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莳问:“你打算怎么解决?”
沈缇沉默。
因为他其实到现在根本还没有解决的方法,他若有,就根本从一开始不会被胁迫来怀溪。
被殷莳猜得准准的。
殷莳一看就明白了。
少年虽然高中探花,实际上他现在根本就反抗不了父母的权威。
这其实也不能怪他,别说他这年纪,历史上当官很多年的名人,也有被逼着不许娶的、被逼着休妻的、被逼着娶别人的。
这是时代的问题,不是个人的问题。
“你没办法解决的。”
她上前一步,准确地概括他现在的处境,“你心爱的人如今是官奴婢。
你爹娘便是打杀了她你又能怎么样。
或者仁慈一点,发卖了她,送给别人做妾,你其实都不能怎么样。”
“堂堂探花郎,从小读圣人书,学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不信你真的会忤逆父母。”
看到沈缇的唇又紧紧抿起来,殷莳就知道自己是对的。
“所以你也就只能闹一闹,而且是小闹,你甚至不能大闹。
大闹了传出去,于你名声不好,皇帝、宰相、学士之类的这种大人物对你印象不好了,以后影响仕途。”
“一个皇帝钦点为探花的人,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所以,姑姑姑父哪怕硬给你订下亲事,硬押着你拜堂,甚至……可以在你不出席的情况下,让别的什么代替你拜堂,都可以完成这桩婚事,替你娶到妻子。”
“然后你……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认了。”
她说的对,她说的全对。
沈缇其实非常清楚自己面临的困境。
他凝视殷莳,发现这位表姐神情笃定,眸子蕴着不一样的光芒。
“姐姐。”
他再一次躬身揖礼,恭恭敬敬,“请姐姐教我。”
她有办法。
她的眼神就告诉了他,她是有办法的。
殷莳的眸子很亮。
其实,从沈缇告诉她沈夫人想要把她和沈缇凑成一对的时候,她就了想法。
通过这短短片刻的交谈,她对这个不怎么了解的表弟有了更深的了解,直观地感受到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后,这个想法凝实了。
“我没办法让你不娶的。
这种事在当前的礼法下根本做不到。
你再闹再不愿意,哪怕跑到三千里之外的地方去做官,你爹娘都可以替你娶一个妻子在家。
哪怕你为了自己心爱的人不跟妻子圆房甚至根本不回家见她,也不过就是自私地坑害了另一个无辜的姑娘罢了。”
“人家姑娘犯了什么天条?要为你和你心爱的人毁掉一辈子。”
她又说的全都是对的。
沈缇不愿意娶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其实也没法冷酷地去毁掉另一个无辜女子的一生,所以他自己都明白,他若娶了妻,也不可能对妻子不好。
但这样,就做不到对冯洛仪的许诺了。
他将成为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就在沈缇感到失望的时候,殷莳却给他指了另外一条路。
“但是你,”
她直视他,“真的可以考虑娶我。”
沈缇愕然。
“你的目的,不就是为了保护她吗?”
殷莳说,“你娶我,我和你一起保护她。”
她声音铿锵有力,但提供的建议让沈缇觉得匪夷所思。
他直视她的眼睛,但殷莳的目光毫不躲闪。
沈缇问:“那姐姐图什么呢?”
“我图的可多了。”
“我十七了,不好说亲,家里人都已经默认要低嫁了。
我们家也不过就是乡绅富户,再低能低到哪去,不可能低到贱籍去,只能是嫁去穷人家。
你也别说我嫌贫爱富,谁不愿意过好日子呢。
我若没得选,也可以拿着嫁妆仔细经营,算计着过日子。
但要把沈家摆在我面前让我选……我又不傻。”
“你别看我在你面前可以侃侃而谈,那是因为你小,是弟弟,我是姐姐,所以我不怕你。
可说到婚姻,我怕不怕公婆不慈,成日折腾我?怕不怕夫君暴力,动辄虐打我?怕不怕这家人合伙算计我的嫁妆,骗走我所有的钱?实话告诉你,我都怕的。”
“可如果婆婆是姑姑,夫君是表弟你,夫家是京城沈家。
我……一点都不怕。”
“姑姑的人品在这里,表弟你就在我的面前。
姑父我未曾见过,可当年为着报答救父之恩,姑父愿意低娶,这些年对姑姑这样的好,他的为人品格是毋庸置疑的。”
“我要是能嫁到这样的家里,真的一点都不怕。”
“你看,这就是我图的。”
男人有男人的坎途,女子有女子的困境。
沈缇是懂的。
当殷莳列举出这些的时候,他其实已经相信她了。
对聪明的人就是这样,胡编乱造是不能取信于他的,你得从逻辑上说服他。
殷莳所说,非常符合她的利益所求。
女子又不能做官经商游历,女子的一生就是落在婚姻上,婚姻好就幸,婚姻不好就不幸。
沈缇微一思量,旋即开口:“但是表姐,你须得明白……”
“我都明白。”
殷莳说,“婚姻对女子来说,不外乎事姑舅、敬夫君、育子女,我都能做到。
庶子女你若愿意记在我名下,都行。”
“我嫁给你,不是为了做你妻子去的。
我是为了下半辈子能过好。”
“你若娶了旁人,根本没法保证正室不磋磨你那红颜知己。
但你娶我,我们不做夫妻,只做姐弟、合作者、搭伙过日子的伙伴,不正好?”
