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一时兴起的少年游很早就在林祈云记忆中模糊了,因为那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早晨,没有萧宴池,他也会日日驰骋在山水清河中,春衫凭栏,打马游街,看满堂花醉。
但那对萧宴池来说极为特殊,以至于他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行遍清河千里的那段日子,是他灰暗人生里的第一抹彩。
他身负贫瘠仇恨,最开始对林祈云始终疏离冷漠,本以为能叫人知难而退,挽回自己神志不清的错误。
那个显赫如朝阳的少年却只朝他笑了笑,而后弯下腰,无数次牵起他的手——
于是仇恨开始在柔和中缓慢沉寂,他百感交集,又心湖微澜。
而后,他所有岁月开始生动。
林祈云给了萧宴池他从未体验过的好。
他带他走遍山川河流,来到夜色灯会,萧宴池记得林祈云帮他带上狐狸面具,指尖挑过流苏,擦过了他烧红的耳尖;也记得少年仗着酒意微醺,登百尺花楼击鼓鸣钟,千灯淡月,世间颜色比不过他意气风发。
萧宴池从不知道人还能这样活。
那时天命风流的少年郎满脸都是因醉意而生的神采飞扬,他对所有红袖香囊视而不见,从与月色同高的花台上如飞鸟般跳下来,晕晕乎乎的踩着高檐翘角,问萧宴池:“眼前花啦,你能不能接住我?”
萧宴池没回答,抬头直直撞进了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里。
檐铃被风吹得轻响,长帆在灯色下卷动,夜色中的风一直吹入萧宴池心底,掀起了死水的波澜。
他伸开手,看着林祈云想:萧宴池,你有点疯了。
他将人揽进怀里,听他在耳边笑,发丝蹭上他脸颊。
他心跳如雷,垂着眸想——可除了他世间还有谁会这般待我。
数十年没有感受过的欢欣跟暖意覆盖了他神经的每一寸,他似乎对怀里人有着天生的亲近与渴求,即使思维在叫嚣着冷静,呐喊着克制,但他还是不得不面对自己对这份温暖的贪恋,可耻的承认——他好像在动心。
这并不冲突。
萧宴池悄悄想,这并不会妨碍他走向那条与魔鬼交换的道路。
所以任性一点没有关系。
他微不可察的往林祈云颈间偏了偏头,眷念似的闻见了花香,等到怀里人隐隐清醒过来,吐息落在他耳侧,萧宴池才将人扶稳,一言不发的看着林祈云找准平衡。
“今天喝的有点多,”
清河的少主白净的脸上浮动薄红,揉着太阳穴醒酒道,“回清河要被骂了。”
“会有人敢吗?”
萧宴池问道。
“好多人敢,”
林祈云抬起眼,薄薄的眼皮折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云梦姓裴的,蓬莱姓顾的,南疆某个玩虫子的,还有一条幼年期就会喷火的龙。”
萧宴池沉默一会,“……你有很多朋友。”
“嗯,他们以后也会是你的朋友。”
林祈云转过头来,朝他弯下眼。
萧宴池有些意外的看他。
林祈云沉吟一会,忽然问道:“你知晓你的生辰八字吗?”
“……”
在萧宴池对人世贫瘠的认知里,他知道的生辰八字只会用于一个地方。
结合上面那句话,他心里逐渐涌现一个想法,携带着心潮滚滚而来,而后又被他强硬的推回去。
不可能,少年微微偏过头,红黑鎏金的狐狸面具顺势掩下来,似乎连痴心妄想也一起盖住。
但林祈云又追问道:“那出身门户可以告知吗?”
“……”
萧宴池有点听不清楚林祈云在说什么了,他心跳声太吵,盖住了耳畔所有声音。
他知道自己在误会。
萧宴池想,他不过一个籍籍无名的凡间散修,又不是出身金贵的世家小姐,哪里配得清河少主。
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林祈云在问他别的事情。
但他还是怀着自己也说不清的心思,堂而皇之的轻声道:“临沂萧家,富商…嫡系出身。”
听见嫡系两个字,林祈云像是松了口气般,了然的点了点头。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有人扯住他手腕,一把将他拉退几步。
“烧了蓬莱的仙草,你倒是跑得快!”
火冒三丈的怒吼从身后传来。
林祈云酒意未完全散去,脚步虚踏间差点没站稳,身旁的萧宴池眼疾手快的扶住他,两人一起回头看去,只见紫衣银饰的乌发少年眼神在二人间巡逡。
尚且年少话还没那么少的乌洵眉头拧紧,捏紧林祈云手腕直白道:“他是谁?”
林祈云见是熟人,戒备兀的散了,他朝乌洵笑了笑,“新认识的朋友。”
“仙门大选鱼龙混杂,你知道他是谁吗就随便结交?”
乌洵蹙起眉,明显表达了见到萧宴池第一眼的喜恶,“你是不是还喝酒了?快跟我回去,再不回去真人可就亲自来找你了!”
什么也比不上灵霄亲自来抓人更劝得动林祈云。
林祈云闻言酒立刻就醒了,他松开萧宴池的手,也没注意少年那一瞬间表情的沉冷,“师尊真要来?我才走了几天,他何至于?”
乌洵扫了眼紧抿着唇的萧宴池,这人身上莫名的阴沉感让他实在不舒服。
便只一眼就收回目光,没好气的朝林祈云继续道:“你烧了蓬莱的灵药,顾青榆现在已经在敲灵霄的门了,你说真人能叫你好过?”
“……可顾青榆再把她的仙医梦做下去,我清河就没有活的灵物了。”
林祈云辩解了一句,转身朝萧宴池看去。
清瘦的少年负手站在一侧,朝乌洵无声散发的恶意在林祈云转过身来时不到片刻就消失得一干二净,表情变化流畅自如。
夜凉如水中,萧宴池身后是无数昏黄的灯火散出的光晕,衬得他肤色莹润,眉目漆黑,面具鲜红色的流苏点缀着眉眼,像是画中人。
林祈云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觉得正红艳色真是极配美人。
“我记得你入围了大选末轮,”
林祈云瞟了眼乌洵黑成锅底的脸,朝他笑道:
“我们明天见。”
*
萧宴池原想风光无量的见他。
散修场里他虽是刚入门的练气期,但天赋一事从不讲情分和道理。
剑修路途上他初露头角,大选中的所有人就能隐隐窥见他来日锋芒,不然他也不会只练气期就能收到清河酒阁的入场卷,还能在仙门大选一直站到最终场。
那天他对上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世家子弟,萧宴池只见世家出招走势就知道这场没什么好打的必要,只想着快点结束,完全没想过——
对方会下毒。
那世家也不知道买通了谁,一见局势无法转圜,震袖挥剑时,三枚毒针便极隐蔽的在空中一闪,径直朝他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