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之上,漂浮着断枝残叶,但水还算清澈,倒映着瓦蓝的天空,以及岸边刚抽出新芽的荻花。
谢祁默不作声地跟在专注巡田的沈渺身后。
他臂弯上搭着那件被沈娘子穿过的披风。
沈娘子向前走,他也向前走,沈娘子停下看着什么,他便也恍恍惚惚地停下。
他果然成了沈娘子的小尾巴。
不过他如今有些恍惚。
他的身子虽正下意识追逐着沈娘子,可他的魂灵却似乎早在沈娘子拥抱他的那一瞬便飞了出去。
他的神智还遗留在原地。
遗留在沈娘子转瞬即逝的怀抱里。
沈娘子聪慧又自矜,总能镇定地先挣脱出来。
拥抱过后,她对着他俏皮地皱起鼻尖,浅浅一笑,便转身去瞧她的田、她的水塘、她的麦苗。
可他却没法恢复如常。
他像一豆灯火,正在灰烬中竭力喘息。
谢祁未曾想过,自己竟会这般渴盼触碰。
被沈娘子的胳膊环过的腰,至今还滚烫着。
被沈娘子贴过的胸膛,像被她轻轻一碰便软陷进去了一般,令他几乎不能呼吸。
他像被这一个怀抱撞开了截流的闸,洪水冲刷了他的四肢百骸,他难以遏制地想要再多碰碰沈娘子。
想执她的手。
想再次拥她入怀。
想……谢祁一脚踩歪,就要掉进沟渠里。
沈渺正好转过身,她本打算拐到另一头再瞧瞧,没想到就看到谢祁失去了平衡东倒西歪还努力稳住身形的样子。
她赶忙伸手拉他一把。
“土刚化,又浸着雪水,许是有些滑。”
谢祁被她攥住手腕,借力重新站稳之后,沈渺的手跟着便要松开。
他心里一急,反手握了上去。
在沈渺睁圆的眼神里,他垂下头抿了抿嘴,不愿松开。
僵了一会儿,心跳如擂鼓的他蹩脚地寻了个由头:“……这田埂狭小湿滑,执着手不易摔倒。”
沈渺眨了眨眼,也没有再挣开。
她骨子里仍是现代人,牵牵抱抱之事,对她而言倒也没那般难以接受。
只是瞧谢祁这模样,好似鼓起了毕生的勇气,脸都快憋得冒烟了。
“那边再转一圈,就回去接湘姐儿他们吧。
他们应当在去春庄那条路上候着了。”
沈渺神色自然地说道。
“好。”
谢祁艰难地发出了模糊的应声,他好似已紧张到喉舌麻痹不会言语了。
两人不过执手走了两步,他掌心里竟微微冒出汗来。
虽说四下无人,谢祁还是将叠起的披风换到了另一边,盖在了他和沈娘子交叠的手上。
在外头,他即便头脑混沌,仍还记得要顾虑沈娘子的名声。
沈娘子待他这般好,不顾旁人眼光回应了他,他更得爱惜她的一切,不能让她因自己的缘故遭人非议。
沈渺垂眸,瞧了眼那盖住他们手的披风,也知道了谢祁的心意。
她心头一软,蜷起手指,回握了谢祁的手。
谢祁脚步微微一顿,再往前走时,僵硬得同手同脚。
“九哥儿,我们的事你爹娘知晓吗?他们会愿意你与我这样的市井女子共度余生吗?”
沈渺侧头看了他一眼,但又想到九哥儿已经搬到了西巷来住,他的家人却回到了陈州,好似已经证明了什么……
“阿娘知道。”
谢祁深吸了一口气,“爹爹知不知道都无妨,他听我娘的。”
沈渺点了点头,知晓便好。
其实从九哥儿回来那日起,她心里便有了要和九哥儿定亲的念头。
她才不是负心汉呢,她是个会对九哥儿负责的好姑娘。
既然已经决定要与九哥儿在一起,便也要思量起现实的事。
值得庆幸的是,这里一点都没有后世被扭曲过的程朱理学式的礼教束缚。
世家大族里或许有各式各样的规矩,可市井里的平民百姓却没这些讲究。
一旦定了亲,两家便成了一家人,会相互帮衬着干农活,一同过节过年。
若是住得近,串门见面都不是什么大事。
没人会说定了亲便得在家绣嫁妆,再也不许出门;也没人会说和未婚夫见面不妥当不规矩;更没人会念叨着要女子三从四德,日后不能抛头露面了。
当初沈大姐和荣大郎开始说亲后,荣大郎几乎天天都来沈家铺子里献殷勤,还被人当作好女婿的典范呢。
所以沈渺觉着,这般明明白白地挑明了更好。
她不喜欢偷偷摸摸的。
喜欢一个人,为何要像做贼似的呢?她与九哥儿相互的心意,本应是光明磊落、拿得出手的。
上辈子,她见过太多奇形怪状的高质量男性了。
正因为阅人无数,她今生信得过自己,也信得过九哥儿。
这不是恋爱脑上头,她压根没长那玩意。
她的原则一向如此。
爱便要坦坦荡荡。
而且她也没啥可惧怕的。
九哥儿若是敢辜负她,大不了再和离一次。
都离过一回了,这事她有经验。
而且……宋朝的社会习俗和法律都倾向保护女子的嫁妆和婚前财产。
她听陈汌详细读过有关女子财产的法律条文:“若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妻家所得之财,不在分限。”
女子陪嫁的奁产,诸如首饰金银、随嫁的田土屋业之类,皆是女子私产。
即便女子出嫁后,这些财产以及其产生的婚后利益,依旧独立于夫家财产之外,夫家任何人都不得随意侵占或动用。
平日里,要是夫家想动用女子的嫁妆,也得先征得女子同意。
唯有女子主动拿出来的嫁妆,夫家方能使用。
甚至夫家要分家或是欠债,不经妻子同意,都不能用妻子的嫁妆来偿债。
要是买的田宅借用了妻子的嫁妆钱,到时候分家和离,都得把那部分银钱单独核算出来,折算归还给妻子。
当初沈渺被休,能顺顺利利拿回剩下的嫁妆,便是这个缘故。
不管是从舆论道德,还是法律层面来讲,只要她不愿意,荣家都没任何由头留下她的财产。
所以么……当初荣大郎能把大姐儿的嫁妆用得一干二净,纯粹是因为大姐儿被这渣男哄骗了。
是大姐儿念着夫妻一场的情分,才拿出来供他读书的。
沈渺当时要是跟荣家耗下去,甚至能和他们打官司把钱要回来。
只不过扯皮嫁妆这事儿太费时日,她势单力薄,身体也还没调养好,金陵又不是她的地盘,最后她还是选择早早离开那群人渣,自己重新开始新生活。
当初没能帮大姐儿报仇,沈渺便决心替她照顾好弟弟妹妹。
如今沈家的面馆起死回生,她自己名下也有了田地和商铺,济哥儿和湘姐儿也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大了,她心里也多少宽慰了些。
希望大姐儿在天之灵不会怪她当初的选择。
不过荣家要是日后胆敢再来招惹她,她如今倒是不怕跟他们打官司。
总之,此时结婚和离婚,反倒不必担心婚后财产得分给男方一半,或是得冷静冷静不能离婚。
据邓讼师说,给衙门塞点钱,哪怕是妻子主动提出休夫,丈夫不同意的,妻子上衙门去告丈夫,挨板子也能轻轻打两下就糊弄过去。
只要有钱,喂饱了那些小吏,没有离不成的婚。
好的坏的,她其实都思量周全了。
她决定了。
沈渺往前走着,看着前方,似乎在和谢祁商量明日买什么菜一般,稀松平常地接着说道,“既然大娘子已知晓,那……九哥儿过些日子不如抽个空回一趟陈州,请大娘子着个媒人来说亲吧。
我们可以先定亲,定亲后我们即便相见也不必偷偷摸摸了,九哥儿更不必担心会对我名声有碍了,但是我们定亲后我想晚两年再正式成亲,可以吗?我还想把铺子打理得更好一些……”
沈渺话还没说完,就觉着手臂被扯动了一下。
她转过头,这才发现谢祁在田埂上站定,像只小狗似的可怜地望着她,似哭似笑地说了句:“我走不动了。”
“嗯?”
“我的腿…在…在发抖……”
天上突然掉了馅饼,快要将他砸晕过去了。
***
在沈渺和谢祁在田埂边谈及人生大事时,湘姐儿一行人都已进了谢家的春庄了。
湘姐儿还奇怪呢:“阿姊竟然还没到么?”
济哥儿手里拎着冻梨,答道:“或许是看田地看得仔细些吧。”
周大在前头引路,春庄后头有一片蓄养马匹的草场,正适合跑马。
“无妨,那等会儿铺上垫子,叫周大围上幔帐,我们坐着吃些东西等沈娘子和九哥儿吧。”
砚书说着紧了紧肩上的布带子,他背后的行囊里背着沈渺出门前烤制的两只鸡,他一路上都闻着窑鸡的香味,馋得口水都要下来了。
陈汌也背着柿饼,走路别扭地叉着腿——没有骑过马的他,骑得大腿根有些火辣辣地疼。
没过一会儿便走到了。
砚书帮着周大、周初一挂幔子、铺上覃席和棉褥子,这样坐着便暖和又舒服了。
又让庄子里留守的仆役送来炭盆和炉子。
窑鸡冷了,架在炉子上热一热。
还能取暖用。
湘姐儿则认真地望着被串在竹签上的窑鸡,心想,等会把两根鸡腿都掰下来,单独给阿姊和九哥儿留着吃。
砚书把幔子挂好,又神神秘秘地跑来跟湘姐儿说:“我方才被草地里的兔子洞拌了一跤,湘姐儿要不要一起去逮兔子?”
湘姐儿眼睛亮了:“在哪儿?”
“那边。”
砚书往土坡侧面有块岩石的地方指了指,“兔子都爱在石头边上打洞,我看见好几个呢,洞口还有兔子粪,里头一定有兔子。”
“阿兄和小汌也一起抓吧,等阿姊来了,说不定咱们还能有兔子吃了呢。”
湘姐儿摩拳擦掌,一手拉陈汌一手推着济哥儿,“走走走。”
逮兔子很简单,用潮湿的树叶、树枝、干草堆在兔洞洞口点燃,把烟扇进兔子洞里,兔子很快便会从洞里跑出来。
再趁兔子跑出来的时机把它抓住。
说干便干。
几个孩子四散开来,不一会儿,湘姐儿便抱来一些被雪水浸湿的枯枝败叶,陈汌则找来了一些厚实的蒲草。
济哥儿将这些东西缠绕成一堆堵在洞口,砚书从怀中掏出火镰,“嚓嚓”
几下,很快便引燃了树叶和蒲草。
火苗一蹿,浓烟滚滚而起,直冲洞内。
砚书还卷起自己的衣衫往洞口使劲扇风,嘴里还念叨:“快些出来!”
那烟雾顺着洞口,源源不断地灌了进去。
约莫过了盏茶工夫,洞内还是没动静。
湘姐儿不禁有些气馁,嘟囔道:“莫不是熏错了洞,洞里压根没兔子?”
砚书却摇头,笃定道:“别急,狡兔三窟,兔子洞里深得很,让烟再灌一会儿,指定还在里头躲着呢。”
正说着,洞里突然传来一阵动静。
几个孩子瞬间来了精神,眼睛直勾勾盯着洞口。
只见两三只大灰毛兔子,猛地从洞里蹿了出来。
“在这儿呐!”
砚书大喊一声,扑了过去。
湘姐儿紧跟其后,一边跑一边伸手去抓。
结果这些兔子身手敏捷,跳起来在草丛里左躲右闪,跑得极快。
陈汌瞅准时机,朝其中一只飞扑过去,奈何兔子动作太快,他扑了个空,还吃了一嘴巴草。
兔子已经四散奔逃,朝着山坡下奔去,眼瞅着就要没了踪影。
说时迟那时快,湘姐儿急得捡起一块石头,手腕一甩,“嗖”
的一声,石头擦着野兔尾巴飞过。
灰毛兔受了惊,方向一拐,朝旁跑去。
济哥儿一直在旁边观察兔子逃窜的方向,这回提前几步,一个箭步上前,双手猛地一扑,竟将兔子双手摁住了。
“抓到啦!
抓到啦!”
湘姐儿和砚书兴奋地叫嚷着,几个孩子都闹得额头全是汗,围拢过来,欢呼雀跃地笑着闹着,声音在草地上回荡许久。
沈渺和谢祁终于到春庄与他们汇合时,就看到四个孩子围着只灰毛大兔子,神色纠结地讨论着什么。
那兔子两颗黄板牙长长的,露出了嘴巴外面,模样非常凶悍,一直愤怒地跺脚,还不停地啃咬着周大寻来的竹笼子。
“你们哪儿来的兔子啊?”
沈渺臂弯里还搭着披风。
“抓的。”
湘姐儿激动地向她描述了他们抓兔子的英雄壮举。
沈渺笑着夸了夸他们:“这么厉害?”
湘姐儿骄傲地点了点头,但没一会儿又沮丧了起来,与砚书、陈汌对视了一眼,忽然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本想抓兔子来做拨霞供吃的,可是现在我们又不想吃它了。”
砚书点点头,也捧着下巴愁眉苦脸地叹了气:“周大说,这八成是母兔子,它身上的毛又秃,应当是之前拔了身上的毛做窝呢,所以这洞里八成还有它的兔崽子呢。”
陈汌早已可怜兔子了:“还是把它放了吧,它还有孩子呢。”
济哥儿点点头:“我们不缺这口,还是不要吃它了。”
沈渺自然也支持:“放了吧,你们想吃兔子,阿姊回头买几只人家养的肉兔来,阿姊给你们做红烧兔肉、麻辣兔丁或是麻辣兔头,都好吃。”
几个孩子对视一眼,便由湘姐儿用小草棍把竹笼子的门栓拨开了,那兔子立刻便蹿了出去,一会儿便没影了。
砚书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消失的兔子上收回来,这才发现九哥儿像失了魂似的站在沈娘子身后,呆呆的,傻傻的,也不知想什么。
“九哥儿?九哥儿!”
谢祁才猛然回过神来:“什么?”
砚书愈发狐疑。
沈渺揉了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早知九哥儿反应这么大,这件事她便回去再说了。
说完定亲的事,她与九哥儿在田埂边寻了个还算干燥的石头上坐了好久,他才大梦初醒般缓了过来。
后来骑马往春庄赶时,他将她抱得好紧,停下时,头甚至无力地垂落在她肩头蹭了蹭,声音愈发嘶哑:
“阿渺。”
“阿渺。”
他喃喃地低声唤她的名姓,重重复复。
沈渺不知为何,他也没有多说。
只是接她下马时,他仰望着她,眸光浓郁,唯倒映着她一人。
那一刻沈渺才察觉到了,谢祁心如汹涌的江河、绽开的烟火,只是他性情如此,习惯了平和安然,即便再强烈的情感表现出来的也不是大喊大叫,更不是癫狂失态的动作。
他反而是表面镇定自若,实则喜得腿软摔跤。
沈渺忽然便觉得他有些可爱。
她便也忍着笑,再不提了,让他好好缓缓。
只是他这样也没法教湘姐儿骑马了,后来还是周大扶着湘姐儿,教她怎么上马、抓缰绳,沈渺便与济哥儿、陈汌和砚书美滋滋地吃着油亮诱人的窑鸡、冰凉水甜的冻梨。
“太好吃了。”
砚书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他又伸手撕下一块鸡肉,沈娘子烤鸭厉害,烤鸡也不差啊!
