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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尘埃杂事

比起岳腾没吃上鱼头豆腐汤,只得跟着四处搜寻而来的小内侍闷闷不乐进宫去陪官家蹴鞠,郗飞景便幸运得多了。

他一翻墙,便被院子里洒扫落叶的谢家杂役发现了,杂役们嚷着“有贼”

、“大胆贼子也不看看这是你哪个爷爷家”

便举起笤帚便勇猛地冲上来了。

幸好郑内知便在附近,听见喊声,忙叫上其他家丁,身边有什么便抄起什么,匆匆赶来,便见与几个杂役扭打在一起的三个男人十分眼熟。

“住手住手!

大水冲了龙王庙!

这是咱家大舅爷啊!”

郑内知赶忙扔了手里的门栓,张开双臂,上去将几人分开。

杂役们也大惊失色,连忙停手,定睛再看,果然是好些年没来的郗家舅爷。

郑内知苦笑:“舅爷要来,怎不说一声?”

郗飞景悠悠然拍掉了衣袍上翻墙蹭到的灰。

郑内知问完也觉着可笑——也是,这位舅爷往常来也没打过招呼啊。

“快快请进!”

郑内知一面请人速报郎君、大娘子与太夫人,还着人往隔房也送了信去。

家中一时四处都是撒腿就跑的家仆。

郗飞景这才微微一叹:“便是不愿你们这样大费周章。”

郑内知笑着引郗飞景进内苑:“俗话说,不论三亲三不亲,唯舅父最大。

舅爷是贵客,今日又是冬至,怎能慢待?这是应当的。”

虽说大宋风气已算开放,但女子婚嫁后,话语权便遭到了削弱,若是遭到夫家欺辱,舅舅身为娘家人中的当家人,便成了出嫁女与其子女最有力的靠山与支持者。

这样的舅权,大到皇家争储,小到家业分割,都难以磨灭。

毕竟同宗的兄弟叔侄此刻都成了利益竞争者,唯有舅舅才会全力偏向自个一边。

郗飞景如今手握重兵,又是多年未曾回过汴京,有个这样的舅爷登门,讲究些的人家,甚至会开中门相迎。

郑内知才引郗飞景迈入二门,郗氏便得了信匆匆迎了出来,远远望见长廊尽头兄长那高大熟悉的身影,她眼眶不由一热。

但她还未流泪,从外院快步赶来的谢父早已激动得未语泪先流,人还在游廊尽头,哭嚷声已经先传来了:“舅兄!

竟真是舅兄回来了啊!”

郗氏的热泪顿时便消散了。

郗飞景更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避开谢父嗷嗷要扑过来的身子。

谢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幸好郗氏伸手一拉,才呜呜地站住了,抓住郗氏的袖子直拭泪:“舅兄这回来了定不忙走,我要陪舅兄大醉几日!”

郗飞景嫌弃地拉开他,一把将妹妹的袖子扯回来,也不忙与他说话,转而先端详着郗氏,看了许久,才放下心来笑道:“瞧着你面色倒还好,这回的事没把你惊着吧?”

郗氏也不惊讶郗飞景似乎什么都知晓的模样,但此时人多口杂,她便嘱咐道:“进屋里说。”

几人进屋合上门,郗氏才露出笑:“这次的事多亏了九哥儿心思细密,他察觉到郭家的祸事,立即回来报信,这才有了如今的安生。”

说着便将谢祁的话又与郗飞景说了一遍,“如今破财消灾,咱家虽没了些金山,倒也不至于揭不开锅,日后俭省些过也好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郗飞景没想到谢家的转变竟与九哥儿有关,先是吃惊,后是喜悦:“没想到九哥儿年纪轻轻,也有了此等见识,他在何处?怎么没见着?”

谢父抽泣着插嘴:“九哥儿去漏泽园替三哥儿祭拜徐先生了。”

“你怎还哭?”

郗飞景蹙起眉,又想到徐家,于是眉头皱得更紧了,“徐家之事,还是万不要沾惹了。

也并非我铁石心肠,虽说我等都知晓徐先生死得冤,但他家有此等祸事也怪不得旁人。

徐氏一族与晋王交往过甚,在先帝朝便已无所遁形了。

其中秘辛我不能多言,当初咱们与三哥儿不知内里已吃了苦头,现今谢家好不容易泥菩萨刚过了江,这样的时候,别惹得官家不快。”

先前郗飞景也不知为何高风亮节的徐先生一家会遭人毒害,死后还被先帝下旨不得收葬宗祠,将其一家人的尸身扔到漏泽园去。

后来知晓内情后,才明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徐先生的确是无辜牵连。

只是宗族同气连枝,顶着这个姓氏,被先帝迁怒也没法子了。

官家登基后也不好更改先帝的旨意,便只能这般将错就错,含糊下来。

郗氏叹了口气:“我知晓,但徐先生对三哥儿是有恩的,他们的墓没有立碑,除了自家人,没人知道九哥儿去祭奠谁……何况,今年只怕是最后一回了。”

顿了顿,她沉声说了谢家如今的打算,“阿兄正巧回来,我便与阿兄透个底。

如今阿虫辞官赋闲在家,谢家几个在外为官的子侄接到信也已相继辞官。

从此谢家在官场上再无族人,我便想着将这打眼的大宅子托中人典卖,咱们便先带着家人搬回陈州老宅去,与崔家也能守望相助。”

崔家也受了波及,崔司曹的官职也叫撸了,但好歹与谢家一样,能得了信“自首”

,对于这几家“识相”

的,官家也没斩尽杀绝,都给留了好些家底与面子,不至于全族跟着喝西北风。

郗飞景沉吟片刻:“也好,那九哥儿呢?他不是还需接着应考?”

郗氏道:“给他买间内城的小宅子住着,再拨几户人照看便是,他素来自立,倒是不必人操心,寻常也常住书院,无妨。”

“这样也好,谢家激流勇退,日后……总还会有重回官场的机遇。”

郗飞景认同地点点头,瞥了眼抽噎刚停的“阿虫”

,这是谢父的乳名,他当年是早产儿,险些没养活,家里人便给取了个低贱的乳名来称呼。

“我两个没出息的弟弟,为了出卖宅邸搬家之事还闹分家,他们还做着美梦日后能复官呢,成日里吵吵嚷嚷,险些将阿娘气病了。”

谢父捻着帕子角吸眼角的潮气,谢家里头也并非一团和气,外头催逼内里还要自相残杀,本就让人心寒了。

谢父本就不大会处理这些人情俗世,郗氏身为长嫂与他们争辩,倒惹得一身骚。

最后逼得谢家太夫人冷冷道:“既要分家,不如先勒死了我。”

父母在不分家,二房三房舍不得这大宅,更舍不得那献出去的钱财土地,拿分家来要挟,不就是在诅咒太夫人早死么?

两个兄弟如此不孝,还合起伙来逼迫谢父这个长兄,叫他生了一肚子闷气,他与郗氏二人势单力薄,此时郗飞景来了,真如天降神兵一般,让他这个当妹夫都好似寻到了主心骨,心里有了底气,这才激动得痛哭流涕。

“舅兄,回头你来主持公道,将他们这俩不肖子狠狠训斥一顿。”

谢父愤恨且挺起了胸膛,话里话外全是:我家娘子最能打最难缠的兄弟来了,看你们还敢不敢满嘴胡咧咧!

只要涉及到分割家产与矛盾纠纷,各个兄弟妻族的舅舅必到场。

而郗氏的兄弟自然是最厉害的。

郗氏却淡淡道:“阿兄来了,底下仆役一定去知会二弟、三弟了,他们却缩头不敢来,定然也知晓自己理亏,说什么都不占理。”

郗飞景听完,却勾唇一笑:“这事儿尚且用不上我,纯钧你与阿虫不必理会他们,叫他们多闹上几日,待郭薛几家判了流徙要押出京师时,你领他们去瞧一瞧,前车之鉴便在眼前,他们还敢多闹么?他们太短视了,谢氏乃数百年的大族了,如今不比当年,但哪个大族的前程不以百年计?一时落下来无妨,蛰伏两三代人,这天地啊,又会是另一个光景了。”

如今官家正值壮年,又因晋王之事极为厌恶士族,既然家族没有那等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能力,便只能忍,忍到下一个官家,再下一个官家,总会有机遇的。

当年黄巢之乱都在深山老林捱过来了,小小一次抄家又怕什么?大惊小怪。

郗氏原也是这般打算的,点点头。

又说了几句话,郗飞景放下心来,便又恢复那不着调的样子,懒散地坐到谢父平日里看书的摇椅上,翘着腿,随手拿了本话本来看。

郗氏见他这般闲适,便知兄长今日不走了,笑着出去嘱咐下人:“让方厨子烤几炉沈娘子家的蛐蛐饼来,阿兄可是刚到?路上辛劳,正好吃些糕点垫垫肚子。”

郗飞景不能透露密诏之事,含糊地应了,又听闻沈娘子三个字,便又扭过头好奇问道:“这汴京城里到底有几个沈娘子?我这几日已听了好几个沈娘子了,什么烤鱼的沈娘子、大饼西施沈娘子、擅做鸭的沈娘子,还有你信中提及的,那会做汤饼的沈娘子,怎么这样多沈娘子?”

郗氏掩嘴笑道:“你说的这些沈娘子都是同一人。

她手艺好,头脑又活络,什么都会做,如今才来了汴京不足一年,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原来如此,这便说得通了。

郗飞景心想,这沈娘子的确有些本事,连官家都知晓了,还日日惦记她的炙鸭呢。

他有些兴致,回头他也得去尝尝新鲜。

郗氏想与郗飞景说些体己话,便又支使谢父出去:“阿虫,你去催催厨下,叫他们速速置办一桌好席面,夜里好款待阿兄。”

“是也是也,舅兄难得来,我立刻便去。”

谢父便连忙起身去了。

等谢父离去,郗氏才又问郗飞景患的风痹之症可好些了。

郗飞景常年守边关,又喜欢亲领小队出去迂回偷袭,常年卧雪饮冰,不到三十便患上了风痹之症,他不爱诉苦,从不告诉他人,因此只有至亲知晓。

郗飞景没有回答,只是望着郗氏:“纯钧,那你呢?你可好?”

他这个妹妹,自小与他一般,很有练武领兵的天赋。

郗飞景是从不小瞧女子的,前朝有驻守娘子关的平阳昭公主李三娘,他郗家为何不能有郗二娘?他本想带着妹妹上战场,从此兄妹齐心,每日吃饭睡觉打辽狗,那该是多美好的日子啊!

结果纯钧当年只是随父回京述职时在汴京城住了半年光景,竟然就被那谢家的小白脸拐走了!

他能不气吗?岳腾有兄长相互交托后背,他本来也该有妹妹的啊!

而且纯钧本是欧冶子所铸的神兵利器,能斩断无尽的巉岩,怎能就此收入鞘中!

郗氏一怔,想起当年她决定嫁到谢家,阿兄是如何暴跳如雷的,她便笑了:“我都嫁到谢家二十来年了,阿兄竟还问这话!

不论阿兄问多少次,我都是这样说,我很好。

阿兄,你总为我可惜,但我心悦阿虫,嫁给阿虫那么多年,从未后悔。”

郗飞景不甘地撇撇嘴。

哼。

郗氏摇摇头,人这一生有许多活法,铁马冰河也好,清风几许也好,谁也没法替谁活,谁也没法替谁说究竟如何才好。

两人又说起旁的,郗飞景见天色都晚了,不由又有些奇怪:“九哥儿怎么还不回来?他祭徐先生怎能祭那么久?”

他也想外甥了。

虽然以前这小外甥每回来幽州,他都会被连累得骑马摔跤、吃饭塞牙、出去打仗都要挂上十七八个平安符才放心,但他还是很疼爱他的。

郗氏略一琢磨,便笑了:“只怕啊,又去寻沈娘子了,今日是冬至,他出门前还特意命砚书取一副绣猫图样的挂屏,我便猜着他今儿要晚归。”

郗飞景又不解了:“何意啊?”

郗氏忍着笑意,叹道:“儿大不中留啊。”

九哥儿还特意来说呢,红着脸请求,那要为他买的小宅子一定要买到金梁桥去呢。

***

知子莫若母,谢祁正在与沈渺一块儿挖葛根。

遇到谢祁之前,沈渺与沈大伯一家合祭了祖父母和沈家父母,之后两家人便没什么好说的,他们收拾收拾提前回去了。

湘姐儿和济哥儿都在父母坟前磕头流了泪,对着父母的牌位说了好些话,之后擦干泪又勤快地拿着镰刀把坟地周围没来得及清理的杂草荒草都割去。

正好他们绕到后头去了,沈渺便额外又点了三支香,倒了三杯酒在地里,心中默念:大姐儿,祝你下辈子平安喜乐、幸福安康。

之后便也站起来四处拔草,顺带逛逛。

爪儿隅头说是山丘,不如说是“曾经的山”

历史上,汴京外城的大小爪儿隅头和夷山,数百年来都因黄河泛滥被不断淤平。

到明朝时这三座山,甚至已不如河床高了,但此时还算有些坡度,虽一眼望得到顶,还勉强有几层楼高吧。

汴京地势低洼,常常遭受水患。

这地方有谚语叫:“开封城,城摞城,地下埋有几座城”

如今看着非常繁华的汴京城,其实是在唐代汴州城之上十米建起来的。

唐朝的汴州早已被泛滥的黄河深埋……而唐朝汴州,其实又是在魏国大梁城之上十多米的土地建起来的。

黄河每泛滥一次,开封的地势便会被抬高一次,到后来,连本来能称为“山”

的三座山都不见了。

沈渺祭拜完后,也曾站在这小山坡上遥望,忽然便在想,这三座山,最初时不知有多高呢?

