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沈夫人含笑点头:“承你吉言。”
殷莳看了沈夫人两眼:“我看姑姑像是乏了?”
沈夫人接过递过来的梯子,就势下坡:“是,说了许久的话,的确是乏了。”
三夫人笑道:“瞧我们这些当嫂子的,忘记你舟车劳顿,竟扯着你说了这许久的话。”
大夫人气得不轻,但大夫人是掌着中馈的长媳,也不是吃素的,站起来嗔道:“还不都是你,一直扯着妹妹说话,亏你还是她亲嫂子。”
三夫人:“……”
殷莳别过脸去。
可不能在嫡母吃瘪的时候笑场啊!
小辈们先退下,由大夫人和三夫人簇拥着沈夫人往她的院子去。
云娘等几个大点的在道边目送她们,羡慕道:“以后我们出嫁了,家里能给我们留院子吗?”
婉娘当然也不知道。
所有的妹妹们都看向大姐姐殷莳。
殷莳说:“看你们姐姐们的院子,如今在做什么。”
大家都失望了。
已经出嫁了姐姐们的院子,许多都重新分配了。
当姑姑的嫁去了别人家,她旧日的院子自然要分配给下一辈更小的侄子、侄女们用了。
有的甚至是分给了长辈的侍妾。
只有像沈夫人这样高嫁的,给娘家长脸,也给娘家实在的好处,娘家才为她保留从前的院子。
待遇超群。
大家都叹:“四姑姑命真好。”
也有人叹:“三姑姑就可怜了。”
有人反驳:“大姑姑早早生孩子没了,岂不是更可怜?”
更有人说:“那那些没长大就夭了的姑姑岂不是最可怜?”
又叽叽喳喳起来,只不过氛围和之前完全不同,争执了几句后,只觉得这话题实在没劲透顶。
都不用殷莳出面劝,她们几个自己就泄气了。
“谁知道以后我们是什么样子呢。”
这个时代的女孩子真可怜呀,婚姻、未来甚至健康都不受自己掌控。
殷莳越发觉得自己推迟成亲、推迟生育是对的。
她们的大姑姑,十六岁就死于难产了。
但殷莳看着泄了气又惶然的小姑娘们,爱心泛了起来。
她揉揉最后说话的这个头顶:“别说傻话,你们一定都好好的,以后啊,夫婿赚大钱、当大官,长命百岁,做老封君。”
这年纪便是愁,也就愁那一刻,被大姐姐这样笑着宽慰,那些惆怅惶然就散了,笑容重新爬上了女孩子们的脸。
殷莳对云娘和婉娘说:“曹家和乔家,都是和我们家门当户对的人家。
男方你们也都亲眼见过至少一回,长什么模样也都是知道的。
你们嫁过去了也都呼奴使婢,家里也会给足嫁妆,到时候你们自己手里有钱,夫君若待你们好,就好好持家,夫君若待你们不好,就把好自己的嫁妆,好吃好喝,专心教导孩子,以后享孩子的福。
别亏待自己。”
婉娘磕巴道:“会、会待我们不好吗?”
“笨。”
殷莳笑拍她的额头,“我是说假如。”
大家都笑起来。
“姐姐。”
云娘牵了殷莳的袖子,温柔地说,“你一定也会很好的。”
大家都知道,莳娘姐姐的婚事耽误了,她年纪大了不好找,已经从挑人变成被挑甚至被挑剔了。
长辈偶有龃龉的时候,母亲们也会拿莳娘姐姐的事挤兑三婶婶伯母,气得三婶婶伯母直翻白眼。
但她们小一辈之间的感情还是挺好的,大家都喜欢这个姐姐,希望她也能好。
殷莳微微一笑:“当然。”
“嫁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过法。”
“怎么过,过成什么样,还是在自己。”
这厢大夫人和三夫人簇拥着沈夫人来到了她出阁前的闺房。
众位夫人在厅中会亲的时候,下人们已经把沈夫人的行礼箱笼都送过来了。
沈夫人的婢女正在忙碌。
沈夫人上次回来这里已经是九年前了。
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是院中那株西府海棠比上一次回来看到的要粗壮很多,烙下时间的痕迹。
沈夫人抚着海棠树干轻轻感叹:“一晃眼又这么多年了。”
转头却看到院角几杆竹子,失笑:“这竹子是新栽的?”
九年前回来那竹子都又高又粗了,如今却是细细的几杆。
“是。”
三夫人解释,“去年忽然开花了。
后来便给移了去,又新栽的。”
大夫人插入两人中间,笑道:“妹妹看看,可还有什么不合心的?”
沈夫人嗔道:“劳嫂嫂们这般费心,怎会有不合心的。
这处处都妥帖,可知嫂嫂们心疼我。”
她两个嫂子十分受用,拥着她往正房里去。
正房里已经很有样子。
跟早上三夫人来看的时候已经不一样了。
大户人家女眷出门在外,大到马桶花瓠,小到手炉,都是要从自家带的。
如今房中全是沈夫人自己的常用之物,
三个女人在房中对忙碌的婢女们指点一番,看收拾得差不多了,大夫人正准备说让沈夫人好好休息,她们先撤,这时候却有她手底下的婆子匆匆来寻她,禀报:“表少爷让人把箱笼挪到外院的客房去了。”
大夫人和三夫人都吃惊:“怎么回事?”
后园的山房是一处极为幽静雅致的居所,殷老太爷亲自选中给探花郎住的。
婆子道:“表少爷道,他是外姓,怎好与姐妹们一起住在后园。
怕碍了姑娘们的名声。”
三夫人嗔道:“这孩子,什么外姓,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搁在太爷眼里,他比那亲亲的亲孙儿还要亲呐。”
这话听在大夫人耳朵里颇为刺耳。
因为殷家长房嫡长孙就是她的亲儿子,怎么可能顺耳。
大夫人道:“还是跻云思虑周到。
咱们光想着是一家亲,又总觉得跻云年纪不大,心中总当他是个孩子。
可跻云都已经是官身了,和县台大人平起平坐呢。”
沈夫人神情不变,顺着大夫人的话音说:“可不是,我也总是觉得他还是孩子,可一晃眼,他也这么大了。
晓得心疼妹妹们,也不枉他被称一声兄长。
就依了他吧。”
大夫人问婆子:“老太爷可知道了?”
婆子道:“这不知道,我从山房里过来的。”
“跻云那里,谁陪着呢?”
“听说大老爷和晟大爷,还有三老爷和诚大爷。
都在客院盯着呢。”
听到殷大老爷和殷三老爷分别带着各自的长子帮忙安顿沈缇,大夫人、三夫人俱都放下心来。
沈夫人责备道:“怎地还劳动他大舅、三舅。”
二人忙道:“他是娇客,应该的,应该的。”
大夫人、三夫人百般热情,安顿好了沈夫人,告辞离开。
沈夫人脸上的笑容在两个嫂嫂离开后隐了去,唤了人来:“去,把那不孝子给我唤来!”