“你给我好日子过,我和你一起保护你的爱人。”
“表弟,你觉得如何?这样交易可够公平?”
沈缇凝视她:“你真能做到?”
不把我当夫君,只当合作者?
殷莳说:“我若毁诺,你休了我便是。”
殷莳想了想,这个时代的女人安身立命一是靠丈夫一是靠儿子,她给他出馊主意:“最好你尽快让她给你生孩子,让她赶紧生出儿子来,她就稳了。
姑姑姑父看在孙子的份上,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她太差的。”
殷莳盘算着最好沈缇和他的红颜知己能在她过门之前就搞出庶长子来。
这样不仅她无痛当妈,没有生育压力。
更重要的是正室受了这样的委屈,婆家是理亏的。
姑姑那个人看着就不是心硬的人,肯定会对她有歉意。
捏着这么一份歉意,只要用得好……嗯哼。
前面九年都平淡祥和地过来了,根本不用宅斗。
到这时候,终究还是逃不过要用上宅斗的思维。
但殷莳也不惆怅。
因为前面这些年是在自己的家里,一切待遇靠血缘维系,当然不需要宅斗。
嫁人则是要去别人的家里,失去了血缘的加持,宛如职场,当然要靠经营。
殷莳算盘珠子打得噼啪作响,奈何沈缇不配合。
“敢叫表姐知道,弟和冯氏清清白白,从未逾矩。”
少年的脸都绷起来了,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要赶紧澄清。
殷莳:“……”
啊,眼前这个少年,果然还是当年那个不通禀就不肯进房的孩子啊。
殷莳的心里不知怎地,少了分算计,多了些温软。
她柔声道:“我没有质疑你们两个的品性。
我只是建议你们这样操作比较好。
你从小就是个好孩子,我知道的。”
刚才的殷莳和沈缇印象里差距太大,沈缇觉得,此时的表姐才是他心目中的表姐。
他虽然刻意与殷家表姐妹们回避,可其实并不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殷莳的。
事实上,当一个人相貌格外出色的时候,不论他她是男是女,别人都很难不注意到这个人。
表姐虽不似冯洛仪书卷气浓浓,气质出尘,但也相貌清艳,是个美人。
她常常未语先笑,声音温柔,心思细腻。
沈缇也知道,她从小就是这样的女孩子,如今长大了,看来也没变。
只是她明明只比他大几个月,却总是一副看小孩子的态度,颇叫人不虞。
“表弟,”
表姐目光炯炯,“我与你只作名义夫妻,以后互相帮助、互不干涉、互相遮掩。
如何?”
表弟沉思片刻,把其间的逻辑关系、利益得失都推演了一番,抬起头:“可以。”
葵儿数廊下燕子窝里的小燕子,六个窝里一共三十二只小燕子。
她数完,百无聊赖地朝着空地上的姑娘和表少爷看去。
也有路过的僧人,有意无意地瞧过去。
他们都看到——明媚春光里,那一对郎才女貌的少年男女忽然连击三掌。
咦,这是做什么?通常这行为都是击掌为誓。
和尚困惑地抓抓没有头发的秃瓢,总不能是光天化日之下私定终身吧?
不能吧?
阿弥陀佛。
第27章
“那就这样。”
“等一等,有些事还是先沟通好。”
“表姐请说。”
殷莳清了清嗓子:“首先我还是建议你们早生孩子。
只是建议而已,采纳不采纳你们随便。”
“然后咱们得谈谈关于我的待遇问题。
该妻子做的事我都会做,至少要像模像样的让外人看着不生疑,我们表面上必须得相敬如宾,不能让你有宠妾灭妻的名声。”
“但是我按照约定尽了义务和责任,你也得给我相应的待遇。
你的个人财产交不交给我管我不在意,你就是都交给她我也不在乎。
但是我们必须约定好一个给我的供养额度。
这个数目现在不必就立刻定下来,可以以后再商量,但这个额度必须足够我过上符合身份的体面生活。
最好能让我有一定结余,攒养老钱。
“
“另外就是,如果你是把个人财产交给她管,那你必须得有能力保证这个钱每个月能实实在在到我的手里,不被克扣。
毕竟我不了解这位姑娘的为人。
她和你有感情,她和我可没感情。
你必须有能力约束她。”
“你也不要嫌我考虑这些俗气,人不是靠喝仙气儿活着的,人就是靠着柴米油盐活着的。
钱不庸俗,能把钱谈清楚的读书人才是真正读懂了书的读书人。
否则,至多只是个书呆子而已。”
殷莳其实还特别想敲定一下,他们俩到底是做真夫妻还是假夫妻。
简单地说,就是到底要不要圆房这件事。
如果是在她原来的时空跟别人搞协议婚姻,她肯定直接就把这些事都问清楚了。
但是这个时代就比较麻烦——对女性的束缚比较多,她一个未婚姑娘贸然跟男子谈床上的事,她担心他会对她产生质疑。
比如,你一个黄花闺女怎么会懂床笫之事?你是不是不正经?