后世她也曾来过河南,从不知开封竟然有山,如今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它们早已和开封悠久的历史一起,深埋在地下了。

沧海桑田,竟就在眼前,这样的感觉好奇妙。

青山已不在,可她却透过漫长时空,又再次望见了青山的轮廓。

正感慨呢,沈渺已逛到自家坟地与漏泽园的交界处,忽然发现漏泽园倾倒了的烂篱笆墙里,有一条在树下甩来甩去赶虫子的马尾巴。

沈渺探头再一看,便看见了那只眼熟的劳斯莱马,它被拴在漏泽园旁的槐树下,身边没有其他人。

许多人家的坟地都在自家田里,爪儿隅头上除了沈家人埋在这里,便只有漏泽园里那些数不胜数、客死他乡的阴魂了。

九哥儿为何来漏泽园?他家应当有宗祠家庙才是。

谢祁独自一人蹲在角落里。

他正随着面前被风拂动盘旋而起的灰烬抬起头,眼底眉梢有些怅然。

谢祒藏在床下地砖里的所谓证据,他已掘开读过了,其中惊心动魄不必赘述,最难过的是谢祒写下被人暗中挑断手腕后,他还去为徐先生一家收过尸。

当年,徐先生一家三口的尸身被暴露在漏泽园深处,随意堆叠在一棵老槐树下,没人为他们敛尸。

哪怕是徐家本族人,都被杀鸡儆猴了一般,根本无人出头。

谢祒断了只手,单手掘了一天一夜,终于刨出一个坑,才将他们都入土埋葬了。

那徐先生的女儿才十来岁,吐得满衣襟的血,嘴唇乌紫,瞪着一双天真的圆眼,至死不曾瞑目。

因尸体僵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完整放进土坑。

埋好了,不敢立碑,只用石块在槐树上做了些记号。

因此谢祁来此,说是祭奠徐先生一家,其实也只是在一处连凸起的土包都没有的泥地上烧点纸钱,聊表心意。

香也不敢点一根。

纸钱烧完了,将地上的灰踢干净,谢祁默默地走出漏泽园。

刚走到马旁,还不及松开缰绳,他便与沈渺清澈干净的眼眸对上了。

他一怔。

沈渺先笑:“冬至大安。”

谢祁胸膛里沉甸甸的心顿时轻快起来,他弯起眼眸,深深一揖:“沈娘子,冬至纳吉。”

沈渺福了福身还礼:“九哥儿怎会来此?”

“为我阿兄祭一个故人。”

谢祁走上前来,直接跨过了漏泽园那年久失修的篱笆围墙,瞥见沈渺篮子里剩下的香烛,“沈娘子也是来祭奠的么?”

“嗯,我爹爹阿娘,还有祖父母都葬在漏泽园旁边。

那边那头,便是我们家的坟地。”

沈渺倒不觉着寒碜,老实作答。

沈家原本便是小民,自家坟地在公墓边上也很正常。

尤其沈家也就沈渺与沈大伯两家人,人丁稀少。

沈祖父母与沈家爹娘葬在这里,说不定在下头还能交到不少天南地北的鬼友呢,应当不会寂寞了。

谢祁神色如常地点点头,又道:“既是沈娘子的家人在此,相遇便是缘分了,我也去敬一炷香。”

沈渺正好也要回去接湘姐儿和济哥儿,便带着谢祁折返回去。

她看着他拈香点蜡,虔诚恭敬地敬了三炷香。

看着他弯下腰时,风来了。

沈渺一直望着他被山风吹拂得飞扬起来的衣袂,微微地翻着卷,心里也泛起阵阵暖意。

之后四人便结伴走下爪儿隅头。

湘姐儿和济哥儿在后头摘花薅草,一边拌嘴一边玩闹,见了父母的碑,他们哭过了,那深深的思念似乎也跟着留在了坟茔上,能更轻松往前走了。

沈渺与谢祁走在前头,也低声问了他科考是否顺利、家中是否平安。

谢祁温声说:“都好,今年考题简单,我做得比往年顺遂,家中虽有些忙乱,但也没生什么乱子,我先前在家中帮衬,故而没来寻沈娘子,劳沈娘子挂心了。”

考题简单?沈渺眨了眨眼,铺子里院试结束后涌入了好些边吃汤饼边哭的学子,都说难得很,难不成九哥儿正好压中题了?

不论如何,总归是好事!

她松了口气,很为他高兴:“那就好!

逢凶化吉!”

谢祁心尖微热,便也想问问沈渺这几日可好。

谁知沈渺忽然刹住脚,猛地便朝边上灌木丛去了,她抓住一根藤蔓,又顺着藤蔓找到了藤蔓底下微微隆起的根部,兴奋道:“这是葛根!”

葛根可以用来做葛根粉,用来勾芡,还可以用来做布丁,用葛根粉皮炒腊肉也很好吃,是个一物多用的好东西。

她从腰后拔出镰刀便准备开挖,看着藤蔓那么粗,底下葛根应当不小呢。

谢祁自然也跟着去帮忙。

沈渺挖得很小心,在确定葛根位置后,用镰刀从距离葛根植株上头十几寸的位置开始挖,轻轻刨开表层土壤,再逐步向葛根球靠近。

这个过程要尤为小心,若是刀直接砍到葛根,便容易把葛根砍断了。

挖了两刻钟,终于把两只手才能抱住的大葛根完整挖了出来——完美!

这葛根又大又沉,谢祁便顺理成章地帮着送沈渺回家去,又顺理成章地将马背上背负的行囊袋取下来,掏出了用麒麟的毛与彩线捻在一起,做出来的一副挂屏,虽然小小的一个,但谢家绣娘手艺精湛,绣得十分传神。

沈渺惊讶地接过来,几乎爱不释手,这绣得好精美啊,放在后世,非要几千上万元不可。

她又忙将麒麟勇捕鼠的事迹告诉了谢祁,没想到他竟然不惊讶,还眉眼温柔地道:“在谢家它不仅会捕鼠,它还会捉撞灯的蛾子、茶婆虫(蟑螂)、蟋蟀,还会爬上树教训偷食樱桃果的鸟雀。”

哇,这么说起来,麒麟还是三花警长呢!

麒麟已被顾婶娘完猫归沈,它正蹲在菜畦里撒尿,见到谢祁在门口,甩了甩爪子上的泥,喵喵喵地跑了过来,一骨碌躺倒在谢祁脚边,翻了个滚,露出肥美的猫肚子,熟练地让他挠。

沈渺也一起蹲下撸猫,揉着猫咪那毛茸茸的肚子,她侧头问道:“它还是最喜欢你了,如今事情了了,你要接它回去了么?”

谢祁摇摇头,眼神微微一躲:“家中还剩些杂事,还是暂住沈娘子家中吧。”

他或许不日也要搬来附近了,那麒麟还搬来搬去做什么呢?

之后,谢祁便告辞了,虽有些想留在沈家吃饭,但冬至大节,他也得回家团圆,而且他这样一个外人留在沈家也不合适。

可他不知为何心里还是有些不舍,于是红着耳朵,将袖子里卷起的数九消寒图也给了沈渺,低声道:“这是我前日画的,九尽桃花开,愿沈娘子今冬安乐,寒消春来。”

他先前不拿出来,是因为他其实画了两幅,心里期盼着能与沈娘子一起消寒。

但又莫名有些紧张,于是犹豫着直到此刻才取了出来,壮着胆子说了些欲盖弥彰的吉祥话。

沈渺没多想,笑着接过来,还从怀里掏出十枚铜钱:“喏,润笔费。”

谢祁一怔,之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点点头,便从沈娘子手心一枚一枚捻起还带有她体温的铜钱,再一枚一枚地扣紧在自己的掌心里。

指尖触到了沈娘子的手心,而他的手温与铜钱上的残温相拥,相融,又渐渐消弭。

谢祁终于肯翻身上马,只是骑在马上仍不住地望着她,再开口,声音温热而暗哑:

“我走了。”

“天寒,沈娘子先回吧。”

沈渺点头,却还是抱着消寒图站了会,想静静目送他策马离去,但他走了一会,忽又勒马回头对她摆手,似在催她进去。

但直到谢祁过了金梁桥,她才扭身回院子里。

小院里,湘姐儿抱着麒麟的前爪唱着童谣,一人一猫舞蹈般扭来扭去。

济哥儿与陈汌又在研究那《宋刑统》,见他那钻研劲头,沈渺都想寻个日子提着束脩去邓讼师那儿为陈汌拜师了。

唐二与福兴在灶房里备晚食的菜,阿桃在教有余怎么自己编辫子,两人的身影被灯拉得斜长。

沈渺将消寒图放回自己的房间,又把麒麟的挂屏挂在了床头,她这原本没什么装饰的屋子,立刻便因此而显得温馨了不少。

她拍拍手,进灶房开始做菜。

今日冬至团圆夜,除了吃馄饨汤,怎能没有宋人挚爱的羊肉呢?就像后世遇着大多节日都会吃饺子一般,宋人遇着大多节日,哪怕是贫家,都得割几两羊肉以示重视。

她订了一只小羊羔,白日她出门去祭奠父母时,唐二已在院子里支起了一只大锅,烧上一大锅水,手起刀落地杀羊了。

沈渺虽没见着,但她一进来,福兴便眉飞色舞对她描述:“唐二太厉害了,他杀羊,就那么一把小匕首,一刀割破羊的脖子,再一刀便开膛,开始剥皮,果真一刻钟都不到,便剥下来一张完整的羊皮。

上头连血点子都没沾上,地上也干干净净,羊皮他已拿去屋顶上晒了,这羊肉也分割好了,只等着沈娘子回来料理。”

沈渺笑道:“这羊现杀现煮,真不需怎么料理,咱们今日就学胡人的吃法,只备一些盐和韭菜花酱,吃手把肉!

喝鲜甜的米酒!”

冬至夜,围着炉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甚美。

第72章手把羊肉

做手把肉其实没什么技巧,纯靠羊肉本身好不好。

上辈子,沈渺在内蒙锡林郭勒阿巴嘎旗的牧民家吃过一回手把肉,那是最好吃的一回。

内蒙人极好客,即便是沈渺这样不会说蒙语的汉人,走到家门前讨杯水喝,人家也会宰羊熬茶热心款待。

她是喜欢自己背包开车到处逛的人,去到一个地方,便去生活气息最浓郁的老街老巷转悠,那种外头瞧着破破烂烂的苍蝇馆子,永远是最好吃的,还能学到不少新菜做法,只要得闲,她特喜欢自己去各地“淘菜”

但去内蒙时不一样,专门选了人迹罕至的偏远牧区,就想尝尝正宗的手把肉是什么滋味。

她是听说阿巴嘎旗的洪格尔草原被称为草原天路,又没有什么旅游业开发,所以才来的。

果然来了不后悔,她在草原走上很久,满眼碧绿。

尤其八月份,草水丰美,天与云低得像抬手便能摸到,零散的牧民搭着蒙古包,见她来玩,拉着她进蒙古包,给她倒奶茶。

内蒙的奶茶很香,是加盐的咸奶茶,一桌子都是奶渣奶皮子之类的奶制品,随她取用。

她才坐下来,外头便已经飞快地为她杀大尾绵羊了。

现杀了,直接切成大块带骨的羊肉,用白水煮,他们自己吃甚至都不需要佐料,但招待沈渺,他们便会准备盐和蘸料。

那是沈渺头一回见识到什么叫内蒙现杀的羊有多好吃。

手里把着羊肉,拿蒙古刀割了吃,那味道鲜嫩得她如今到了大宋都还忘不了。

趁着冬至过节,奢侈地买了一只羊羔,非要再吃一回。

今日沈渺便有样学样,也是支起大锅清水煮,但切的肉块比在内蒙吃时小一点,这主要是为了照顾家里几个小孩儿,他们就别拿刀了,洗了手,当成“手抓肉”

上手啃就成了。

每人分了几块,还剩些肉,沈渺干脆切碎了,拿姜葱爆香,与羊肚、羊肠、羊肝之类的羊杂煸炒,炒到出油收缩,再加上刚刚煮过羊肉的羊汤,热乎乎浇进锅里,趁着水咕噜咕噜开,正好下一大把面条,混着碎羊肉羊杂煮成一大锅羊杂手擀面,那肉香,香得直冲鼻子。

切上一根酸萝卜、倒一碟糖蒜,取来自己用糯米酿的甜米酒,全家人坐在廊子下,吃得都满脸幸福。

尤其米酒是带酒糟的,沈渺给小孩们也倒了一点带酒糟的热米酒,自己酿的几乎没有度数,过节了,也让他们开开斋吧。

大家围坐在一起,纷纷把腿缩进被炉里。

天一冷,沈渺便找杨老汉定制了被炉桌子,就是在矮桌里嵌一个火盆,四周用木板围挡,上面再铺上被子。

用这样的桌子吃饭,饭菜摆出来不容易凉,一家人两条狗还捎带一只猫,都能吃得浑身暖暖和和的。

杨老汉也因这被炉得利。

自打遇着沈渺,他生意愈发好了,尤其这被炉,找他定做的人家已经排到开春去了,他只怕过年都不得休息,必须带徒弟们日日赶工做。

但昨日,他还特意来寻沈渺抱怨诉苦,有其他木匠也在偷偷做被炉,气得他带着徒儿们找上门去,几个木匠武德充沛还动手打了一架。

一个说你做得我为何做不得?

一个说这是沈式被炉,沈娘子创的,她只寻我做,你算什么东西?

争执不下,几方带上徒弟撕扯混战,也不知如今解决了没有。

没错,这东西因每家来定做时都说要沈家一般的被炉,于是很随意地得名叫“沈式被炉”

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沈渺从餐饮业转行进军家具行业了。

不过,沈渺从来没想过要将这些创意据为己有,从小摊车到被炉,原本也并非她的发明。

她沾了后世的光,所以她除了与杨老汉要个最低价以外,从来没有为这些“专利”

多要杨老汉的银钱。

杨老汉要怎么卖、卖其他人多少银钱,她都从来不会说不行的。

这时代手艺人辛苦,她当然也希望杨老汉与他的徒弟们能挣钱。

大家都能挣钱,都能富裕平安地过日子,便很好了。

还有为她捕捞蝲蛄、供应草鱼的猫猫鱼铺摊主于鲟。

沈渺与家人刚坐下吃,院门便被人敲响了,沈渺出去开门,原来是那供鱼的摊主。

他冒着寒气,脸上还被冻出两坨红,腼腆地举起手里的羊腿,来贺沈渺冬至安康。

沈渺自然一眼便知晓他的来意了,赶忙将这礼物退回去了:“于郎君你不要客气了,拿回去自家吃吧,给家里孩子加道肉菜。”

卖鱼的不容易,如今物资丰饶,河里、野水塘里都有鱼,很多人家勤快些的,会选择自己去河里捞鱼钓鱼。

鱼铺里,尤其是草鱼,不如花鲢、鲫鱼好卖。

宋人对鱼鲜的需求又没有羊肉大,于鲟一直心存感激,是沈渺的烤鱼带起了一阵火热生意,让他鱼塘里的鱼今年夏秋几乎全供给了沈渺。

他多卖了上千条草鱼,卖到后来自家鱼都卖光了,没那么大的了,他干脆多盘了邻居滞销的草鱼水塘,每天现捞,挑出最好的那些给沈渺。

对于他而言,今年因沈娘子的缘故成了难得的丰年,他挣了不少银钱,扩大了水塘面积,家里三个孩子因此都穿上了新衣新鞋,妻子患的咳症也能日日抓得起药了,如今病好多了。

连在他铺子里讨鱼吃的狸花猫与橘白猫,也吃得胖胖的,攒了一身膘,能平安过冬了。

于鲟想着想着便红了眼眶,见沈渺不收,他拎着那条羊腿急得扒住门框不肯走,结结巴巴道:“求娘子收下吧,娘子不收,我这心里不安。”

他有沈娘子的生意做底子,沈渺生意好,他生意便更好。

夏天时,沈娘子的烤鱼十分畅销,其他汤饼铺子有诋毁沈娘子,还雇人在街头说沈娘子家的鱼不好,都是拿死鱼做的。

他听了比沈娘子更气,双眼怒睁,哇呀呀地喊着你个满嘴喷粪的泼皮休得胡言乱语,挥起大拳头便冲上去了。

沈娘子的鱼好不好,他能不知晓吗!