这鸡烤得太香了,鸡是晒干的荷叶包着烤的,吃起来还带着荷叶香呢,外皮焦香,里头鸡肉的纹理间都裹上浓郁的酱汁,他吃得满嘴流油,还不忘给湘姐儿留了一只大大的鸡翅膀。
看着垫在鸡肉下头枯干的荷叶,沈渺却想到另外一道菜:荷叶糯米鸡。
夏日里摘下来晒干储存的荷叶还有好几张,回家了还能做糯米鸡吃:糯米里有鸡肉、叉烧、排骨、咸蛋黄、冬菇等馅料,入口满是荷叶清香,鸡肉味道完全渗透到糯米之中,又鲜又香。
明日便吃糯米鸡。
她暗自点头,又吸了口梨子水。
顺带瞥了眼九哥儿。
他抱着狐皮披风,屈着长腿,侧颜安静地坐着。
沈渺摇摇头:完了这不是,九哥儿被她震飞的魂还没回来呢。
***
日子倏忽而过,元宵节包了红糖汤圆,看过热闹的花灯,这边算过完年了。
这些日子一切都好,唯独谢祁还是三魂七魄少了两魄似的。
走路撞墙、吃饭掉筷,连台阶都摔了两三回了。
惊得砚书赶忙翻箱倒柜寻了一堆花里胡哨的符纸、平安符出来,把谢祁从头到脚都挂满了。
他还奇怪地围着谢祁看了两圈:“奇怪了,这是霉运又回来了?可是这回怎么瞧着有点儿不一样呢?”
沈渺每回都蹑手蹑脚地溜走了。
再过几日,汴河渐渐融冰,宝元四年的春天也正式降临了。
一早梁迁便领着小内侍来买炙鸭了,沈渺将鸭子仔细装进食盒里,递过去时便笑盈盈地道:“梁内官拿好,顺带还有一事要麻烦梁内官,不知可否麻烦您替我引荐引荐漕运司的吏员?我好托人搭漕船往南边去买鸭苗。”
梁迁也记得这事儿呢,接过鸭子道:“沈娘子不忙,官家早已都安排妥帖了,等漕船将要启运之时,便会有人来铺子里与沈娘子相商的。”
太好了。
沈渺温言软语恭送梁迁出门,直至其登上马车离去。
她得了这个准信,便又赶忙去李婶娘家中,与李婶娘商议前往金陵购鸭苗之事。
购置鸭苗这事儿非得有信得过、且精通挑鸭子的人前去不可。
这种事情哪怕得了官家的首肯,也不能全指望漕运官,人家公务繁忙,又并非专养鸭子之人。
况且路途遥远、耗时颇长,若途中没个靠谱的人照料,极有可能花了大笔银钱,最后运来的尽是病鸭、死鸭,那可就血本无归,亏大了。
此前,沈渺便曾与李婶娘提过一嘴,想麻烦她带上银钱,跑一趟金陵,挑一批顶好的鸭子回来。
若是李婶娘放心不下狗儿,大可将狗儿送至沈家,由她来负责狗儿的一日三餐、接送他上下学的一应事宜。
要托她出远门办差,沈渺自然也准备了丰厚的酬劳。
那时李婶娘还有些顾虑,毕竟她大半辈子都在杨柳东巷这一方小天地里打转,从未离开过汴京城。
如今突然要让她奔赴这般遥远的地方,她的心中难免也有些发怵。
这次,再听沈渺讲,一路上都能搭乘漕船,船上也有官吏照应,到了金陵,买好鸭苗便即刻返程,来回约莫也就一月时间。
李婶娘咬咬牙,终于应承下来:“行,那…那我便与你李叔一道去。
狗儿便真托付给你了。”
她到底还是不敢独自出远门的。
她们家锔瓷的营生近来也不景气,李挑子在外奔波一日挣不了几百文钱。
何况沈大姐儿还说了,此番出门,无需他们自掏腰包,在外一应吃喝用度,都记好账,回来告知她便可。
此外,还会额外给他们好几贯钱当作酬劳。
李婶娘已经认清了狗儿没有什么读书的天分了,在私塾里先生已经委婉提过几回了,狗儿读书很勤勉,但就是没那根读书的脑筋。
她为人父母的,也只能趁着自己还干得动,多给儿子攒些银钱。
沈渺听闻李婶娘答应,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不然,她都打算让唐二跟着李婶娘,学些速成的挑鸭子、喂鸭子的本事,然后派他出门跑这一趟了。
可一个初学者,怎能与经验丰富的老手相提并论呢?一路上保不准会碰上各种各样的状况,唐二不一定能应付得来。
李婶娘能应下此事,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就在李婶娘夫妇即将随漕船启程时,院试放榜的消息,也透了出来。
第87章纸皮烧麦
进了二月,天气一日暖过一日了。
未时,巷子口的大柳树抽发了新枝,嫩绿如烟。
顾婶娘与其他几位邻里坐在树下做针线、择菜,暖融融的日头晒满全身,顺带招呼在街上卖杏花的童子,买上几朵花来戴。
趁着午间客少,沈渺牵着雷霆和追风出来遛,便听见她们很是真情实感地热烈讨论着从去年盛演不衰到今年都还座无虚席的杂剧。
顾婶娘正纳鞋底,漫不经心问道:“《王相公休妻》演到第几折了?我有两日没去看了,瓦子里排戏也忒慢了,七八日才出一折子,瞧不到终篇,看得我心痒痒。”
“演到第十二折《潘娘落水痛失儿》了。
说是潘娘子被那可恨的小妾污蔑,落了水,连孩子也没保住。
那王相公竟还护着那妾室数落潘娘子,真是看得我牙根痒痒,直想冲上台去,将那扮王相公的伶人都揪下来狠打一顿!”
曾家阿奶气呼呼道。
古家嫂子也唉声叹气:“太可怜了,潘娘子当初便不该心软叫那婢妾进门,若非如此,哪还有这一遭祸事?”
顾婶娘重重一哼,手中鞋底拍得啪啪作响:“依我看,祸根还在那王相公身上。
应当叫潘娘子上衙门去告他,上回沈家的小汌子来家里耍,还念叨什么‘以妻为妾者,杖一百’,就该叫青天大老爷打死那王相公去!”
沈渺被俩条狗拽着飞过了婶娘们身边,还抽空与她们打了声招呼,但她们讨论得太过入迷,也就顾婶娘头也不抬地敷衍了一声:“哦,大姐儿遛狗呢……啥?那王相公竟敢为妾休妻?直娘贼!
这破戏本子是谁写的?气死我也!
潘娘子就该告他,多给衙役些银子,狠狠打他一顿,再另嫁个好的!
留这等卵子针尖大的泼贼作甚!”
“即便不告官,也该送信回娘家,叫娘家兄弟持棍棒来教训他!”
“就是的!
合该打死那鸟人!”
风送来婶娘们愈发激动的声音,沈渺这个整日忙着挣钱从不看戏之人这回才恍然大悟——原来古代也有连续剧啊?
还以为一折戏便是一个故事呢,不过细想想也是。
京剧里也有连台本戏,元杂剧里也有不少以包拯为主角的系列单元杂剧,看来在古人眼里,只怕看戏和后世追剧也是一样的。
而且他们看得还是现场呢,伶人们近在咫尺,听闻瓦舍勾栏里最当红的“末泥”
——便是后世的一番男主角。
末泥唱罢一出,不仅台上绫罗、银钱满掷,听闻连他的戏冠上也能簪满了贵妇们赏赐的交子。
沈渺遛了半个时辰的狗,气喘吁吁、一头汗地回了家。
如今每日抽空带着雷腾和追风出去转转,她也算有氧运动了。
这俩狗越来越重了,她上回抱了抱雷霆,都怀疑它有七十斤了,追风也有四十多斤的样子,两条狗一起跑起来,还真有些拉不住了。
沈家小院里,阿桃在扫地,三只鸡在院子里悠闲踱步,低着头咕咕地找虫吃。
闲汉们带着十一郎、十二娘出门送快餐了。
自打十二娘来了以后,沈渺便将之前租赁的驴车退了,现在由它们俩拉着两辆“餐车”
一起送餐。
可惜矮子牙保还没给她寻到好厨子,这让沈渺正心烦呢。
幸好那半间铺子的灶台快砌好了,铁锅也打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个身强力壮的厨子了。
顺利的是,李婶娘与李叔已经顺利登船南下,沈渺一路送到了外城水门,笑着听李婶娘唠叨了快两刻钟的狗儿才回家。
等她回来后,驴棚里又空了一些:周大也已揣着九哥儿厚厚一沓的家信,带劳斯莱马一同出发去陈州去了。
所以,驴棚里便只剩小牛犊一只,正站在食槽边吃柔软多汁又营养的苜蓿草,它已经半断奶了,如今十二娘产的奶几乎都是供给人吃喝了。
小牛犊断奶后,牛三十说母牛还能继续产奶将近七八个月,虽奶量渐少,但每日挤两次,还能挤下来十来斤奶不成问题。
牛三十挤奶时还唱曲给牛听,说是听曲挤得多呢。
虽说他唱得荒腔走板,如拉锯一般,听得连追风都捂耳朵,但奇异的,十二娘似乎没什么不适,还跟着毫无规律的曲调摇头摆尾。
估摸着从小听惯了。
如今多亏了沈十二娘,家里已实现了牛乳自由。
沈渺让家里的孩子每日晨饮一杯热牛乳,效果显著。
济哥儿、陈汌身高蹿升飞快。
廊柱上记录三个孩子身高的刻度,数他们俩,一道比一道宽。
湘姐儿个头长得比他们慢一些,但也高了不少,阿桃说湘姐儿的袖子都短了,她寻个空得给她加一截缝上去。
湘姐儿脸上的婴儿肥也因抽条而消了大半下去,如今都像个大孩子了。
沈渺隔三差五也会煮一杯奶茶来喝,加老姜、红糖、红枣、桂圆同煮,滋补得很。
但也不能日日喝,怕上火。
进了家门,把狗绳取下来,沈渺让两条狗自个去耍,便入屋擦汗,换了身清爽的亵衣。
遛狗给她遛得一身汗,真不知是谁遛谁了。
她出来时,往济哥儿屋子的窗看了眼。
他正坐在靠墙的桌案上奋笔疾书,过几日书院要开学了,沈渺才知晓讲学博士给他们留了好几篇“寒假作业”
,结果过年春假玩得倒爽快,如今可算想起来一篇都没写,自个急了,日日窝在里头赶呢。
沈渺是从来不管济哥儿做没做作业的,全凭其自觉。
一是她压根教不了济哥儿什么,那种根据四书五经里某一句写一篇策论的题目她也写不出来。
二是读书终究大部分时候靠自己,填鸭式教育弊端多。
所以……自己的作业自己做,学得是好是歹,也都自个承担。
不过这会儿屋子里另有人替她看顾济哥儿做作业。
谢祁头上蹲了一辆猫,正站在济哥儿旁边,微微弯腰看他写的文章,时不时伸手在纸上点一点,轻声纠正着什么。
窗棂漏进的光,照得他侧脸光洁白皙又干净,靠近耳畔之处,甚至微微能在光里看见一些绒毛。
沈渺喉头滚动,忽然想起一个词:鲜嫩欲滴。
他今日还穿了件宽大敞袖的祥禽瑞兽纹绸缎曲裾袍,以郭络带束腰,裙裳便呈了弧形,绕身而裹,衬得整个人高高瘦瘦,挺拔得好似春日新竹,嫩嫩的,好似那竹上犹带露珠。
沈渺早发觉了,宋人也很时新慕古的装扮,九哥儿这一身便是典型的魏晋风貌袍服,周身就差一个戴漆纱笼冠了。
九哥儿么,是前两日闷在自己的宅子里闷了一整日,写完家信后神智才恢复正常的。
沈渺也不知他往信里写了什么,竟然能将信封皮撑出一块板砖的形状,厚得信口都封不住了,沈渺亲眼看着他又折了一个信封,勉强从信口套了进去,这才滴上蜡封。
要知道这时的人写信说话都极简洁,劳烦谢家大娘子找媒人来说亲罢了,写那么多字做什么?沈渺这个实在的俗人,脑筋想破都没想明白。
谢祁还不告诉她。
但他终于缓过来了谢天谢地,又像平日一般会说会笑了,只是好似比往常更粘人了些。
沈渺只要不是在灶房里忙,三步之内必有九哥儿。
他也不做什么,早早来了教湘姐儿习武,之后便帮济哥儿辅导作业,或是给麒麟梳毛喂饭,或是帮着在铺子里记账当跑堂。
他自得其乐,把自己完美融进了沈家的日子里。
正因如此,有时沈渺自己一晃神没见九哥儿的身影,都会不觉犯嘀咕,九哥儿这是跑哪儿去了?
窗子里隐约传来九哥儿清粼粼的声音:
“君子不器这句话要拆解不难,但济哥儿你仅从‘君子不应拘于一技之长,当博通诸般,以成大用’来谈便稍显狭隘了。
你且想想,‘器’者,有形之具。
可君子之德是一件有形有质的器具?君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广博无涯,非如器具。
这一层当要解。
最后,只说不做如何能行?你还要当从君子如何践行这句话去解。”
顿了顿,谢祁又细心替他总结道:
“拆文解字一类的题,必然要层层拆解、还要正反论证,不会只有一层寓意的。
最后更要落到实处。
写经世文章全是空话是决计不成的,心系民生与天下,才能将你的文章立意拔高。
济哥儿你一定要记得,科考入仕是为官。
为官者便要抛却作为民的思想,要用官的眼界去看待天下事。
做考题时要谨记这一点,才能写得好。”
济哥儿听了,果然有所悟,赶忙援笔疾书。
这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之后还教了方法论啊!
连沈渺也隔着窗子听懂了,更加放心了——济哥儿这迫在眉睫的寒假作业有九哥儿这样的外挂算是稳了。
她转过身,一边走一边伸了伸懒腰,松松快快地进了灶房。
她在灶房里扫了一圈,取过小贩送来的新鲜食材,开始准备今日的晚食。
今日难得,灶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福兴、唐二带砚书去打听放榜消息,这会儿还没回来。
这还是沈渺听说要放榜了才赶紧叫唐二福兴去打听情况的。
否则九哥儿竟然没想去打听!
