菜啊?

不对,她弄这么些菜作甚?

康掌柜心里一突,难以置信地生出荒诞的念头来:不会吧,不会吧,这沈娘子不会大年初一还开门做生意吧?哪有客上门呢?

不是,她就不能安生歇一日吗?

康掌柜看着她的身影在身边走过,眼眶里都快流下委屈的泪水来了。

第80章买驴子了

雪天能将桑皮纸糊的窗子照得极亮。

深冬的阳光像是从浓浓的黑夜里挣扎出来,太阳撑开双臂伸了个懒腰,从天边角的青灰色开始变亮,慢慢扩散。

缩在厚厚被褥里的沈渺,在梦中也能察觉到落在眼皮上的光渐次泛亮,直到刺目。

天一亮,她便准时醒了。

昨日除夕,一家人除了八大扣碗,还吃了糖醋鱼、四喜丸子、炒年糕,最后一起抹骨牌守岁,熬到三更放了爆竹接了财神才睡的。

她打着哈欠起来梳妆洗漱。

今天是初一,便打扮得格外隆重些。

她穿上了新的桃花红瑞鹤纹棉长褙子,衣襟衣袖都带兔毛滚边,底下是百褶绯红间色裙,还带两条飘带。

头上梳了同心髻,上下斜插两只簪子,九哥儿送的玉簪在上,下头再添一只桃花米珠双股钗,几朵小小的绒花发簪点缀在发髻间。

脑后的发髻则倒插了一把桃木梳子,从秋日起,街市上的小娘子便都时新起簪梳子来了。

画眉,涂粉,再抿一抿口脂,齐活。

灶房里还有昨日除夕剩的好几样扣碗,早上便简单热热,吃些腐乳肉配小米粥,白灼个豆腐沾蒜酱。

正月里肉菜太多,早起便不要往肚子里倒太多油了。

沈渺朝食都吃完了,湘姐儿和济哥儿才起来,昨天太晚睡了,夜里外头又一直在放烟火和爆竹,没人能睡得实。

不过这便是年味儿,鼻子里、风里都透着硝烟的味道。

梦里似乎都能听见爆竹喧哗。

年便是吵闹又快活的。

沈渺便先把迷迷瞪瞪的湘姐儿薅过来把头发梳了,给她梳了个花苞双髻,两边发髻都插上红色小灯笼发簪,红丝线的流苏正好落在耳边,走动起来便喜庆又可爱了。

济哥儿让他自己梳头,他去书院以后已经学会梳发髻了。

他梳完再帮陈汌梳。

沈渺嘱咐他们换上过年的新衣裳,等会跟她出去给街坊邻里拜拜年,便回屋子里拿出昨日让济哥儿画的食单,带上一大把随年钱,美滋滋挎上自己新买的扇形小布包——这个小包包沈渺出门买菜时经过衣帽铺子一眼相中。

包底部垫了一小块牛皮,上面是饱和度很低的水红色布料,肩带做得有三指宽,满绣菱格瑞花纹;布包面上则是用浅棕红、橄榄绿、朱红、深蓝等色丝线绣的各色花纹,两端为绒圈锦纹,上下为茱萸纹锦,两侧为长寿绣绢。

这小包绣工细密,不同的绣样不同的针法,摸起来却都是一样平整。

连锁扣都是用小米珍珠排列成小扇子形做的,一问价格,要三百多文。

当日没买,回家去了。

隔两日经过又瞧见了,犹豫半天还是心痒痒地回家了。

再过了两日,她一咬牙进了铺子,好说歹说砍了五十文钱,买了。

果然第一眼喜欢的东西,犹豫来犹豫去终究还是会买的。

但买了果然不后悔。

这包瞧着小,但里头装火镰、碎银子、铜钱、钥匙都不在话下,塞满了东西也不变形,因为底部用了好皮子做支撑。

平日里背着,轻便又好看呢。

过年么,很应当买个漂亮包包犒劳自己。

沈渺愉快地给自己找了个正当的理由。

湘姐儿、陈汌两人都穿得阿桃给他们做的红棉衣,一个戴醒狮帽,一个戴虎头帽,衣裳上也是彩绣各种花鸟虫鱼,喜庆得很,尤其冬日的衣裳棉絮得厚实,穿起来鼓鼓囊囊,两个小孩儿这么一穿,活似俩会动弹的包子。