待她洗漱过,又换了家常的衫子,外面婢女通禀了一声,掀开了竹帘。
沈缇微一低头,提着衣摆迈了进来。
“母亲今日舟船劳顿,又亲戚相见,动情伤怀,还宜早些歇息。”
少年探花放下衣摆,“有什么事,不如明日再说。”
站在那里,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沈夫人气得深吸一口气。
摆摆手,房中婢女们便鱼贯而出。
次间里只留了母子二人。
沈夫人骂道:“你又作什么妖?”
沈缇对“作妖”
这个说法很不满:“自船在怀溪靠岸,孩儿自问无一失礼数之事,如何就得母亲一句‘作妖’。”
沈夫人道:“你自己心里明白。
青薇山房是家里最好的一处院子,是你外祖父夏日里自个用的。
你舅舅们都住不上。
你外祖拿出来给你用,你做什么不知道好歹,辜负你外祖一片心意。”
沈缇正色道:“岂敢辜负长辈,此事已请大舅舅代孩儿与外祖父分说了。
山房当然好,只是与姐妹们相邻,难免时时碰面。
我自是不怕,只怕于姐妹们名声有碍……”
“呸!”
沈夫人打断他,“少说得冠冕堂皇,当娘是傻子吗?君子守诺,沈跻云,你是想毁诺!”
少年撩起眼皮:“我从不曾答应,何来毁诺一说。”
“不过是父亲母亲一厢情愿,强迫于我。”
“我说过,我可以不娶。
父亲母亲却似聋了一般,硬是听不进。”
“我若再争,便成了不孝,只能忍而不争罢了。”
明明小时候虽然犟,但好好讲道理,他还是能听得进去的。
可他如今长大了,满腹的学问连皇帝都称赞,他认定的事,沈夫人真的很难改变他的想法。
沈夫人便闭眼,仰头抚胸。
沈缇也不含糊,沈夫人一作这般姿态,他一撩衣摆便直挺挺跪下了。
膝盖小腿和青砖地板碰撞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
倒把沈夫人吓得睁眼,一看便心疼起来,拍桌子:“你是非要气死我!”
沈缇垂着眉眼,以恭敬的姿态,说反骨的话:“儿子自是不敢。
母亲若认为儿子不孝,不必管真假,请家法便是。”
哪里有不敢,沈夫人看他是很敢。
“算了,我也不与你摆那胡闹姿态。”
这儿子头太硬,沈夫人只得放弃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路数,以礼压他,“但是沈缇,你习的是圣人书,须得知道婚姻之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别说你只是中了进士,你便是来日成了大学士,你要娶妻,一样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跑不了。”
“冯洛仪不可能做你正妻,家不容,国不容!”
“我和你爹,也不可能容你不娶。”
“你心里都明白的,不是吗?若不是你都明白,我又怎能将你强迫来怀溪?”
“你其实清楚得很,只有这样才是两全之法。”
“——全了孝道礼法,也救了她。”
第22章
沈夫人一口气说许多话,沈缇只垂着眼睛沉默。
无法反驳,他其实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他只是对这种无力感感到生气。
小时候以为长大后考中进士就可以大施拳脚,天下无不可做之事。
真长大了发现不是那样。
原来一个人受的束缚如此之多。
沈夫人喝了口水润润喉咙,放下茶盏正打算再说,外间忽然响起婢女的声音:“夫人,太爷那边来人,请夫人过去叙话。”
“知道了。”
沈夫人应了外面,转回头看着直挺挺跪在地上的儿子,“你瞧,你外祖父可不傻。
咱们冷不丁地突然回来,他定是要问问我的。
我这便与他说清楚。
殷家的事,还是你外祖父做主的。”
“你,把我刚才的话好好思量思量。”
沈夫人起身离开了。
婢女为她打帘子,待放下,从半透的竹帘里看到清瘦挺拔的少年依然跪在那里。
头颈微垂,似是看着地面。
婢女不敢吭声,只静静地听唤。
沈缇凝视着光可鉴人的青砖地板。
许久,清隽的少年站了起来,抚平衣摆的褶皱,不等婢女抬手,自己掀开了竹帘,离去了。
殷老太爷年纪大了,早和老太太分居,日常在书房起居。
沈夫人便是到书房来见父亲。
殷老太爷跟亲闺女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地问:“四娘,这次突然回来,所为何事?”
沈夫人上次省亲,是身上有事,提前了半年跟怀溪书信沟通,这才带着孩子回娘家探望。
这次,突然派人坐快船来报信。
报信人到怀溪的时候,沈夫人已经在半路了。
凡事若有悖常理,必有蹊跷。
果然沈夫人发出一声叹,告诉老父亲:“实不瞒爹爹,女儿这次回来,是想在家里给跻云选个妻子。”
这话若被殷大老爷或者殷三老爷听见,大约第一反应该是又惊又喜。
老太爷却大惊,直接问:“跻云是有什么隐疾?”
以沈家的家世,若无当年那段救命之恩,殷家根本般配不上。
能嫁一个女儿过去,殷老太爷已经十分满足。
因有着这门姻亲,地方上诸人都高看殷家一眼。
许多事办起来便顺利。
沈家看似没有为殷家主动做什么,但实际上,沈家是殷家的姻亲,便已经给殷家带来许多方便了。
殷老太爷根本没想过殷家还能再嫁一个姑娘去沈家。
从前都没敢这么想,如今沈缇高中探花,要敢有这个妄念,那不是结亲,是结仇了。
但这事却是眼前沈夫人自己主动提出来的。
沈家好好的金鳞儿如何就来将就乡绅之女?老太爷第一反应便是沈缇身上有什么隐疾——难以说出口、影响婚姻的那种。
他好好的金外孙明明是文曲星下凡,怎地竟这样可怜,真真让外祖父心痛。
沈夫人十分头痛,忙否认道:“并没有,爹你不要胡猜。”
“咦?”
殷老太爷的心痛收回去了,“那是为什么?莫非是你发癫?我告诉你,拉扯娘家不是这样拉扯的。
强扭的瓜不甜,有些亲结了那是结仇,你不要糊涂。”
“爹你想多了,跻云的婚事,岂是我一个人能做得了主的。”
沈夫人无语道,“您听我慢慢说。”
“跻云从前订过一门婚事,订的是礼部冯郎中家的女儿。”
“这孩子比跻云小一岁,两个孩子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原是两家商量好了,待跻云登科,便将他们的婚事风风光光地办了。
谁知……”
“谁知道前年年尾,冯家坏事了。
她爹被流放,女眷们都没为官奴发卖。
虽比去教坊司那等地方强些,也强得有限。
若无大赦,这辈子便永是贱籍。”
殷老太爷听了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因他是一个大家庭的大家长,像他这样的家长,对家族兴衰最有感触。
听到这种由贵而贱之事,如何能不感慨。
“那时候跻云尚在外面游学未归,我们两口子念着订亲的情分,将冯家那孩子从大牢里捞出来安置了,也算是对得起她了。”
“跻云在外面得到消息便提前赶回来。
这傻小子,为着我们没在冯侍郎定罪前抢先将冯家女儿迎过门跟我们生了好大一场气。”
老太爷捋着胡须赞道:“这孩子,有良心。”
因为罪不及出嫁女,如果沈家在冯家被定罪之前,以婚约之名抢时间将冯家女儿迎娶回来,这女孩子便能逃脱沦为贱籍的命运。
“爹,不是沈家没良心。”
沈夫人解释,“她爹卷进了立储之事,触了陛下的逆鳞。
没人敢在那时候顶着陛下的意思行事。”
老太爷点头:“我晓得,我晓得。
官场无奈事多,谁不得先管好自家,能腾得出手来,才能拉别人。
要不然,瞎伸手,没把别人拉起来,反被人将自家拉下去,那才是傻子。”
沈夫人道:“正是。”
老太爷问:“那婚事就作罢了吧?”