万一他因为这个对她有了什么疑虑导致决定放弃这桩交易,她损失可就大了——
穿越了快十年了,一直困扰她的最大难题“婚姻”
终于有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解决方式:富贵安稳的环境,体面的生活,一张谈妥了的长期饭票。
这些都先放下不谈,她先把这张饭票抓在手里,以后再去说别的。
沈缇每一条都认真听了。
他并不嫌弃她俗气。
反而她提的要求越具体越接地气,他就越能相信她对这桩婚姻所图明确。
人只要有所图就好拿捏。
这个事情就能被掌控。
这样条理清晰的谈交易,你能给什么,我能付什么,大家平等交换的感觉,可实在比在父母威权之下毫无办法的憋屈感强太多了。
令人胸臆间都通畅
“表姐不必担心。”
沈缇郑重保证,“表姐既为正妻,自须有正妻的体面。
我家家风清正,断无人敢以卑凌尊。”
以卑凌尊。
殷莳咀嚼着这个用词。
“表姐?”
沈缇唤她。
“哦!
没事。”
殷莳回神,“你说。”
沈缇负手:“这些细处,我都可以保证。
只现在不便商议,待事情定下之后我们再好好商量,定给表姐一个满意的答复。”
殷莳点头,抿嘴一笑:“那现在我们什么都不要乱动,等姑母那里的消息吧。
沈缇也点头:“好。”
沈缇其实心中还悬着好大一件事——他和她,成亲后到底要不要圆房呢?是她谈妥条件,平心静气地容下妾室。
还是说,他们根本就做一对假夫妻,虚凰假凤,纯糊弄长辈?
但他和她都是年轻未婚之人,尤其她是个黄花大闺女,他怎么也不能现在就跟她讨论这个问题。
便是婚事真成了,现在也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要是万一不成,那更糟糕,谈过这个话题又没能做成夫妻,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见面。
太尴尬了。
而且,女孩子通常都是直到成亲前夜才会有母亲、嬷嬷教导人事。
在那之前,她们是什么都不懂的。
便是与她说,她可能也是懵懵懂懂,未必能懂他的意思。
沈缇便决定闭嘴,这个事以后再说。
他们两个在这里说话的时间已经够久的了。
“姐姐速速回去吧。”
沈缇说。
“你走的快,你先走。
我后面慢慢走。”
殷莳说,“要不然你在后面,还得压着速度。”
沈缇说:“好。”
两人对行一礼,沈缇转身离去。
见他离开,葵儿走下来,好奇问:“都说什么了,说这么久?”
“他问我好多佛经的事。”
“姑娘怎么还和表少爷击掌?”
“我们打赌看谁懂的佛经更多。”
“吓,姑娘怎么敢跟表少爷赌这个?他可是文曲星下凡,不管什么经,什么文,他只要看一眼,就能倒背如流。”
“噗~”
“别笑,是真的!
大家都这么说!”
“好好好,不赌就不赌。”
殷莳带着葵儿慢悠悠地往回走。
细细回味刚才发生的事,其实在沈缇找来之前,她是真的以为沈夫人是来东林寺礼佛、许愿、还愿之类的。
但现在她已经猜到了,沈夫人大概率是为着她那个“瞎编”
的命数来求证的。
虽然师父力图编一个能实现她的目的又不会让任何人忌讳的说法,但这时代的人就迷信,沈夫人肯定还是要亲自从她师父那里求证一下才行。
怪不得今天师父的态度都怪怪的,不像前两次见到她都眉头紧锁,把“后悔”
写在了脑门上。
一切都有解释了。
既然有师父在,那这个事殷莳就一点也不担心了。
她师父唯恐耽误了她的姻缘,这两年都快有心病了。
还一天天地要在外人面前作“高人”
姿态,那心病就更憋得慌了。
他如今可找到解药了,势必要将她推销出去不可。
这临门一脚,稳了。
殷莳抬起眼,远处还能看到沈缇的背影。
少年的身形清瘦挺拔。
他个子比她高,但应该还会继续长。
老话不是说,二十三还窜一窜呢。
等他彻底长开了,会变得更结实,有成年男人的体态。
成年男人为什么很难保持少年感,就是因为从体型上就根本不一样,给别人的整个感观便都不一样了。
他走路其实比殷莳快不少,可是一点都感觉不出来急促。
他迈是标准的四方步,肩膀不晃,腰身不摆,就算走得快也给人一种从容感。
这是从小培育出来的。
这种仪态要比殷莳原来时空里一些流量小鲜肉强百倍。
真的很赏心悦目。
【以卑凌尊。
】
殷莳还是忍不住咀嚼这四个字。
沈缇说出来的时候是那么的自然。
殷莳心想,他果然是这样的人。
她这表弟因为和那个姑娘的情分,所以要纳她为妾。
为了保护她,他甚至妄图不娶正妻。
为什么呢?