她自己都比他更紧张。
九哥儿呢,还有兴致辅导济哥儿写作业,悠悠哉哉,一点也不在乎,他一脸淡然好似去之前参加院试的人不是他。
沈渺原本以为他是很沉得住气,是他性子天生沉稳,没想到砚书啃着烤菠萝包夹黄油,一边捻起碎渣往嘴里塞一边大喇喇地接话:“沈娘子莫急,以九哥儿的命数,能考完便是大吉,考中与否都无所谓了。”
一语道破梦中人。
谢祁听了也笑着点头:“正是此想。”
沈渺不管,考完了自己能撩开了不想很好,但查分数还是要查的。
外头为了这事儿早就热闹过了,一大早便有不少书生聚在贡院附近流连不去,就想着能头一个看到榜。
还有人专门是帮人看榜的,手里拿着纸笔,急得拉磨驴子一般来回转悠。
至于湘姐儿、陈汌和有余。
他们几个也忙呢。
陈汌是去邓讼师那儿学律法去了。
湘姐儿上午绑沙袋站桩,完成练武功课,便带有余、狗儿、刘豆花去古大郎家玩。
听说古大郎给阿宝阿弟也捉了狗崽子来养,是黑白花的,刚断奶,连牙都没长,生得毛乎乎圆滚滚,走两步自己左脚绊右脚很快便滚作一团。
自己家里臭狗已经不可爱了,三人可稀罕人家的小狗,都去看了半天也不回来,连午食都是留在古大郎家吃的。
沈渺在巷子里伸着头怎么喊都喊不回来,最后古大郎从自家门口探出脑袋来,端着个大碗:“大姐儿别唤了,孩子们在我家吃了。”
得,沈渺摇摇头,便放任不管了。
这会子,她开始切笋丁。
如今街上已经有人卖刚刚冒出泥的春笋了,这时候的笋是最嫩最香的。
虽然有些贵,但沈渺还是便忍不住买了几颗。
中途来了几个客人点了汤饼吃,她又放下手里的活先给他们下面,端出去时,还有个脸熟的食客留意到她换了碗筷,夸道:“沈娘子,你换的新碗是陈州陶吧?我一瞧便知晓,这么好的釉,在汴京可不多见。”
沈渺笑道:“您是讲究人。”
“不讲究,只是我家隔壁就有个瓷器铺,这样的黑陶我见过,可不便宜呢。”
沈渺没多说,笑着拱手:“您慢用啊。”
之后又来客了,一波接一波,沈渺一连做了十多碗面,连带着铺子里的卤肉也卖光了。
街上突然有不少人往御街的方向跑了,之后便传来了好些敲锣打鼓的热闹声,看来是放榜了。
再过一会儿,唐二驮着手舞足蹈的砚书,和福兴一块儿跑得呼哧呼哧直喘气,他们三个几乎是跟敲锣的报喜人同时回来的。
那会儿沈渺还在灶房里包纸皮烧麦呢。
今晚上的主食就是纸皮烧麦了,顺手再炒两个菜,晚上就先这样简单地吃一顿。
昨日沈渺已征求了全家老小的意见,晚上弄一顿烧烤来当夜宵吃,哪怕九哥儿没考上,但只要考了便开始庆祝也是沈家的传统了。
怎么会突然想吃烧麦呢,其实也是因为前几日做了回荷叶糯米鸡,吃着吃着便又让她想起烧麦来了,馋意顿生。
今日买齐了食材,立刻便动手做起来。
沈渺也不管这东西是不是当早点比较多,想吃的时候立马就想吃上,并不管晚点早点。
反正烧麦就是主食包主食,作为某一餐的主食来吃岂不是正合了它的调性?
她刚刚已经用精筛过的洗面粉来揉过面团,正盖着湿布在旁饧面。
其实纸皮烧麦的皮就是擀得很薄很薄的饺子皮,做法是一样的。
沈渺很熟练地做好了。
至于做烧麦的馅料,沈渺比较喜欢吃丰富的那种,后世烧麦做法多样,有一些烧麦里面可能只用糯米,但沈渺会加猪肉、鲜笋、香菇丁、咸蛋黄,有时还会放梅干菜。
先把五花肉切丁用热油锅煎肉丁到出油,然后就能放胡箩卜丁、笋丁、泡开切碎的香菇丁等调料进去翻炒,炒出香味冒热气,就开始加调料:酱油、五香粉、半勺白糖、一点自制的豆酱——这是用来代替此时还没有的蚝油。
之后把提前上锅蒸好的糯米倒进这堆馅料里搅拌均匀,用洗干净的手团成球形,放进擀得跟纸片一样薄、半透明的饺子皮里,用捏包子的手法去捏出褶子就行了。
包好直接上锅蒸。
蒸的时候就特别香了,很快整个灶房里都是纸皮烧麦的香味。
沈渺继续包下一笼,忽闻铺外吹吹打打。
砚书也冲进来了,兴奋地嚷道:“咦?好香好香……不是,沈娘子,九哥儿考中了!
九哥儿考了头名呢!
九哥儿是头名!”
“头名啊!”
沈渺惊喜不已,当即便把手里的糯米团子和饺子皮放下了,擦擦手走出来,济哥儿和谢祁也听见动静出来了。
不,是整条巷子的人都出来了。
“秀才公,我们杨柳巷也出了个秀才公了!”
砚书招待报喜的人,比沈渺的速度还快些。
沈渺走出来时,他已熟练地给报喜人倒茶、取赏银了,喜得两眼弯弯:“多谢多谢!
您坐着歇歇喝茶——”
砚书虽贪吃,但之前跟九哥儿出门,在外打尖住店都是他忙活,因此与人交际的胆子早都练出来了。
随九哥儿出门,他还要替九哥儿管大半钱财呢。
毕竟九哥儿常遭人骗,有时街上有人卖身葬父,他见人哭得凄惨,便想着施些钱财,谁知那死了的爹立即便跳起来,劈手便抢他钱袋子跑了。
还有什么跳河要寻短见的、遭人拐了没路费归乡的、被后娘虐待出走的可怜孩儿……被骗得多了,九哥儿也警惕了起来,但之后他又能遇上更离谱的。
所以他便养成了习惯,出门给砚书管一半钱,这样自个被骗光抢光了钱财,至少砚书那儿还有些能用。
砚书遇上今日这样的大好事儿,也不小气,他一人取了一块碎银子打赏,喜得那几个报喜人笑得见牙不见眼,吉祥话好像不要钱似的往外冒出来。
等送走了那些人,街坊邻里也进来恭贺了。
谢祁一下便淹没在了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
巷子里的婆婆们、婶娘们拉着他上看下看,还有几个老婆婆拽着他的右手不放,还要用另一只手摸他的发髻,说是要蹭蹭谢祁好用的头脑和文气好回家传给自己的孙子。
谢祁被街坊们蹂-躏过后,连头发都乱了。
曾家阿奶还惋惜道:“若不是你要与咱大姐儿定亲了,我真想把侄女介绍给你。
我那侄女虽不及大姐儿能干,却也不差的。”
谢祁脸红,但坚定地摇头道:“多谢曾家婆婆,我只愿娶沈娘子为妻。”
沈渺听得也脸上发痒,毕竟婶娘们立马又一哄而上围着她,问她什么时候定亲什么时候成亲,甚至连生孩子的吉日都推算出来了。
其实,沈渺如今都不知道这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好似一夜之间,巷子里每每家每户都知晓谢祁要与她定亲之事了。
她问顾婶娘哪儿听来的,顾婶娘说是李婶娘说的,问李婶娘哪儿听来的,李婶娘反问道这是好事儿啊,怕什么!
谢家这么好!
话虽如此,但到底怎么传出去的啊!
沈渺每日进出巷子都要被人打趣,脸都笑麻木了。
偏偏九哥儿的魂找回来以后,对这些“流言蜚语”
很乐在其中。
人家看到他便说恭喜恭喜,他便也笑答同喜。
有人说你也是好福气啊,大姐儿这么能干,他自然而然地接口道是他高攀了才是。
有人问那你们何时成婚啊,他也会笑言届时一定发帖子给您。
回答得滴水不漏。
但回了院子里,他又是那个与她对视都会脸红的少年郎了。
有时候趁着没人注意,沈渺不过轻轻拉过他的手握了握,他便能立刻化身煮熟的虾子,从额头红到胸口——沈渺当然没看见胸口,只是他整个脖子连同锁骨上都通红,她便也合理猜测。
越是这样,她越喜欢逗他。
有时候院子里没人,她偶尔会从背后抱他一下,很快又跑开,然后九哥儿那一整日都会神思恍惚到撞柱撞门绊脚,可好玩了。
以好茶、好点心送走街坊们,沈渺又让唐二、阿桃带砚书进灶房吃烧麦去,别瞎凑热闹了。
顺便让福兴去古大郎家把几个小孩儿都叫回来。
院中一时只剩她与谢祁。
风都安静了下来。
二人相对而立,沈渺见他发髻都被大娘们摸松了,便上前抬起手,想将他毛躁的碎发抚平,谁知,谢祁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去。
他像抱着麒麟时一般,微微弯腰,低头,将下巴抵住她的肩头。
沈渺张开手臂回抱他:“真好。
往后定会越来越好,不会再像从前那般艰难的。”
“原来我也有被上天眷顾的时候。”
他闭上眼睛,深深嗅了一口她身上烧麦的味道,喃喃,“先前我很担忧自己会拖累你。”
“怎会呢?我自认识你,运气越来越好,想来你是有旺妻命的。”
沈渺听着他的心跳,笑着靠在他胸膛。
谢祁的胸膛大体是硬邦邦的,但又有些肌肉的弹性,沈渺没忍住用脸颊蹭了一下他的衣襟。
忽然,灶房门不知被谁撞了一下,发出哐的一声,里头似乎兵荒马乱的不知发生了什么,沈渺顿时脸一红,赶忙将谢祁推开。
谢祁手臂顿在半空中,略带遗憾地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但他很快又弯起眼睛笑了起来,因为沈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把将灶房门推开了。
阿桃和唐二顿时作鸟兽散,在灶房里来回走动,突然很忙似的。
唯独砚书茫然地坐在灶台旁的小凳上,专心致志地吃着烧麦,见沈渺进来,举着手里半个大烧麦,激动得呜呜直叫:“沈娘子,这个和糯米鸡一样好好吃,刚刚吃得我舌头都要吞进肚子里了。”
沈渺被他逗笑:“砚书,可有什么是你不喜欢吃的吗?”
砚书被问住了,还认真思索:“没有。”
他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我每一个都爱吃!
尤其是沈娘子做的,最好吃最爱吃!”
砚书的世界似乎很简单,只有好吃的和九哥儿。
说完便满足地捧着烧麦又大口大口嚼了起来。
沈渺也走过去,用竹夹子从蒸屉里挟了几个出来,自己尝了一口,点点头。
挺好,没翻车,本来以为没有蚝油做不出这种鲜香味,但用豆酱代替也别有一番风味。
蒸好以后,烧麦皮薄如纸,里头的肉油把皮都浸得油汪汪地透明了起来。
吃起来软糯鲜香,放在那透亮又好看,比普通烧麦美味。
而且沈渺包得挺大的,整个就沉甸甸的,吃起来很扎实,即便是大人吃两三个也够饱了。
第一笼蒸的每个烧麦里面都有半个咸蛋黄,裹在糯米粒上,吃起来有种沙沙润润的口感。
第二笼沈渺又多包了几个梅干菜的,吃下去是口口饱满的咸香软糯,味道也很不错。
而且梅干菜就是蒸起来非常非常香。
沈渺蒸好以后端出去,巷子里很快都是香气了,香得顾婶娘都拿了自己做的粉干过来换了几个回去吃,还扯了扯自己身上腰身变紧的衣裳,跟沈渺笑着抱怨:“大姐儿你每日捣腾这么多好吃的,连婶娘都胖了。”
自打沈渺开了店,顾婶娘常来买汤饼、羊肉,后来也爱买烤鸭,自家都懒做饭。
而且家里两个没良心的男人,吃惯了沈渺的手艺养叼了嘴,又开始嫌弃她做饭不好吃了。
气得顾婶娘那日用门栓将门反锁,让他们俩都滚去酒坊打地铺不要回来了。
隔了会,顾婶娘端着烧麦进了院子,拿了一个去给前面看铺子的顾屠苏吃。
试探地问了句:“大姐儿要跟那谢家九哥儿定亲了,你可知晓?”
顾屠苏拿脖子上的帕子擦了擦汗,取过烧麦来就往嘴里塞,吃完了才点头:“挺好啊,那谢家的书生,看着还算正派。”
顾婶娘见他神色平静,松了口气:“你能看开就好。”
顾屠苏小心翼翼地滚着酒缸,嘟囔:“我有啥看不开的?”
等顾婶娘回了后院,他才直起身来,望着黄昏下人来人往的街市。
说来也奇怪,自打观莲节他干过那桩大事儿后,他对沈大姐儿也渐渐变了,往日那些情愫像随着那水波消散了。
或许也是因为,他真的再也无法从大姐儿身上找到她曾经的影子了。
那次以后,他的心也不会疼痛了。
好像一切都过去了,连梦里的大姐儿也消失在他的梦境里了。
他再也没有梦见过她了。
可明明大姐儿就在眼前啊?她热热闹闹在对门过着自己的日子呢。
顾屠苏有时也迷迷糊糊,分不清究竟怎么回事。
***
陈州通往汴京的驿道上,崔宛娘又是一身胡服男装,唇上贴着胡子,正要带着人骑马出城。
她坐在捆着包袱行李的鞍马之上,双手紧紧攥着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强忍着泪,却一次都没有回头。
黄昏黯淡昏黄。
城门边,停着一辆挂着崔字灯笼的桐油马车,车帘半卷,看不清里头的人影,但站在马车旁的侍女,却是崔家大娘子身边贴身伺候的婢女。
车的影子被拉得斜长,有一半投在了城墙上。
崔宛娘忍下难咽的酸涩,挺直脊背,双手轻抖缰绳,开始催促马儿前行。
马蹄哒哒,溅起尘烟。
随着马速渐快,她离城门也越来越远,那辆马车也在漫天黄土中变得愈发模糊而渺小。
崔宛娘想,她把分红的银钱交给沈娘子后,便要立刻返回幽州了,不能耽搁了。
这些日子在陈州她偷偷见了母亲好几回,如今还是要分离了。
此去山高水长,归期难料,这一别,不知下一次与母亲相见又是什么时候了。
可是她不敢回头,怕多看一眼母亲,她都怕自己丧失远行的勇气。
她只能紧咬牙关,在心里暗自发誓:日后有一日,她定要做下难以叫人磨灭的事业来,从此能够堂堂正正地与母亲团聚。
另一头,大内福宁宫里。
赵伯昀批完了今日呈递的奏疏,一口气拨了几十万两银给兖州、莫州等地兴建汤饼作坊,刚刚装满的内藏库又空了一大半。
他不由心疼这银钱,实在太不经花了。
而且剩下那些也保不住——为他凿空西域的使团也要出发了。
赵伯昀默默叹气。
坐了会儿,隐约听见宫墙外市井的喧闹好像比平日里热烈不少,叽叽哇哇的。
对了,今日是院试放榜的日子。
忙着给岳将军建作坊,他倒给忘了。
赵伯昀想起后,便有些好奇地扭头问梁迁:“今年院试的头名是谁?甲榜前三写的文章可递进宫来了?”