“可不是。
历来都是这样的。
良贱不婚,她可怜,入了贱籍,那也没有办法,与跻云的婚事,自然就作罢。
“
“偏跻云这孩子死脑筋,竟认准她,与我们争执不下。
唉……”
老太爷猜:“这小姑娘,生得不赖吧?”
沈夫人承认:“何止不赖,是个美人。
还颇有才名,读的书比我多得多。”
老太爷问:“跻云要如何?”
沈夫人叹气:“早就定好去年是他的下场之期,这么重要的时候,家里岂敢让他为这事分了心。”
“他爹与他说,冯家女儿的事待殿试之后再商议。
在这之前,他敢提一句,便将冯家女儿卖了。”
“跻云便专心读书,乡试中了解元,会试中了会元,可叹没能三元及第,殿试只点了探花。”
沈夫人颇为遗憾。
老太爷心想,我家出个秀才都欢天喜地了,你遗憾“只”
点了探花。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他问:“那现在怎么回事,怎地要从家里给跻云挑个媳妇?”
提起这个沈夫人就气恨。
“跻云点了探花,京城里的人又都知道前面那桩婚事作罢,给他说媒的人差点把我们家的门槛踏破。”
“他倒好,跑到他爹跟前说,因冯家女儿不能给他做妻,所以,他不打算娶妻。”
“竟是认准了冯家女儿。
“少年人好个色,正常,正常。”
老太爷反而捻须微笑。
年纪大,什么没见过,少年的时候有些坚持、有些执拗,有些看不清眼前,都是正常的。
沈缇毕竟才十七岁。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老太爷追问。
沈夫人又叹一口气:“那父子俩,唉,他爹是不可能允许他不娶的,他呢,就想护着冯家女儿。”
“这两个人闹得……我看着实在不行,我就出了个主意。”
殷老太爷全明白了,拊掌大笑:“好主意!”
不愧是我女儿。
殷老太爷完全猜中了。
沈缇不肯娶,是因为来他家提亲的俱都是门当户对的人家,更有许多家世更强的贵女。
沈缇也是高门大户里长大的,纵然他家里十分和睦,可他见多识广,对后宅阴私多少是知道些的。
若娶了这样的妻子,在后宅能不能护得住冯小姐实在难说。
所以他想以“不娶”
来护住冯家女儿。
但他是沈大人的独子,他爹怎么可能容忍他不娶,他顶多只能接受让冯家女儿给沈缇做妾,但正妻是必须娶的。
一个不肯娶,一个非让他娶,两个人僵持不下的时候,沈夫人给出了个主意:娶个身份低些的。
娶个身份不高的,这样沈家有正儿八经的少夫人,不至于让个妾坏了规矩。
其实在和父亲的对峙中,沈缇是在下风的。
因为父亲天生就有对儿子的许多权利,这其中就包括了婚姻权。
不管沈缇愿意不愿意,沈大人就是可以给沈缇订下一门婚事,可以强压着他拜堂,甚至可以在沈缇不用本人出席的情况下让新娘子独自完成拜堂的仪式。
这样,沈家就会有一位合法合礼的正经少夫人。
作为正妻,就像父亲对儿子一样,她也天然就对妾室拥有很多权利。
沈缇身为儿子根本没有办法阻止父亲为他娶一个正妻回来。
所以,他妥协了。
只有正妻出身低,娘家不给力,在夫家不敢跋扈,冯家女儿才安全,日子也才能好过。
肥水不流外人田,既决定娶个身份不高的,沈大人第一个便想到了殷家。
沈夫人出身就不高,商人之女。
但沈大人娶了她这许多年,琴瑟和鸣,后宅温馨。
沈大人也因此对“娶个身份低的儿媳妇”
这件事并无抵触。
“可不是我先提的,真的是他提的。”
沈夫人道,“我哪能主动提我娘家,显得我那主意出得就带着算计似的。”
老太爷大乐:“乖女,像我。”
脑子清醒,不是糊涂人。
“家里你侄女们合适的有、有……有几个来着?大房的那个谁,二房的那个谁,还有三房、四房的谁谁……”
老太爷掰着手指头想捋一捋,却因为孙女、曾孙女太多了,已经闹不清这些孩子们的名字和排行了。
干脆把手一挥:“反正好几个!
随你挑。”
想了想又道:“我记得有两个订了亲的,你要看中了也没关系。
看中了与我说,那边的事,我来处理,保证和和气气解决,不留麻烦。”
再嫁一个女孩去沈家,进一步和沈家绑定,对殷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老太爷喜得搓手。
沈夫人哭笑不得:“您别出幺蛾子。
怎能夺人婚约,要吃官司的。”
她轻轻咳了一声,眸光闪烁:“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人选。”
“我就想,再多看看她。”
第23章
沈夫人这姑姑,对侄女们十分慈爱。
她知道云娘和婉娘在待嫁,便给她们二人都添了妆。
只是后面叫小辈们陪着她开心、见客便不叫她们了。
“好好地在家养性子呢,别因为我这姑姑来了,叫移了性情。”
她笑道,“有她们几个陪我便是。”
她伸手一划拉,便把殷莳划拉进了陪客的范畴里。
夫人们当然都愿意女儿们多与这位姑姑亲近亲近。
家里的亲戚们论起来,也就是沈夫人身份最高了。
她可是一位四品恭人。
因为沈夫人身份的缘故,更因为她的另一个身份——新科探花郎的母亲,怀溪本地几个以前她们交际圈子够不着的夫人们都派人送来了帖子,说要来拜访沈夫人。
这可是让女儿们露脸的好机会!