恰是因为他是打从心底认同尊卑贵贱这一套东西的。
他知道不能宠妾灭妻。
所以他和殷莳谈好交易后,毫不犹豫地就承诺会给殷莳正妻的体面。
但正是这些他尊崇的东西,与他想保护那姑娘的初衷是冲突的。
这种矛盾他无法解决,因为他根本从逻辑上无法自洽。
所以他想釜底抽薪,不娶。
殷莳望着前面消失了少年背影,微笑。
若在她的时空遇到一个有这种封建思想的男人,她是理都不会理的,因为那与时代相违。
但她此时身在这个时代,他的守规矩反成了她需要的东西。
一个人若遵守规则,那么规则就是最好的制约他的方式。
沈缇这样的,殷莳其实反而很放心。
因为她多的是礼法、孝道、读书人的责任等等可以拿捏他。
真正麻烦并可怕的是那种不遵守规则的人。
譬如另一个时空言情小说里推崇的那种“对全世界坏,只对我好”
的男主角。
醒醒,他对全世界都坏,不是因为全世界的别人都比你差。
而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坏的人。
当他不再爱你的时候,他对世界有多坏,就会对你有多坏,甚至更坏。
因为这样的人往往还默认你是属于他的财产、附属物,那么他对你的坏,会因为这种附属的属性翻好几倍。
而爱本身,就是一个虽真实却瞬息多变的东西。
这一秒眼含星辰向你告白时是真的爱你。
你刚答应,下一秒别的人与他擦身而过,瞬息他爱上了别人,也是真的爱别人。
那些瞬息的爱都是真的。
但却像沙像水,谁在没法永远握在手里。
所以——殷莳心情非常好,溜溜达达地往回走,所以,还是饭票最重要。
真想不到,天上掉饭票。
这什么运气,说出去谁信!
只是,殷莳心中始终有个困惑。
这表弟,思维清晰,决断迅速,而且能接受批评,知错能改。
这么样一个人,他怎么居然是个恋爱脑呢?
殷莳摇摇头。
待她回到院里,三夫人还念叨她怎么去了那么久。
又私底下揪着她鬼鬼祟祟地问:“有没有问问你师父,你姑姑到底求个啥?”
因白日里沈夫人曾在禅房里单独和首座大和尚谈话。
虽然开着窗,三夫人从院里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禅房里的情形,可她听不见啊。
可把她急得抓耳挠腮的。
殷莳头痛:“我没问。
就算问了我师父也不可能说。
他们吃这口……不是,他们侍奉佛祖的人,怎么可能可能乱说话。
传出去叫人知道了,哪家夫人贵眷的还肯信他们。”
臣不密失身,君不密失国。
和尚嘴巴不严,丢生意。
三夫人好生失望。
翌日,沈夫人又去了大和尚那里,还是单独交谈。
三夫人和殷莳还是站在廊下遥望。
“说什么呢?说这么久。”
三夫人说,“你师父可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么久。”
殷莳心想,你每次不是求财,就是求孙子,我师父随便两句就能应付了你,多简单。
她眯起眼看过去。
她师父此时摆足了高人的姿态,真看不出来他心里有多热切。
实际上,殷莳知道大和尚比谁都着急。
他们佛教徒信因果的。
大和尚一时心软帮了她,入了她的因果。
既作了她的因,未来就要承担她的果。
他能不着急吗。
但殷莳不着急。
就她师父那口才气质,云山雾绕,似说非说,似透非透的,若没有这种职业素养,凭什么击败其他秃头坐上这个位置。
她对师父是有信心的。
殷三老爷和沈缇与她们隔开一些距离,也是看着那边。
殷三老爷沈缇说了些什么,声音不大,殷莳也没听清楚。
她也不在意。
今天从始到终,她和沈缇除了刚见面互相客气了一声“表姐”
、“表弟”
之外,两个人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碰过一个眼神。
殷莳想,沈缇年纪虽小,但其实还满沉得住气的。
沈缇则想,表姐这养气功夫尤胜过许多读书人,难怪母亲看中她。
沈夫人终于出来了。
她脸上带着笑,看了殷莳一眼,又看了沈缇一眼。
殷莳一看她这神情,就是知道大事已定。
首座送沈夫人到门口。
沈夫人道:“师父留步。”
“阿弥陀佛。”
首座双手合十,神情肃穆,“夫人心诚,所求必应。”
沈夫人脸上笑容更深。
殷三老爷问:“回去了吧?”