可恶!

胆敢断沈娘子财路的,都得问问他的拳头和杀鱼刀!

但他当初只和沈娘子签了一年的契,其他鱼铺子见他日子过得红火早有人眼红了,听闻已有别家鱼铺摊主来寻过沈娘子了,愿以更低价供给鱼货给她。

但沈娘子婉拒了,说是与于家鱼铺的契书还未到期。

于鲟知晓这事后这心里便七上八下的,生怕明年没了这大单子。

还是他妻子聪慧,立刻让他去羊肉铺子割了一条大羊腿,让他趁着冬至来与沈渺维系维系情谊,不能叫旁人抢了先。

尤其今年早秋,他又下了几千条草鱼苗,也做好了带鱼苗越冬的准备,过冬的鱼会更好吃,肉质紧实还少土腥味,只是养不好容易冻死。

但于鲟有信心能养好,明年他一定能给沈娘子供更好的鱼。

他说得磕磕绊绊,告诉了沈渺这件事,又不大好意思地提出想与沈渺续签契约,明后几年仍由他家来继续供应鱼货,他保证会挑顶好的鱼。

沈渺本来也没想换供应商,这位于摊主养鱼养得很肥嫩,鱼塘又干净,给她的批发价也很良心。

如今听闻他冒着亏损的风险要为她明年供应越冬鱼,也看出了他的诚意,便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她自个虽然爱讲价,但她也看重质量。

之前来寻她合作的那几家鱼铺,她一是嫌弃他们杀鱼不讲究,将摊子弄得脏兮兮,杀的鱼鳞片处理得不仔细,买回家去自己还得收拾好几遍;二是嫌他们水塘护理得也不太干净,草鱼最怕土腥味,水质不好养出来的鱼味道也不好,所以供货价再便宜,她还是拒绝了。

说与于鲟的契书还未到期,只是托词罢了。

“续签契书当然没问题。”

沈渺先是笑着答应了,之后又留下一句,“对了,于郎君稍等,我用你家的鱼打了些鱼丸,给你拿些,你拿回家去煮汤,很鲜美。”

便转身进去了。

于鲟站在门口先愣了一愣,才忽然意识到沈娘子就这般轻易应了他!

他本来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他做好了要再给沈娘子便宜半成利的话,没想到沈娘子压根没有与他计较这一点。

沈渺装了一兜鱼丸出来,塞到他手里,又把他拎羊腿的手也挡了回去:“于郎君赶紧回去吧,家里人一定等你吃晚食呢。

对了,下一次的契书,便签三年期吧,回头我也有需要于郎君帮衬的地方,届时也麻烦于郎君多多指点了。”

她养鸭场的水塘要如何维护才能保持水质干净,这一点她准备和于鲟好好请教请教。

正好续签合约那日,她可以把人带去她的养鸭场实地看看情况,冬日里把水塘清理好、再把鸭舍盖起来,这样明年开春,她便能搭漕运的顺风船,将自己的鸭子养起来了。

以后北京鸭,是不是得叫开封鸭了?

沈渺忍俊不禁。

于鲟被这巨大的馅饼砸中,几乎都不会说话了,只是傻傻地站着。

“愿于郎君也阖家安康,回吧。”

沈渺笑着对于鲟福了福身,做了请回的动作。

于鲟只好呆呆傻傻地还了礼,拎着没送出去的羊腿以及还多收回来的鱼丸,恍恍惚惚地往家里走。

沈渺关上门,这么站一会儿已经冻得手脚都发凉了,她呵着白气,赶紧转身回去,总算能回来吃她心心念的手把肉了!

脱掉鞋子,前廊铺了几块夹棉的方形苇席当榻榻米,踩上去脚便不会冻着了,她缩着膀子,一下掀开被炉便钻进去。

把半个身子都缩进暖烘烘的被炉里,她暖得眯眼一叹。

太舒服了。

以前她去过安徽和湖南,那边有一种火桶,也是这样,一旦把脚伸进去,就不想再出来了。

唐二直起身子来给她倒上一碗热米酒,笑着举碗道:“依照胡人的规矩,吃肉前必要举杯先喝酒的。

今日冬至了,咱们不论男女老少,围炉把盏先碰一碗,先祛一冬的寒气!”

“干杯!”

“是干碗!”

湘姐儿也高高举碗。

“冬节过后,白日便会越来越长,一年中最黑的日子就此过去了,大家都要开开心心,迎来新春啊。”

沈渺跟着举起碗。

大伙将碗沿碰在了一起,共同贺冬:“冬至福至!”

喝下一碗热乎乎暖身子的米酒,再割一块手把肉放进嘴里,沈渺满足地轻轻晃着脑袋。

她好似又坐在那蒙古包里吃手把肉似的,当时她与牧民鸡同鸭讲全靠比划,却感到发自内心的高兴。

除了那一次,今日也是她吃过最美好的羊肉了。

膘肥肉嫩的羊,热乎又好吃,嫩嫩的肉却带着嚼劲,贴着羊骨割、挖、片,把肉吃得干干净净,每一口都能吃到就地宰杀入锅的新鲜羊肉那种细腻与弹性,没有其他香料与佐料也好吃,肉有最好的原汁原味。

吃起这手把肉,再配一口酒,肉沾了酒,更是无与伦比、满嘴醇香了。

怪不得吃肉必喝酒,这俩老搭档组合起来,真是让人在冬日里吃得满心满溢出来的幸福。

外头天寒地冻的,一入夜又开始上霜了,寒风呼呼地越过院墙。

湘姐儿吃得满脸肉油,头一个发现天空飘下尘埃般细碎的初雪,她嘴里肉还没咽下去,呜呜地指着:“雪!”

沈渺正拿着刀子割肉呢,扭过头仔细辨认了一会,才从灯笼附近的烛光里发现纷纷扬扬的雪沫子。

但这雪太小了,还没落地便化作水了,但终归是今年最初的雪,值得受到人们的惊叹:

“下雪啦!”

“真下雪了呢!”

“今年冷得早,瑞雪兆丰年!”

众人吃完了手把肉,又捧起羊杂热汤饼,缩在暖和的被炉里,遥望着无声又轻盈的冬雪。

家里的猫和狗也把身子缩进被炉里了,桌下的厚实被子里探出两只大狗头和一只小猫头,正埋头吃它们那一份肉和面条。

吃完后,它们不时抖动着耳朵,挤作一堆,三双湿润明亮的杏仁眼似乎也在好奇地望着那悠悠而下的雪。

院墙上已积了一点素白,但很快又消融了。

雷霆把麒麟夹在中间,见麒麟吃完自己的猫食,那碗底还剩点儿汤底,它还把头伸过去帮麒麟洗碗,舔得猫食盆也锃光瓦亮,才恋恋不舍抬起头来。

舔完了碗,雷霆开始舔自己的爪子,把自己都清洁干净,扭头见麒麟舔毛舔得很慢,它又像个操心的狗妈妈,把麒麟用爪子拨到怀里狂舔。

舔得好好一只漂亮猫咪变成了一颗嗦完的芒果核,整个丑得好比拖把成了精。

沈渺发现时,麒麟已经被舔得整个脑袋毛都一撮撮地炸开了,胡子都湿哒哒,不用特意凑近闻,都能闻见一脑袋狗味了。

她赶紧把猫解救出来,拿帕子给它擦干毛,又一下下梳好毛,结果雷霆脑袋又抬起来了,目光炯炯还是想舔猫。

沈渺严肃道:“等会麒麟都被你舔着凉了,不许舔了!

当舔狗是没有未来的!

舔到最后只会一无所有!”

雷霆不解地歪歪大脑袋。

麒麟倒是无所谓的样子,被舔得哈欠连天,从沈渺怀里跳下来,整只猫钻进被炉里去。

雷霆见状立马也把身子掉了个头,但它太大了,头进去了狗屁股又出来了,而狗屁股毛少,风吹屁凉,于是没一会儿,雷霆又扭转身子,无奈地选择把脑袋露出来,这才打了个哈欠趴着睡了。

沈渺也没想到雷霆竟然很喜欢猫,它平日不爱与追风玩,麒麟来了,却很喜欢叼着麒麟的后脖颈皮晃来晃去,哪怕被麒麟猫猫拳胖揍哈气,也不会生气,只会伸着舌头,咧嘴笑。

沈渺撩起被炉的被子往里偷看,麒麟果然又被舔了。

但里头温度高,它的毛已经快被烤干了,如今胖乎乎一只,缩在雷霆最温暖的狗肚子附近,蜷起大尾巴慢慢眯起眼睛。

天气太冷,追风已经抛弃鸡窝,如今便也贴着它们俩,两只狗夹着一只猫,吃饱喝足,在被炉里暖和得昏昏欲睡了。

夜深猫狗静,人也该睡了。

阿桃给被炉里换了一盆新炭,这样猫狗晚上也不会冻了。

沈渺则带着湘姐儿进屋,盯着她洗脸擦身子,再把手心脚心都洗干净擦干,最后让她涂上防皲裂的猪油膏才满意。

上炕睡觉前,她又给她穿上厚厚的袜子,再给她用棉被卷成只大毛巾卷,湘姐儿只露出脑袋,还不忘提醒沈渺:“阿姊,我要听故事。”

沈渺习惯了,便还给她讲了一遍她最喜欢听的那些女将军的故事。

湘姐儿也是怪了,偏生爱听木兰从军、娘子军之类的故事。

沈渺绞尽脑汁,给她从妇好讲到平阳昭公主了,到底还有哪些宋朝之前出现的女将军她自己也记不住,讲得词穷。

最后被湘姐儿一双大眼睛盯着不放,只好隐去时代背景、真实朝代,把佘太君、梁红玉、秦良玉也讲了。

湘姐儿沉迷其中,她实在太喜欢了,每晚必听,听完再睡,有时候在梦里也不知是不是在当女将军,睡觉拳打脚踢,在炕上也能来回转圈。

有一回连人带被摔下炕,幸亏裹着被子呢,沈渺第二日推门就看到地上裹成一卷的湘姐儿,还睡得毫无知觉,还打着小呼噜呢。

济哥儿只要在家,陈汌总是爱和他挤着睡的,因为睡前他可以和济哥儿一起看书、背了书再探讨些律法,济哥儿还能帮着陈汌将那些看不懂的字都抄录下来。

尤其济哥儿休沐的日子也不多,陈汌便很珍惜这样的机会。

他们正在屋子里你一嘴我一嘴地拆解《宋刑统》的法律:“阿兄,这条律法的意思是不是,凡是没有男性继承人(户绝)而去世的人,他所拥有的店铺、住宅、资产和钱财,要让他的近亲(家族亲属)变卖。

用这些钱来办理丧葬之事及佛事后,剩余的财产才归女儿所有;如果没有女儿,就把财产平均分给其他血缘较近的亲属……[注]”

陈汌看完后还有些不服气:“凭什么女儿不能拥有那些家财呢?家财给了女儿办丧事不行吗?交给亲戚变卖后,他们还会不会好好厚葬那户绝之人呢?说不定会为此中饱私囊。

身为女儿的,反倒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父母。

何况,万一亲戚死绝了呢?”

济哥儿却想到了自己,幸好他没死,若是他死了,家里的财帛便都是大伯一家的了,阿姊就算回来了,只怕也是一吊钱都继承不到。

他忍下心里的酸涩,看向陈汌求知的眼神,尽量公正地解释道:“或许是他女儿已出嫁,他又没有其他未出嫁的女儿。

若是叫出嫁女儿继承,这些家产不是成了女婿的么?这便又不合理了……”

沈渺站在门外听一会儿就打哈欠了。

他们总是要睡前聊会天才睡,听他们一本正经地嘀咕遗产分配,沈渺好笑地摇摇头,隔着门嘱咐他们要记得刷牙擦身擦点猪油膏,别第二天起来脸都冻裂了。

其余便不管了,男孩糙养着吧。

阿桃也洗漱完了,正趴在被窝撅着屁股数钱。

她先前找沈渺要了个腌咸菜的大陶罐子,每个月得的月钱便往里放,然后每天睡前都要数一遍才能安心睡。

她这咸菜存钱罐夜里还都要抱着睡,也不嫌冷。

福兴和唐二更糙了,他俩是来了沈家才被沈渺捏着鼻子要求,他们才会睡前刷牙洗脸洗脚的,否则他俩能把袜子穿得能立起来才去浆洗,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沈渺后来给他们立规矩,否则都不许他们再碰烤鸭和菜刀,也不许进灶房。

后来过上半拉月,总是养出好习惯了。

他们这会子也都回屋了,灯还没熄灭,两人的人影映在窗纸上,瘦高的那个是唐二,他看样子在乖乖叠衣裳。

矮胖些的是福兴,他在弯腰铺床褥子。

沈渺像个宿管阿姨似的,把院子每一道门窗都检查好了,门栓门槛眼见着也落下了,便勾下灯笼熄灯了,然后才自己举着小烛台跑回自己的屋子里去,窝进已经烧得暖和的火炕里。

隔日,她起来时便发觉今日的天格外地亮,照得糊了三四层桑皮纸的窗子都白生生地透着亮,她舍不得从温暖的被窝里起来,便包着棉被咕涌着抬起半个身子,先将窗子微微支开一条缝,往外探看。

深冬小院,已裹上银装,一地雪白。

老桂树的树枝被积雪压得微微弯下来,水缸里盖了一层白被,麒麟似乎还从那上头走过,院子里有一串清晰的猫脚印一路延伸到水缸上,又跳了下来。

天雾蒙蒙,云色灰白。

雪还在下,细如尘,没有大风,便下得安静又美好。

沈渺隔着窗凝望了好久。

不过她扒着窗沿眼望雪景,倒是没有什么惆怅的心续,心里只有一个蠢蠢欲动的念头:

雪落窗前,等她今日约上李婶娘与贺待诏一同去养鸭场规划规划布局,回来之后么……是不是该吃顿正经的“拨霞供”

,嗯,铜锅涮肉?

不过铜此时为货币,吃铜锅子成本实在太高,陶锅导热又好像没那么好。

琢磨琢磨,沈渺倒想起之前白老三请她操持宴会时还送了她一只鹅,她给杀了冻地窖里了,那还不如——

大勺能炒万物,铁锅炖只大鹅。

第73章甜沫馅饼

沈渺还在被褥里挣扎时,唐二与福兴已起来扫雪了,忙完,唐二便来门外与沈渺说了声:“娘子且好睡,今儿俺来预备朝食。”

一听这话,沈渺立即便想起床了,唐二的手艺啊,只能说活着。

“娘子莫慌,俺小娘以前教俺做过齐州(济南)小吃。

她包那萝卜馅饼,咬一口,直冒油,老鼻子香了!