殷莳和她们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很知道对她们来说到了这年纪,人生最大的大事就是儿女婚事了。
她看沈夫人点的几个,都是除了云娘、婉娘之外年纪最大的这几个,也都是临近要说亲的。
她还以为沈夫人是跟家里的几个女人有什么商量好了的安排。
她虽然也没说亲,却并不往自己身上联想。
她以为沈夫人就算想帮侄女们抬身价或者说亲什么的,大概也不会考虑她。
因为她现在婚事算是老大难了,家里已经有默契,她的婚事大概只能向下兼容,选稍差一等的人家不像殷家这么有钱的,或者选稍差一等的人选比如死了老婆的鳏夫什么的。
殷莳半点不慌。
根据殷家的嫁女惯例,等她出嫁的时候身边的婢女都是要跟着她走的,也就是说她即便嫁个经济条件没那么好的家庭,身边依然是有婢女照顾她生活的。
而且还会给她一房陪房,这都是她的人力资源。
还会给田产、铺面之类的。
夫家就算经济差点,她也能过上至少小康的日子,而且腰板硬。
至于鳏夫,也不怕,年纪大些成熟点反而正契合她的心理年龄。
殷莳稳如老狗!
怀溪小地方,偶能见进士已经是风光无限了。
新科探花郎到访,这是多少年难得一遇的事。
门子上这些天收了不知道多少拜帖和赏钱,乐得嘴都合不拢。
人人都想一睹探花郎风采,殷家大门外天天车水马龙,府中饮宴不断。
外院如此,后宅也不轻松。
殷莳是最大的姐姐,带着几个适婚年龄的妹妹给沈夫人做陪客,很是见了不少本地的夫人。
就这短短几日的社交量,快赶上她穿越以来全部的量了。
但这几个妹妹都大了,不像那些更小的还需要大的照顾,殷莳其实非常省心省力。
她就带着温温柔柔的微笑安安静静地陪坐就行。
本就是沈夫人的主场,她才该是出风头的那个人。
偶有可以让小姑娘们露脸出彩的时刻,她也从来不争不抢,都让妹妹们上前,她给小姑娘们做一个合格的背景板。
时间就这样忽忽地过了半个月。
沈夫人暗暗观察,愈看愈是喜欢。
“若是她,我家的内宅必定安宁。”
她对身边的妈妈说,“只一件事我还有顾虑,东林寺大师父给她批的那个命,到底怎么回事?”
妈妈说:“来都来了,不如我们直接去东林寺问问。
毕竟是曦哥的终身大事。”
这么大的事,当然值得跑一趟。
且去寺庙庵堂之类的地方,对于妇人们来说,本就是从内宅里偷空得闲地出来透气的娱乐方式。
于是殷莳便被唤到了她嫡母三夫人跟前,被通知:“你收拾收拾,后天随我们去东林寺。”
能去见师父,殷莳很开心,欢快地应了。
三夫人却又道:“你嘴巴严些,不要到处说,惹她们嫉妒。”
殷莳:“咦?”
三夫人面有得色:“这趟只有你四姑姑和我,再带上一个你,没有旁的人了。”
三夫人是沈夫人的亲嫂子,沈夫人跟她亲近。
殷莳是东林寺首座的的记名弟子,有她跟着,在东林寺诸事都方便。
——是的,三夫人和殷莳都是这么想的。
毕竟只要这么想解释为什么只有她们俩跟着去就非常丝滑顺畅。
两个人都不疑有他。
三夫人道:“出发之前都别说,回头她们硬挤进来,人多就乱糟糟的,惹你姑姑烦心。
等回来咱们再显……再说。”
好悬差点把“显摆”
直说出来了。
殷莳忍住笑:“是。”
母女俩各自欢快地去准备去了。
其实哪里瞒得住,首先一个大夫人便是知道的。
因她掌着中馈,家里女眷使用车辆马匹都得报到她这里来。
沈夫人要到东林寺住两日,要带许多东西,自然得由大夫人安排打点。
但沈夫人点名只要三夫人陪同,显然是人家只想亲姑嫂俩好说话。
大夫人自然不会这么没眼色硬挤进去讨人嫌。
至于别人知道了,打听到大夫人跟前来,连大夫人自己都蹭不到的热灶,怎肯让别人去烧。
大夫人直接把旁的跃跃欲试的人都摁住了:“四妹只要老三家的去,你去了讨嫌不讨嫌?自己琢磨。”
做人便是不讨喜,也不能去讨嫌。
旁的人也只能偃旗息鼓了。
到了那日,殷莳利利落落地只带了葵儿,准备跟着三夫人上车。
三夫人说:“你坐这辆,我跟你姑姑一起说话。”
三夫人开开心心过去准备跟沈夫人同车,沈夫人却笑眯眯冲殷莳招手:“莳娘过来,陪姑姑路上说话解闷。”
“……”
三夫人,“姑姑唤你呢,快过去。”
殷莳其实当然更愿意一个人占一辆车,但长辈发话了,也只能听从。
提着裙子乖巧地过去了:“姑姑。”
主打一个听话、懂事。
这时候忽然听见男子声音唤了声“母亲”
,殷莳回头,喊了声:“爹。”
阳光下并肩走过来两个男子,一个中年发福微胖,一个少年长眉亮眼,鼻梁挺秀。
年轻真好,那俊秀的面孔在春光里都生着辉。
正是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满楼……嗯嗯,就算满楼红袖招,殷莳相信她沈家表弟也绝对是目不斜视,根本不拿眼角夹一下。
小时候就像个老学究,但那时候小哇,反差萌就超可爱。
现在大了,益发地一脸端肃,就……嗯,不那么可爱了,让人有点想远离。
走过来的正是殷三老爷和沈缇。
殷三老爷过来看着沈夫人喊了声:“四娘。”
殷莳差一点就答应了,却听沈夫人开口:“三哥。”
对了,沈夫人和她一样是行四的。
殷莳把嘴巴又闭上了。
沈缇对殷莳微倾身:“表姐。”
殷莳半福身:“表弟。”
打完招呼,很有眼色地退后一步,给他们仨腾出空间说话。
殷三老爷瞧了她一眼:“你不跟你母亲一个车?”
沈夫人说:“让莳娘路上陪我说说话。”
三老爷嘿道:“那该让小五来,她叭叭叭最爱说话。
小四是个闷葫芦。”
沈夫人掩口一笑:“叭叭叭的我可受不了,莳娘这样的正好。”
这便要登车。
殷莳本来伸了手要扶沈夫人上车,不料沈缇同时伸手。
殷莳“嗖”
地就把手收回去了。
沈缇瞥了她一眼,小心扶了沈夫人上车。
殷莳跟三老爷说话:“爹,你也去啊?”
三老爷说:“我和跻云陪着你们。”
三夫人可没告诉她呀。
感情三夫人说的“就你姑姑、我和你”
原来是只说了女眷。
好吧。
殷莳上了沈夫人的车。
沈夫人微微挑起车窗帘子向外看,殷莳也透过窗子看到沈缇和殷三老爷上了同一辆马车。
坐马车当然比骑马舒服。
骑马若路太长屁股是受不了的,尤其殷三老爷这种已经开始发福的人,屁股上肉多。
但沈缇也坐车就让殷莳意外了。
沈夫人回头,正看见殷莳的表情,失笑:“怎么了?”