沈夫人道:“回去。”
这边准备打道回府了。
众人都与首座道别,殷莳也过去,规规矩矩给她师父行礼:“师父,我家去啦。”
首座看了她一眼,再看一眼探花郎,好一对郎才女貌。
首座有太多话想嘱咐这个心大主意硬的弟子,但还要维持着他高人的形象,只能简单说一句:“……要惜福。”
殷莳露齿而笑:“师父放心。”
第28章
回去的路上沈夫人并没有再叫殷莳和她同车,反倒是和三夫人同乘一辆车,姑嫂俩一路亲亲热热地说话。
殷莳独占一辆车,舒舒服服地一路歪着,歪回了家。
沈夫人也沉得住气,回到家修整洗漱,一切如常。
大夫人过来看她,还道:“去都去了,怎么不在那边多玩几日。”
沈夫人嗔道:“我又不是小姑娘。”
大夫人叹道:“当年你可不就是个小姑娘,我也才当新媳妇没几年,你便嫁去了京城。
这一辈子也不知道还能再见几次。”
这时代交通不便,路有野兽,路途花费不菲,许多人一辈子没离开过生活的地方,有些乡下人甚至一辈子没去过县城。
女人出远门的概率更是远低于男人。
即便是高门大户的女儿,若远嫁了也未必能回一次娘家。
因她能不能回娘家,不由娘家决定,而是要看夫家愿不愿意花这个成本。
大多是不愿意的。
相较之下,沈夫人已经回过两次娘家,实在是个幸福幸运的妇人。
而她自己也明白,大约不会有第三次了。
俱都喟叹。
休息了一晚,第二日沈夫人方才郑重地去了哥哥嫂嫂的院子,当面提亲。
殷三老爷和三夫人都惊呆了。
以前沈缇年纪小的时候,殷三老爷都知道自己是发梦妄想,如今沈缇高中探花,殷三老爷只想着外甥再有个高门的岳家,自己这当舅舅的也可以跟着沾光。
甚至都不会再想什么亲上加亲。
这个事当初跟老太爷一说,老太爷第一反应是“好事不会凭空掉到我家脑袋上,定是有什么隐情、短板”
,但殷三老爷比之他爹可差远了,第一反应是“好事终于轮到我了!”
。
这一点甚至还不如殷莳。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这件事里,殷三老爷只受益,而若有什么不好的结果,是由殷莳来承担的。
总之沈夫人从首座大和尚那里吃了定心丸,相信殷莳和沈缇的缘分是佛祖庇佑来的,决定把殷莳订下来。
三老爷除了高兴还能怎地,自然是立刻唤人:“快去,唤四娘速来!”
三夫人拍了他一下,嗔了他一眼,嘱咐婢女:“叫四娘拾掇一下再来,别太随意。”
“对对对!”
三老爷恍然,“捯饬捯饬!”
订亲呢,还是订给沈家,女儿得打扮得体面些。
只他的父爱向来不稳定。
心血来潮思念旧人的时候便汹涌一下,平时里看不见便退潮似的没了。
四女儿渐渐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成了麻烦,便不怎么得他喜爱了。
三老爷这时候只懊悔平日里没多关爱一下这个孩子,也不知道她有没有体面的衣服。
干脆推妻子:“你去,你亲自去。”
三夫人没办法,只好抬屁股亲自过去了。
到了殷莳那里,扯着她的手到屋里说话:“好孩子,你否极泰来了!”
三夫人眉飞色舞,尽将功劳往自己身上揽:“不枉我日日在你姑姑面前说你好话。
你猜怎样,你姑姑此次回来,原来是为了亲上加亲,与我们家再做亲家。
亏得我天天夸你,时时赞你,你姑姑如今选中了你。
以后,你就是进士夫人!”
殷莳演技很好,倒抽一口气,做吃惊摸样:“母亲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十足真金!”
殷莳袖子抹眼睛:“母亲大恩,我永不会忘。”
三夫人很满意,催她:“快换身衣服,与我去见你姑姑。”
殷莳唤葵儿取了身衣裳,三夫人不满意:“没有全新的了吗?”
富庶之家怎会缺衣裳,新衣当然是有。
殷莳也不违抗,换上了还有褶子的新衣,跟着三夫人往沈夫人那里去。
沈夫人已经观察她多日了,一看她衣裳簇新,便知道是三夫人的手笔。
沈夫人也不多说什么,只含笑:“四娘,唤你过来为何,你母亲可与你说了?”
殷莳像所有这时代的闺秀一样,微微垂头,用很低的声音回答:“已说了。”
沈夫人拍拍她的手:“以后做姑姑家的人,有姑姑在,不用怕。”
殷莳点点头。
沈夫人取出一支华美的赤金嵌宝钗,给她插在了鬓间。
钗上的红宝石映得少女面颊如泛彩霞。
京城沈家为探花郎沈缇定下了怀溪殷家三房的四姑娘殷莳。
殷莳垂下头去。
虽然看过那么多穿越小说,但小说只是小说,殷莳从来没有过“皇帝为我清空后宫,三千宠爱于我一身”
的想法。
正相反,殷莳觉得婚姻是穿越女的坟墓。
她一直力图为自己筹谋一个能开个天窗透口气的坟墓。
没想到运气这样好。
穿越最大的难题解决了。
她的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
便这样,沈夫人都觉得她太冷静,太沉稳了,竟毫不失态。
沈夫人很满意,对笑得傻了的殷三老爷说:“哥哥,这事既定下来,该去禀告给父亲母亲知道。”
殷三老爷如梦初醒,腾地站起:“对对对,我这就去!”
又指挥妻子:“你去母亲那里。”
两夫妻喜气洋洋地分头去了,竟没人管殷莳了。
沈夫人把这二人支开,就是为了和殷莳单独说话。
她屏退了婢女,轻声与殷莳说:“孩子,我知你现在正是又羞又喜的时候,但我是你亲姑姑,我既然订下了你的一生,有些事便不想瞒你。
我想过了,还是让你早些知道,早做准备更好。”
沈夫人还在琢磨措辞,刚才表现得“娇羞”
的殷莳却抬起了头,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姑姑是想说,表弟前头订的那位姑娘的事?”