还有她做的甜沫,黏糊糊、香喷喷的,也是一绝。

就这俩样,虽不如她做得地道,但也算拿得出手。”

唐二对自己颇有自知之明,连忙补充解释道,“不成还有福兴呢,娘子安心再睡会儿吧。”

也行,沈渺便又倒回榻上眯了会儿。

昨日吃了些米酒,虽不醉人,但也让她的身子怠懒了起来,尤其这样隔着支摘窗,在暖和的被窝里静听外面似有似无的落雪声打在瓦上,似听春蚕啮叶一般,簌簌作响,更令人容易犯困。

难得睡个回笼觉,她总算睡饱了精神,穿上厚实棉衣与外层多缝了一层羊皮的棉鞋,围上围脖套,戴上护耳胡帽,本想出去瞧瞧唐二做了什么好吃的,先瞥见了摆在桌案边的消寒图。

大多消寒图都是取九个九笔画的字凑一句风雅些的话。

如“春前庭柏风送香盈室”

之流,之后将这九个字用双钩空心字体写在一张纸上,每个字代表一个“九”

,每划代表一天。

从冬至开始,每日在字上填一笔,等这九个字填完,春日也就来了。

平头百姓家里,数九更简单,上街叫摆字摊的代笔先生纵横画九栏格子,每格中间再画一个圆,称作“画铜钱”

,画满这八十一个铜钱就成了。

九哥儿画的消寒图比起来便细致多了,他画的是九枝寒梅,每枝九朵,一枝对应一九,一朵对应一天。

每一枝梅花旁边还有他题的杜牧诗:“轻盈照溪水,掩敛下瑶台。”

[注]

而且,不知九哥儿用的墨是否有什么讲究,闻起来竟真有种梅花香。

这消寒图她起先都不知要怎么涂,还是济哥儿知晓文人墨客的风趣,教她:“阿姊,这应当是按照每日气候不同,以不同的天气来数九。

或是晴天开红梅,阴天便是绿梅,雪天是白梅,大抵是这样的,待所有梅花都被涂色后,“九九寒天”

便结束了。”

说完,顺道回屋将他的笔墨取了一副来给她用。

今日正好涂第二朵了。

昨日冬至数九时白日没下雪,她用了代表阳光的朱红,今日下雪了,那便用墨调一个淡淡的水色吧。

这好像玩填色游戏。

沈渺执笔认真填完梅花,才伸了伸懒腰出去洗漱,院子里雪积得不厚,已被福兴扫到一边,否则容易踩得又湿又脏。

但放眼望去,屋瓦、檐角、院墙上的碎瓷片,通通都覆了一层白,连挂在檐廊下的竹风铃,也顶着一撮小白帽,有些可爱。

一下雪,便觉着整个世道都静了,人恍若住在胶片色调里。

院里的小水池结了碎冰,雪不断落下,又很快在水面上融化,点出一圈圈稍纵即逝的涟漪。

那几只安家的蛙蛙似乎已沉到水底的淤泥里去了,连极为耐寒的鳑鲏也躲藏在深处的水草中,不再频繁游动。

水池边的小木牌或许该换成“蛙蛙已冬眠,春天再见”

了。

沈渺边走边望,提着裙子走进灶房里时,首先注意到的还不是在灶前忙碌的唐二和福兴,而是跳到了存放蔬菜的木架子顶上,正下沉身子的麒麟。

它尾巴在身后左右扫来扫去,目光如炬地盯着挂在铁钩上的几块腊肉和腊肠。

沈渺心道不好,刚要嚷出来,麒麟已经一个飞跃,前爪在空中张开,露出尖利的爪子,稳稳地抱住了离它最近的那条腊肠,再凭借一身肥膘,成功扯断了挂腊肉的秸秆条,拖着比它身子还更长的腊肠落到地面上,叼起便溜。

“偷肠贼啊!”

沈渺目瞪口呆。

“什么贼?”

唐二和福兴一脸茫然地回过头来,麒麟已经拖着腊肠飞快地蹿上窗台又落到水缸上,再往下跳,像个捕猎归来的勇士昂钻进了被炉里。

沈渺赶紧过去把腊肠从猫嘴里抢回来。

麒麟还不松口,沈渺拔河似的才猫嘴里夺食。

到嘴的腊肠还飞了,麒麟不甘心地跟在沈渺身后喵喵个不停,还追了出来。

沈渺从砧板上拿了刀来,把它咬过的那节切下来扔给它吃,痛心疾首地直摇头:“拢共才灌了这么些……家贼难防,家贼难防啊!”

唐二笑道:“我说呢,它这么早溜到灶房来做什么,还以为是外头冷呢,原来是盯上肠了。”

福兴奇怪道:“灶房门是谁给它开的?”

“它从窗户进的。”

沈渺刚刚追猫便发现它的轨迹了,而且它居然会开窗子,这时候的窗户是从下头往上推的,用一根小木棍支住。

麒麟也不知怎么学会往上推窗户的。

“这猫行啊。”

唐二惊奇道,“才来了几天呢,学会开窗了,厉害。

这一身肉没白费,全是力气啊!”

福兴也嘿嘿笑,正帮唐二包拌萝卜馅,一边拌一边替麒麟说好话:“是娘子灌的肉肠太香了,在灶房里晒,我每日闻也馋,不能怪麒麟,它那么小呢,哪儿经得起这诱惑?”

福兴说出这话,他必也是个猫奴。

沈渺瘪瘪嘴,默默决定要将窗户用石头压住。

点了点腊肠的数量,除了那条受害肠,其余的还好,还没受到麒麟迫害。

沈渺这才有心思转过身来看唐二这朝食做得如何了:“甜沫我听过,倒是没吃过。”

听其实也是上辈子听过的。

甜沫虽叫甜沫,但其实是一种咸粥。

人家最早叫“添末儿”

,因为熬好小米粥底后要再添上点花生、红豆、菠菜、粉条之类的“末儿”

,这样熬出来味道更好,后来不知道怎么传成“甜沫”

了。

[注]

火舌舔舐着锅底,锅中水正沸,唐二已经熬好了小米面糊,正一边慢慢地往里倒一边用木勺搅拌,不一会儿,锅中便泛起浓稠的米浆和米油,小米的香气渐溢。

一旁陶瓮里的花生与红豆,皆已煮得开花,唐二做得满脸认真,取过来将这些料慢慢又倒进那面糊中。

之后再倒入泡发好的米索、切小块的油炸豆腐,锅里的食材也愈发丰富浓稠了。

之后再细细切好姜葱,另起油锅,热锅冷油,放入葱姜爆香。

将爆香的葱油一同倒入方才的锅中,最后才放入洗净切好的菠菜段,撒上些许食盐,轻轻搅拌,这甜沫便大功告成。

唐二将煮好的甜沫舀入瓦罐,置于一旁保温,这才松了口气,拿脖子上挂着的汗巾擦了擦汗:“长久没做了,做得我一头热汗。”

另一边,福兴已经替他把萝卜馅儿都拌好了。

沈渺过去一看,萝卜馅也很简单,青萝卜用刀细细切成细丝,撒上盐,用手攥去多余水分,再将萝卜丝切成碎末,加油、盐、五香粉,以手拌匀就行了。

面团擀成薄饼,取来馅料均匀铺于面饼上,将面饼卷起,捏紧边缘封口,包好后再轻轻按压成扁平状就可以炸了。

福兴帮忙烧热了油,唐二一脸紧张,小心翼翼地将馅饼轻轻放入锅中,油锅里立即发出“滋滋”

的声。

他手持锅铲,不时给油锅里的馅饼翻面,沈渺帮忙盯着火候,一看馅饼两面已经黄了,火又大,便出声让他捞出来:“够了,再炸就焦了。”

唐二手忙脚乱赶忙捞起来。

“好香啊。”

湘姐儿披着头发,循着味儿就来了,小脑袋从门外探了进来。

唐二顿时备受鼓舞:“香吗?可以吃饭了!”

“那我去刷牙!”

湘姐儿赶忙缩回脑袋,跑去洗漱了。

沈渺帮着盛甜沫,热气氤氲升腾,唐二这小米面糊熬得不错,米香醇厚悠长,里头又混了红豆香、花生香,她闻着都有点儿饿了。

盛出去,大伙儿也都起来了,围着被炉,一口馅饼一口甜沫,确实不错。

虽然吃得出唐二手艺有点糙,甜沫盐搁得略微有些多了,偏咸了一点儿,红豆泡得不够还有点硬芯,但整体是好吃的。

口感特别丰富,小米糊底子软糯,红豆豆香醇浓,花生炒得香脆,粉条爽滑,菠菜鲜嫩,热乎乎一碗,吃起来有些糊嘴,但是再咬一口这馅饼,就完全中和了。

外层炸得酥脆烫口,萝卜馅好生清甜鲜嫩,汁水全包在馅饼里了,吃起来正正好。

咔嚓咔嚓,吸吸嗦嗦。

一时耳边都是嚼饼和喝粥的声音。

“这是唐二做的?”

阿桃下肚一碗甜沫在吃了两个馅饼,都难以置信了。

唐二瞪起眼,佯装怒了:“怎么不能是俺啊,桃儿,你这话俺不爱听。”

阿桃嘻嘻一笑:“你上回肉都没烫熟,水蒸蛋蒸得还没汌哥儿好,这么难的两道菜,叫我怎么信是你做的?”

唐二被揭了短,哼了声,扭过头去嘀咕:“这俩有什么难的,挨个丢进去再撒把盐便得了,值得你大惊小怪。”

沈渺一边听他俩拌嘴一边喝,心里暗暗点头:这东西确实好吃,做起来也快,很适合早上售卖。

沈渺如今铺子里基本不卖早点了,她起来以后便要准备各样的面和烤鱼,还要熬底料、做面臊子、做卤肉和小菜,实在不得闲。

福兴则要烤鸭,这是分不开身的。

阿桃原也不怎么进灶房的,她专管迎来送往。

唐二因做菜揉面的手艺不好,他大多只帮着切菜备菜、片鸭子、宰杀牲畜,人多时也帮阿桃收拾些碗筷,其他的便做不了了。

如今既然唐二会做这个,又做得还不赖,便能让他做了来卖,铺子里便能多两种早点。

而且南来北往的商贾都聚集在汴京,但据沈渺观察,因南边本身便富裕兴盛,汴京的行商里北人更多,这两样早点应当能合他们的口味。

沈渺喝完这一碗甜沫,便也决定好了:“唐二,明日开始,你便起来做一锅甜沫,炸二十几个馅饼,在铺子里试试卖这两样早点,看看能不能卖得出去。

若是反响不错,日后便由你掌勺专做这两样。”

唐二一愣:“俺?由俺掌勺?”

沈渺点点头。

他几乎立刻便激动得涨红了脸,起身来深深一躬:“俺必会好好做,不会丢沈记的脸面和名声。”

比起福兴一来便被沈渺委以重任,唐二是有些羡慕的,毕竟学会了炙鸭等于学会了一生的本事。

但他除了刀工好,不如福兴能干,便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干自个切菜配菜的杂活,寻常都不敢往锅边挨。

如今他也能掌勺做菜了!

阿桃咬着萝卜馅饼,也高兴:“这样咱们又能多挣些银钱。”

沈渺见他高兴,心里也放下心来,唐二、福兴和阿桃来了这么久了,她也摸清楚他们的性子了。

福兴因一开始便有手艺傍身,内心比唐二和阿桃都更安定,即便沈渺不要他了,他回了牙保那儿凭借做馄饨汤的手艺,也能再寻一家食肆铺子。

阿桃呢,她年轻又签的是年契,一心想着攒钱,有所求沈渺也能满足她所有,按提成计算月钱,牢牢抓住了她的心。

唯有唐二,爹死了后娘走了,他也已经无家可归。

他只有刀工在身,而他似乎也没什么目标,有时便显得迷迷糊糊,不知前路在何方,但人总会思索将来的:总不能一辈子都当个切菜小工?

员工的职业规划也是要考虑好的。

沈渺在心中不住地点头。

正聊着,门外传来李婶娘那极具穿透力的尖利嗓音:“大姐儿,起来了吗大姐儿?”

被她这么一叫,屋檐下在窝里躲雪的胖麻雀都飞了。

沈渺赶紧开门:“婶娘进来喝粥。”

“我吃过了。”

李婶娘摆摆手,两眼放光,“走吧不是要出城去看你那鸭舍?趁着天还早,雪也快停了,速去速去。”

自打沈渺与她说过,要聘请她做“牧鸭参赞”

,她便高兴得睡不着觉了,日日来催沈渺去城外看她买的塘田。

李婶娘鸡鸭养得都不错,这大半年来,顾婶娘家的鸡鸭都常有听闻染病而死的,但李婶娘家里的鸡鸭小崽,却几乎都被她平安照料长大了。

沈渺买过好几次李婶娘的鸡鸭,她养的鸡鸭宰了以后都肥嘟嘟的,皮下一层黄亮的脂肪,用刀剥离出来,能炼一罐好油。

“那进来吃个饼,”

沈渺把人拉进来,从桌上的篓子里取了个馅饼给李婶娘,“还得等贺待诏呢。”

“姓贺那泥瓦匠几时来?”

李婶娘只好勉强地啃了口手里的馅饼,一口下去,倒还算不错,里头那萝卜馅水水嫩嫩的,于是三两口也吃完了。

“应当也快了,约得同一个时候。”

沈渺答。

李婶娘点点头,吃完了下意识又往沈渺搭的鸡窝看去,窝里塞满了干草,三只鸡都挤在里头,李婶娘一看就知道是当初在自家买的鸡仔,扭头问道:“你这鸡怎么不杀?再养下去都老了,留一只最会抱窝的生蛋孵蛋就成了,那只公鸡又不会打鸣,吃得多肉还少,不如杀了呢。”

沈渺还没说话,湘姐儿耳尖,已抓着馅饼跑到鸡窝面前挡住李婶娘的视线,急得跺脚:“不成不成,不能杀。

戎戎它们仨都是我含辛茹苦,一把米一只虫地养大的!

跟我亲生的没两样儿!”

陈汌喝甜沫差点呛到。

沈渺也笑得肩抖,道:“放心吧,不杀鸡。”

湘姐儿这才一步三回头地挪回桌边继续吃。

李婶娘撇了撇嘴,她想说湘姐儿几句,那么大人了该懂事,哪能拦着不杀鸡呢,家里的鸡养来不是卖便是吃,又不是养祖宗,难道还养一辈子?