殷莳也笑:“我想看探花郎春风得意马蹄疾呢。
那日姑姑到家,我们都没看到,可想看呢。
表弟怎坐车去了。
唉。”
她心中毫无杂念,纯纯就把清隽俊秀的探花郎当成亲戚、视作弟弟,说“想看”
的时候,便坦坦荡荡,明媚磊落。
其实沈夫人一直都在观察她。
便刚才上车前,沈缇到来,她也是简单礼貌打过招呼就退后,眼神不飘,行止不乱。
甚至连她那一下缩手,沈缇都注意到了,沈夫人又怎么会注意不到。
她笑道:“以后让他骑马给你们看。”
这是和蔼慈爱的亲姑姑,在好多年前就向她表达过善意。
且她一辈子可能也回不了怀溪几回,这一趟之后,这辈子未必还有机会回来了。
在殷莳心里,这是一个跟她几乎完全没有什么利益瓜葛和影响的人。
因此当此时没有旁人,殷莳在她面前反而不用像在殷家人面前那样刻意收敛,说话便轻松由心。
她说:“还是要让表弟多晒晒太阳,多骑骑马才好。
他们读书人每天肯定要花很多时间坐在书桌前,要多动动身子才康健,结结实实,长命百岁。
我瞅着表弟有点太瘦了,多吃多动,长壮些才好。”
这话要给别人听见,都会笑。
因为沈缇的瘦是少年的清瘦,其实十分好看。
他长着那样一张眉长鼻挺的脸,春衫衣料又薄,行止间衣袂飘飘,是极为符合人们对“读书人”
所有美好的想象的。
只有长辈才会嫌自己家孩子“太瘦”
。
殷莳虽然只是个姐姐,可内心里看沈缇是成年人看高中生,很自然地就觉得“这孩子该多吃点”
。
但此时听她说这个话的,恰是另一个世界上最嫌沈缇太瘦的人——他亲娘。
沈夫人只觉得这话简直说到她心坎里去了:“可不是!
一直跟他说叫多吃些,只嫌我啰嗦,给我讲他们那些养生之道,跟他爹一个样。”
姑侄俩从一上路就开启了关于“吃”
的话题。
殷莳的饮食是走家里的大厨房,其实没有太大的自由度。
只偶尔特别馋什么了,拿钱去大厨房单点,或者把钱给门子上的人托他们上外头买。
沈夫人就自由得多了,她公婆前些年都去世了,头上已经没有婆婆,后宅她做主,自然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京城风味与怀溪大不相同,她原是当新鲜东西讲给殷莳听。
没想到殷莳都能跟得上,味道、做法都能说得出一二,点评也十分中肯。
竟仿佛是个美食大家。
沈夫人问:“你怎知道这许多?”
殷莳推说:“看了些乱七八糟的杂书,讲天南地北的吃食的。”
沈夫人其实颇好美食,愈与她交谈眼睛愈亮,一路下来已经将她援引为知己。
但还是得为自己儿子说句话:“跻云呀,是这些天见人见得烦了,才躲进车里。”
可不是身子骨不行,你别误会。
殷莳恍然:“原来如此。”
她笑道:“我们都听说了的。”
沈夫人问:“听说什么?”
“听门子上说,”
殷莳想起来就觉得十分好笑,“许多怀溪本地所谓‘才子’,觉得自己才高八斗,揣着一副不服输的心专门跑来咱们府里要‘会一会’探花郎。
哪知道个个信心满满地进来,面如土色地出去。”
那画面十分好笑,两个人忍不住都笑了。
但殷莳想起来上车前看到的沈缇一张少年面孔,一副老学究的模样,与她想象中新科进士意气风发的张扬很不一样。
这少年骄傲吗?当然骄傲。
但他的骄傲并不摆在亲戚们的面前,他在外面碾压那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才子”
,可在亲戚们面前只当自己是亲戚。
这么说起来,沈缇的家教真的很好。
待到了东林寺下了车,方丈和首座已经亲自出迎。
众人见完礼后,殷莳恭恭敬敬喊道:“师父。”
首座当年为她苦苦所求帮她做了那些事,至今她未嫁,婚事也说不成,实是成了首座心里悬着的一件难事。
大和尚看到她只想叹气。
第24章
虽然师徒相见,但大和尚也得先招待沈夫人。
四品在京城显不出什么来,但到了地方上就显眼了。
须知到了地方上,一地知府也才不过就是四品。
寺里给殷家众人安排了两间紧邻的院子,殷三老爷夫妻俩带着殷莳一间,沈夫人母子单独一间。
与主持大和尚们见过礼,便由首座和尚陪伴接待。
游过园,讲完经,喝了茶,又沈夫人屏退了旁人,只带了自己的心腹妈妈单独和首座大和尚谈了会儿话之后,院子已经收拾停当,沈夫人回到院中休息。
这时,沈缇过来了,挥手屏退了婢女们。
沈夫人便知他有话说。
果然,沈缇说:“原来母亲看上的是四表姐。”
沈夫人这一次抱着特定的目的而来,新科进士探亲假有限,怎会在旁人身上浪费时间。
她单单点了殷莳一个跟她同来东林寺,虽然三舅舅与他说“你四姐姐在庙里有关系,好办事”
,但沈缇的心里是雪亮的。
母亲在这里盘桓半个多月相中的人,原来是三房的四表姐殷莳。
沈夫人兴致勃勃:“你觉得她如何?”
“她如何都与我无关。”
少年眉眼冷冷,“我说了,我不娶。”
但旁的事或许可以听他的,这件事却是律例礼法赋予父母的权力。
“也行。”
沈夫人也把脸冷下来,“你若非要不娶,我现在就写信回去给你爹。”
“等我们到家的时候,你爹一定已经全处理好了。”
沈缇真的非常讨厌这种事情不由他控制一步步推进的感觉,手在袖中微微握了拳。
沈夫人看到儿子紧抿的唇,不禁心软起来,放柔声音:“爹娘也不是存心为难你,都与你说了,此是两全之策。”
“莳娘……我好好地看过她了,真真是个敦厚稳妥的好孩子,不争不抢。
你瞧,娘对你够好的了吧,挑来挑去给你挑一个性子这样好的。
若是那等掐尖要强,拈酸好妒的,怕不过门三日便让冯氏脱三层皮了。”
沈夫人眼看着沈缇胸口隆起,显是深深地吸了口气,有些心疼。
但这个事真的不能由着他。
来之前夫君就给她定了底线,可为善但不可乱家纲。
救冯氏是为善,但儿子若是为着冯氏乱家纲,则冯氏不可再留在沈家。
以沈夫人的角度来说,若真处置了冯氏,父子间必有嫌隙,这是她作为妻子、母亲绝不愿意看到的。
想到这里,她的心便硬了起来:“这事,由不得你。
你好好地等着,我请大师父批个命,待看看结果,若无事,便给你们定下来。”
沈缇才学虽好,终究还是少年,也尚未入官场磨砺,养气功夫还不到家。
他离开的时候,婢女们也能听出来他步履中带的情绪。
人年少的时候,情绪就是会强烈些。
会单纯些,会执着些,会远比那些真正的成年人简单纯粹许多。
沈缇疾步走出院子,才感觉透出一口气。
一侧头,看到路径远处两个身影正好消失在拐弯处。
沈缇微微凝眸,那个身影分明是……
他走到隔壁院子门口,守门的婆子见到他,赶忙行礼:“表少爷。”
沈缇问:“刚才出去的是不是表姐?”