沈渺还颇具恶趣味地取了朱砂来,用细毛笔给他们俩额头中间点了红点,再一人提个翘尾巴的鱼灯,这般茫然地并肩站着,更是可爱了。

她忍不住把俩娃搂住狠狠揉搓了一顿。

济哥儿眼睁睁看着俩弟妹被打扮成了年画童子,顿时摆出宁死不屈的模样来,非要穿那套平平无奇的蓝色宝相花新衣裳。

沈渺只好遗憾地随了他去。

大孩子果然就没有小不点儿好玩。

她领着三个小孩儿从顾婶娘家开始一路恭喜发财,遇见小孩儿便发一串随年钱。

济哥儿他们当然也能收到回礼,但人靠衣装,还是湘姐儿和陈汌俩因衣裳取胜,格外受欢迎。

每进一家都要被叔婶狠狠地搂住,一个劲往衣袋里塞炒米、花生糖、橘子,还没走到一半,俩孩子就已身负重担走不动了。

满怀满兜都是糖和果子,沈渺不得不派济哥儿回去拿了个布兜来装。

拜年拜到最后一家是古大郎的油坊。

没想到今日古家格外热闹——原来是因为古家买了一匹马!

街坊四邻都挤在院子里围着看呢,还有人蹲在地上看马蹄,有人想掰马的嘴看口齿,还有人把马尾巴拽起来看马屁股。

惹得那马直想抬蹄子踹人。

沈渺先上去给古大郎一家贺新年,又给两个龙凤胎发随年钱,一人一串:“阿宝阿弟新年好啊。”

“沈家阿姊新年好!”

阿宝阿弟脆生生地蹲福行礼,阿弟还是傻乎乎地学着姐姐蹲福,又把阿宝气得跺脚:“你又错了!”

阿弟抓着钱,不明所以地挠挠头。

沈渺弯腰笑着看向他俩,他们也穿着对襟梅花扣的红色棉衣裤,跟湘姐儿陈汌两个站在一块儿,像是两对不同型号的年画童子,瞧着可逗了。

古大郎端来茶,又让阿宝和阿弟带湘姐儿、陈汌去厅里抓果子和芝麻糖吃。

古家应当算是巷子里最富裕的人家了,俗话说富得流油么,他们家全是油。

这桌上摆的果子不仅有橘子、大枣还有难得一见的樱桃呢,糖也是摆了十几样,一下就把孩子的目光牢牢吸引住了。

虽然古大郎发话了,让他们尽管去吃,别客气。

但湘姐儿和陈汌还是先乖乖仰头看了看沈渺,用眼神询问沈渺能不能去。

沈渺手里端着茶杯,见他们满眼期盼,也微笑点头:“去吧去吧,不过吃几样便好了,省得上火。”

“知道啦!”

他们这才欢呼雀跃便地拉过双胞胎的手跑进厅堂里挑糖吃了。

几个孩子围着桌子纠结地挑了半天,湘姐儿说她想吃滴酥(用奶做的酥糖);陈汌便说那我要鸡头酿砂糖好了(把芡实挖孔,酿入砂糖,再用蜂蜜浸泡的糖),两人还约好回头交换着吃。

谁知阿宝很大方地说:“别挑了,两样都抓一把,左手右手都拿着吃!”

沈渺听得又想扭头去制止他们别吃太多糖,虽说湘姐儿和陈汌是每天都来古家玩的,又是新年,不必太见外。

但他们都换牙了,她怕他俩蛀牙。

古大郎一眼看穿,笑道:“大年初一,让孩子松快松快吧,平日里又能吃多少糖?纵着也不过这几日罢了。”

沈渺一想,也是,今天便不管他们太多了。

她便也好奇地走上前看古家新买的马。

古家买的马自然不是九哥儿那种劳斯莱马,而是模样质朴、用来拉货的驽马。

但也算奔驰了!