今年是他临时增科取仕,所以他比往年更重视些。
而且,他为了给寒门铺路,还禁锢了好些士族三代不可科考入仕。
今年没了郭薛徐姜等大族子弟,想来这榜上一定能多录取些寒门之才了。
结果他满怀期待看向梁迁,便见梁迁露出个略显尴尬地笑来:“头名是谢祁,出身陈郡谢氏;其次是孟庆元,他倒算富农之子,他爹花钱捐了个员外郎,才叫他能进辟雍书院读书。
但除了他……甲榜上一至第二十三名,无一例外,都仍是士族出身的子弟……”
赵伯昀噎住了。
他已经增科扩士,还把最厉害的豪族都抄光了,怎么还是如此!
仅有一名,竟仅有一名。
他长叹一口气。
要叫寒门出贵子,短以时日,终是难啊!
“把谢祁以及孟庆元的卷子都递进来,朕倒要看看那谢祁文章能写得有多好。”
赵伯昀还是不服气,黑着一张本就黑如锅底的脸,阴沉沉地坐在宝座之上,挥了挥手,“不,将甲榜前十的卷子,都递进来。”
第88章肉松吐司
“喔喔喔——”
天刚亮,李家的大公鸡便飞到墙上引颈打鸣。
东边的小屋,窗子上挂着碎布头缝起来的粗布帘子。
李狗儿眼皮都没睁,从被褥里伸出胳膊,在炕头胡乱摸索了一通,终于摸到昨日特意在地上捡的一块小石子。
捏在手里,用手肘向上顶开窗,看都不看便往墙上扔。
石子啪一声打在墙上,惊得一黑花羽毛的公鸡咯咯叫着飞了下来,伸缩着脖子,在院子里迈着腿踱步,时不时咯一声。
他家的鸡如果不管,会一直打鸣到李婶娘冲出来拿勺子打它。
李狗儿重新倒回炕上,抓起李婶娘给他缝的全是大牡丹花的红底厚棉被,蒙住头,准备重新再睡回去,刚又迷糊起来,院子外头又响起熟悉的吵嚷声:
“刘豆花!
你这贼妮子,是不是又偷我绢花了?”
“我没有!”
“你再说没有,瞅瞅你嘴上涂的是什么?那分明是我的胭脂!
你这小泼皮,休要跑!
看我不狠狠撕烂你的嘴!
我都跟你说了上百回了,我不在家时不许乱翻我屋子里的东西,尤其是我的胭脂水粉,你是耳朵塞了驴毛,还是脑子进了水,咋就听不懂呢!”
噼里啪啦,刘家院子不知是不是簸箕被撞倒了。
“哇呜,娘哎,娘快救命啊!
阿姊她要打死我啦!
爹呀!
爹——”
“你叫玉皇大帝来也没用!”
李狗儿顶着一头乱发,两眼无神地拥着花开富贵的被子坐了起来。
他呆呆地扭头看向窗子,一边听刘豆花被她阿姊追打的惨叫、刘家叔叔和婶娘无奈地劝架声,揉着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彻底睡不着了,他满脸困倦地起来穿衣裳。
收拾好了,他推了门去院子里打水洗漱,嘴里含着牙刷子,顺道去灶房生起火来,这样锅炉旁连着的水灶便能顺带烧好一天的热水。
爹娘出远门了,将他托付给沈家阿姊。
沈家阿姊叫他来沈家住,和陈汌挤一挤,方便照顾他。
但他还是想在家里住,便没去。
家里还有这么多鸡鸭鹅要喂,阿娘临走前交代最多的除了怎么烧水怎么烧炕,就是怎么喂鸡鸭了。
等水灶里的水热了,他兑了温水洗脸。
洗完脸,总算精神了,他便俭省地将这水便拿来拌糠皮与麦麸,再切点碎菜叶子,加些没脱壳的谷子,混在一块儿喂给鸡鸭吃。
他娘说了,隔三差五得喂一顿谷子,鸡鸭才愿意下蛋。
李狗儿举着盆子刚进院,鸡鸭便围了上来,咕咕嘎嘎地啄他的鞋子,他一边抬腿赶一边弯腰往竹子食槽里倒上鸡食鸭食。
又给鸭子们换了干净的清水,一切弄好。
巷子里正好响起湘姐儿的远远地叫唤声:“狗儿!
过来吃饭了!”
“来了!”
李狗儿也扯着嗓回了句,便赶忙舀了水洗了手,打开院门,准备去沈家吃饭。
他刚走出门去,只听斜对面“砰”
的一声,刘家的院门被猛地拉开又砸在墙上,刘豆花像一只被爆竹炸得吱哇乱叫的耗子似的蹿了出来,身后跟了个怒目圆睁的凤眼少女:“贼妮子,有本事你别回来!”
李狗儿被吓得贴墙走,经过那怒气冲冲的少女身边,他几乎是点头哈腰:“豆蔻阿姊早啊,好久不见,你从通宝县回来了?”
“是狗儿啊,嗯回来了。”
刘豆蔻瞥了他一眼,淡淡地算是应了,“你去沈家吃饭?你去吧。”
“那我走了。”
李狗儿讪笑着,赶忙溜进了沈家。
沈家院子里早已是一片生机勃勃了。
热腾腾的炊烟在屋顶上升起,像是这天上的云朵都是从各家各户的灶房里喷出来似的。
雷霆和追风围上来嗅他的裤子,他弯下腰笑着搂了搂雷霆粗壮油亮的脖子,左右搓了搓它的狗头:“雷霆好乖。”
一扭头,看到追风也仰着毛脑袋摇起尾巴期盼地望向自己,李狗儿的手顿了顿,犹豫了会,还是先把袖子拉长,手藏在袖口里,垫着衣袖也飞快地摸了摸它的脑袋:“追风也乖。”
付出了摸头才可通行的公验,李狗儿顺利过了沈家的双狗闸。
往里一望,有余都比他来得早。
这会子刚卸下扁担,沈家几个大水缸已经灌得满满当当了,在清晨的光线里波光潋滟。
她正满足地直起身子,刚要抬手抹汗,麒麟便像走钢丝一般,沿着狭窄的窗沿敏捷地跳到不过两指宽的缸沿上,然后便在众目睽睽下,低头喝起了水缸里水。
这可把有余急坏了,啊啊地指着猫。
“别喝这个水,这是要做饭的水,猫毛掉进去可不得了。”
济哥儿赶忙过来将猫提溜抱走了,一边走一边跟猫讲道理,“你不是有杯子么?九哥儿那么些个好杯子都给你了,你怎么又改喝水缸的水了呢?”
麒麟不满地在济哥儿的胳膊弯里喵喵叫。
一人一猫经过了廊下,湘姐儿正仰着脖咕噜噜地刷完牙漱口,漱了好几遍都还皱起一张脸,她浑身抖了抖,连忙伸头去看苦参味的牙粉还剩多少,一看还剩半罐子,沮丧又悲恸地喊道:“阿姊啊,这牙粉也太苦了,啥时候能用完啊!”
“口齿铺的郎中说刷了不易蛀牙,哪晓得这般苦。”
沈渺从灶房端着热好的牛乳出来,正听见湘姐儿那扯着嗓子的哀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自打买了这苦参牙粉,全家刷牙都刷得龇牙咧嘴、满脸痛苦,不知情的还以为沈家的牙刷会蜇人呢,“罢了,明儿咱便去换一个冰片薄荷味的!”
“那还是算了,等这罐用完再买吧,这一罐子也不便宜。”
湘姐儿悻悻地把牙粉罐子放回原处,砸吧砸吧嘴,坚强道,“没事儿,多漱几遍口也就没啥味儿了……哎,狗儿,你来啦。”
李狗儿笑着点头,大步走上前来,瞧见湘姐儿额前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便问道:“你起这么早?刚练完棍法吧?”
湘姐儿应了一声,随手拿帕子胡乱擦了擦额头上汗湿的碎发,说道:“是九哥儿来喊我的。
如今天气暖和起来,天亮得早,我和陈汌都跟着九哥儿绕城跑呢。”
不同的是,陈汌跑完便直接去兴国寺寻邓讼师去了,他如今都跟邓讼师一块儿吃朝食,在家的时候少了,进门在背书出门也在背书,可勤勉了。
湘姐儿心里明白,他盼着快点长大,多学些律法,不光是为了找爹娘,更是憋着一股劲儿,想把那些拍花子的坏胚子都送上菜市口的绞架。
湘姐儿她绕着城跑回来还要练功。
她站桩吐息加跑步练了两月了,回到家再接着练棍法招式,已经学到第三招了。
“不吃朝食就去跑么?”
李狗儿惊讶。
“是啊。”
湘姐儿一开始也觉得累,肚子还饿得咕咕叫。
可九哥儿像是摸透了她的体力,刚开始只让跑两条街的距离,慢慢往上加,最近才加到跑半圈。
如今她竟也习惯了,每天到点自个儿就醒,都不用人催。
瞧见狗儿一脸佩服,湘姐儿胸脯一挺,满脸骄傲:“是这么回事儿,九哥儿说跑步是为了练体格、耐力还有吐息,早起洗把脸,喝一杯糖盐水就出门跑,吃饱了再跑容易肚子疼。”
李狗儿似懂非懂,但打心眼里觉着湘姐儿练武之后变化不小。
她长高了,脸没那么肉嘟嘟的,从胖圆脸变成了鹅蛋脸,皮肤却更亮更嫩,整个人白里透红,看着气血十足。
如今天气还不算很暖和,李狗儿都还睡暖炕、穿棉袄呢,湘姐儿已经只穿夹棉的短褙子,里头就单的一件衫子,她竟说热得很。
天气暖和后,沈家院子里重新又摆了桌子。
沈渺把牛乳和杯子放在桌上,转身去看土窑里的面包烤好了没,顺便叮嘱道:“狗儿、湘姐儿,你们先坐着喝牛乳,回头狗儿还得去私塾呢,可别耽搁了。”
李狗儿便挨着湘姐儿坐下,眼睛盯着那冒着热气的牛乳,直咽口水。
他也是来了沈家才喝上了牛乳的。
“这个给你吧,落苏的杯子。”
湘姐儿替他倒了一杯。
李狗儿好奇地捧着沈家的大陶杯子,里头装了热牛乳,入手暖烘烘的。
沈家的杯子做得又深又大,还带着单耳把手,外头用粉浆精心粉饰成各种瓜果蔬菜的模样,有白菘杯、落苏杯、林檎杯、樱桃杯——这些都是给客人用的。
李狗儿手里的抱着的便是紫色的落苏杯子,圆滚滚的肚子,杯盖上的提溜竟还做成了带叶的茄子柄,做得还挺像的。
湘姐儿用的便不同了。
她捧着杯子喝了一口奶,见李狗儿盯着她的杯子看,她便也笑眯眯地摇了摇手里的杯子:“好玩吧?这都是阿姊的主意。
阿姊之前托陶窑师傅做团膳餐盘时,得先订泥料,当时订了五六捆,做完餐盘还剩下半捆泥料,她就叫陶窑师傅照着九哥儿画的图,刻了一套杯子。
你能看出我的杯子刻的是谁吗?”
李狗儿早就瞧出来了,她的陶杯也是白陶土制成,上头刻绘着一只伸着舌头、咧嘴憨笑的大黑狗头,便脱口而出:“这不是雷霆嘛!”
“对对对!
这些都是九哥儿画的,再让陶窑里的师傅一笔一划照着刻上去,最后用颜料上色。
我们家其他人的杯子也是这般,上头刻着不同的动物。
阿姊和九哥儿的都是麒麟,一个是睡觉的麒麟,一个是扑蝴蝶的麒麟。
济哥儿的是戴帽子的驴头,有余的是小白公鸡,阿桃的是牛,唐二和福兴的是花毛母鸡和黄毛母鸡……可怜陈汌,陶窑送杯子来的时候他还在邓讼师那儿,等他回来大伙儿都挑完了,就剩下张着大嘴的追风了。”
李狗儿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想着陈汌用这样的杯子喝水,还能喝得下去吗?怕不是会总觉得水里有股怪味?
湘姐儿想起分杯子那天的情景,忍不住比划着跟李狗儿说:“他还想跟有余商量着换呢,说只要她肯换,连他攒了一盒糖也送给她,有余聪明着呢,抱起杯子‘不不不不’地往后退,可把我笑死了。”
沈渺蹲在院子里的土窑前,听他俩笑话陈汌,也笑着摇了摇头。
又等了一会儿,她戴上厚实的棉布手套,打开窑门,用铁钳把里头的铁制烤盘拖了出来。
刹那间,四排蓬松金黄的烤馒头散发出浓浓的麦香、蒜香还有些香葱的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今儿个的早饭是不揉面的吐司配牛乳。
牛乳吐司算是最简单的面包了。
在精筛的麦粉里加糖、面肥、鸡蛋、黄油、牛乳,一通搅拌,最后团成一团,发酵两刻钟,面团就差不多好了。
沈渺家里人多,她便一次性做了不少,分成了四大团。
之后再擀一擀,就可以撒上些喜欢的东西,像蜜豆、花生碎、葡萄干、抹茶粉、肉松,看当天想吃什么,放什么都行。
撒好料再卷起来,接着大概重复两次擀和卷的过程,原地再发酵两刻钟,就可以送进土窑烤了。
既不需要揉成手套膜,也没其他繁琐的工序。
沈渺这回做的是咸口吐司:两个黄油蒜香味的,两个香葱肉松味的。
自打有了十二娘,能熬出黄油,还有了牛乳,沈渺做面包再也不用畏手畏脚了!
她有时候吃腻了中式早点,就会烤点面包换换口味。
湘姐儿、济哥儿都对“烤大馒头”
赞不绝口,陈汌上回带了一个给邓讼师尝尝,邓讼师吃完当晚就跟着来了沈记,留下钱,拜托沈渺明天再给他烤两个,说要带回家给孩子一块儿吃。
蒜香味的吐司还得另外做黄油蒜酱,也简单:黄油、蒜末加一点盐,最后再撒上一点荆芥碎。
宋朝虽没有欧芹,可荆芥也有类似欧芹那种独特的清香,加一点点进去代替,烤出来的吐司也香得很。
肉松香葱味的便更简单了,擀面团时直接将肉松和葱卷进去,不需要额外做什么。
做好之后放进预热过的土窑里烤两刻钟,就能出炉。
烤出来的吐司表面带着黄油的焦黄色,切开一看,里面层层拉丝。
这吐司因为加了牛乳和黄油,口感极为柔软,里头裹着蒜末、肉松和葱,趁热咬上一口,堪称幸福。
她还另外煎了蛋,吐司切开把蛋裹进去,就能当成三明治吃。
沈渺在切吐司时,李狗儿早就馋得直咽唾沫了。
他来沈家这几日,才知道原来一日三餐还能这么好吃。
李婶娘平日里节俭惯了,很少带他下馆子,都是自家做饭吃。
虽说李婶娘做饭手艺也不算差,也有几道拿手菜,可跟沈家阿姊的手艺比起来……李狗儿嘴上不敢说,但在心里实在没法站在自家亲娘这边。
除了在家吃饭,其余时候他又被关在私塾里读书,吃的是先生家的饭菜,更没什么机会在外面下馆子。
之前因为给沈家阿姊帮忙,他吃了沈家阿姊送来的烤鱼,那滋味,现在都还叫他念念不忘呢。
后来他娘给沈家阿姊养鸭子,家里便时常能见到沈家阿姊送的烤鸭。
那烤鸭,真是李狗儿长这么大吃过最好吃的鸭子了。
所以他很知道沈家阿姊做饭好吃,可没想到顿顿都这么好吃。
而且沈家阿姊做的这些好吃的,也不是啥都往铺子里卖的,像这些花样百出的烤馒头,她铺子里买不着,外头更是见都见不到。
怪不得沈家阿姊的生意那么红火,这手艺,谁吃了能不惦记呢?