婆子道:“正是四姑娘。”
“她做什么去?”
“四姑娘是首座大师父的记名弟子,她去见她师父去。
说是许久未见了,先前大师父忙,师徒俩也没说上话。
趁现在天还大亮,过去拜见一下。
表少爷,要进来吗?我去通禀。”
“不用了。”
沈缇转身望望殷莳消失的方向,微垂眸思量,再抬起便有了计较,也往那方向去了。
虽然母亲反复强调这事不由他。
可少年还是有些执着,答应过那个人会保护她,他总不能就这么放弃。
父母当然不可忤逆,但人……至少得为自己的诺言再努努力。
首座大和尚白天太忙了,直到沈夫人安置了,他才空闲下来,殷莳才能单独与他见上面。
虽四时年节殷家都会送东西过来供养,但殷莳上一次与大和尚见面也快有一年了。
“师父气色甚好,徒儿心中不胜欢喜。”
殷莳乖巧极了,“往日难与师父相见,十分挂念的。”
首座大和尚抬起眼看了她一眼:“阿弥陀佛——”
大和尚一直都是这样,看着不咸不淡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殷莳早就习惯了。
她根本不知道,大和尚的养气功夫强于沈缇百倍,所以大和尚此时内心的高兴,她根本看不出来。
大和尚高兴什么呢,他心口的一个老大难问题解决了!
就在今日,不多时之前,那位京城来的探花郎母亲,他徒弟的亲姑姑,屏退了旁人与他单独交谈,竟是请教殷莳的命数。
当时大和尚就不动声色,把早就说过好几遍的那套话拿出来重复了一遍:总之殷莳这个命,只要不太早嫁人对谁都没有伤害,她就是一只纯洁无辜的小白兔,完全无害。
等她十八再让她嫁人,她也也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皆大欢喜。
那位沈夫人当时就露出一种“太好了”
的放松的笑容。
大和尚也是当时便察觉异样。
但“高人”
不需要主动问,只摆出姿态等着就行。
姿态越高,旁人越主动。
果然沈夫人十分恭谨地请大和尚给新科探花郎与殷莳批个命,看他们俩是否能凑作姻缘。
大和尚心里像开了花一样。
要知道这两年得知殷莳说亲益发地难,便是高人都有连连叹气睡不着觉、后悔自己一时心软竟答应了小徒弟的荒唐托请的时候。
如今,这桩心事竟要被解决了。
大和尚云淡风轻:“探花郎的八字拿来。”
殷莳的八字他是知道的,不需要。
沈夫人便奉上了沈缇的八字,殷殷拜托:“有劳大师父了。”
大和尚还要拿捏一下架子,并不立时就给她结果,只说:“明日与你分晓。”
沈夫人便欢喜地回去休息了。
此时,见到殷莳花朵一样娇嫩的面孔在眼前,再想想探花郎少年英俊的脸。
大和尚阅尽红尘,眼睛毒辣。
今日里一番交谈已经可以看出来探花郎母子二人心中皆有善念,性子亦宽厚平和,非是那等刻薄阴损之人。
他那女弟子难道竟真得佛祖庇佑,耽搁两年,竟等来这般好姻缘?
大和尚下决心一定要促成这门婚事。
但他与殷莳交谈几句,询问“你可知沈夫人所来为何?”
,殷莳打开了话匣子,叽叽喳喳地:“不知道呢,但我猜是不是来许愿还愿的?姑姑可是从怀溪出嫁的,是不是当年许过什么‘要生个状元郎探花郎儿子’的愿?”
大和尚便看出来她对沈夫人此行的真实目的是一点不知情。
殷莳面对最知道她根底的师父,心情放松,许多在家里不能说的话也终于能与人说了:“我们家这个探花郎表弟长得太好看了,家里几个妹妹,我是真担心她们想歪了。
沈家根本不可能上我们家来找儿媳。
还好长辈们都有分寸,让我表弟住在外院,与妹妹隔开了,妹妹们也都很乖,个个守礼。
我这才放心。
唉,你说男孩子长那么好看干什么,没事净招事,是不是,师父?”
她的妹妹们对那样的少年有情窦初开的绮思,在大和尚看来再正常不过。
反倒是她,很不对。
她眼神太清澈了。
她已经十七了,同龄人很多都生了一个或者两个娃娃,甚至三个。
她理应比她的妹妹们更知慕少艾才对。
可她提起俊美出色的探花郎表弟,眼神过于干净了。
那神态,完全是闲坐吃瓜,讲亲戚八卦的模样。
似乎坚定地认为这个人这个事,与她根本没有半分关系。
大和尚于是决定不告诉她。
他与她略作交谈,考了考她的功课——师徒名分不是白给的,殷莳也是实打实地必须学习佛法的。
待考教完,便不动声色地把她打发走了。
就不告诉她!
这丫头胆子太大、想法太叫人摸不着痕迹,万一她又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错过了这桩姻缘怎么办。
从前她小,给她两三年的时间还可以。
如今她大了,没有时间再给她容错。
好姻缘来了就要抓住。
大和尚当然能想到沈家跑来怀溪小地方,想从殷家给新科探花挑媳妇一定有些问题在里面。
但大和尚不在乎。
因为他看过太多人间事,听过太多人的故事。
他断定沈夫人母子俩都非恶毒刻薄之人,别的便都不重要了。
年轻人或许还会纠结“是嫁给我爱的,还是爱我的”
,老人家只会:嫁那个让你丰衣足食的。
便是一时的恩爱夫妻,蜜里调油,后面两看生厌的也多了去。
只要丰衣足食,身有着落,其他都是云烟,不重要。
他这弟子有慧根,小小年纪就能想到未来之事,就敢提前做准备、埋伏笔。
他相信她在这种红尘事之前一定也能超越同龄人,看透本质。
阿弥陀佛。
了了这桩心事,以后睡觉踏实了。
“哎,我师父是不是又胖了?”
回去路上殷莳问葵儿。
“没有吧……”
“我就是觉得他好像又胖了,你看他今天袈裟都要系得松一些。”
“有吗?”
葵儿努力回想,一抬眼看到廊道尽头有个人,胳膊肘碰了一下殷莳,“姑娘你看,那不是表少爷?”
殷莳本来扭头与她说话,闻言转头回去一看,果然,有个青松般的少年俊秀挺拔地立在那里,负着手凝望远处僧众。
但殷莳第一感觉,那架势很像是在等着拦人。
果然,等她们走近,还没开口打招呼,沈缇已经转过身来先开口:“表姐。”
啊,难道等在这里是等着拦她吗?