这马一身斑点青的毛色,长得只比驴子高一头;驽马都是这样,生得头大颈短,胸廓深长,四肢短粗。

这种马跑不快,但比优良的马匹便宜、不易生病,只吃粗饲料也行,好养活。

最主要是能在各种复杂地形行走,力气大,很能驮运货物,走起来又十分稳健。

沈渺看得新奇,伸手摸了摸粗糙的马毛,回头问:“真不错啊,你这是什么时候买的?那你的驴呢?”

沈渺对古家的驴很有印象。

他的驴也是好驴子,好像是关中驴,属于体型格外高大的驴种,挽力大、速度快,很适合驮运和拉车。

在驴子里算最好的了。

古大郎爱惜地摸了摸马头,笑道:“就前几日,牛马行还未关张,年节下比平日能少几贯钱,我便买下了。

驴终究不比马力气大,这驽马虽不及良马跑得快,但也比驴子跑得快多了,我在外城盘了个制油小作坊,每日要内外城来回,不买马不行。

至于家里那头驴,回头等开了春,我想把驴子卖了。”

沈渺猜到了,她也是因此才开口问的,于是立马跟着问道:“要不,你家的驴转卖给我?”

她早就想买驴子了。

古大郎一听,当然好了!

也不客套,立即带沈渺去看驴。

当时古大郎去买马,便寻思过将自家那驴折算些银钱充作马价。

没承想,牛马行里的一众马贩竟没一个肯应下这事儿,又或是将价压得极低。

这些马贩年关贱卖马匹,本就是图着多换些现银好回乡去。

若是让他拿驴抵一部分银钱,马贩们还得费神费力、花些时日去把驴卖了。

这事儿平常时候倒也勉强行得通,可眼下正值年关,谁不是眼巴巴地想要现钱好回家过年团聚呢?

而且他那驴,刚三岁,正值青壮,身强体健,生得又驴模驴样的。

没买马之前,古大郎平日里对这驴也宝贝得紧,若叫他以极低的价钱拿驴去抵账,哪能舍得。

可如今家里已然有了马,再养这头驴,一来着实占地方,二来也白白浪费银钱,不划算。

偏巧这时沈渺想买,正合古大郎心意。

沈渺又是邻居熟人,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能早一日把驴转卖出去,还能省一日草料钱。

古大郎引着沈渺往后院走去,抬手一指那茅草棚子里那头毛色光亮、体格健壮的栗毛公驴,颇有些怀念地开口道:“当初买这驴,花了整整五千文!

这驴我悉心训了它两年,如今耕地拉磨、拉车驮货,通通不在话下。

人人都说驴脾气倔,我这头不倔,脾性和骡子一样温顺。”

古大郎又把驴尾巴翻起来给沈渺看,“你瞧,这驴的鬛毛及尾毛皆为白色,那些相驴的行家都说,这般品相的驴是顶好的,和马还能配出红骡来呢!”

说着,他还笑嘻嘻跟沈渺挤眉弄眼地画饼道:“待日后,你将这驴牵来与我家的马配,回头生了骡子,分你一头,分文不取!”

沈渺也笑了:“这话是你说的,我记着了,可不许耍赖。”

“当然了!”

沈渺围着驴上看下看,古家之前常用这驴拉油、运芝麻,整日在巷子里来来回回,她常见它。

它挂上石磨榨油时,能一圈圈走一整日都不撂挑子。

所以,她其实对这头乖乖驴可谓垂涎已久了。

真是很少有这么温顺听话的驴。

早些时候,沈渺有意买驴,也曾到牛马行探听过。

可自打见了古家的驴,再瞧牛马行那些未驯过的驴,她便怎么都瞧不上眼了。

有些驴太过活泼,撒手就没;有些驴急躁,动不动就爱踢人;有些驴倔得厉害,人一骑就要把人甩下来;有些驴更逗,斜眼看人还老放屁。

至于买骡子,沈渺更是不大满意。

骡子无法繁衍,对草料要求也比驴高,还比驴容易生病。

驴虽说大多脾气暴躁,可在马、骡、驴、牛等“交通动物”

里头,却算是最经济实惠、最好伺候的了。

沈渺伸手轻抚那正嚼着干草的乖驴,只见它一双大黑眼睛水润润地瞧向人,皮毛油光锃亮,瞧得沈渺心动了。

当下便开口问道:“大郎,你这驴愿多少银钱相让?”