“狗儿要吃什么味的?”
沈渺开口问道。
“谢谢沈家阿姊,我要肉松的。”
李狗儿一提到肉松,眼睛都亮了,他可太爱吃肉松了。
沈渺便给他切了两片肉松吐司,又夹了个荷包蛋,用油纸包好,递给他说:“还有些烫,小心着点儿。”
李狗儿又谢了一声,接过手来。
那吐司热乎又柔软,被他一握,就捏出了手指印,凹陷了进去。
他吹了吹,张大嘴巴便是一口咬下去。
牙齿切入吐司,软乎乎的,就像咬在棉花上。
紧接着,绵软的面包裹挟着咸香的肉松、浓郁的葱香,一股脑在嘴里散开了。
李狗儿吃得腮帮子鼓鼓囊囊,像塞了两个汤圆,边嚼边含糊嘟囔:“真好吃。
太香了这个,烤馒头比蒸的香。”
他吞下一口,连忙又补上一口,嘴角沾满肉松碎屑,手上也满是油光。
两三下,半块吐司就进了他的肚子,没了踪影。
湘姐儿机智地要了双拼,一片蒜香的,一片香葱的,中间夹着蛋,捧在手里吃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满脸都是满足。
满院子都是麦香味,连麒麟都忍不住跳上了桌,蠢蠢欲动地想对桌上还剩下的吐司伸出爪子来了。
沈渺没看见,她专门给有余切了厚厚的两片,有余站在水缸旁边,早就眼睛亮晶晶地等着了。
沈渺把面包递给她,她接过来便冲沈渺傻呵呵地笑,她比起刚来沈家那会儿,神色轻松快活多了,眉眼间一点害怕的影子都没有了。
她没什么烦恼,见人便笑。
客人少时,沈渺看见她乖乖地蹲在院子里,看地上一队蚂蚁搬家,总会满心治愈,不自觉露出笑容来。
“快吃吧,你也喝一杯牛乳,你干活重,得多补补。”
沈渺又给她倒了杯牛乳,“乖乖喝完。
明儿阿姊给你烙你最爱吃的羊肉烧饼。”
有余一听羊肉烧饼,脑袋点得跟捣蒜似的,她太爱吃肉了。
年前济哥儿放春假回来,路上便在南熏门停下,买了好些羊肉烧饼回来给大伙儿吃,有余至今都还记得那味儿呢。
济哥儿洗漱完,正好看见麒麟想偷吃,顺手把麒麟抱下桌,抓着它的爪子晃悠:“你不是刚吃饱么麒麟,咋又想吃了?你这大脸馋嘴猫!”
“喵!”
麒麟可不乐意了,用没伸出爪子的前爪拍了济哥儿一下,气鼓鼓地跳下去,甩着大胖尾巴走了。
“它难不成能听懂我说话?”
济哥儿坐下来,疑惑地摇摇头,又对拿着刀分面包的沈渺说,“阿姊我也要肉松的。”
说着,还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口水。
“好,那我一会儿再烤两个肉松的,你带去书院里吃。”
沈渺手脚麻利地给他切好,又问,“真不用唐二送你去吗?”
济哥儿大口大口吃着,香得来不及咽,忙不迭点头道:“孟弘和说了,让我搭他的车一道去,他家刚换了头大骡子,拉两个人的行李不成问题。
午后他爹娘会过来捎上我。”
家里的驴和牛都要帮阿姊送餐,济哥儿不想让阿姊烦难,和他同个学舍的孟弘和昨日特意来沈记吃汤饼,还热络地邀请他一块儿坐车,沈济便跟他约好一道去书院报道。
他想起孟弘和问他写了几篇文章了,心里便是一阵庆幸——幸好家里有九哥儿在,他昨日已经赶完了所有要写的文章,今日总算能松口气了。
“行,那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再多烤一个吧,你拿去分给学舍里的同窗吃。”
沈渺说着,便准备回灶房再揉点面,顺道招呼忙着烤鸭的福兴、备菜的唐二以及在前头招呼客人的阿桃,让他们抽空吃点东西再忙。
近来唐二熬的甜沫和做的萝卜馅饼愈发好吃了,也不知是不是做熟练了的缘故,大早上就有人来吃。
那萝卜馅饼尤其受孩子们欢迎,时常能瞧见头顶扎着冲天辫的小孩儿,扒拉在餐车边缘,踮着脚递上铜板嚷着要买馅饼。
“济哥儿你吃完,去西巷看看九哥儿和砚书好了么,叫他们来吃早食了。”
今早九哥儿和砚书送湘姐儿回来后,便回自家宅子沐浴去了,还没过来。
沈渺温声细语地交代完,便提起裙子,快步进灶房揉面团去了。
李狗儿瞅着沈家阿姊高挑瘦长的背影,压低声音说起刘豆花挨她阿姊打的事儿:“没想到豆蔻阿姊回来了,这下刘豆花的舒坦日子可算是到头喽。”
湘姐儿没见过刘豆蔻,一口奶一口吐司,好奇地问道:“刘豆花竟然有阿姊?我怎么不知道?平日里没见豆花提啊,也没见过呢。”
“你是忘了吧!
不过豆蔻阿姊我也才见过几次,她打小在乡下陪着刘家阿婆住。”
李狗儿有个万事通的娘,因此也知晓不少事儿,他神神秘秘地小声道,“你可千万别跟旁人说,我娘讲啊,刘家阿婆是个厉害角色,表面上谁都瞧不出来,可私下里净折腾儿媳妇,她是故意把豆蔻阿姊留在身边养,就是想让她媳妇尝尝骨肉分离的滋味,好拿捏人呢。”
湘姐儿惊得张大了嘴巴:“啊?那豆花的阿姊也太可怜了。”
“是啊,所以刘婶娘可疼豆蔻阿姊了。
她很少回来,刘家还一直留着她的屋子,她只要一回来住上几日,家里啥好东西都紧着她。
豆花就只能排在后头了。
你们去年四月才回来,所以不知道这些事儿。
豆蔻阿姊这两年大概都是过完年回来住些日子就走。”
湘姐儿和刘豆花要好些,心里自然更偏向豆花:“原来早上外头的动静是豆花挨打闹腾出来的啊……幸好我阿姊性子好,不打人。”
“而且我娘说,刘家今年把全家攒的钱都拿去给刘大哥儿在外城买铺子了,豆蔻阿姊的嫁妆这下又没着落了。
虽说已经跟人定了亲,可照这样下去,估计得留到二十出头才能嫁人了。”
李狗儿吃饱了,打了个饱嗝,“怪不得她这回回来脾气大呢。”
湘姐儿还不太懂这些弯弯绕绕,只是满脸钦佩地看着李狗儿:“狗儿,你咋啥都知道啊?”
“我娘说的。”
李狗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沈渺出来打水,听见两个小娃娃凑在一块儿一本正经地唠这些家长里短,心里觉着莫名有些好笑。
果然人类的本质是八卦啊。
她刚要迈进灶房,阿桃急匆匆跑过来喊道:“娘子,那个汤郎君又来啦!”
沈渺一听,赶忙快步赶过去,果不其然见到了崔宛娘。
只见她站在铺子里,正仰着头瞧墙上的画,却没有坐下。
沈渺让她进来坐坐,吃点东西,她却回头微微一笑,说道:“不了,我这便要启程了。
这个,沈娘子拿着。”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布包,等沈渺靠近时,她才在她耳边小声道:“这里头是一张六百贯的交子,去年汤饼作坊的分红。
拿好了。
财不外露,回屋后你再打开。”
沈渺一听,连忙点头,飞快收进怀里。
崔宛娘见她这般迅速藏钱的动作,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下彻底放心了。
她牵着马,与沈渺道别:“那我便走了,日后作坊若有什么事,我会托人送信回来。
沈娘子,祝你开年生意兴隆……再会了。”
崔宛娘背光站着,身影莫名瞧着有些孤独,沈渺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难过,上前抱了抱她:“崔娘子,你一路也要保重身子。”
崔宛娘被她这温暖的怀抱一拥,只觉心头一软,愣了好一瞬,才抬手轻轻拍了拍沈渺的背:“多谢,我走了。”
说完,她转身出了铺子,利落地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沈渺送她到铺子门口,一直站在原地看她策马前行,直到过了桥再看不见了,才转过身去,结果就吓了一跳。
谢祁站在后堂与前铺相连的那道门上,他头发才半干,没有全束起来,湿湿的发落在脸颊边与肩头,正倚着门框含笑望着沈渺,抱着胳膊也不知默默地瞧了多久。
“吓我一跳,你怎么不出声?”
沈渺斜他一眼。
谢祁无辜地耸耸肩:“是济哥儿唤我来的。”
沈渺不和他贫嘴,她怀里藏着六百贯呢,如今只想赶紧回屋悄悄拆开看一看六百贯的交子是何模样,再看看要去哪个钱庄兑钱。
“你去吃吧,等会凉了。”
沈渺走上前,摁住了他的手臂,把人翻过来转了个向,便推着他往院子里去,随口便唠叨道,“头发怎么不烤干了再来?一会儿你去炕上烤头发去,别出来吹风了。”
谢祁那么高大的一人,被沈渺推来推去也不反抗,还弯着眼笑得春风拂面一般,只会乖乖应:“好。”
真好啊,他心想。
被痛苦狠狠地冲刷过终究又站了起来,崔家阿姊如今看着过得不错。
这便足够了。
他装作不认得。
嗯,他本不应认得汤郎君。
沈渺一把九哥儿摁在板凳上,给他手里塞了两片吐司夹蛋,让唐二给他倒一碗汤来——九哥儿不喝纯牛乳,她心里都记得。
谢祁坐在树下,手里是温热喷香的食物,眼前是忙碌又活泛的沈娘子,风静静地吹来,檐铃叮当响。
他幸福地垂下眼,咬了口葱香烤馒头。
嗯,好吃。
大内,福宁宫中。
赵伯昀手里抓个卷着饼的烤鸭,正俯身端详谢祁的卷子。
谢祁的卷子两尺七寸长,平整地摊在他的御案上。
且不说这文章写得如何,单单是这卷上的字,便让赵伯昀服气了——那么长的卷子,全文千余字,没有打格的痕迹,每个字都是方正工整的小楷,写得端正有力、无一字涂改。
便是刻印出来,都能当活字印板了。
孟庆元的字,虽是甲榜第二名,就已不如谢祁多矣,他的字一看便是为了科考练的,工整清晰,却刻板得没有灵气了。
谢祁难得就难得在,他的字足够好看,哪怕是写小楷,笔锋里也尽是风骨。
再看他的文章,赵伯昀已经有些口干舌燥了。
谢祁的文章乍看没什么华丽的字眼、绝妙的用典,他像是平铺直叙地述说着事情,但却如滔滔江河一般,写得流畅博大。
他通篇不强说理,却足够令阅卷者达意,像是手执匕首,冷不防刺破暗夜,漏下一地天光。
赵伯昀来来回回看了数遍。
院试于科考而言,不过第一步罢了,因此题目也很简单,最后一场的考试,只是取了《论语》里的:“君子学,以致其道”
一句。
可他却写出了赵伯昀想要的答案:学当务于有益、有效,不可盲目为之。
既学有所得,便当践诸于行,怀“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之志。
这是韩愈的诗。
学以致用,不驰于空想,不骛于虚声,心怀真谛,永不言弃。
可恶,写得这么好。
赵伯昀心里骂骂咧咧,狠狠地嚼着烤鸭。
他不得不承认,拔擢其为第一甲第一名,实至名归。
世家与寒门的差距,全在这些卷子里了,也在他们截然不同的眼界与心智中。
赵伯昀坐在宝座上,望着满桌的卷子,喟然而叹。
他开辟雍书院,便是为了让小官小吏之家及良家子弟,也能受到与官宦士族等同的教化。
他增科,也是为了多给他们进身良机。
他抄家,为他们先扫除了那些盘根错节、不遵政令的世家。
可最终还是不能一蹴而就。
赵伯昀面色黑沉、胖脸紧绷,呆坐片刻,忽然猛地站了起来,决心化悲愤为食欲,准备进偏殿吃鸭子去——这些事都急不得啊,还是需要时间。
幸好他还年轻,还等得起,终有一日,他的朝堂上一定也会有不少能超越世家的寒门子弟,他们的才学能耐不输任何人,能为他匡扶社稷。
结果才刚刚迈开步子,便见梁迁袖子里揣着个火漆封蜡的卷筒,急匆匆从殿外上前来:“官家,有御史以密折弹劾乐江侯数件不法事。”
第89章春日午后
晌午一过,铺子眼见冷清了。
除了不睡觉的她和要去书院报道的济哥儿,家中那些醉碳的宋朝土著们一到点便头昏眼花,纷纷进屋歇晌去了。
此时,微风拂动阳光的影子,东一块西一块地照亮小院。
桂树被雪冻得光秃的枝丫长出新叶了,砖缝里也开出了零星的贴地野花。
在阳光最好的东南角,沈渺用两张旧矮桌拼了张小床,铺上苇席,猫狗都不约而同躺在那晒太阳。
皮毛被暖融充沛的阳光洒透,麒麟晒得露出肚皮,摊成了一长条猫。
连追风滚得灰朴朴的毛都晒得根根分明、蓬松柔软。
沈渺进屋替济哥儿收拾去书院的行李,经过院子瞥了眼晒得懒洋洋的猫狗们。
天气太冷,她一个冬天没给狗洗澡,雷霆还好,本就是黑狗,看不出脏。
追风可不得了了,她日日见灰毛的追风见习惯了,今天突然想起来——哎不对啊,我这不是奶黄色毛的狗吗?