殷莳诧异:“表弟如何在这里?”
她跟这个表弟没有交集的呀。
或许是跟她之间涉及到了姻缘之事,沈缇下意识地看了看她的面孔。
以貌取人,是人类无法免俗的天性。
下到百姓,上至天子,都一样,看人先看脸。
皇帝的身边没有特别丑的,除非特别有才,才能例外。
他跟这位表姐幼时微有交集,还记得她小时候如玉似雪,又温柔知礼。
此时看过去,依然如玉似雪,依然温柔知礼。
今日上车的时候,因他先伸手,她后伸出的手便缩了回去,不像有些女子会趁这种机会刻意与他“一左一右”
地制造视觉和心理上的关联。
但终究他们都长大了,长开了。
此时凝目看去,表姐也已经从美人胚子长成了美人。
第25章
竟真的是在等她。
沈缇拱手为礼:“表姐,请借一步说话。”
此处是僧院深处,外面的普通香客进不来。
廊下只有他们三个人,殷莳扭头看看,远处能看见一些僧众。
殷莳对葵儿说:“你在这儿等着。”
她一伸手指着外面:“我们去那说话。”
沈缇抬手做个“请”
的手势,两个人便走下廊道,到外面的空地上站定。
头上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廊下的婢女好奇地望着他们,远处的僧众来来往往也可以看到他们。
在这个地方说话,正大光明,清清白白。
旁人便是看到也只会想到他们在说话,而不会猜疑“他们有私”
。
沈缇想起来母亲对这位表姐的评价中有“稳妥”
这样的评语。
沈缇也在心里暗暗地点点头。
殷莳站定:“有什么事,你说吧。”
她面对英俊的表弟,没有半点羞涩,甚至很严肃。
因为她自觉自己跟沈缇根本没有交集,所以她现在生出一个很不好的猜测——她怀疑沈缇是不是看上了殷家哪个小表妹,想让她这个大表姐帮忙传递私信什么的。
不行!
绝对不行!
狗屁恋爱至上,恋爱脑给我一边去!
你们俩可是生活在封建时代!
想恋爱去给我汇报父母,争取支持,然后请媒人登门提亲!
程序必须正确!
殷莳想好了,沈表弟要是敢提不合礼法的请求,她一定要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这种事,男的提上裤子道一句“风流”
拍拍屁股就走了,照样升官发财。
女孩子的一辈子就毁了。
表亲和堂亲,表弟和堂妹们,当然是堂妹亲。
她当大姐姐的当然要保护小妹妹们。
殷莳已经张开了翅膀,准备护崽了。
哪知道,沈缇开口便道:“表姐可知道,母亲此行,是为给表姐与我订下婚事?”
沈缇盯着殷莳,观察她表情。
殷莳眨眨眼,有那么一刻感到困惑:“给谁?”
“你和我。”
“干什么?”
“订亲,聘娶。”
殷莳伸出一根手指指指沈缇,再指指自己:“……?”
沈缇点头。
殷莳指指沈缇,再指指自己,再指指沈缇,再指指自己,最后狠狠指住自己:“?!”
“表姐不必怀疑。”
沈缇平静确认,“正是你我二人。”
“这不可能。”
殷莳第一反应便是先否定,“要知道齐大非——”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沈缇眼睁睁地看着她看他的目光从惊疑不定变成怜悯同情。
沈缇:“……”
虽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但总有种不好的感觉。
“表弟。”
殷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怜悯是不能太外露的,尤其是在男人的这方面,他们的自尊是很脆弱的,“其实,有些事没有想的那么重要。
人生还是有很多更重要的事的,比如你的才华、学问。
朝廷每三年才录取三百个进士。
所以你们才被称作士林华彩、人间菁英。”
“能和你这样有学问、有前途的人一起生活一辈子,一定是许多女子的梦想。”
这时代有些新娘甚至揭开盖头才知道夫君长什么样,生孩子早死的也早,所以爱情啊甚至X生活啊,都不是那么重要。
这种生产力水平低下、医疗水平低下的社会,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没有X生活也不会死,还有别的方式解决,实在不行还有角先生。
“所以,其实真的不必顾虑太多。
孩子什么的,其实可以过继。
宗族这么大,亲戚这么多,其实血缘没有多远,大家都一个姓氏,一样一样的。”
不生孩子更好,宗族过继一个,用礼法压制他给你养老,无痛当妈,不怕难产和大出血。
殷莳自己就是怕年纪太小就生孩子更容易死,才死磨硬磨拖着首座大和尚帮她编制这么大一个谎言拖延婚事。
“所以,还是找和你家门当户对的,才是正道。”
等她说完,空地上便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沈缇沉默了很久。
真的很久。
反正殷莳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白皙的脖颈是怎么一点点变红的。
真好,脸还依然白白净净的,只红脖子,这要是穿个高领,根本不会被人看出来,羡慕。
探花郎虽然只有十七岁,但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当然能听得懂他这位表姐到底在说什么。
他那修炼了十七年尚未足够的养气功夫在这一刻因着外部的刺激竟产生了飞跃般的突进!
沈缇使出了毕生的功力克制住了情绪,十分冷静、平淡、宁和地告诉殷莳:“表姐莫要胡猜乱想,我(身体)好得很,什么(隐疾)都!
没!
有!”
你那脖子快滴血了。
殷莳不敢再刺激年轻男孩骄傲而脆弱的自尊,忙道:“好好好,对对对,没没没!”
【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
所以不能者,惟心未澄,欲未遣也,能遣之者内观其心,心无其心……】
沈缇深吸了一口气,内心中飞快地默读了一遍道家的太上静心咒,压得脖颈上那种灼热感退去,恢复了正常。
“表姐。
表姐所猜测也不能说全错。
我母亲特来怀溪为我寻姻缘的确是有原因的。”
他平静地告诉这件事的另一个当事人事情的真相,“其实是……我已有心爱之人。
她的身份无法做我的正妻,故而为了她,我不愿意娶妻。”
“咦?”
探花郎是个恋爱脑?殷莳有点不能相信。
因为这时代的科举并不能等同于另一个时空的高考。
高考更多的是考记忆和理解,偶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思想,可以在作文里抒发。
但为了稳妥,大家都是押题写套路文。
而这时候的考进士可不是拿着四书五经的内容让你做完形填空,而是摘取四书五经的内容,让你结合当前社会出现的问题,抒发你如何解决问题、如何整顿政治、如何治理国家的见解。
当然还是会有很多人押题提前写好,甚至可能会中进士。
但这三百人里的状元、榜眼、探花绝不是靠默写套路文就能上位的。
他们绝对是有真正的政治见解和大局观的人。
而大局观这个东西,它和恋爱脑天生犯冲。
有大局观的人会首先考虑从大局出发的利益和逻辑。
恋爱脑却认为“为我放弃全世界才是真爱”
。
所以这两个东西天生就是犯冲的。
有大局观的人真的很难成为恋爱脑。
而殷莳还是很相信这套已经非常成熟的科举考核制度的。
所以沈缇……他怎么竟会是个恋爱脑呢?