古大郎沉吟片刻,便笑道:“都是街坊邻居,我绝不会喊高价,但大姐儿你也别叫我亏太多,这驴五千文买来的,你给个四千八百文,行不?这驴一岁起便跟着我,我当儿子似的养了两年,就当我是白白养大了它,多的一文都不跟你要。”

都是街坊,况且古大郎开出的价钱很公道了。

外面像这般出色又乖巧的驴,少说也得六千文。

如今古大郎还给她便宜了些,沈渺也不多讲价了,当下便一口应承下来。

古大郎虽说早有卖驴的打算,可真到了这当口,心里却又生出几分不舍。

他伸出那圆滚滚的胳膊,轻轻抱住驴子毛毛的脑袋,长叹一声道:“往后啊,你便跟着沈娘子吃香喝辣去咯。

我也算是给你寻了个好人家,这般,也不算对不住你啦。”

这驴竟然很通人性,脑袋一歪,拿那脑门蹭起古大郎的胳膊来。

险些将古大郎眼泪蹭出来了。

古大郎赶忙仰起头,挥着手冲沈渺喊道:“不成了,快把这驴牵走,别再让我瞧着了!”

沈渺本是出门拜年去,没承想,最后竟牵了头驴回来。

回到家后,她先把买驴的银钱给古大郎送了过去。

等再转回家来,铺子里竟然也来了不少人给她拜年!

泰丰粮铺的掌柜和伙计、那卖猪肉的郑屠,卖羊肉的牛大锤、鱼铺的于鲟、连沈渺常买菜蔬的几家小贩都过来了。

沈渺赶忙热情相迎,又是请人喝茶,又是递果子说话的。

这般热热闹闹,一直到将近午时,才渐渐散了。

沈渺才有了空,揣着食单,朝蔺教头所在的桥北一带望楼走去。

虽说现今已没了宵禁,汴京城里外已将坊门拆了,但坊门两边的望楼还保留着。

后来,内城越来越拥挤,官家又下旨在大相国寺附近、汴河沿岸也增设了望楼。

这些地方店铺林立,有大量的酒楼、茶馆、食肆、作坊,走起水来一烧一大片。

把防火望楼设在这儿,便能及时发现火灾,好及时扑救。

当初沈家的宅子,也多亏了这些望楼,否则只怕一烧连街,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蔺教头手下有百来号人,每三日轮值一回。

各望楼上下,有四到六人值守。

远远望去,这些高于普通民宅的望楼一座座相隔不远地耸立雪中,望楼底座的青石砖如今已被雪埋了进去,二层为望楼瞭望塔,里头地方不大,但也算拾掇得井井有条。

值守的厢军围着小火盆,盆里的炭火正“噼里啪啦”

地烧着,火盆边,几床厚实棉被随意地搭着。

在寒冷冬夜,他们会裹上棉被窝在这塔里将就一晚。

小小的方形窗洞下面钉了一方木台,上面放了各类传讯器具。

号角和铜锣擦得锃亮,还整齐的摆着不同颜色的号旗。

厢军每隔一个时辰便要跟附近的望楼打旗语传递信号,蓝旗代表平安,红旗代表有火情,黄旗代表有其他紧急事件需要支援。

胡麻子裹着棉被困得小鸡啄米一样头点地,他旁边身材魁梧壮实的二虎,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脸上也满是困倦,揉着眼睛嘟囔:“这鬼天气,雪跟不要钱似的猛下,看得我两眼发直,我困得不行了,我先睡会儿。”

他们二人昨日守了一夜,毕竟昨夜除夕,烟火放个不停,他们都不敢眨眼,深怕哪个火星子乱溅把屋子点着了。

真是生熬了一夜,胡麻子此刻还在强撑:“别睡了,教头不是说了嘛,一会儿沈娘子要来送食单,让咱们选吃的呢。

教头还说,头一顿他请客,让咱都能吃上热菜热饭。”

是了,昨日教头便来说了,日后他们都有热菜热饭吃了!