沈夫人诧异:“咦?”
殷莳一点不客气地把沈缇给卖了:“前日里我去探望师父,表弟半路将我拦下,与我说了些话。”
沈夫人沉下脸来:”
他说了什么?可有说什么疯话?”
殷莳微微一笑:“表弟探花之才,怎么会说疯话。
他只是将前头那位姑娘和他的情况与我说了,想让我拒绝这门亲事。”
沈夫人气得够呛,直骂:“孽障!
孽障!”
她问殷莳:“你如何答他?”
她观察殷莳半个多月了。
三夫人虽然在大夫人等妯娌跟前也会夸自己这一房的姑娘尤其强行夸赞殷莳,但实际上,私底下三夫人跟沈夫人抱怨的都是:“是个傻里傻气、笨嘴拙舌的。
一点都不知道讨巧。”
当然三夫人说的讨巧是指讨好她这个嫡母。
但沈夫人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观察了半个多月,相信殷莳绝不是三夫人抱怨的那样。
她比她的妹妹们要成熟得多,非常稳得住。
此时,她更想知道的是在当时殷莳如何回答沈缇,她想知道殷莳对这件事的态度。
殷莳在这里生活了八九年,对时代的道德脉络把握得很清楚。
她开始舞大旗:“我与表弟说,婚姻之事全凭父母之命,岂是我们两个能决定的?”
“长辈们若将我二人订下,我便明媒正娶地嫁过去。”
“长辈们若作罢,我们还是姑表至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代代都亲。”
这个回答四平八稳,是殷莳早早就打好腹稿的,绝不会出错。
果然沈夫人听了非常满意,只骂沈缇:“……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还不如闺阁女儿家懂道理。”
“表弟还年轻呢。”
疏不间亲,沈夫人骂沈缇,殷莳就得替沈缇说话,“他不吵不闹,想私底下悄悄解决,十分晓得顾全大体的。”
当娘的只能自己骂儿子,是不能听别人跟着骂的。
殷莳在这时候维护沈缇,令沈夫人十分高兴。
这个媳妇果然没有选错。
沈夫人握着她的手,潸然泪下:“他是定要纳了冯氏的。
以后要委屈你了。”
殷莳心想,原来姓冯。
她反握了沈夫人的手,热切地说:“姑姑别担心,以后我过去,与姑姑过日子。”
夫君算什么,婆婆才是儿媳妇的大老板!
瞧,没有爱情瞎裹乱,人生就很清晰。
懂事得让人心疼!
应该是生为庶女,在家里受过委屈。
沈夫人自己就是庶女,昔年在老太太手里讨生活。
且更巧的是,沈夫人行四,殷莳也行四。
沈夫人看着美好的少女,宛如看到昔年的自己。
“你放心。”
她坚定起来,“姑姑既订下了你,就绝不会让人欺辱你。”
她说:“以后你要记得,未来我是你婆婆,可永远都是你姑姑!”
婆媳是社会关系,可姑侄是斩不断的血缘关系呐。
殷莳强压着内心的欢喜,真情实意地喊了一声:“姑姑!”
这门婚事,震惊了整个殷家。
三夫人的妯娌们悔得捶胸顿足。
要早知道沈夫人是来挑媳妇的,那肯定得使劲地把自己的女儿往前推啊。
可谁想得到呢。
外甥中了探花竟来外家,如今想起来果然蹊跷。
但那时候大家只顾着与有荣焉了。
又听说老太爷从一开始就知道,嘴竟这样严,直气得儿媳妇们个个磨牙。
老太太一听说这个事就气得病倒了。
当年沈家来挑媳妇就跳过了她亲生的女儿,挑了个跟她没血缘的。
如今沈家挑媳妇,又挑了个跟她没血缘的。
待听说老太爷原来早知道,本来刚坐起来,又气躺下了。
待起来,拍着腿嚎哭:“这老东西,就见不得我好!”
明明有嫡亲的孙女,偏要嫁庶子的庶女。
老太爷难得来看看她,被气得直翻白眼。
“那由得我吗?”
他叉腰道,“要由得我,我能嫁别人?我把我自己嫁到沈家去!”