曾经那么小的狗崽子,刚来家的时候像个敦实饱满的奶黄包,还是流心的那种,摇着小尾巴跟着人脚边走,还爱咬人裤脚,瞧着便叫人喜欢。
如今真看不出原本那可爱样子了,成了个大号脏脏包。
手痒了。
她眯了眯眼,一会儿就把狗给洗了。
追风原本侧躺着,睡得打呼噜还流出一滩口水,却莫名浑身一抖,于是又把自己往阳光里挪了挪。
沈渺走进济哥儿的屋里,他已将包袱拾掇停当。
沈渺手里拿着用油纸包好的三个大吐司,塞到他包袱最上层,嘱咐道:“你换洗衣裳可有多捡几套?鞋子也要拿两双。
对了,顾婶娘送的紫草皂角装了么?往后天渐渐热了,蚊虫也多起来了,用紫草皂角洗身子洗脸,不容易叫虫叮了。”
“带了,都带了。”
沈济把随身的零碎东西塞进了塔链里,搭在肩头,用带子系好,仰头笑道,“阿姊别操心我,我能顾好自己。”
沈渺笑着给他把包袱皮打个结实的结,拎在手里掂了掂重量:“我本就不操心你,你是家里最不用人操心的了。”
沈济低头笑了笑,犹豫了会儿,又抬头对沈渺道:“阿姊,我想跟家里买一些速食汤饼和腊肉肠。
回头唐二哥要是得了空,劳烦他给我捎到书院去,成么?”
沈渺奇怪道:“自己家人,做什么要买?我已经给你装上些了。”
“不是我吃的……有个事儿阿姊听了可别恼。”
沈济小心地瞅了瞅沈渺,揉了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去年你给我多带的汤饼,叫我送同窗吃,我没分出去,全卖了。
你给我的俩炉子,我便常煮速食汤饼卖。
那汤饼用小锅小炉子煮,比冲泡的香多了。
不加腊肠和白菘卖十八文,加了就收二十文。
没承想,我这小买卖还挺抢手……”
沈渺瞪大了眼睛瞧着济哥儿,他生得浓眉大眼、乖巧懂事的模样,哪曾想竟会有心在书院里做起煮泡面的买卖。
不过,她还是问道:“二十文?你卖得是不是太贵啦?”
见阿姊没骂他,沈济松了口气,赶忙细细解释:“书院里的同窗大多家境殷实,二十文于他们而言,连根好毛笔都买不着。
而且我们出去不方便,书院里难得能吃到好吃的。
阿姊,你指定想不到,书院里好些人虽说没阔绰到能带书童陪读、有仆役使唤,可他们好些人热水不会烧、被褥不会套、帐子都不会挂。
所以我给他们煮一碗汤饼才收二十文,他们都觉着实惠得很。
我也不用管生意好不好,他们想吃汤饼了,自然会来找我,卖一碗是一碗。
这都是读书之余才做的。”
沈济连忙说清楚,他可没有荒废学业。
沈渺这下明白了,怪不得年前济哥儿有那么多钱买羊肉烧饼,还给家里连人带猫狗都买了一个。
原来这孩子脑筋这么活络呢。
不愧是我们沈家的孩子。
沈渺忍着笑,勾了勾手指,小声问道:“你如今攒了多少本钱啦?”
“我这小本买卖比不上阿姊。”
沈济笑着伸出两根手指:“两贯。”
呦还不少呢。
“行啊,那你拿钱来,我给你批些汤饼。”
沈渺也不客气,伸出掌心,沈济立即从自己衣裳内袋里摸出一串钱,“阿姊拿着。”
沈渺掂了掂铜钱,真没想到济哥儿在宿舍里给同学煮泡面还能挣钱。
这东西不是打一壶热水,或自个取个炉子来煮一煮就行了么?
“阿姊你这样勤快的人是不懂的,我们书院课业繁重,好些人读得头昏脑涨,散学后啥也不想干了,平日里吃饭都让同窗帮忙捎带,有时吃饭都坐床榻上吃,所以宁愿花钱买煮好的汤饼。”
沈济看出了沈渺的不解,笑着解释道。
他一边说着还回身摸索着什么,终于从枕头底下翻出个缠枝花银镯子来,塞到沈渺手里,忽然抬脸看着她说,“阿姊,这本想过年当新年贺礼送给你的,但我只给你买了,怕湘姐儿没有心里难过,便一直没寻到机会拿出来。
你刚从金陵回来那会儿,头上只剩一根磨花老旧的银簪子了,我那时便想过了,我要攒钱给你买更多更好的首饰戴。
以后我的阿姊也要像旁人一般,能整天珠翠满头地招摇过市,如今我总算攒到一个了。”
买这只镯子的银钱,有他在学堂帮人抄书挣的,也有卖速食汤饼挣的,还有是从日常吃喝嚼用里节省下来的银钱。
他攒了很久很久。
他看着一脸吃惊的沈渺,慢慢地笑了:“虽说阿姊比我厉害,已经挣下那么大一番家业了,我们家也不像曾经那样捉襟见肘了。
但这是我的心意,也是我对自己许下的诺言。
这是第一只,日后……我还会给阿姊买新的。”
买很多很多。
当初他便想给阿姊攒一副头面出来,这份心依旧没有变。
他瞥向阿姊发髻上的白玉簪子,他知道那是九哥儿给阿姊的。
但九哥儿是九哥儿,他是他。
哪怕日后阿姊与九哥儿成亲后,什么都不愁了,他还是会给阿姊买首饰的。
沈渺低头看着手里银亮的镯子,有些愣住了。
直到院门处传来有人喊沈二郎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
她心里莫名有些酸酸的,轻轻锤了济哥儿的膀子:“你好端端的买这些做什么?你才多大啊,不用操心阿姊。
你看阿姊像舍不得花钱买首饰的人么?阿姊只是不好这个,否则早买一匣子了。
还珠翠满头招摇过市呢,我可不敢,不叫偷儿摸去,也要扭伤脖子的。”
沈济抓起沉沉的包袱,咧嘴一笑:“我不管,我就给阿姊买。
我走了,阿姊你别送了,大中午的也回屋歇歇吧。”
说着便拔腿跑了。
他跑出门好几步,忽然又返身回来,突然张臂紧紧搂了沈渺一下,可他什么也没说,便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与赶车的孟父行了礼,便爬上了门口停着的骡车。
“你做的题呢?快借我瞧瞧吧,我还剩一篇题目怎么也解不出来。”
孟弘和已经坐在骡车上了,他脸上戴着圆又沉重的水晶叆叇,一边哀求沈济借他写好的题本,余光瞥见沈济那生得温婉清丽的阿姊送出门来,赶忙又坐直身子,往上托了托鼻梁上滑落的镜架,露出压红的鼻骨,还很礼貌懂事在车上对她行了叉手礼:“沈家阿姊好,我们走了。”
赶车的孟父也冲她点点头。
沈渺攥着镯子,最后只来得及说一句:“麻烦您了,路上慢点。”
随着骡车驶过,阳光跟着在逼仄低矮的屋檐上一片片滚落下来,济哥儿被晒得眯起眼,回头对她挥了挥手,骡车便驶出巷子,拐过了桥。
沈渺低头,把镯子套在了腕子上。
她手腕细,镯子后头的活扣压到最小,戴着还是有些晃荡。
但她举起手来对着阳光欣赏了好一会儿,才笑着把镯子往胳膊上撸,卡在小臂上,用袖子遮住了。
回了院子,她便毫不犹豫开始洗狗。
洗雷霆还算比较好洗的,它一脸生无可恋地蹲坐在那儿,被沈渺浑身搓出了泡泡,又拿狗梳子狠狠梳了一通,很快冲出了一地的脏水和浮毛。
沈渺没想到原来雷霆也够脏的,只是看不出来。
洗完黑毛都亮得发光了。
洗追风便吵闹了,追风站起来扒在墙上,浇一瓢水便嗷呜一声,叫得寂静的院子里全是它的狗叫声,沈渺都怕吵到街坊邻居,赶忙捏住它的嘴筒子:“不许叫了!
尽吵人!”
一松开还是低低呜呜嚎叫。
之后好不容易冲干净拿梳子给它梳毛,它还敢回头冲她龇牙咆哮,沈渺抬手就往它嘴筒子上扇了一下,威胁道:“再闹晚上不给饭吃。”
这下眼神清澈了,怂怂地吧唧吧唧嘴,再不敢闹了。
两只狗洗刷干净,沈渺又就着地上的脏水把地拖了。
忙活完这一遭,她才把麒麟搂在怀里,到铺子里坐下。
偶尔来几个客人买卤肉,买了便走了。
沈渺正闲得发慌,都闲得开始数街上路过几个人了,冷不丁,瞧见砚书身上挎着个小布包,从巷子里急匆匆地跑了出来。
“砚书,你这是要往哪儿去?”
沈渺撸着昏昏欲睡的猫,扬声问道。
砚书闻声扭头,见是沈渺,赶忙转身走过来,跟她行了个礼,才乖乖回话道:“去给九哥儿买眼药。
哥儿眼皮忽然痒得厉害,我方才一看,他眼角都红透了,再耽搁,怕是要肿起来了。”
“怎么会这样呢?早起还好好的呢。”
沈渺蹙了蹙眉。
砚书却神色镇定,双手抓着包带:“沈娘子别担心,没大事儿,指定是春日里花粉多闹的。
去年也有这么一回,沾了花粉以后便痒痒,去赵娘子眼科医馆买眼药滴上两日就好了。”
“那你快去吧。”
沈渺说着也站了起来,把麒麟放下,拍了拍身上的猫毛,“那九哥儿岂不是一个人在家里?我去瞧瞧他去。”
“他还在歇午觉呢。”
砚书说着却还是把家门钥匙掏给沈渺了,挤了挤眼道,“嘻嘻,那敢情好,沈娘子若得空,便帮我照看会儿九哥儿,我不出一刻钟便回来了。”
沈渺看着手里那串钥匙哭笑不得:“你不会把九哥儿锁家里了吧?”
“不然怎么办呢,万一我走了有贼上门如何是好?沈娘子你不知晓,九哥儿特别招贼,以前出去住客栈,店里那么多间房,就咱们那间遭贼了。”
砚书挠挠头,他真把九哥儿锁在屋里了。
“方才怎么不知道来寻我帮忙呢?”
沈渺忍俊不禁,赶忙摆摆手:“你快去吧,那我现下便过去帮你看着些。”
砚书吐了吐舌头:“书院的监生过几日也要开学了,所以九哥儿常嘱咐我,等他去了书院,我要是遇上些小事儿,不要总来麻烦沈娘子。”
沈渺叹口气,挥挥手:“去吧去吧。”
砚书便笑着跑走了。
沈渺垂眸看了眼手里的钥匙,捏了捏,便往西巷走去。
穿过各家的晾衣杆分割的婆娑光影,沈渺开了谢祁家的院门。
和她家热热闹闹的不同,谢祁的院子里空荡荡的,两边竹竿拴着两根晾衣的细麻绳,其后便仅有一棵樱桃树了。
沈渺回身合上门,走进了静悄悄的屋子。
九哥儿的屋子也十分简单,她轻轻推门进去,便是一扇屏风,左侧有棋桌和蒲团,上面还摆着没下完的残棋。
右侧是书案,书册垒成山,大小不一的数根毛笔挂在笔架上,另外还有一只笔筒插着好些画笔。
画筒纸篓摆在案边。
转过屏风便是床榻了。
乌檀木无雕饰的床,半挽着素色的床帐子,他今日穿过的宽袖外衫挂在一旁的木架子上。
窗上蒙了青纱,又放下了苇帘,因此屋子里像水底一般,有些昏暗却又有光漏过帘子经纬编织的缝隙,水波般在午后微风中轻轻荡漾着。
谢祁裹在缎被里,在忽明忽暗的春日中,睡得正熟。
床榻边还有张小圆凳,应当是砚书坐的,脚踏上还放着一碟子吃了一半没吃完的蛐蛐饼、一本全是画的画本。
沈渺瞧着那画本眼熟,坐到凳上拿起来一看,才发现是个全图画的绢布折本,看上头那画风,八成是九哥儿替他画的。
他给砚书画了好几个寓言故事,一个情节一幅图,有《日喻》、《小儿不畏虎》、《卖油翁》、《鸲鹆效言》等等,倒是画得很有趣,每幅画的右侧或左侧还有墨书榜题大致说明内容,但不看字也能猜得出画的什么。
有点后世连环画的味道了。
砚书这样不识字的孩子,肯定很喜爱,这绢绘本外头还仔细套了书封,看得出每日摩挲得纸张都起毛了,但却没有一点损坏。
沈渺含笑小心翻完,便也放回原位。
尘埃在斜射进来的细微光线中沉浮,沈渺无事可做,只得用手掌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谢祁睡着的样子,
他微微侧头睡着,身上的亵衣发皱睡得卷起,蹭开的交领处露出线条明晰的下颌与脖线,隐约还能望见喉结下一点锁骨。
沈渺忽然发觉,原来九哥儿的喉结上有一颗淡淡的小痣,因为太小了,便显得很不起眼。
她莫名盯着那颗小痣,看了好久。
渐渐西斜的光,与冰裂纹窗棂的影子,尽数落在他闭上的眉眼上。
光照得他脸颊与耳廓发亮,睫下与鼻梁却投下密密的影。
再往下。
是九哥儿湿润微红的钝圆唇角,望之有种柔软的温柔。
目光有些慌乱地从他唇上移开,沈渺撑着下巴的手指不自觉蜷了起来,下意识在深深浅浅的昏暗中放轻了呼吸。
向上游移的视线却无法遏制,她将他的睫毛一遍遍数过。
幸好没一会儿,砚书便蹑手蹑脚地进来了。
沈渺才发现自己竟然看得入迷,连忙站起来,与砚书对了个眼神,略揉了揉坐得有些麻的腿,便赶忙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
就当她没来过!
沈渺出去时还抚着胸口庆幸。
砚书瞧着沈娘子出门去了,这才转过身来,踮起脚尖将身上挎着的小布包高高挂起。
而后,又顺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葫芦琉璃瓶,嘴里还念念有词:“那赵医娘说,一日滴两次,一次滴两滴……”
他心里牢牢记着这药量,生怕一个不小心给忘了,或是记混了。
正自顾自默念着,冷不丁一转身,“哎呀亲娘哎!”
吓得他一蹦三尺高,伸手一把抱住了身旁挂衣裳的黄梅架,扯着嗓子道:“九哥儿,你醒了?什么时候醒的呀?你醒了怎么不吭气,差点没把我给吓死!”
砚书手里还紧紧攥着那琉璃瓶呢,刚才一扭头,瞧见九哥儿竟睁开了眼,他这心猛地一紧,差点就把刚买来的眼药摔了。
谢祁眼神直愣愣地盯着床帐子,游魂似的,没听见砚书的话。
“九哥儿你睡迷糊了?”
砚书慢慢松开黄梅架,伸头一端详,嘴里不禁嘀咕道:“走的时候就眼皮红啊……”
怎么现在一看,不仅脸红到脖子根了,连胳膊都是红的?