但最终还是吞回去了。

她还要仰赖沈大姐儿呢,别惹得她不高兴。

先前沈渺请顾婶娘去帮闲,李婶娘便有些眼红羡慕,但她没底气说,毕竟之前跟沈渺拌过好几次嘴,自个这嘴得罪人了,哪还有什么脸面凑上去?李婶娘脸皮虽厚,但也没厚到这份上。

于是便一面眼馋一面在家嘀咕。

幸好之后沈渺又开始弄什么炙鸭了,一起头便不计前嫌来寻她,李婶娘顿时便精神了,使出浑身解数来替她四处寻鸭,还帮她孵化白鸭蛋,如今养了十多只小白鸭在自个家里,她拍着胸脯保证能养好,都没跟沈大姐儿要鸭子吃的粮食钱。

她也是想着给沈大姐儿卖点儿好。

李家的锔瓷铺子正好能瞧见沈记汤饼铺,她每日搬了板凳坐在自家铺子门口嗑瓜子,沈家那铺子里每日都是人挤人的盛况她瞧得真真的。

尤其那炙鸭,卖得红火极了。

李婶娘嘴碎爱听壁角,故而这眼睛也利,她断定这沈大姐儿不日必然要发达了。

寻常食肆有一道招牌菜便吃不尽用不尽,开个几十年上百年都成,比如德州的鸡,一锅老卤汤从曾祖传到曾孙,那几代人吃喝不尽了。

沈大姐儿都已有好几道招牌了!

原本沈大姐儿从那个什么谢家发了一笔横财,李婶娘还会嫉妒会背后编排,但人家没几个月便扩店买地,月月都有贵人请她去操持宴席后,李婶娘反而闭嘴了。

为何?因为已是一个天一个地,如今拍马都不及,巴结都来不及了,哪儿还敢多得罪?

李婶娘啃着萝卜馅饼,心里心思千回百转。

沈渺又进了灶房,交代唐二和福兴把晚上铁锅炖大鹅的食材都备一备,外头便传来了骡车的声音,贺待诏赶着车到了。

“那我走了,铺子交给你们了。”

沈渺赶忙背上自己的小包,系上围脖,跟阿桃他们道了别,便匆匆忙上车走了。

她从官家手里买的那十亩田从内城出去约莫一个时辰便能到,坐在贺待诏的骡车上,三人便开始谈论了,主要是李婶娘在说,她已亲自养过小白鸭,对其习性有了些了解。

“大姐儿要养的这金陵白鸭,极喜水,平日里也成群结对,吃得多长得快,除了在水里待着,便是窝在鸭窝里打瞌睡,不比麻鸭爱动弹。

其余倒没什么不好养的,唯有雏鸭比麻鸭柔弱些,受不得太冷,当时将这白鸭孵出来后,我便赶忙挪进屋里养了。”

沈渺听得很认真。

确实,还没杂交过北京蒲鸭的小白鸭,是纯正的南方水鸭,成鸭有丰厚的羽毛可以御寒,幼鸭抵抗力弱,羽毛又还没长出来,怕冷也正常。

回头她也得试试南北鸭种杂交培育。

等到了地方,站在田梗边,目之所及,麦垅已隐于冬雪之下,唯余茫茫雪野,几乎与天际相融。

李婶娘睁大了眼,她激动得舌头都打结了似的:“这么大一片呢!

那能养上千只了!”

“日后真养起来了,只怕要劳累李婶娘日日出城一趟盯着些了。”

沈渺笑道,“我还会雇几个人住在这里,但还是不放心,有婶娘这样擅养鸭的老手帮我看顾,我才能安心呢。”

“你放心,旁的不敢说,但养鸭我有一肚子经可以念!”

李婶娘眼睛都挪不开这覆盖着点点白雪的田野了,她遥望着,雪卷起了她的发,嘴里喃喃自语,“这么好的地,还种好了麦子呢,全归你了大姐儿?这得花多少银钱啊!”

沈渺没听见,她出神地望着雪中的麦田,想到后世一句谚语:“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雪水润土,能杀虫除害,待明年春回大地,雪融冰消,麦苗得雪水滋养,必破土而发。

种了麦子的地方,她暂时不打算动工,鸭舍会围绕着水塘附近没有种植粮食的沙土地先盖“一期工程”

,规模在两百只鸭左右,先试点。

麦田等明年收割后,再考虑二期分配。

毕竟这么多粮食呢,原来冯家的佃农伺候这些麦子应当非常精心,麦子长势很好,当然不能拔掉,多浪费啊。

几人赶着车冒着小雪,绕着田走了一遍,鸭舍要建在地势稍具坡度干爽的地方,避低洼潮湿,防范雨水过多时节导致疫病。

同时还要距离水塘较近,正好水塘附近还有荻花、芦苇之类的区域,鸭子最喜欢这种有水有躲避物的地方。

这些地方方便它觅食虫豸、青草。

“建鸭舍,最好用竹木为梁,砖石为墙,顶上盖茅茨或瓦,这样结实些。”

李婶娘又细细交代道,“雏鸭、成鸭分两个舍。

雏鸭的鸭舍最好通烟道、盘个炕,炕上铺厚厚的干草。

这样若是有冬日里孵化的鸭,烧几日柴火炭,养大养结实,便能活过冬天。”

沈渺点点头,有道理,一开始建造时要尽量面面俱到,回头真遇上什么意外,才不会太慌乱。

火炕和烟道即便增加了成本,也是合理的支出。

“雏鸭必须要保暖,而成鸭的鸭舍,便要宽敞些,要挖排水渠,高处还要有通风的小窗子。

再搭筑几个离地数尺高的栖架,鸭子都是站在上头休憩的,还能避湿防潮。”

李婶娘果然说鸭说得头头是道,她自傲地道,“之前为了大姐儿的炙鸭,我跑遍了外城几乎所有鸭舍,有些人家的鸭子养得病殃殃的,便是鸭舍没搭好。

如今我瞧得多了,都能看出怎样好,怎样不好了。”

最后很快便定好了,也和贺待诏说好了鸭舍的要求、大小,这附近还要围围墙,墙不能太低,否则鸭子容易飞出去。

另外,还要建专储饲料的仓库。

仓库要离地数寸,铺木板防潮。

鸭舍旁边还要多盖一个员工宿舍,鸭场需有人值守。

这一通算下来花费巨大,但沈渺不愿偷工减料,和贺待诏说好一百贯全包给他了,后续如有不足,再与她商议,总之一定尽心尽力便是。

沈渺的性子很果断,既然要建就建一次性建好,省得回头更改,不断推翻才是最耗费钱财的。

定好了工期,快进腊月了,贺待诏说,他只能领着徒弟年前能做多少做多少,做不完便只能等正月初八过完年再继续做了。

这倒是没问题,她鸭苗也还没着落呢。

沈渺在城郊谋划养鸭场时,岳腾冒着雪,慢慢地从王记客店里走出来,又一次往沈记汤饼铺走去。

雪下如尘,没一会儿他的眉毛胡子便沾上晶莹的雪沫子了,但岳腾却没打伞,在他眼里,这点小雪在兖州都算不上雪了。

走过金梁桥,远远见着沈记铺子开着,他微微松了口气,加快些步伐,径直进了铺子。

今儿下雪,街上行人稀少,铺子里只有三四桌人,都埋头,正呼噜噜地吃热汤饼。

岳腾一进去便觉着暖和,鼻子里还满是特别浓郁的香喷喷的汤饼味儿。

他弯腰拍了拍袍子,将身上沾的雪沫拍掉,张望了一圈,这铺子里打扫得很干净,满墙贴得字画、食单,又暖香四溢,令他不由得也轻松起来。

铺子里有个十五六岁丹凤眼的小娘子在招呼食客,见他进来,连忙擦了擦手,过来笑脸相迎:“这位官人,您要吃什么?小店有羊肉汤、速食汤饼、炸酱汤饼、鸡汤馄饨……”

岳腾摇摇头,问:“可能麻烦你们铺子的沈娘子现做一份鱼头豆腐汤吗?”

那丹凤眼小娘子顿时露出为难的神色来:“不巧了,我家娘子一早出城去了,现不在呢。

如今铺子里只有这些现成的吃食。”

岳腾:“……”

丹凤眼小娘子见他面露失望,瞧着想走的样子,忙又道:“官人是不是在外地行商的商贾?多年没回过汴京了吧!

您这一定是打北边来的,错不了。

对咯,您尝过速食汤饼了没有?没有?那您不妨试试我们家的速食汤饼,有鸡汤的,有红烧肉的,还有老太酸菜的,您不知道,如今这汤饼都卖到幽州边关去了!

最是时新红火,连军爷们都喜爱得很。”

幽州?郗飞景又偷偷弄了什么……岳腾眼眸微微一动,果然依言捡了张桌子,坐下来了,在那些口味里想了半天,终于选了个:“行,那便来一碗老…老太酸菜的……”

这名儿怎么那么奇怪?难道是哪个老太腌酸菜腌得好,才因此得名的?

“好嘞!”

那丹凤眼小娘子见留住了客人,顿时大喜,鸟雀一般飞进后堂,“福兴,取速食汤饼来,再拿壶热水,酱底要老太酸菜的!”

“什么老太酸菜,娘子说了多少遍了,那叫老坛酸菜。”

灶房里还悠悠传出旁人的声音。

岳腾:“……。”

第74章铁锅炖鹅

岳腾看着她取来一壶热水,又捧来装汤饼的斗笠大陶碗,摆在桌上。

垂眼一瞧,陶碗里卧着一只圆形的干汤饼,似乎炸过了,汤饼一根根盘成圈,根根金黄。

汤饼之上,有一块褐色带酸菜碎的油膏酱,边上是半个切开的溏心蛋,一把蔬菜碎,一撮切碎的肉丁。

“官人瞧好咯!”

阿桃最喜欢给没吃过速食汤饼的行商泡汤饼了,她一手抓着细长壶嘴的大肚白陶壶,一手竖起手里的汤饼碗竹盖子,微微遮挡在岳腾面前,免得热水溅到他的衣衫。

沸水流龙,激起阵阵白烟热气,那干汤饼烫得发出滋滋声,褐色的油膏瞬间融化,裹在油膏里的酸菜一块块浮在了变得棕亮的汤色里。

岳腾歪过脑袋,看得更真切些。

倒够了水,那小娘子便将手里的小竹盖盖在他面前的陶碗上,重新拎起水壶,笑道:“官人稍等片刻便能揭盖食用了,打开盖子见着汤饼都散开了,您用筷子搅拌搅拌便能吃了。”

片刻?岳腾认真地在心里默数鼓点,约莫数到二百数,柜台与灶房连同的那个窗洞里,那丹凤眼的小娘子忽而用手臂掀开一半帘子,探出头来嘱咐:“官人,可以吃了,再泡汤饼过软,便不够劲道了。”

岳腾依言掀开竹盖,热气散去后,竟真成一碗喷香浓郁的汤饼了。

汤饼、蔬菜与肉丁,都遇水而活了一般,蜷缩脱水的蔬菜碎重新舒展,肉丁膨胀,汤饼吸饱了汤水,柔软得像是刚擀出来似的。

他忍下一肚子对郗飞景的问候,用筷子挑起一口,一口下肚便惊讶地挑起了眉头,这样泡开的汤饼竟真的不输那些揉面现煮的,甚至还更香!

他一面吃一面细琢磨,这汤饼与汤底油脂不少,汤饼拿油炸过,油膏里也不少油,主要还是这油膏酱底熬得香浓,酸菜酸中微辣,吃起来才这能般香。

蔬菜碎与肉干口感自然没有鲜菜鲜肉好,在汴京城里只怕不大受欢迎,但若是在边关烽燧之上,冬日里能吃一口蔬菜,甭管是不是烤干的蔬菜了,只要有,便能抢破头了。

大雪封路,每到冬日边关将士苦寒难忍、忍饥挨饿,也并非官家刻意克扣军费,而是冬日没了漕运,全靠人马骆驼一车车、一队队地运,从各地粮仓送到幽州、兖州城中还勉强能行,再送到更远的沿着大漠修建的丰州长城那一百多座烽燧线上,实在送不过来。

冬日有时风雪一下便是半月,若是遇上寒年,积雪能埋到人肚子,押粮人路上容易迷路,人马冻死也是常事。

大多要运往烽燧上的军粮,军资库的军吏都得提前大半年在入冬前囤积完毕,所以一定要易储存、轻便的粮食。

各类干得能崩掉牙、噎死人的馕饼便成了首选。

冬日里,一向只能保证生存,无法保障其他。

所以,边关多逃兵,岳腾心底也知晓,怪不得他们,是因为太苦了,苦到宁愿失去户籍沦为黑户、奴隶,也要离开这苦寒之地。

边关一到秋末便有辽人金兵铤而走险劫掠大宋,也是因辽金所占据之地,也大多苦寒,物资匮乏,为了生存,他们永远不会放弃蚕食大宋的国土。

他在兖州那么多年,要去长城戍守的士卒每年轮换,这样底下将士多少还有些盼头,熬过一年,第二年便能回家团聚,若是让人一直待在烽燧线上的邬堡里,睁眼便是茫茫大漠,闭眼只有群狼尖啸,是人皆疯。

那么多年啃干饼饮雪水都忍过来了,如今却告诉他,原来是可以有热汤饼吃的!

岳腾捧起面碗,仰头喝尽最后一滴汤水,气得一张端正的脸都黑了:好你个郗飞景,有此等好东西,竟藏着掖着不与他说!

他手里的幽州兵,指定早吃上了!

岳腾瞥了眼墙上的食单,找到了速食汤饼一碗十六文的字,便从怀里掏出铜板来,放在了桌上。

喊了声会账,那丹凤眼小娘子应着来了,立即飞了出来,笑眯眯收了钱,一边抹桌子一边让他慢走,再惠顾。

外头雪已渐歇,天上积了一夜的阴霾也缓缓散开,云缝之间透出了些许微弱得难以察觉的日光。

街市上又渐渐热闹了起来,又有不少小贩穿着破棉袄,推着自家带棚伞的小摊车重新摆在了道路两边,临街的茶楼酒肆重开了窗,弹琵琶的乐妓唱起悠长的曲子。

这些京师繁景,岳腾一概不看,他气呼呼穿过金梁桥往御街去,准备进宫告状去——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要让官家评评理,郗飞景他凭什么领着幽州兵吃独食呢!

大伙儿原是一起吃糠咽菜,怎他吃上国宴了?

不成,他的兖州军也得要吃好的。

他走过金梁桥时,正好与一行人擦肩而过。

“小郎君您若是嫌金梁桥北那临街的宅子远,那便只能去瞧瞧杨柳西巷的老宅子了,可是那宅子都二十年了,还不带水井,怕您看不上呢!”