二虎又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了:“我怎么把这大好事忘了?可来了么?”

当厢军是个辛苦活儿,大多愿意当的,这家都不在汴京城,而是从附近乡野村镇甚至其他州府是募来的壮丁,父母兄弟离得远,又没有妻子在身边照料。

否则值守时让家人来送一餐饭食倒也不难。

便不至于馋成这副模样了。

胡麻子赶忙往窗口瞅了一眼,喊道:“还没……哎,来了来了,那不就是沈娘子嘛!”

沈娘子好认,就算挤在人堆里都显眼。

他激动得困意瞬间跑得没影了,人还没到跟前呢,就开始咽唾沫了,一脸怀念,“夏天时,我去沈记吃过一回烤鱼,那滋味,太好吃了,到现在我都念念不忘呐!”

可惜现在冬日菜贵,好些辅菜也没了,沈记的烤鱼便下架了。

他们没等一会儿,在楼下值守的弟兄张六保,便噔噔噔地跑上了楼,他手里拿着张巴掌大的单子,上头已写满了字。

张六保是他们当中唯一识字的,于是便念给他们俩听:“宫保鸡丁,是鸡肉与花生米、胡萝卜丁、黄瓜丁同炒;醋溜白菘是……梅菜扣肉……素炒冬瓜片……红烧排骨……蒜末芜菁……你们要吃哪个?沈娘子说任选三样,三份素菜十六文,一荤两素二十文,两荤一素二十四文。”

胡麻子琢磨了一下,说道:“那就要宫保鸡丁和红烧排骨,再加个芜菁。”

二虎眼睛一转,机灵地说道:“我要梅菜扣肉、醋溜白菘和素炒冬瓜。”

说完,有用胳膊肘撞了撞胡麻子,“麻子,咱哥俩这么选,到时一起吃,便能吃到六个不同的菜了。”

胡麻子赞同地点点头。

张六保应道:“行,我记下了。

这回不跟你们收钱,教头说他做东。”

说完,又噔噔噔地跑下楼去了。

胡麻子和二虎面面相觑,心想,这样就成了?明日真能吃上热菜饭吗?而且这些菜色,沈记铺子里好似都没上过,也不知味道如何呢。

不过他们二人都吃过好几回沈记的汤饼和其他菜了,对沈娘子的手艺还是极有信心的,压根没怀疑会不好吃。

两人兴致勃勃,又开始讨论起那宫保鸡丁为什么叫宫保鸡丁起来。

“宫保,莫不是太子少保的意思?”

胡麻子摸着下巴琢磨着,“难不成是因为岳将军喜欢吃这鸡丁?”

如胡麻子一般的年轻厢军,好些当年都是听了岳将军连夺三城、千里驰援汴京的事迹才投身从军的。

所以一听到宫保二字,头一个便想到他了。

岳将军不就是太子少保嘛?

“可我咋记得,岳将军好似喜欢吃豆腐来着?上回官家款待他,还弄了个豆腐宴呢。”

“管他什么鸡丁呢,指定好吃,真想快点到明日啊,我现在光听菜名便饿了。”

两人一时走了困,继续缩在一起闲话,从沈记地烤鸭烤鱼说到羊肉汤、炸酱汤饼,越说越饿,只好起来泡一碗速食汤饼解馋。

到了初二那天。

沈渺先去冯家操办了回门午宴,午宴较为简单,她做完后回到家里才未时二刻。

这边收拾收拾菜,便开始准备盒饭了。

六个菜,除了红烧排骨、梅菜扣肉,其他都是快手菜。

梅菜扣肉昨日已提前备好,只差上锅蒸。

所以,沈渺选择先做费时间的红烧排骨。

先将排骨剁成大小均匀的小段,用“三板斧”

洗血水、祛味,之后直接起油锅,等油烧得滚烫,微微冒烟之际,将排骨一股脑儿倒进锅里。

她在“刺啦”

、“刺啦”