真奇怪啊,以往沾了花粉不会如此严重啊。
***
沈渺快步溜回了自己家中,阿桃他们都起来了。
湘姐儿在巷子里跟刘豆花兴跳花绳,两个小姑娘头上的辫子随着蹦跳一甩一甩的。
陈汌在院子里捧着书,一边踱步一边念念有词地背诵。
有余蹲在自家驴子旁,拿着半根萝卜,啊啊叫着逗驴子吃食。
牛三十在清理棚子,将新割来的草铺了进去。
大伙儿都忙活开了。
沈渺轻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迈进灶房。
只见灶房里堆满了好几个箩筐,原来是送菜的农户已将今日的蔬菜瓜果送来了。
她托白老三当了中间人,与白家村的几家农户都签了契书,他们会每日给她送一回新鲜的瓜果蔬菜,要比在集市上菜贩子手里收的便宜不少。
这让她的团膳成本控制得刚刚好。
唐二和福兴正站在桌案前切菜备菜,在桌案上切得笃笃作响,唐二见沈渺进来,手上刀停了停,对沈渺往菜筐那努了努嘴:“娘子,今日菜贩额外送了一篮子香椿,说是树上新摘的,特意送来给娘子尝尝鲜。
俺瞧着那香椿嫩得很,就多给了他几文钱。”
“好,正该如此,送菜的农户挣得辛苦钱,我们不白拿他们的东西。”
沈渺晃了晃被美色熏陶得都恍惚的脑袋,把九哥儿全晃出去后,便蹲下来,把装满了香椿的篮子提溜起来一看。
里面都是刚从枝头冒出来的香椿芽,边缘微呈波状,泛红的叶片嫩生生的。
这时节正是吃香椿的好时候啊。
“那我们今儿就吃香椿。”
沈渺也被这香味浓郁馋到了,又交代道,“明日农户再送菜来,让他们多收罗些香椿来,有多少要多少,咱铺子里正好可以卖一阵子的香椿拌条索。”
“俺记下了。”
唐二应了声,将切好的菜分别放在大盆里。
除了固定的那几样面食和招牌菜,时令菜也是沈渺铺子里的一大特色。
春日里能吃上香椿拌面,过些时日还能品尝春笋、芦笋和豌豆尖;夏日有麻辣蝲蛄、烤鱼和鲜虾面;秋日便要吃羊肉、莲藕、萝卜、板栗;冬日则要上各种锅子。
两人帮着备菜,沈渺便撸袖子开始做今日的快餐。
刚把饭菜炒好,和唐二、福兴一起装车,就见闲汉和年婶娘已经在铺子里喝茶等着送货了。
年婶娘还带来一兜花生,递给沈渺说道:“这是我自己煮好再晒的,吃了不上火,嗓子不会疼。”
“一看就好吃,多谢婶娘了。”
沈渺眉眼弯弯,笑着道谢,又回过头想叫有余出来跟年婶娘说说话。
年婶娘却连连摆手,撑着车辕跳上了牛车,说道:“别叫她了,让她好好干活。
我走了,免得耽搁了娘子的事儿,叫人等急了可不好。”
沈渺摸了摸十二娘的大牛头,让年婶娘慢点。
回去没多久,铺子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沈渺忙完一波客人,才得空拿了三个馍,又倒了一碗羊肉汤,打算去御街上自己那半间铺子看看灶台砌得怎么样了,顺便给泥瓦匠送饭菜。
那铺子帮忙砌灶台的匠人,还是贺待诏介绍的。
贺待诏如今每天在沈渺的鸭场那边干活,忙不过来,就把这活计分给了和他要好的其他泥瓦匠。
贺待诏找来的这个蔡瓦匠干活十分利索,就是不爱说话,你若不问他,他便一声不吭。
每次都得沈渺主动问他活儿做得如何了,要是银钱不够或是有其他啥事儿,尽管开口。
沈渺问了好几回,他才结结巴巴地说:“能不能每餐再多给一个馍。”
沈渺做的白面馍,个个都有两个手掌合起来那般大,她每次带两个馍一碗汤,原以为足够了,没想到这蔡瓦匠胃口大不够吃,又不好意思说,硬是饿了好几日。
今日沈渺便记着多带一个。
她正要出门,却瞧见刘豆蔻一脸踌躇地在铺子门口徘徊。
沈渺臂弯挎着篮子,与她打招呼:“豆蔻,好久不见了。”
大姐儿是认得刘豆蔻的,豆蔻比她小几岁,小时候也一起玩耍过,不过她大多时候不在汴京,所以交情不算很深。
刘豆蔻连忙堆起笑容,上前问道:“沈家阿姊,你是不是正要招工?我娘说你在找厨子呢。”
“是啊,但我要力气大、壮实些的,厨艺也不能太差。
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沈渺一听,心中升起一丝期望,她为找厨子的事儿也是愁得焦头烂额。
如今矮子牙保都还没信儿呢。
刘豆蔻红着脸点点头:“是…是我的……”
沈渺眨了眨眼,一脸疑惑。
刘豆蔻一咬牙,索性豁出去了,一股脑儿全说了:“我家凑不齐我的嫁妆了,我和丁大郎说好了,两家都穷得叮当响,干脆不要彩礼和嫁妆了,他来汴京城找活干,我们俩以后自己过。”
在这时候,嫁人没有嫁妆可是件很没脸面的事儿。
刘豆蔻说着,难堪得眼圈都红了,但还是接着说道:“丁大郎,沈家阿姊还记得吗?他爹以前在金梁桥上卖馄饨,现在他们家在外城的城门处卖。
他自小就长得高大,如今都有五尺四了,每天帮着卖馄饨,力气可大了。”
沈渺在大姐儿记忆的角落里搜寻,找出个疑似的人影,可还是没什么印象。
于是她摇摇头说:“我不太记得了,不然你让他明儿上门来试试?”
刘豆蔻一听,喜上眉梢,连连点头:“好好好,我一定让他早些来。”
沈渺也笑了,又忽然想起湘姐儿和李狗儿早上讲的八卦,便小声问道:“你阿婆愿意放你回来么?”
刘豆蔻眼神复杂地点点头,眼里流露出一丝悲伤和自嘲:“是啊,她老了,没多少日子了,终于良心发现肯让我回来了。
我终于不用再当阿婆折磨阿娘的那把刀子了……”
沈渺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的,你爹你娘都记挂着你。
就算没有嫁妆也无妨,以后你成了亲,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刘豆蔻眼里这才有了笑意,她看着沈渺,掩嘴笑道:“沈家阿姊也要定亲了是吗?我都听说了!
那谢家郎君生得真好看,和阿姊般配得很。”
沈渺眼前忽然闪过一截光影里的脖颈,那凸起的喉结上还生着一颗小痣,那颗小痣会随呼吸而颤动的喉结颤动着……
她倏然红了脸,轻咳一声:“别说我了。”
刘豆蔻抿嘴窃笑,又跟沈渺道了谢,便十分有礼地与她道别,还一直愧疚自己耽搁了沈渺的时间。
沈渺也与她客气了几句。
望着刘豆蔻离开的背影,沈渺心里想,豆蔻这性子不是挺好的么?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听见巷子里传来一声能掀翻屋顶的咆哮:“刘豆花!
你身上穿的谁的短褙子呢?你个贼妮子,又翻我衣箱子是不是!
给我过来!
你把湘姐儿松开,别躲在湘姐儿后头,看我不打死你!”
“娘!
娘!
你快来看!
阿姊又要打人了!”
沈渺:“……”
得,这结论下早了。
她默默拎着篮子过桥而去,路上还遇到了带着手下的蔺教头正穿过金梁桥。
沈渺笑着远远地与他打了声招呼。
谁知蔺教头却眉头紧锁,走上前低声对她说:“沈娘子留个心,衙门里好似在重查三年前的纵马案,某正奉命去寻当年卷宗上的证人。
也不知上头是个什么思量。
只是……那卷宗上正好瞧见了沈娘子的铺址,还有你家爹娘、你们三个兄弟姊妹们的姓名……”
沈渺心里奇怪,这事儿当初不是定成意外了么?赔了十几两银子便草草了事,怎么现在又翻出来了?
“多谢蔺教头告知,我会留心的。”
沈渺福了福身。
蔺教头点头,摁着腰间佩刀,大步离去。
她站在桥头,陷入了沉思——为何突然又要旧案重提?难道上头双目重现光明终于发现这是冤案了?
唉,不管了。
沈渺叹口气,往御街走去了。
他们这些小民啊也管不了,有时意识到这一点也挺叫人悲哀的。
如她一般的小老百姓,其实就像汹涌波涛里的一片浪花,不管遇到什么大风大浪,也只能随波逐流。
人家说是冤案便是冤案,人家说要重审便重审,她这个当事人家属,反而无力得很。
公平公正在弄权者面前,不值一文。
沈渺出门去了,沈家铺子里却来了个正经的贵客。
阿桃、唐二、福兴、湘姐儿、陈汌站成了一排,微微张着嘴,呆傻傻地望着眼前之人。
“宁娘子,你今儿不是来喝羊肉汤的?”
汴京城里最吃香的官媒人——宁娘子怀里抱着一只绑住脚的活大雁,正努力摁着那大雁总想扑腾的翅膀,抽空答道:
“今儿不喝汤,我是受谢家之托,前来行纳采之礼的!”
“你们家娘子呢?”
第90章香椿拌面
灶房里,沈渺系着一条碎花布围裙,两只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精瘦有力的小臂。
她将香椿焯过水,再过一遍凉水。
之后才把香椿整齐地码放在菜板上,拿起一旁的菜刀,“哒哒哒”
地切了起来,不一会儿,案板上便堆起了一小堆细碎的香椿段。
一股独特且浓郁的香气也弥漫了出来。
湘姐儿和阿桃悄悄趴在灶房的窗子外头偷瞄,见沈渺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做起香椿炒蛋来了,不禁蹲下来对视了一眼。
“娘子都开始行六礼了,怎的那么平静呢?”
阿桃捧着下巴。
“我也不知啊。”
湘姐儿也学她捧起了下巴。
方才宁娘子刚走,沈渺便兴冲冲地宣告晚上吃香椿拌条索和香椿炒蛋,还说春日里不吃这一口鲜,就白过了这春天。
“我怎么觉着吃香椿炒蛋比成亲这事儿更让娘子激动?”
阿桃懵懵的,扭头问湘姐儿,“香椿有这么好吃么?”
结果湘姐儿吸溜了一下口水,肯定道:“好吃。”
阿桃:“……”
她默默扭过头来,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事——沈娘子在御街的快食铺子里被气喘吁吁的唐二叫回来时,一进门便见到宁娘子怀里那只脖上扎了大红绸花、脚扎红布条的喜庆活雁了。
沈娘子自然也一看便明白了。
在沈娘子回来之前,宁娘子已被阿桃、福兴、湘姐儿和陈汌等人激动万分地迎到院子里坐下,吃上了糕点与热茶。
他们还围着宁娘子叽叽喳喳激动地问了好多话了,譬如谢家来人了吗?来了谁呀?在哪儿?谢家都说了什么呀?甚至还问谢家哪儿抓来的活雁,也太有心了。
连珠炮似的,问得宁娘子都快回答不过来了。
《礼记》中记载:纳采,用雁。
这是从周朝便延续至今的婚俗了。
雁是候鸟,秋往南飞,春复北归,来去有时,从不失时节;且性坚贞,一只亡,另一只不再择偶,便有了忠贞和白头偕老的吉祥寓意。
但是近来活大雁愈发难寻了,活雁即便托人去猎也昂贵得很,如今好些人家都用鹅或者木头雕的大雁来糊弄了。
富裕些的人家会打一对铜雁。
谢家送来这大雁又漂亮又大,棕褐色的头,有一条宽阔的白色眉纹从嘴基延伸到颈部两侧,羽毛丰满,这么大一只,扑腾翅膀的样子力气还不小了,好似还是头雁呢!
几人激动坏了,结果那会儿沈渺进来看见大雁和宁娘子,只是一笑。
之后落落大方福身:“宁娘子有礼了。”
“奴家也给沈娘子道喜了。”
宁娘子忙起身见礼,她见沈渺神色自若,没有一点扭捏做派,先在心中一赞,又温言解释道:“沈娘子虽无父兄,但还有一伯父,奴家本要前往外城与其相商此事,但谢家特意从陈州遣派而来的主事之人叮嘱,让我来沈娘子家中提亲说合即可……因此今日我便冒昧而来了,望沈娘子不要见怪。”
阿桃听了两眼发亮:这时候行三书六礼,是不需要成婚的男女双方在场的,只需有媒人和家中长辈就够了。
但沈娘子没有父母,按礼数是要把沈大伯和丁氏请来的,但哪怕是她这个后头才买来的仆役都知晓,沈娘子与她大伯一家子早不来往了!
谢家……不,应当是九哥儿早已知晓她与沈大伯不合,特意与家中父母交代了吧?
呜,九哥儿心真细,还处处以沈娘子为重!
阿桃察觉到这一点,心里便像吃了蜜糖似的,甜滋滋的。
果然,沈娘子也笑起来答道:“没有见怪一说,父母不在,伯父伯娘又不慈,我与伯父家早已闹僵,由他们来裁决又有何用处呢?他们更不会为我预备嫁妆,这婚事我自己拿主意又有何妨。”
好生直白犀利。
阿桃又在心里狠狠称赞了自家娘子一声,我们家娘子好飒爽!
不愧是当家惯了的娘子!
坦荡!
这一番话,宁娘子也明白这位沈娘子的性子了。
正好,也不必兜圈子了,宁娘子当即便起身双手捧起毛色光洁、体态优美的大雁,递给沈渺,正色郑重道:“奴家奉谢家之托,今日特来向沈家纳采。
这只大雁,是谢家的一点心意,还望沈娘子收下,以此鸿雁传情,启两家之良缘。”
沈渺便伸手将大雁接过,抱在怀中,又掏出两贯钱来,递给宁娘子:“辛苦宁娘子跑一趟了,请收下。”
“谢家已给过了。”
宁娘子伸手推了,又露出笑来:“这便算行过纳采之礼了,回头沈娘子派人去金明池畔将这大雁放了便是。
对了,等到了纳征时,谢家会列出聘礼的礼书,并派人抬聘礼来,沈娘子这边也要列出嫁妆单子,还要备上女方的婚书,届时一同交换。
最后两家人再请个精通阴阳五行的先生,算好婚期便算定过亲了。”
阿桃竖着耳朵比沈娘子听得都仔细,心里都在畅想到时谢家抬聘礼来会是怎样热闹又排场的情形了,高兴得都想跺脚蹦跳了,结果沈娘子也只是点了点头,将自己要筹备的两样记在心里,又谢了宁娘子一次:“多谢宁娘子提点了,不如再坐坐,晚些便留下用饭吧。”
“不了,我还有几家要去说合呢。”
宁娘子知礼地婉拒了。
“那我送送宁娘子。”
她便送宁娘子出门去。
回来后,她见院子里大大小小都默默望着自己,还奇怪道:“怎么了?都看着我做什么?可是饿了?等会我们吃各式各样的香椿如何?还有,唐二你一会儿便帮我将大雁放了吧,别叫它这样一味绑着脚了。”
于是唐二便懵懵懂懂地捧着大雁出门去了。
阿桃总觉着沈娘子太淡然平静了些,这可是她的终身大事啊!