“这都是命。”
“当年三娘没这个命。
如今旁的人也没这个命。”
“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这事既定了,沈夫人母子就打算回程了。
虽然放榜之后新科进士们都有假,但有一些社交还是要早早地开始才好。
回娘家固然难得,儿子的前程更重要。
此时风俗,男女订亲之后直到成亲之前是不能相见的。
但在沈夫人母子启程前,殷莳的院子有人拜访。
来人是个童子,看着也就七八岁的模样,生得眉眼端正,雪白可爱。
殷莳在东林寺的时候见过他,但没说过话。
拿了糖给他:“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见过四姑娘。”
小孩规规矩矩行礼,一看举止就是训练有素的,“小的名唤长川,是我们公子身边使唤的。”
一边恭敬有礼地说话,一边面不改色地把糖塞进了腰带里。
“公子让我给姑娘传个话。”
“我们公子说,四姑娘先前所说的,都不用担心,他会安排好。
公子说,妻者齐也,他心中都有定数。”
“公子还说,只请姑娘牢记初心,不负约定。”
第29章
少年人为了真爱也算是很努力了。
而且虽然是恋爱脑,却不是那种无脑冲,为了爱情父母前途都不要,脑子有病的那种。
要真是那种,殷莳也不会选择他做自己的饭票。
食堂和养老院求的是个稳定的环境,哪能找个定时炸弹随时会炸的爆破点。
殷莳其实有点可怜沈缇和姓冯的姑娘。
不光是有情人不能成眷属,其实她那个时代也有情侣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在一起的,但没有谁会家破人亡自己还失去人身自由。
这就真的很惨。
“你告诉你们公子,就说是我说的。”
殷莳放慢语速说给小孩听,“人无信不立,我说的话是算数的。”
“还有就是……告诉他,别跟父母顶着干,没用的。
所有他跟父母的对抗,这笔账都会记到别人身上。”
“告诉他,得当官,当大官,当皇帝重视的人。
他官当得足够大的时候,连长辈都得听他的。”
“想保护自己重要的人,首先得先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
否则在这里跟父母顶着干有什么用呢?只会让别人对他失望。”
“叫他千万别闹,越闹别人越当他是小孩。
越稳,别人越不敢轻易替他做决定。”
“想做大人,先学会妥协。
梗着脖子顶撞父母的,都是小孩子。”
“我说的,你都能记得住吗?”
长川能被选为探花郎的贴身书童,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殷莳这一段话罗里吧嗦不算短,小孩竟能一个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还有……”
殷莳补充说,“你提醒他,我之前给的建议,让他认真考虑一下。”
长川把这个话也学了一遍,一字不落。
殷莳笑眯眯地又抓了一把糖给他,还喊了葵儿进来拿钱赏他。
这是沈缇贴身的人,未来肯定要常打交道的。
长川小短腿捯得飞快,回到了沈缇身边覆命,把殷莳的话复述给了沈缇。
沈缇垂眸听完,抬起了眼睛。
“她说的对……”
他自嘲,“我竟……”
他自言自语,后面声音太轻,长川听不清他说什么。
没说让他退下,长川也不敢动。
待他嘴唇不再动,长川才又开口:“表姑娘还说让提醒公子……”
把殷莳最后的话也准确地传达了。
先前的建议?什么建议呢?
——让他先搞个孩子出来。
沈缇哼了一声:“荒唐。”
一转眸,看到长川小胸脯那里鼓鼓囊囊的,沈缇诧异:“塞的什么?”
长川开心地掏出来给他看:“表姑娘赏我的糖。”
又拍拍腰带:“还有赏钱。”
沈缇无语片刻,忽然问:“你觉得表姑娘怎么样?”
说起这个长川精神了:“表姑娘人可好了,说话带笑,还摸我头。”
长川虽伶俐,到底还是小孩,见着糖会馋,感觉别人对他好,自然就会流露出喜欢。
沈缇点了点头。
有少年小厮进来禀告:“夫人问咱们这边收拾好了没,该去给老夫人磕头了。”
沈缇便站了起来。
但老夫人称病,沈夫人母子最后也没能见着她一面,在院子里给她磕了个头。
除了姑娘们,几乎殷家全家都出来送行。
县令也来了,还有许多本地士绅。
这些便不属于沈夫人操心的范畴,沈缇自幼跟着父亲接人待物,这些外面男人间的事由他来应对。
热热闹闹地终于上了船,洒泪挥别亲人。
待岸上诸人身影变成模糊的小黑点,沈夫人大哭了一场。
沈缇只得劝慰母亲:“将来有机会,必奉母亲再来。”
这种事太难说了,这辈子能第二次回娘家已是不容易,谁知道未来呢。
沈夫人哭得停不下来。
沈缇无奈,道:“你未来媳妇也在这里,将来总有机会回来的。”
沈夫人一想也是。
两代媳妇都是殷家人,未来她二人筹谋筹谋,总有机会一起回来。
这才收了眼泪,道:“不管怎样,这次把你的大事定了,我也算对你父亲有交代了。
瞧你们先前闹的那样子,我真怕传出去影响你的名声。”
殷莳的话仿佛在耳边响起。
表姐真的是个很通透的人,看事情能看大局,不是眼睛只盯着鞋尖的人。
未来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有商有量,他和她,还有冯洛仪,应该都能好吧。
沈缇低下头,谢罪:“是孩儿不孝,让母亲为难了。”
待沈缇回去自己的舱房,沈夫人与身边妈妈感慨道:“他虽点了探花,我也没觉得与往日有什么不同。
可你瞧,才一定了亲,一下子就长大了。”
一样是低头,先前便是跪着低头,浑身也写满了“不服”
。
如今态度都不一样了,是真的肯认错了。
妈妈跟着赞道:“可不是,我就说你别担心,哥儿们一成家自然就懂事了。”
沈夫人歪靠着,畅想未来,儿媳妇是自己的亲侄女,不由得露出舒心的笑容。
殷莳没有去送沈夫人母子,甚至在他们去给老太太磕头的时候也没有去。
她就老老实实待在屋里。
见过那么多姐妹走这步流程,如今终于也轮到她关在屋子里“养性子”
了。
这借口真好,免去了一切不必要的社交。
因为从她被沈夫人订下来之后,身边忽然翻天覆地似的变了。
从前透明人一样,现在忽然成了瞩目的存在。
下人们喜欢捧高踩低烧热灶倒也没什么,但姐妹间的气氛忽然就不对了。
这事,说起来殷莳挺冤的。
当时谁知道沈夫人母子回怀溪是来挑媳妇的。
殷莳以见过世面的穿越者视角,来劝阻身边这些生长在小地方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怕她们走歪路。
要真能走成其实也不是坏事,怕就怕走了还走不成,这个社会对女孩子毕竟苛刻,一步踏错,女孩几乎没有任何容错能力,直接影响到下半生。
所以她说的都是正理,对吧。
便是当时,听了她话的妹妹们也都这么觉得。
哪知道忽然,这个劝大家不要对探花表哥乱动心思的姐姐,摇身一变成了未来表嫂、探花郎妻子、翰林夫人了!