的声响中不断用锅铲快速翻炒,把排骨煎得两面金黄、表皮微微焦香,就可以取来葱姜蒜,切成大块,丢进锅中,与排骨一同煸炒了。

等炒出葱姜蒜的香味后,再往里头加入八角、桂皮、香叶等香料,淋上酒,倒酱油上色,继续翻炒,让每一块排骨都在翻滚的同时裹满酱汁。

这时候就已经很香了。

最后加上一瓢没过排骨的水,盖上锅盖,大火烧开后,转小火慢炖。

这一炖约莫要半个时辰,直至肉质软烂,汤汁浓郁。

等排骨的时候,沈渺同时起两个锅,一个垒起蒸笼蒸锅蒸扣肉、馒头和杂粮饭。

另一个炒宫保鸡丁。

先取鸡肉切成骰子大小丁状。

将葱姜蒜多切一些,提前备好。

再抓一把花生米小火慢炸至酥脆,捞出备用的时候,迅速在碗里调个料汁,用醋、酱油、糖、黄酒、淀粉,再添半碗清水,搅匀就成了。

热锅凉油,开始放入鸡丁、胡萝卜丁等煸炒。

一直炒至鸡丁变色,拨到锅边,再下葱姜蒜末,炒出香味。

马上倒入料汁,大火烧开,汤汁浓稠,最后放入炸好的花生米,翻拌均匀,这菜就好了。

浓郁的酱汁裹满鸡丁,花生米又酥又脆,这道菜下饭一绝,酸甜辣都涵盖了。

接着做素炒冬瓜片和醋溜白菜,用两个锅错开几分钟时间各下葱姜蒜爆香,再大火翻炒,加上切菜备菜的时间,也不过一刻钟便完成了。

冬日烤火吃肉很容易上火,正好吃着两道清爽的素菜降降火、调理肠胃。

蒜末芜菁也是一样,去皮,切成薄片,蒜末爆香后,加入辛辣的茱萸和酱姜煸炒出香味,再加酱油、盐等调料,做出来香香辣辣的,冻过的芜菁吃起来还会带上甜味,闻着甚至比肉还要香,也是下饭利器。

三道素菜都是简单又很快的,没什么可说的。

这样做下来,全部炒菜炒完,排骨、扣肉和主食也就好了。

沈渺将那六道做好的菜,用大盆一一盛好,而后使足力气,便将盆依次稳稳抬上小餐车。

接着,她俯身将餐车下头的炉子点着,再盖一床棉被保温。

一切妥当后,便把从古家买来的那头二手乖驴牵出来。

驴和车不同,二手车越用越贬值,但养得好的二手驴可比新驴子更值当。

就像这头驴,它是真的乖,不说与其他人家比,就跟九哥儿那个一日噼哩噗噜拉十五斤驴粪的驴相比,都乖得多了。

想到这里,沈渺笑着从兜里掏出一小把豆子,在驴眼前晃了晃,那驴鼻子一吸一吸,立刻凑上前来,三两下就把她手里的豆子吃了个干净,还亲昵地蹭了蹭沈渺的手。

还挺自来熟。

沈渺满意轻拍了拍驴的脑袋,柔声说道:“今日要辛苦你了,沈十一郎。”

这名字是湘姐儿取的,唐二、福兴、阿桃和有余都不算的话,按照沈家四人两狗三鸡一猫来算,它排第十一,又是公驴,所以便如此得名了。

湘姐儿又当一回阿姊了。

沈十一郎温顺地被她牵着,又顺从地被她栓到车头上,沈渺轻轻拍拍它的背,它便往前走了。

有了拉车的沈十一郎,沈渺可轻松多了。

她两手空空,脚步轻快地跟在车旁走着。

忙了一日下来,她竟然一点也不觉着累,这一路上,她甚至还能时不时跟驴唠上几句。

虽然语言不通,但似乎并不妨碍交谈。

快走到金梁桥北时,汴河上倒映出了她和驴并肩而行的身影,沈渺忽然想到一件事:她在这世道好像也算有车(驴)有房的人了哎?

预留广告位

预留广告位 预留广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