药罗葛头戴回鹘帽,身穿翻领窄袖胡棉袍,脚上踩着翘头的厚底皮靴子,腰带上叮啷作响,挂了好几串荷包和钥匙,甚至还有个刻着沈记两个字的“鸿运当头”

木雕锦鲤钥匙扣。

“且去瞧瞧。”

他身边那身姿挺拔又瘦高的少年郎轻声说道。

他身后跟着两个书童,大的那个稳重可靠,斜跨个小皮包,手里牵着马,另一个年纪小,生得像风滚草似的圆胖圆胖,手里还举着个糖葫芦在吃。

错肩而过时,岳腾瞥了眼那高头大马,身躯高硕、肌肉隆实,全身毛色枣红,一根杂毛都没有,真是好马啊。

他心里忍不住想,这样的好马在汴京城里难得见了。

去年,他从金人手里抢的女真马,也都送到郗家的马场,换了一批高大的辽马回兖州。

郗家很会养马,故而官家才会将大宋的军马场半数建在幽州城附近,一是那边草场好,气候略微暖和一些;二是大宋与辽国的关系也比金国要略微和缓一些,辽人王庭大多都习汉字取汉名,还算能相互沟通有无;三是郗家有好几户代代相传的养马奴,很善于养马、培育良马。

世家底蕴啊,有时惹人恨,有时又不得不敬佩他们。

著书立说、传道受业,几乎家家都有世代相传的专长。

郗家能征善战、擅养马、创棍法;谢家擅书法文辞、擅织造缫丝;冯家以一本《左传》传天下,还精通各朝史书,富可敌国;郭家祖上曾为卜官,几乎代代族人都传习天文历法、观测星辰河流。

但是若不能为官家所用,利剑刀刃向内,再好也得毁掉。

岳腾面上看着粗直,心中实如明镜。

这么一想,郗家似乎一开始便看准了官家,在远赴关山前,郗飞景年轻时曾短暂当过太子舍人,一开始便烙下东宫属官的印子;可郗家又从清贵门庭里选择与家风最严正的谢氏联姻,在皇家与世家这样两头都讨好,当初不论哪头赢了,他们家似乎都能处于不败之地。

郗家乃祖传的狡猾,怪不得郗飞景也是如此。

岳腾走到了东华门,从怀里掏出一块金灿灿的御赐金牌来。

官家给他下的金牌他留了一个没融,专用来出入宫禁,比拿长长的笏板方便。

“参见岳将军!”

值守的禁军抱拳,请他入内,在城门后的值房中稍后,另有人快步跑到内廷去传话。

岳腾的身影没入厚重的铜钉门扉里,谢祁一行三人跟着药罗葛也走到了杨柳巷西边那一条巷子。

谢祁这才知晓,这杨柳巷正好以水房相隔,分为东西两条巷子。

水房以东,是沈娘子住的那一条东巷,水房以西,便是西巷。

西巷也是前铺后宅,只是铺子所临的街道较偏,不挨着金梁桥,也不挨着汴水,街面也比较窄小,故而西巷整体不如东巷繁华热闹。

谢祁走进巷子里只觉树荫深深,只有几个衣着质朴的老人聚在巷子里赌豆子、下棋,两边宅子屋瓦上都长了草,墙角爬着青苔,以碎石泥土夯成的地面被雪水浸湿,踩上去有些滑,打眼望去,满眼皆是陈旧而寂静。

“西巷建得比东巷更早,所以您瞧,一应房宅都老些,地上的石路也不成样子了。

且不少人搬走了,如今西巷只住了五户人家,都是老翁老妪了,他们的儿女大多在外行商,几乎不在家,因此这便要冷清些。”

药罗葛在前头领路,一边回头为谢祁细说,“西巷挂牌典卖的宅子有两处,都不大,一间朝东北的三间房,一间朝北的四间房,两家房主都是搬去外城,要将此处典卖了置换外城大宅。

不过这房子虽老,但两家都洒扫拾掇干净了,才将钥匙交与我托管,谢小郎君若是不嫌弃这儿老旧,便随我去看看。”

“不嫌,先去离东巷近的。”

谢祁一边走一边仰起头张望,天空被各家搭在墙头伸出来的竹竿分割得大小不一,因下了雪,竹竿上晾着的衣物都被收回了,只剩光秃秃的杆子,顶着一点还未融化的雪,横七竖八地支着。

“那便去水房边上那家,那家也好,离水房不过几十步,便是没有水井也无妨,汲水十分便利。”

药罗葛将腰间挂着的钥匙取下一串来,领着谢祁侧身挤过老人们的棋桌,还有个围看下棋的老汉回头瞧了瞧他们,他似乎认得药罗葛,还熟稔地问道:“药罗葛,又带人看房来了?”

“可不是,回头找您喝酒,走了啊!”

药罗葛也笑着回身摆手,又对谢祁拍着胸脯吹嘘道,“那是葛神棍,原是个道士,如今还俗了,靠替人写符算卦,熬神汤做法事为生,他的宅子便是我替他寻的。

买宅邸是一辈子的事儿,我做事公道,从不坑骗人,您瞧,这内城各大巷弄,没有我不认得的人。

您找我,找对了!”

谢祁笑了笑没说话。

他是听砚书说,沈娘子买铺子是寻的这药罗葛,他便也寻了他来的。

他对牙人中人不熟识,但沈娘子的眼光总不会错的。

如今谢家已经开始搬家了,谢家的宅子太大了,一时转卖不出去,但不妨碍阿娘和爹爹已经收拾好行李,今日便与舅舅一起,要带太婆、妹妹一同回陈州了;宅子里其他的东西,则分批慢慢地搬。

人先走了,才能断绝二叔、三叔的妄念。

所以,谢家上下没有不忙的,郗氏从早忙到晚,实在抽不开空料理儿子买宅子的小事,正好他自己对宅子有想头,便干脆道:“一会儿我让喜妈妈去账上给你支两千贯钱,你自个买去,至于人……砚书秋毫是一定跟着你的,再把周大一家给你当门房,这便周全了。”

周大和周大媳妇有个孩子叫周初一。

郗氏都想好了,九哥儿去书院秋毫跟着,平日里周大赶车、周大媳妇做饭,周初一能帮忙看门户、洒扫。

至于砚书,郗氏没指望他,他生得讨喜可爱,原先是看他可怜,不愿过多约束,便养成了这幅性子。

后来发现,好几回九哥儿因太过倒霉心绪低落,都是砚书在旁边逗趣玩闹陪伴,有他在,院子里热闹有趣,九哥儿也开心些。

为此更不去管教他了,让他随心地长吧。

父母舅舅太婆妹妹都回陈州了,谢家又只剩谢家二房、三房的人,谢祁刚参加完院试,留在家里也无趣,还要忍受叔婶的阴阳怪气,今日才会迫不及待便寻了中人,来杨柳西巷看房。

一路走到水房附近,药罗葛掏出钥匙打开了院门,从后院门迈进去,打眼便是个四四方方的小院,东西约十丈,南北约六丈(宋代一丈约3.072米,院子约有180.4平方米)砚书举着糖葫芦蹦过门槛,好奇地东看西看:“瞧着好似比沈娘子还未扩店时的小院大一些。”

秋毫将马儿栓好才进来,随口反驳道:“沈娘子家住着人,东西多,这才看着小,这里空荡荡的,自然瞧着宽敞了。”

小院里的确空荡荡,只长了些杂草,对面四间房,房倒还算宽敞,药罗葛将每间门都打开,扑出来一股霉味,挥了挥鼻子,道:“这每间屋子约莫南北二十有八尺,东西十有七尺(面积约43平方米)”

之后便仅有一条过道通向左侧的门,前头是个临街小铺子,铺子更小,索性还算方正,大致有长六丈宽六丈,铺子里门窗都关了,尘埃更重,谢祁在门口瞧了瞧,便被呛得打了三个喷嚏。

药罗葛也有些尴尬,挠挠头:“内城房宅价昂,这样的老宅邸位置不算太好,便较难典卖,不瞒您说,的确已空了一年了,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如今倒是外城的房宅紧俏些,地价不贵,大多是新造的房宅,即便是转手多次,典卖起来依旧抢手呢。”

顿了顿又道:“因这宅子老,我才不愿带您来瞧,还不如金梁桥北那一所,宅邸才十年龄,算是金梁桥附近最新的宅子了。”

谢祁摇摇头:“金梁桥北太远了。”

药罗葛不解:“距哪儿太远呢?从金梁桥北往御街、州桥、马行街、大相国寺都不远啊。”

砚书将糖葫芦的糖衣外壳专咬下来,在嘴里含着,听见药罗葛困惑的声音,也一脸认真地点头道:“奴也觉着远,若是住到那儿去,来沈娘子家吃饭还得走一刻钟呢,太远了。”

谢祁侧过头去,轻咳一声。

他又转了转,这宅子老虽老,但梁木还算结实,应当是漆过加了雄黄的桐油,即便二十年了,也没有被虫蛀的现象。

其余不过将墙面粉刷、换新瓦和新门窗便是,谢祁心里已经决定要买这一处宅子了,便开口问了问价。

药罗葛眼珠子一转,话语间说得好似十分诚恳:“这宅子房主原是要一千五百贯的,我与他商量过了,宅子旧了些,铺子小也不如西巷那头位置好,便要一千三百贯得了,我自砍一刀,这是最低价了,小郎君觉得如何?”

那么便宜?阿娘钱还给多了呢。

谢祁本想答应的,衣角却忽然被砚书扯了扯,他便低头看向他,以为砚书是糖葫芦吃完了还想吃别的,正想让秋毫打开身上挎着的小包,里头还有三颗蛋黄酥,一人一颗。

结果砚书眨着大眼睛,光看他不说话。

谢祁忽而明白了,把话吞了回去,与那药罗葛道:“另一处也瞧瞧。”

于是众人又去了更远一些的,那房子一样老,还少一间房,价格只少一百贯,

谢祁便装作拿不定主意的样子道:“明日此时,你我还在杨柳西巷见,让我多思虑一晚。”

药罗葛自然答应,买房宅是大事,少有人能立时决定的,有时好几个月才成交,好事多磨,所以他习以为常地答应了。

与药罗葛分开,主仆三人直接牵着马穿过水房走到杨柳东巷来了,砚书这才舔着吃完的糖葫芦棒道:“九哥儿购房何不去问问沈娘子?沈娘子刚买过铺子,自然知晓这中人说的价高低与否。”

秋毫夸张地瞪大眼:“没想到砚书也有脑筋了。”

气得砚书举着竹签子追打他。

两个书童你追我赶跑到前头去了,谢祁自个一个人牵着马在后头慢腾腾地走,不由在心中怀疑,这马怎的轮到他牵了?到底谁才是主家?

“唉,这不是砚书么?还有秋毫呢…那……”

谢祁猛地抬过头来,没想到那么巧,沈娘子正好乘骡车从外头回来,她跳下车来,看见了在巷子里与秋毫玩闹的砚书。

砚书秋毫皆在此,那……顺理成章的,她也侧过头来往巷子更深处张望,隔着一条石板小巷,果然看见了正牵着枣红大马的谢祁。

高而健硕的枣红马安静地随行在他身侧,他披着防雪的猞猁毛披风,披风里是一件墨蓝色的窄袖丝帛胡服,下身则是灰蓝色胡裤,裤角绑入了靴子里,那窄而高的牛皮靴子紧紧包裹住了他的小腿,将他整个人衬得又高又长,挺拔得像雪原里一株柏杨小树。

下雪了,想来九哥儿要骑马,故而才有这幅穿戴。

真少见他穿得这般…这般……

他便是这样从巷子深处斑驳交错的光影中走了过来,因初雪刚停,整个巷子都是湿润的,漏尽巷陌中的日光被地面的残雪一映,好似带上了水色,水蒙蒙的,便使得那远处走来的少年郎,与他的马儿,都好似走在一片波光粼粼的月光里。

清寒,干净又……好好看。

沈渺看呆了一瞬,直到人走到了面前只差十几步了,她才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问道:“九…九哥儿怎么从西巷来?”

“我…我要搬家了。”

谢祁的耳朵不知是被冻得还是如何,已泛红了,他将家中的事言简意赅地归纳了一遍,“……便是如此,日后我便要搬出来自己住了,书院放了院试参考学子三日假,我才能来看房。

方才看中了西巷一处宅子,虽老旧些,但很清静,那中人要价一千三百贯,我……”

谢祁刚想说倒也不贵,他已准备买了,谁知原本听得直点头的沈娘子立即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生气又惊愕道:“一千三百贯?好个奸诈小人,胆敢如此狮子大张口,岂不是讹诈你的钱!

那边的宅子卖个八百贯顶了天了!

走,我跟你去讨个说法!”

沈渺比自己上当受骗还愤怒,她当初扩店买的铺子都还没花上一千三百贯,西巷的铺子位置那么偏,房宅还老,竟敢开口要这么高价,专欺负九哥儿人傻钱多……不是,欺负人九哥儿不懂行不是!

她家门都没进,让秋毫和砚书进沈家小院等着,她便拉上九哥儿,一路抿着嘴,气势汹汹穿街过桥,到楼店务的牙行找药罗葛算账去。

谢祁脑中晕乎乎的,被动地被沈渺拉着走,他心思压根没在那房钱上了,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沈娘子拽着他袖子的手上,忍不住勾起嘴。

但沈渺转过头与他说话时,他又忙压下嘴角,露出茫然又委屈的样子,惹得沈渺对药罗葛更生气了——他怎敢欺负九哥儿这样纯善之人?

九哥儿生在富裕之家,哪知道外头人心险恶,幸好被她撞见了,不然九哥儿岂不是要亏五百贯?那可是五百贯!

沈渺在他耳畔唠唠叨叨,说他不该轻信牙人,牙人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对上这等人精,九哥儿日后定要多长个心眼。”

谢祁乖乖点头。

说了会,沈渺又开始对那药罗葛生气:“这也不能怪你,是那巧舌如簧黑心贼,胡乱哄抬房价,呔!

还骗到我们九哥儿头上!”

谢祁悄悄地望向她气得透了粉的脸颊,又因那一句“我们九哥儿”

,彻底成了一只煮熟的虾,整张脸都红了,眼睛里都好似在冒热气。

他心里像那熬糖水的锅,甜丝丝地冒泡。

有沈娘子护着,真好。

**

那一头,岳腾坐在福宁宫的偏殿里,对着正吃炙鸭的官家说起那速食汤饼的事:“缘何幽州兵能食汤饼,我兖州兵只得以干饼充饥?”