“让我理理……”
抛开这个困惑,殷莳开始整理信息,立刻想起了一些东西,“你说的心爱之人,不会是你之前的未婚妻吧?”
沈夫人说过的,沈缇之前订过亲,女方家倒了,女眷都被没为官奴,成了贱籍。
官奴是没法赎身为良,除非平反或者赶上大赦。
否则永为贱籍。
法律规定了良贱不婚。
这里说的不婚单指做夫妻,不包括妾、通房等等。
所以那位前未婚妻因为没为贱籍,最多最多只能当沈缇的妾。
“她身在贱籍,只能为妾,你怕她被正妻磋磨,所以为了保护她而不娶,对吗?”
“但姑姑姑父也不可能允许你一个前途闪亮的探花儿子不娶的,所以他们提出了折中的方法,跑到怀溪这小地方来为你娶一个知根知底但是不那么门当户对、娘家弱势的妻子,让你的妻子不敢过分欺压你心爱的人,从而达成你们双方的妥协,对吗?”
殷莳眼睛明亮地注视着沈缇。
沈缇觉得他母亲对这位表姐的评价或许不完全对。
当然他自己过去对她的印象也是错误的。
他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京城人文荟萃,菁英遍地,谈笑鸿儒。
他想当然地觉得怀溪这种小地方的小乡绅家庭的女儿们,顶多识几个字不当个睁眼瞎,未必愚钝,但思想见解上必然是浅陋而狭隘的。
可他看着殷莳明亮的眼睛,听着她在极短的几息之内就理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反应迅敏,逻辑清晰——看来,是他狭隘了。
沈缇坦然承认:“是,一切正如表姐所想。”
他甚至有点高兴这位表姐是个脑子聪明、清醒的人,跟这样的人沟通,要比跟那些偏执又愚钝的人沟通轻松百倍。
果然殷莳问他:“虽然我被你们擅自安排身卷其中,但在刚才之前,我对整件事都一无所知,所以表弟你特地来堵我,是想做什么呢?”
沈缇凝视她。
“表姐之聪敏,尤胜母亲之褒扬。”
他说,“弟来,便是来告诉姐姐实情。
至于我们的婚事,我自去与母亲说,莫耽误了表姐。”
殷莳却直直地看着他,过了片刻,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嗤笑,带着明显的鄙夷。
沈缇怔住。
“你要反抗,自己跟家里去闹就可以了。
你闹得足够大,反抗足够坚持,这门婚事自然就能被闹没。”
殷莳平静地陈述,“那你跑来找我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用做,等着你自己把婚事闹黄就可以了。
你跑来找我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呢?”
“无非是……你自己一个人反抗不了。
你若是能反抗得了,从一开始根本就不会被自己的爹娘裹挟着来到怀溪。”
“因为婚事是父母之命,而忤逆不孝是律例和礼法皆不能恕的大罪。”
“你反抗不了,所以期待着我来反抗,我来闹。”
“至于,像我这样一个到现在还说不上亲的老姑娘若再有一个不孝的罪名、一个连探花郎都看不上的眼高于顶的名声,以后怎么办,是被关在庵堂里还是关在柴房里,是被远远发嫁给贫穷老鳏夫做续弦,还是静静死在家里某个破旧的院落里,这些……你都不在乎,不去想是吧?”
她声音平静,但逻辑犀利。
像划破了一层美丽干净的皮肤,直接露出其下的血污。
沈缇的衣袖在风中拂动得柔和舒展、飘逸出尘,可他的人是僵硬的。
有一层漂亮的壳子碎掉了。
被表姐殷莳娘不留情面地敲碎了。
而在那之前,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全凭本能行事。
“但是,没关系。”
表姐的声音很温柔,她看他的目光也带着宽容。
“没关系,我可以原谅你想不到这些或者不愿意想这些。”
正如母亲所说,殷氏莳娘,是一个温柔敦厚之人。
“我可以原谅你。”
她似乎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与刚才尖锐的情绪和解了,声音温柔地说,”
你中了探花,有了身份地位,所有人都觉得你是大人了,可能连你自己都这么以为。”
“可你其实……依然还是个孩子。”
作者有话说:
注:文中【澄其心,而神自清……】括号中内容引用自道教《太上老君静心咒》。
第26章
穿越者了解整个科举体系的发展历史和存在意义,当然知道探花郎的含金量。
但她站在时代的肩膀上,不必像这个时空里的人那样仰视探花郎。
她知道他学问好,有才华,但她对他没有任何滤镜。
在她的眼里,这是亲戚家的小孩。
是的,小孩。
她才是大人。
大人是可以理解并原谅小孩做愚蠢或者自私的事的。
大多时候,大人甚至可以一笑而过。
这是她对殷家的弟弟、妹妹和侄女、侄子们的态度。
小孩是需要教的。
她偶尔也会教教妹妹们,但不会太深。
因为她们自己有爹娘教,且通常她们也只是犯些小愚蠢小自私,大多不会真的伤害到殷莳本人。
所以她对殷家的弟弟妹妹们一直都很温和。
但这次不同。
这是一个正在成长关键时期的大孩子在重大事件上直接、严重地关系到殷莳自身的重大利益。
所以她没有留情面。
远处的僧人偶朝这边望,只看到少年和少女在阳光下互相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美丽和俊逸摆在一起,多么养眼。
即便是出家人,都忍不住微笑。
沈缇嘴唇微动,在殷家宴席上舌战群儒,辩输了本地几乎全部知名的读书人的探花郎,根本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因为殷莳说的全是真的。
虚伪的外壳被敲碎之后,看见了真的自己。
什么满身光环的探花郎,不过是一个尚未成熟的孩子,一个反抗不了父母威权的孩子,一个没有担当的孩子。
人在成长的道路上认清自己,发现自己原来没有那么善良、没有那么勇敢、没有那么高尚,是会有阵痛的。
但经受住这阵痛,人就会成长。
沈缇这辈子没有感觉这么羞惭过。
从脖颈到全身都在烧。
好像脱光了衣服站在别人面前一样。
自他中了探花以来笼罩在浑身上下的把他自己都迷惑了的光环在殷莳的面前全褪去了。
少年看清了自己,经历了阵痛,他深深地吸气,才把所有的羞耻和惭愧都咽了下去。
殷莳眼看着他从胸口起伏到平静,再抬起眼眸。
少年薄唇紧抿,举手为揖,躬下身去:“是弟无耻了。
姐姐友爱,宽恕则个。”
他再直起身的时候,已经能够直面这一切。
“弟刚才说的,姐姐都忘了吧。
姐姐只当什么都不知道、行事如常即可。
这件事,弟自己去解决。
绝不拖累姐姐。”
“告辞。”
沈缇转身准备离去,却没走成。
殷莳喊住了他:“表弟——”
沈缇驻步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