“阿姊你怎么好似去衙门里办差事似的。”
陈汌也搂着雷霆这么说。
湘姐儿当时在旁边啃着卤鸡腿,跟着摇头:“不不不,阿姊方才好像再和宁娘子约着一块儿上街赶集买菜似的。”
阿桃狠狠点头,就是就是。
沈渺想了想,做作地从怀里抖出一条帕子来,在毫无湿气的眼角掖了掖道:“哎呦,真是太高兴了,叫我喜极而泣了。”
院子里顿时一片寂静,只有胖麻雀飞过头顶的吱吱声。
沈渺收起帕子一笑:“好啦,这不是早说好的事么?我心里是高兴啊,只是没露出来。
时辰不早了,我去做晚食了,你们自去耍吧。”
阿桃便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沈娘子进了灶房,开始洗早上农户送来的香椿芽,她垂眸操持厨事,神色一如往常。
“是沈娘子太厉害了,遇着这样大的事儿也面不改色。”
阿桃下了定论,缩回了扒拉在窗沿上的手,回前头铺子里做自己的活儿了。
窗子里,沈渺正伸手探进竹篮,从中摸出几个圆滚滚的鸡蛋。
“咔咔”
两声脆响,鸡蛋在碗沿上轻轻一磕,金黄的蛋黄和透明的蛋清便顺着裂缝滑进了碗里。
她拿起筷子,快速地搅拌起来,搅得蛋清蛋黄上下翻腾,不一会儿就融为了一体,之后便把切好的香椿段一股脑儿倒进蛋液里,撒上一小撮盐,滴了几滴香油,再拌了一会儿。
起油锅,等油温热起来,便将搅拌好的香椿蛋液缓缓倒入锅中。
蛋液一入锅,便发出“滋滋”
的声响,瞬间在锅底摊开,边缘开始泛起金黄的小泡泡。
与此同时,那股香椿的独特香味也随着热气蒸腾而起,弥漫在整个灶房里。
蛋液逐渐凝固,等底部变色定型后,沈渺便手持锅铲,动作轻快而敏捷地将蛋整个翻面。
香椿的绿色星星点点地镶嵌在金黄的煎蛋中,香味也愈发浓郁。
用小火慢慢煎至两面金黄,出锅!
沈渺闻了闻那香味,满意地盛入盘子里。
有些地方吃香椿不焯水,觉着有损了香椿的香气,但沈渺为了吃得健康还是焯了水。
香椿虽然好吃,但不焯水容易食物中毒。
焯水后过了凉水,还是能保持嫩芽原本具有的脆嫩甘美的,芳香也不会全然消失,但的确会比不焯水更淡一些。
而且一旦焯水,红色的香椿便会变成绿色,不如原本那么好看。
谷雨前的香椿口感好,含有的亚硝酸盐也少,这吃一茬便够了。
沈渺把煎蛋放边上,接着开始做香椿拌面,刷锅时,她顺便抬眼瞥了眼窗外,窗子底部偷瞄的两个小脑袋瓜已经不见了,外头院子里安安静静的。
她放下丝瓜囊,背过灶台,抚了抚胸口,深深呼吸了好几个来回,又悄悄打了一瓢水洗脸,才将自己那一直那自从宁娘子出现后便跳得格外剧烈的心跳渐渐平复了。
好险,方才在外头好悬没崩住。
这辈子啊,若是算上大姐儿与荣大郎的婚姻,她这副身子是二嫁。
但若是说她自己,这个身子里属于她的“魂灵”
……两辈子加起来,却是头一回要与人成婚。
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究竟下了多大的决心。
沈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重新拾起菜刀,一刀一刀切着面条。
旁边煮水的锅已经沸了,她放了些豆芽进去焯水,又很快捞出来过凉水,和方才炒蛋没用完的香椿一起放进碗里备用。
她忽然想起前世爷爷问她为何一直不肯结婚,是不是因为现在社会压力大、工作忙,还是因为身边的朋友结婚后过得一地鸡毛?或是想做不婚主义者?还是不喜欢男生?
最后一个可能性险些把正在喝茶的沈渺呛住。
爷爷却一脸无辜:“你说嘛,不论你是什么理由,爷爷都支持你。”
沈渺便笑了。
她一直都知道,她的爷爷比其他一味催婚的家长更开明,所以才会如此平气和地与她探讨着这个问题。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她一个一个否认了:“工作确实忙、压力也确实大,但不是因为这个。
朋友结婚后弊大于利的确有警醒的作用,但也不是为了这个,我身边也有纯爱战士,两人过得很相爱幸福的。
更加不是不婚主义、性别原因了。”
“那是为什么呢?”
当时沈渺望着外头万家灯火,声音放轻了些:“我就是想寻到一个我真心喜欢,他也真心喜欢我的人。
一定要我喜欢的,很喜欢的。”
上辈子她没有遇到,便一命呜呼了。
但这辈子,很幸运的,她早早便遇见了。
一艘北上的漕船,一碗香菇肉酱烩面,一袋酸酸的沙果。
缘分那么浅,却又千丝万连。
沈渺想着旧事。
手上却自如地接着做拌面的浇头:蒜末、葱花,芝麻;将花生米炸香,再碾成碎倒进去,泼入热油,香味便立刻被激发了出来。
之后再往里加酱油、香醋和盐。
搅合搅合,简单又喷香的浇头便好了。
把面煮熟,捞出,再往碗里分好每一份面、豆芽、香椿、切碎的香椿煎蛋,泼上刚刚调好的浇头。
这面沈渺还打算明日开始卖呢,今儿便给大伙儿都尝一口鲜。
沈渺推开窗:“福兴,去叫九哥儿来吃饭。”
又扭头唤阿桃,“面好了,摆桌子。
等会都自个进来拿。”
沈渺的话音刚落,铺子里便有客上门,正扬声问:“请问有人吗?”
“有人有人!
您稍等啊,马上来了。”
阿桃把桌子摆好赶忙出去招呼。
沈渺从灶房里往外看了眼,那似乎是个中年男子,穿着件精美雅致织锦袍服,外头还罩着昂贵的蝉翼纱。
她只瞥见了一眼,因为那男子背着手又往铺子另一头走了,正好奇地昂首四顾,又似乎被墙上九哥儿的字画吸引去了。
好些新来的食客一进门都是这副模样,九哥儿的字和画都实在太打眼了。
沈渺铺子里还专门有国子监或是书院的文人来提前订桌子办文会呢,还每回都要坐在那《炙鸭图》附近的长桌。
说起来,九哥儿这些字画真为她招揽了不少文人墨客。
沈渺便没在意,继续低头擦拭条案和灶台,顺便扭头嘱咐进来端面吃的湘姐儿和陈汌慢点,面碗还烫着。
不一会儿,阿桃便进来道:“客人说闻见了香椿的味道,也想吃一碗。
娘子给他做吗?可是咱们还没写在食单上呢。”
沈渺道:“没事儿,给他做吧,做这个快,正好顺手。”
“那与客人说多少文一碗呢?”
沈渺略想了想,这时候的香椿没有后世那么贵和稀有,这东西就是个野菜,而且也没其他什么肉,便道:“收十二文便好了。”
阿桃嗳了声便出去答复了。
沈渺在灶房里听见她脆生生地对那华服客人道:“能做,十二文就能吃一碗。
您随意坐,咱们店里还有三文一碟辣白菘、醋花生,您看要不要也来一点儿?”
那中年男子有一把好嗓子,声线清润,像是笑着说的,轻轻飘了进来:“行,那便都来点吧。”
“好嘞,你稍等,我这就给您送来。”
阿桃又多卖了小菜,高兴地回来开腌辣白菘的缸子了,还和沈渺低声地评价道:“娘子,今日这客人生得好俊啊,看着年纪都四十几了,可还是好俊啊!
是我见过除了九哥儿外,最俊俏的人了。”
沈渺被她说得都好奇了,低头问:“真有那么俊?”
四十几岁了还能用俊俏来形容?这可不容易。
男人花期短啊,不论古今中外皆是如此,甚至如白老三,可怜的很,那是连花期也没有。
“真的。
那么高!
有九哥儿那么高。”
阿桃还比划上了,“娘子一瞧便知,我真没夸大。”
沈渺把面拌好了,也跃跃欲试起来:“那我亲自把面端出去瞅一眼,三寸丁谷树皮看得多了,还没见过和九哥儿差不多高的。”
她把面碗放进托盘里,端着掀开了门帘子。
铺子里此时仅有那中年男子一个客人,他背对着沈渺,背手站在《炙鸭图》面前,果然很高,一身明丽古雅的织锦孔雀翎青蓝大袖衫,外罩挺括的纳纱,穿得好时新的中年人啊。
“郎君,您的面好了。”
沈渺唤了一声。
他便转过身来,看见不是阿桃,眼里似乎有一丝波动掠过,旋即便微微一笑,问道:“你便是沈娘子?”
沈渺看见他的一瞬,果然明白了阿桃为何会说好俊了。
真的好俊。
他俊美非在皮相,而在骨与神,朗目疏眉,如春日般明秀,即便眼尾生了些皱纹,唇上留了一截短短的胡子,都无碍他的容貌引人瞩目。
沈渺都晃了一下神,福了福身:“是。”
他笑意更深了,将她上下打量,见她手里还端着托盘,便在身边的桌边坐了下来:“放在这里即可。”
沈渺便端了过去,他瞥见那盛面的黑陶碗又称赞一句:“好陶碗。”
阿桃这时也端着小菜出来了,听见了男人的话,便得意地道:“郎君好眼光,这是我们家还未过门的姑爷给娘子买的。”
那男子刚拿起筷子,闻言手顿在半空,睁圆了眼看过来。
沈渺脸一红,捂住阿桃的嘴,边倒退离开边陪笑道:“呵呵,这小妮子香椿吃多了脑壳吃昏了,您…您慢用啊。”
她赶忙把人拖走,低声道:“什么未过门的姑爷啊,不能用这个词。”
“那怎么称呼啊?”
阿桃眨巴着眼,闷闷地在沈渺的掌心里问。
问得好,沈渺被噎住了。
身后似乎还传来了那中年男人低低的笑声。
沈渺脸更红了。
不过这时髦的郎君生得好似还有些面熟,总觉得哪里见过似的。
沈渺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来,但这位郎君一定是头一回来。
面貌长得这样出色的人,只要来过一回,沈渺觉得自己应该是不会忘记的。
她怔怔想着进了院子,湘姐儿、陈汌已经呼噜呼噜地吃着面了,吃得头也不抬。
唐二还没回来,有余又去挑水了。
趁着刚刚招呼客人的空,九哥儿已经过来了,似乎是怕沾到花草树木,他和砚书远远坐在廊子下,福兴进了灶房把他们俩的面刚端出来。
沈渺见谢祁眼皮泛红,便走了过去。
谢祁眼睛痒又滴了药水,一直分泌着眼泪,看不清人,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去寻沈渺的身影。
他眼里湿湿的,眼眶又通红,莫名有种小媳妇偷偷哭过似的。
“眼睛好些了吗?”
沈渺走到他面前,落在身边的手握了起来,忍住了心里想抚九哥儿眼睛的冲动。
只是见他这样,也不免有些担忧。
“好些了没事。”
谢祁抬起脸来,对着眼泪朦胧中的沈娘子露出安抚的笑来,“已滴了药,过两日便好了。”
他抬起头,衣领下脖颈的线条便随之紧绷。
沈渺克制地没往下看,有些僵硬地笑了笑:“那便好。”
顿了顿,她忽然想起来大雁的事情应当要对九哥儿说,便将宁娘子已经来过的事情细细说了。
谁知谢祁先是喜,后又奇怪:“可我怎么没接到家里的信?”
又问道,“我家是谁来了?”
纳采后便要问名,家里应当要来个长辈送庚帖啊。
“宁娘子没说呢。”
沈渺挠了挠头,她对这些流程细节也不熟悉,便也坐到谢祁身边,想了想道,“宁娘子只说之后纳征的事情。”
这不对劲啊,谢祁便更加不解了:“纳采、问名、纳吉之后才是纳征,怎会不提前头的,只提了后头的?”
按理说阿娘与爹爹不应当做出这样无礼的事,即便不亲自来,也该从族中叔伯中挑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来才是。
沈渺摇摇头:“或许已安排好了,因此宁娘子便没说吧。”
谢祁却不放心,用帕子捂着泪流不止的眼,当即叫过专心嗦面的砚书来:“砚书,你去一趟春庄,让留在春庄看庄子的家仆,拨两个出来,快马回陈州问清楚。”
“嗳。”
砚书立刻加快了嗦面的速度。
沈渺赶忙制止道:“没事,明儿请人去问问宁娘子再做打算吧?别叫砚书那么晚了还出城去了,不安全。”
砚书嘴里塞着裹满了浇头和香椿碎的面条,茫然地看了眼谢祁又看了眼沈渺,不知要听谁的了。
最后还是谢祁软下声音:“罢了,那你便听沈娘子的吧。”
砚书喜悦地点点头,又低头嗦面了。
“你也吃吧,一会儿凉了。”
沈渺把面条移了过去。
谢祁眼模糊不清,但早已闻见了满院子的香椿味道,笑道:“雨前香椿嫩如丝。
我方才一进来,虽看不清,却已闻见了沈娘子家中春时的味道。”
谢祁要动筷时,铺子里又传来了那食客呼唤的声音。
沈渺赶忙起身,按住了吃了一半要起来的阿桃:“我去吧,你先吃。”
她撩起帘子走进去一看,那客人已将面都吃得干干净净,连小菜也没有剩下。
正用随身的巾帕擦嘴呢。
“哎呀,这条索好吃极了。”
那中年男子扭头看向沈渺,赞个不停,“这香椿叶厚芽嫩,香味浓郁,拌起条索来真是不错。”
“您用得好,我们也开怀呢。”
沈渺也笑道,“回头您常来。”
“会的。”
那中年男子含笑掏出半串钱来放在桌案上,“不必找了,这碗香椿,是春日第一鲜,值得这个价。”
沈渺顿时笑得眼如月牙,她就喜欢这样大方的客人,于是殷勤地感谢道,“过些日子我们铺子里还会上棉菜,把棉菜混进糯米粉里,做成棉菜糍粑也很好吃,到时候您来了我送您一盘。”
“那便多谢了。”
那中年男子笑着点点头,起身准备离开了,他走到铺子门口,忽然又回头问道,“沈娘子可知晓这附近有没有好糕饼铺子,我不常在外采买,想订些喜饼都没处去。”
沈渺道:“您家要办喜事?恭喜。
金梁桥往北有一家魏家糕饼铺,开了二十年了,做得味道很不错,您可以去问问。”
中年男子又笑:“多谢。”
便转身要走了。
沈渺实在觉得他面熟,尤其笑起来的样子,心里一冲动,便追了两步问道:“方便问郎君的名姓吗?回头郎君若是再来,奴家万一不在,也好交代伙计们送棉菜给您。”
那中年男子刚回过头还没回答,沈渺却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随后是砚书忽然变得万分吃惊的声音:“沈娘子我还想吃一碗……哎?郎君你怎会在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