赵伯昀摆摆手,忙把鸭肉咽下去,用内官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嘴,才耐心与岳腾解释道:“并非如此。

那小郗将军先前便呈密折于朕,言及此事。

道是有一巨贾,于汴京尝过那速食汤饼后,瞧出其中商机,故而前往幽州兴办汤饼作坊。

恰巧小郗将军从辽人手中劫…不是,是白捡了些许马匹,便想着用这笔钱财购置一批汤饼试为军需,问朕可行否。

朕思忖一番,便应允了,让他放手去试之,且看这汤饼可真有传闻中这般好。”

岳腾听到这里,面色便缓和了。

“也是朕吩咐小郗将军莫要声张此事。

不单没与岳将军透漏此事,其他边陲州府的节度使也一概不知。

这速食汤饼的价钱,比那馕饼贵了四五倍呢!

给将士们买一份汤饼的钱,都能换得五个馕饼。

计相是铁了心反对在军中推广这速食汤饼,坚称太过耗费钱财,堪称靡费。”

赵伯昀讲到此处满脸无奈,摊了摊手,又顺手给自己包了一块鸭肉,在甜面酱里蘸了蘸,一口就塞了进去,这才接着说道:

“其二,这速食汤饼关乎军需,朕不得不小心谨慎呐。

若是要在燕云十六州各州推行使用,朝廷哪里有足够的银钱来支应?岳将军你是清楚的,入冬之前朕那内藏库都能跑耗子了,哪敢胡乱夸下海口?不过,你莫要担忧,如今朕手头宽裕了。

等小郗将军探亲回来,朕便再请两位将军进宫,当面仔细问他,这汤饼将士们到底吃得咋样,是不是真的又好吃又便捷?倘若属实,朕哪怕将那内藏库里的钱财拿出一半,给将士们买汤饼、建作坊又有何妨?”

岳腾赶忙躬身行礼,说道:“臣代边关将士,多谢官家厚恩!”

“无需如此多礼,将士们乃是我大宋藩篱剑盾,本该好好厚待他们。

更何况……”

赵伯昀自打抄过家以后,那叫一个豪气冲天——他再也不用蹭王爱卿的贵宾卡了,已然吩咐梁大珰去办了新卡。

如今他每日买两只炙鸭,再也不会心疼那点银钱!

他大手用力一挥:“朕不差钱!”

***

天一晚,又开始稀疏地落起雪来。

从楼务店回来,谢祁便自然而然跟着沈渺回到了沈家。

那间宅子果然被沈娘子伶牙俐齿以八百贯谈了下来。

明日便能签契书了,沈娘子太厉害了!

回想着沈娘子为他与药罗葛据理力争、寸步不让的飒爽模样,他红着耳,手捧着杯玫瑰红糖热姜饮,坐在了温暖的被炉里。

麒麟立刻溜过来趴在他腿上。

沈娘子已去灶房烧大鹅了,这茶汤是唐二为他倒的,说是每到月中前后几日光景,沈娘子都熬这茶汤喝,想必是极喜爱的。

既然是沈娘子喜爱的东西,谢祁必然要尝尝的,唐二取下从灶上的陶壶里给他倒了一杯,他一喝便辣得从喉咙口火热到了腹部。

沈娘子这是捣了多少姜汁在茶汤里?但熬过最初的不适之后,他竟然也越喝越喜爱了。

的确不错,辛辣香甜,花香馥郁,喝完浑身寒意尽消,冬日里喝的确很舒服。

只是为什么要月中喝呢?可是这茶汤有什么讲究?谢祁心想,回头他要记得问问沈娘子……

喝了半杯,砚书和秋毫抱着碗筷出来分,按人数摆在了桌上,又忙里忙外帮着传菜,最后沈娘子端着一口满得都冒尖的大铁锅走了出来:

“铁锅炖大鹅好咯!”

被炉桌子中间有个铁板盖。

能掀开,便能露出一个圆洞,里头的火炭猩红,烧得正旺,洞口正好能容纳那口锅,把锅卡在上头稳稳当当。

今日的大鹅也贴了饼子,一圈黄灿灿的面饼在锅边糊了一圈,底部稍稍浸在汤汁里,被饼子簇拥在中间的是油香软烂的大鹅以及豆角、炸豆腐、米索、白菘、鸭血、腐竹、木耳……

香气太足了,持续滚沸的香便也好似被炭火提炼过,又浓又醇。

谢祁没忍住,喉头滚动了几下。

砚书已经把持不住了,口水刚要流出嘴角,又被他赶忙吸了回去,双眼直勾勾盯着那铁锅。

沈渺回灶房把热好的麦酒也拿了来,她环顾一圈,小孩儿挤在一堆,唐二福兴阿桃都不敢坐谢祁身边,也挤成一堆。

那…那…只有她坐了?

看着九哥儿身边空荡荡,她只好厚脸皮坐下。

坐下后,又见众人光看不动,赶忙道:“都愣着做什么,动筷子,快吃呀!”

有了沈渺这话,大伙儿这才你给我挟一块儿,我给你倒一杯,快快活活地吃了起来。

“真好吃,从不知鹅肉如此香,连骨头都入味儿了。”

阿桃吃得都嗦骨头了。

“饼子好吃,上半烤得焦香,下半全是汤汁,这饼子太好了。”

唐二一口气吃了俩饼。

谢祁隔着热气,低头咬一口鹅肉,嘴里那肉炖得已咸香酥烂,从口到胃再到心,好似全被浸润了这浓浓滋味。

他忽而扭头,想对沈娘子说些什么,却发现沈娘子竟也同时转头看向他。

双目猝然对上,两人一僵,忽然都忘了方才为何转头了,慌乱之下,又同时撇开眼。

一个假装忙碌地吃肉,一个若无其事地端起酒喝了一口,后来还是谢祁轻轻地开口:

“这样真好。”

“是啊。”

沈渺望着灯下的雪影,微微笑。

落雪无声的冬日,与二三亲友围坐,吃上这么一锅咕噜冒泡、热气腾腾的炖大鹅。

真好,此时此刻,烟火与诗俱在。

第75章腊八表白

转眼进了腊月,汴河封冻,南来北往的漕运彻底停了,据说京东路附近的北边州府雪埋到了膝盖,衙门已率先封印了。

运河口岸忙碌了一整年的船夫、水手,沿岸码头上下数千漕运官吏,也终于能回家过年了。

昨日,南边运来汴京城最后一船蔬菜瓜果。

这最后一艘漕船运道不好,刚启程不久便遇上暴雪天,原本便耽搁在路上过不来。

后来雪停了,好不容易开到陈桥镇,距离汴京不过二十里了,河冰却越结越厚,单靠船力已无法向前。

于是又募了数百纤夫、厢军与百姓一路冒雪凿冰,这船才能一寸一挪地开到汴京。

结果船头还未进水门,后面的河又冻上了,进退两难。

凿了后头,前头冻了,忙活了几日,船还在那儿,如今已成冰雕。

后来官家下旨:且放着吧,命漕运转运使清空漕粮后,将漕船就地安放,给水门边的棚户贫民暂且容身以过寒冬,明年开春后,再行返程。

那船上卸粮时河边围得人山人海:一筐筐柔软滑嫩的葵菜(冬苋菜)、肥大味美的佛手山药、粉糯的莲藕、鲜嫩的茭白;还有越州(绍兴)和桂州(广西)的橘子、温州的乳柑、泸州的橙子、洪州(南昌)的柚子、婺州(金华)的林檎、泉州的龙眼和李子……

每卸一筐,便激起人群“哇”

一声。

真令人羡慕,南方的冬日仿佛仍处于丰收之季,河水不会封冻,山上仍旧青绿挂果,丰饶得满山遍野、江河小溪里都是食物。

这些蔬菜瓜果刚抬下船便已被炒到了天价,哄抢而尽。

人实在太多了,沈渺光凑热闹了,一颗也没买着。

不过若是一颗菜便要花几百文,她也是不会买的。

虽说如今日子好过了,但她还是没养成一掷千金的习惯。

自家地里霜冻后的白菘、萝卜、菠薐菜,也很水灵嘛。

再加上冬日里生长缓慢,连叶子都变细的韭菜,这寒冬腊月里,也不算一颗菜都没得吃。

至于水果,九哥儿搬家时,不仅把自家樱桃树移栽过来了,还用马车运来了好些吃的:自家树上结的樱桃、青州的枣和山楂、临潼的石榴、汴京本地的葡萄、张掖的林檎、大名府的李子和杏子……

北方冬日也有许多水果,不过人们总是更稀罕那些不常见到的食物,就像后世出门旅游似的:从一个自己住腻的地方,到别人住腻的地方去。

说起九哥儿搬家之事,他搬得极快,那天签完契书,交了钥匙,傍晚便赶在衙门下值前办好了过户,惹得那本哼着曲要回家的司曹小吏冲他们翻了个白眼。

隔日一早,谢家便来了几十个仆人收拾宅子,换瓦片、修门窗、拔杂草,一日便清理干净了。

过两日,院子里青砖都铺好了。

硬装完成之后,便开始一车车往巷子里运东西,连运了两三日,惹得东西巷的人家都过去瞧热闹了,不认得九哥儿的人家都揣测:定是哪家大人物下乡体察民情来了。

又或是自省的:咱们杨柳巷是不是有谁家犯大事了?

他们呆呆地看着马车上卸下来一扇十八折的镂雕象牙屏风——屏风架子是用两根象牙雕成,中间是一整块白玉雕画,雕得是一整幅的赤壁之战。

所谓翡翠为王的风还未吹到宋朝,大宋仍以白玉为贵。

而这东西,便很随意地摆在了这破烂老宅子的堂屋,让围观之人看得愈发沉默,有人惊得直咽唾沫:光这一扇屏风,只怕都比这宅子值钱。

后来又搬下来五六车的书——九哥儿把他前头的铺子改成了读书藏书之所,原本向街而开的铺门重新砌墙,只留了扇大窗和一扇小门,便于采光和出入。

之后他让谢家的仆人打了四面顶天立地的书架,全用来放他的藏书。

一盏灯,一张摇椅,一只小几。

窗外大雪,他便这般轻摇竹椅,坐在书海里读书。

最麻烦的是谢祁的马,他那只大马快比院墙高了,此时因不得“逾制”

,朝廷对庶人屋舍的规格有严格规定。

平民百姓家中院墙最多只能造到5尺六寸(177cm),大多数人家的院墙甚至仅有4尺7寸(150cm)。

沈渺之前起房子时围的院墙便是遵守规矩里最高的5尺六寸建的,但她还耍了个小聪明,还在围墙上插了碎瓷片,加上碎瓷片高度,估摸有5尺七寸(180cm)。

但谢祁的马,不算耳朵,已高过5尺七寸。

沈渺有一回去给九哥儿送好吃的,远远便见着谢祁家的围墙顶上有两只枣红色的马耳朵在抖来抖去,怪好笑的。

马儿需要场地活动,劳斯莱马竟比九哥儿更受不得贫苦,栓在院子里没两日便抑郁了,开始不吃不喝,屈腿卧在地上提不起精神来,谢祁只好托家仆将它送回了陈州与它其他马兄马弟团聚。

听闻这枣红大马一回陈州老宅,住上了大马厩,有一整片草地奔跑——为了养马,豪族之家都会留出二三十亩的旱地不种庄稼,光种苜蓿草。

谢家也是如此。

从古至今都是这个道理,买马(车)容易,养马(车)难啊!

劳斯莱马很快便好了起来。

随后,谢家大娘子便托九哥儿的舅舅,给九哥儿送了头驴来。

驴兄便十分符合无产阶级的气质,在杨柳西巷适应良好,吃嘛嘛香,一天能拉十五斤的驴粪,铲得周大直捏鼻子。

九哥儿在杨柳西巷安顿好不久,沈渺家中“灶王码”

上画的天干地支图,再翻过三张,便到小寒了。

小寒是一年里合祀众神的大日子。

街上已在敲锣打鼓准备“腊祭”

了。

人们终岁劳苦,此时农事已息,会借隆重的祭典游乐一番,也是为了祈福消灾。

为此,顾屠苏早起便来敲沈渺的家门,说是坊正来说了,杨柳东西二巷要凑一条“送瘟船”

推到城外去烧,通过送船将瘟神送走,以驱疫送瘟、祈求来年平安福康。

杨柳两条巷子同属一个“厢坊”

,由坊内的百姓共同推举德高望重的老人担任“坊正”

为了在腊祭中不输其他厢坊,杨柳巷里居住的各户都达成了共识:每家出五百文,造出一个巨大的送瘟船来,以往用竹片做龙骨、船板的多,今年便用杉木,这才能做得更大,必胜!

再在外头糊上绘制好的彩纸,雕刻好钟馗神像和被叉子叉住的厉鬼,还在船身、头尾上绘制各种彩绘图案,如龙纹、云纹、水纹、花卉等[注]。

船上还会插满各色小旗子,写上为送瘟船捐资的各户人家的名字。

沈渺没填自己的名字,也没写济哥儿的名儿,特意写的“沈记汤饼铺”

——腊祭时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多好的宣传机会啊。

顾婶娘见她这么写,也忙让狗儿代笔,不写顾叔的名字了,也写“顾记酒坊”

,到了午后,一家传一家,整条巷子的旗子都变成自家铺子名了。

九哥儿才搬过来,也爽快地出了银钱,沈渺还好奇他会在旗上写什么,他却合上书,理所当然地笑道:“我自然也写沈记。

这样沈娘子便有两面旗了,能让人多看见一回。”

沈渺那一刻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

心底微微酥麻。

送瘟船建造之事自会专门委托做这些腊祭器物的老师傅动手,沈渺全不用担心,交了钱,定了旗,便不再管了。

因是合祭,反倒要专心预备自家的祭品,否则太敷衍跌了分,会被人唠叨一整年:腊祭时的祭品十分讲究,要酿腊酒、做腊肉、腌腊八蒜,还会准备新鲜的谷物、豆类,如黍、稷、米、麦等。

祭祀时便装在小碗里贴上红纸,象征着对土地神赐福五谷丰登的感谢。

腊肉、腊八蒜沈渺上个月便做了,腊肉还被麒麟偷吃了好几口呢。

腊酒她便不在行了,于是直接跟顾婶娘家买了一坛,以备在腊祭那天奉献给神灵。

腊祭过后,供桌上的各类谷物便要混合烹煮成腊八粥,这倒是延续到后世的一项老俗了:传统的腊八粥食材极为丰富,后世有些人看中八这个数字,做的时候米要用八种、豆要用八种、干货也要凑八种。

沈渺么……家里有什么放什么。

家家户户熬的腊八粥都会有些不同,但必有不可或缺的两种食材:糯米与红豆。

听闻大相国寺和兴国寺每年腊八会办“浴佛节”

为贫苦百姓施粥,那些大和尚们便都是这样熬的。

毕竟腊八粥原本是佛粥。

沈渺最后根据家里还多余的食材,也定下了腊八粥的配料:米放上大米、小米、糯米、薏米;豆子放红豆、绿豆;干果加红枣、桂圆、葡萄干、花生、栗子、百合。

这数起来也不少了,又传统又丰富。

她在院子里捣腾这些时,西巷住在九哥儿隔壁的葛神棍端着自己的大碗,直接敲响沈家后院的门来买速食汤饼。

葛神棍也才刚搬来,他原来住在道观里,没尝过沈渺铺子里的吃食,如今一吃便停不下来了。

尤其是速食汤饼,汴京其他人家都已经吃够了,过了这兴头,他才刚开始。

阿桃给他开门,一见是他,都不用多问,扬声让福兴拿两块速食汤饼来。

“今儿要鸡汤味的,多来些酱底,我爱吃汤浓的。”

他一面嘱咐一面背着手瞅了眼沈渺泡在大盆里的豆子,还点了点头,还评价道:“这方子恰好,配得很平和,糯米固肾,薏米祛湿,这两样米偏寒,但正好能中和大枣、桂圆的热补,恰到好处嘛!

沈娘子还学过医理?”

道医不分家,葛神棍分析得头头是道。

沈渺笑道:“没学过,家里剩啥用啥。”

“你这话…又略微有些不讲究了。”

葛神棍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取了汤饼回去了。

被评为不讲究的配方,熬出来却不赖。

找出干净的陶锅来,五谷杂粮稀里糊涂全倒进去熬,只要开始熬了,手便不能停下了,要不住地用那种长柄的大勺搅动,防粘锅底。

越搅粥越浓,越浓越难搅。

这做腊八粥,也是体力活儿。

幸好沈渺力气不小,搅动着各色五谷在锅里翻滚,煮到红豆出沙、浓稠软糯,再加些糖,便能出锅了。

粥的甜香弥散开,巷子里家家都在熬,因此这浓郁的香气飘散出去,已分不清你我。

让唐二去西巷把九哥儿几人都请来一起喝粥,沈渺又趁空进了灶房,贴街上买来的“灶君”

像。

此时家家户户的灶间,都会贴一张“灶君”

神像,腊祭前要买粘牙的“饧”

供奉灶君,顾婶娘道:“让灶君吃了饧,把嘴黏实了,回了天庭,他张不开嘴,便没法跟玉帝说坏话了,往后一年便会顺顺利利。”

沈渺买了不少饧,湘姐儿嘴里含了一块,很认真地问:“那万一灶君原本是要说好话的怎么办?”

这可把顾婶娘难住了。

“何况我们又没做坏事。”

湘姐儿大眼睛骨碌碌转,伸手想把那些糖都拢到怀里,“所以……还是我替灶君吃了吧!”

沈渺在她额头弹了个脑瓜崩:“你也不许吃太多,回头牙疼了,你就知道苦了。”

湘姐儿用舌头舔了舔自己已经空了的两颗下门牙,顿时便颓丧了,把手缩了回去——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去口齿铺拔牙了!

沈渺摇摇头,湘姐儿和陈汌同时换牙,陈汌换了一颗,还是啃林檎时啃掉的,没受什么罪。

那多亏了九哥儿送来的张掖林檎。

张掖的林檎个头小长得也丑,里头脆甜紧实,但沈渺觉着特别好吃,她是喜欢吃脆苹果的。

她觉着张掖的比婺州产得更好吃——沈渺夏日里买过婺州的林檎,长得又红又大,极漂亮,里头水分也足,甜中微酸,但肉松软,口感有点沙沙的。

也好吃,阿桃就喜欢吃这种面面的林檎。

她最喜欢切两半,拿木勺子刮着果肉吃,一勺一勺刮下来,像在吃棉棉的冰。

总之,陈汌因张掖林檎而免受口齿铺郎中的铁钳之苦,很是幸运。

湘姐儿便不同了,她两颗下门牙都摇晃了,可就是掉不下来,啃林檎啃大骨头都没啃下来,顾婶娘说拿一根细绵线,一头绑在牙上,另一头绑在门上,趁孩子不留心,猛得关门便能扯下来了。

结果她太害怕了,折腾一身汗,线也绑不上。

沈渺心软,被她撒娇耍痴拖了几日,结果她那颗下门牙的里侧,竟然冒出了两截小小的新牙,那白生生的牙头已经顶破了牙床,像多了两颗新笋似的。

她因乳牙滞留,竟长出双排齿了。

沈渺吓一跳,再不拔不成了,赶紧带她去口齿铺拔牙。

一路上生拖硬拽,刚看到一间陈氏铺子门口悬着块“妙手治齿”

、“镶牙如生”

的木牌,还没进铺子呢,湘姐儿就怕得直抹泪了。

陈汌也跟来了,一路上拉着她的手安慰道:“不怕,指定也是咯噔一下,就拽下来了,不疼。”

湘姐儿哪听得进去,包着两泡眼泪,听着铺子里此起彼伏、鬼哭狼嚎的拔牙声,再也忍不住抓着陈汌的手放声大哭起来。

来都来了,长痛不如短痛了。

沈渺狠狠心,拉着湘姐儿进去了。

口齿铺里倒也齐整干净,店内靠墙摆着几个棕色的药柜,一格格抽屉上贴着各类中药名,铺子里散发着阵阵药香。

铺子里排列着四五张竹躺凳,旁边还有柜台,上头摆放着些精巧的器具,有长钳短镊、整齐地摆着贴了“止血”

、“消肿”

等签子的瓷罐,还有些说不出名堂的物件,都在冬日下泛着冷冷的光。

湘姐儿紧紧拽着沈渺的衣角,满脸俱是惊恐之色。

沈渺心疼她,却又无奈,只得画饼哄道:“没事儿,拔乳牙不疼的,冬日里拔牙最好,不容易染病流血,这是好事儿!

拔了牙我们湘姐儿便长大了,是大孩子了。

对了,你乖乖拔牙,回头阿姊给你做两只手那么大的蜂蜜酥皮烤馒头吃。”

这一招好使,湘姐儿光听烤馒头便咽了咽口水,改嚎啕为啜泣了。

那口齿铺的郎中留着山羊胡子,洗了手过来问了问,听闻是拔乳牙,便也笑道:“这是最简易的,的确不疼,来,张嘴我看看。”

湘姐儿看着穿深蓝长袍的郎中便害怕,叫沈渺和陈汌一起哄了半天才张嘴,张开嘴了还一个劲地求那郎中道:“不要拔。”

“不拔,我就看看,只是看看你的牙好不好,呦,挺好的,生得挺齐整的,也干净,真好啊小姑娘,你养了一口好牙呢……”

那郎中温言细语地东拉西扯,湘姐儿那警惕的精神便微微松懈了。

见湘姐儿肩头一垮,郎中随即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手撑开她的上下牙膛,另一手捏住小铁钳一下就伸进去了。

那手速快得一晃而过,沈渺都没反应过来。

只听噗噗两声,那郎中已飞快地拔掉了湘姐儿的两颗牙,又顺手从旁边拿了两团棉花往她嘴里一塞,叫湘姐儿牢牢咬住,便起身去算账了:

“拔一颗牙十文,给二十文便是了。

回去先不喝水,瞧着不流血了、牙洞结了血痂,再开始饮食,先吃一日米粥,明日便能正常吃食了。”

算好账,又用草纸把湘姐儿的两颗牙一包,问沈渺:“小娘子,你家这俩牙还要吗?给你包上?回家选个吉日,往屋顶上扔,下回牙便长得好。”

“要的要的。”

沈渺凑上前一看,原来乳牙拔出来是这样的:很小,淡黄色一小颗,连牙根都没有。

郎中又细细交代:“回头等牙洞脱痂了,多给她啃些大骨头,把牙床扩开,她新生的牙才能往前挪,日后便不会生歪了。”

沈渺赶忙细细记在心里。

湘姐儿从竹躺椅上站起来了才发觉嘴里生疼,满嘴血腥味,又不敢松嘴,咬着棉花啪嗒啪嗒掉眼泪,含糊不清和沈渺控诉那不老却还是很狡猾的郎中:“骗人…他骗人……”

但沈渺觉着这都算好的了。

很顺利了。

湘姐儿拔牙时,另一张椅子上,有个男人在补牙。

没错,沈渺震惊地发现此时竟然已有了成熟的补牙技术——就是瞧着有些可怕。

另一个郎中,先用乌头之类的草药和针灸给那男人镇痛,再用极小的刀刮去龋齿的腐质,刮的时候,那男人一直忍不住呜咽嚎叫,要两个壮实的伙计帮着摁住头和手脚,才能继续下去。

清理完腐质,又叫漱口,漱出一缸子血水,凉水刺激得那人更疼了,捂着脸哎呦哎呦,最后将白锡和银箔及水银合成的粉末加热软化成膏体后,郎中便细细地为他填充龋洞,外头再镶一层银或是金。

补完后,那男人棉衣都被汗打湿了一块。

疼得一张脸雪白发青。

郎中又给他开了好几日的药丸吃,说是止疼消肿的。

但沈渺眼见着他的脸这么片刻已瞬间肿得老高了,跟腮帮子里藏了半块馒头似的。

郎中们习以为常,交代他回家不能刷牙不能吐唾沫不能吃东西……那人只剩半条命似的,歪在柜台边,捧着高高肿起的脸颊气若游丝地点头。

湘姐儿和陈汌看完都哆嗦了。

没有高效的麻药、没有器具消毒、没有高效止疼药,还是用水银填补牙洞……沈渺也哆嗦了,立马听从郎中的推介,从口齿铺里买了一罐据说能防蛀的苦参牙粉,晚上回去刷牙也加倍认真了。

沈渺回想至此,和湘姐儿又齐齐地打了个寒颤。

湘姐儿不惦记灶君的糖了,赶忙溜走了。

沈渺祭完灶君也出来了,九哥儿正好和砚书、秋毫一起进门来,进门先笑着拱手说吉祥话:“天寒有尽,愿娘子万事‘粥’全。”

每人舀一碗浓浓的粥,热腾又甜。

湘姐儿和陈汌刚吃完,刘豆花和李狗儿便拉着爬犁来寻她去河面上滑冰,沈渺不放心,又让唐二把雷霆也牵去,看着几个小孩儿。

“就怕掉进冰窟窿,更怕趁乱有拍花子的,一定要紧紧盯着几个孩子。”

沈渺再三交代。

这几日可多人去汴河上戏冰了,到处都是人。

唐二朗声应了,扭身去牵狗。

今日因家家户户都忙着煮腊八粥,铺子里来客稀少,有阿桃和福兴两人便够了。

眼看湘姐儿欢呼雀跃拉着陈汌要出门了,砚书回头看了看谢祁,又过来拉了拉他袖子,晃了晃。

那胖乎的小手什么也没说,但谢祁咽下嘴里的粥便摆摆手道:“去吧,你和秋毫也去吧。”

砚书立刻也拉着秋毫欢呼雀跃地跟上了。

沈渺便也笑。

原本热热闹闹的院子一下便安静下来。

只剩下沈渺和谢祁了。

这样的日子暂时没什么事可干,两人干脆坐在廊下,说些闲话,慢慢喝粥。

多数是沈渺在说,谢祁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含笑应和。

沈娘子的生活细碎又温暖,他听她说着,心里也满是安宁。

肚子里渐渐便吃下了一碗豆米相济的热粥,也回想起了与沈娘子相遇后的一餐一食,从舟船上一碗热汤饼为起始,那时还是春日呢,竟不知不觉到了岁末年关,过了一年了。

他端着温热的陶碗,看向将发丝全都梳起来盘在脑后为螺髻的沈娘子。

此时,她正好低头喝粥,没有留意到他的目光。

谢祁贪看她发髻间仅有的一根银簪子,那上头雕刻了些缥缈的云纹,想来是为了合她的名字。

温粥,听雪,扫尘,盼新年。

这一年便要过去了。

时日过得真快啊。

他忽然很不舍。

“今日送完灶、熬完粥,明日便要扫尘了,紧接着便要出门办年货,筹备除夕的团圆饭呢。

只怕铺子再开两日,便要歇了。”

沈渺吞下一口香甜的粥,心想,之后便要开启猫冬的日子了,又转头看向谢祁,“你呢?九哥儿打算什么时候回陈州?”

谢祁想了想,将手里吃尽的粥碗搁在手边:“小寒过完,我便要回陈州了。”

“那便是这两日了。”

沈渺不意外,腊八过完就是年,九哥儿也该回到老宅与父母亲族一同过年。

她点点头:“正该如此,只是如今天寒,路上难走,九哥儿定要当心些。”

谢祁忽而开口:“沈娘子。”

他莫名唤了她一声,又顿住了,低垂下眼眸,半天没有说下去。

搭在前廊边缘的手指,指节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沈渺歪了歪头,刚想张嘴问,却见他好似终于下定了决心,满脸郑重,那双透亮的、乌黑饱圆的眸子长久地望过来:“我有话对沈娘子说。”

“什么话?”

“不怕沈娘子笑话,我在遇着沈娘子之前,时而会生出人间无趣的念头,总觉着自己身负数奇之命,不知下一刻要蒙受怎样的磋磨,心下惴惴,亦不敢与人深交,深怕不慎拖累了旁人。”

他的眼眸被雪水涤荡过一般干净又坚定,这样望过来,忽而弯起眼眸一笑,竟让沈渺心如擂鼓,“我如今想明白了。”

沈渺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她的手蜷进了袖子里,不觉攥了起来。

“我想我并非数奇坎坷之命,相反,”

他的声音好似比飘零的雪更温柔,随风如羽毛般吹到了她的耳畔,“我很幸运。”

“我平生所有的好运,都用来遇见沈娘子了。”

第76章不辞青山

窗下,几串经雪挂霜的柿子饼挂于绳上,被风吹得微微晃动,晒得干了,又冻得硬邦,因风而碰撞时,仿佛敲冰之声。

谢祁忽然的勇敢,令沈渺出乎意料。

若论年龄,即便是大姐儿的身子,她也比九哥儿大三岁。

遑论上辈子。

上辈子她是友人里仅剩的单身狗,友人成家生子,在群里成天上演《我的奇葩婆婆》、《生育后两年未睡整觉》、《我那活着与死了没什么分别的老公》之类的剧目,她身为旁观者,便彻底封心绝爱了。

见过太多不幸福,导致自己的心上也结了厚厚一层痂,本以为谁都无法撬开,谁知却被九哥儿春风化雨一般,一点点撬开了。

漕船上那一页温雅的字、谢家的雨、薛涛笺上的点菜单、春庄上共同吹过的风、她与他才懂的十枚铜板……九哥儿说他遇见了她才觉着幸运。

沈渺却也觉得自己走的每一步似乎也因九哥儿一家人而幸运。

沈渺心一横,也抬起眼来。

“九哥儿。”

她呼出一点点白气,两人之间还萦绕着甜粥的气息,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有些紧张得冒汗,但她的双眼却一直望着谢祁,下意识想透过他的双眼确认什么。

直到,她看到自己的身影变得小小的,倒映在他眼底,清晰得像两簇火苗,她便也跟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