一下子整个事都不对味了!
母亲、姨娘们细细盘问了,都恨恨说:“不知道私底下使了什么手段,独占了这鳌头!”
长辈们都这么说,人生观都还没成型的小姑娘们自然就听进去了。
已经订亲的两个也就罢了,另几个还没订亲正在说亲的心里就不免觉得人生的重要机会被抢走了。
心里扎了刺,只会越刺越深,越想越难受。
当然也有三老爷三夫人这几日尾巴翘得太厉害,给殷莳拉了仇恨的缘故。
几个大点的妹妹里,只有云娘过来看她。
殷莳也只能跟她说:“谁想得到姑姑是来选媳妇的?长辈们都不知道,难道我有本事知道?我自己也是惊傻了。”
云娘问:“三叔三婶也不知道吗?”
殷莳望着房梁叹气:“他们两个大伯母还不晓得吗?就说我母亲,是能藏住话的人吗?”
云娘是长房的女儿,大夫人日常与三夫人常别苗头,细一想,可不是,就三夫人那个人怎么可能藏得住话。
整个殷家,也只有老太爷是被提前通过气的。
如此看来,真怪不得莳娘姐姐。
云娘叹息:“婚姻之事,本来就由不得我们。
她们想岔了。”
殷莳与这些姐妹们相处了这些年,有点感情,但也没太深的感情。
有云娘一个能相信她,便很欣慰。
其他爱如何如何,她说:“我反正问心无愧。”
云娘道:“我去与她们说。
唉,她们也就是一时想不通,待想通就明白了。”
殷莳原本想说“没那个必要,随缘”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有必要。
越是封闭地方、认知有限的人,越容易偏激执拗。
尤其小姑娘们正在青春期,一辈子没见过几个男的,忽然遇到沈缇这么个人间菁英,容貌、学识都是掐尖的,以后怕是再也遇不到的人物。
万一哪个小姑娘对他一见钟情,本来因为差距太大也死了心的,忽然这姻缘被殷莳给抢了去,想岔了做出激烈的行为也未可知。
人对强过自己很多的人往往反而不会生出嫉妒。
譬如沈缇若订下什么京城贵女,名门闺秀。
再怎么暗恋他,顶多也就暗处掉几滴眼泪,擦干了还是要带笑祝福的。
可我够不着的人,不能订下一个跟我一样甚至不如我的人!
那就要疯了。
被“不如我的人”
超越,远远地超越,真的会把人逼得走火入魔。
这是人性常见,也不稀奇。
殷莳和沈缇的婚事订下来,约定好是明年二月里便送亲过去。
那时候河道化冰,也能走船了,走一两个月到京城,正好在春日里成亲。
殷莳那个要留在家中“三年改命”
的事,也能圆满。
为这个,当沈夫人询问她何时可以发嫁的时候,首座大和尚无比庄严地告诉沈夫人:“过了正旦即可,与常人守孝是一样的。”
正常为父母守孝是三年,实际上民间都是二十五个月。
也就是说守满第三年的第一个月,就算是“三年”
了。
大和尚的意思是,殷莳这个“三年”
也可以这么算。
到明年只要出了正月,这三年就算满了,可以嫁人了。
快点嫁出去吧,你师父我就能释了因果,睡踏实觉了。
但现在才是五月,到明年二月还有近十个月的时间。
万一哪个小姑娘激进了,搞什么下药、推池塘、坏名节那一套话本子里的手段就太糟心了。
殷莳不想这十个月待嫁时间在小心翼翼的防备里度过。
她到了舌尖上的“没那个必要”
转了一转,又咽了回去,反而长长地叹了一声。
云娘果然侧目:“姐姐因何叹气?”
有了那么好的亲事,不该开心吗?
殷莳忧愁地说:“云娘,沈缇那样的人物怎么会来我们家挑媳妇,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云娘顿了顿,说:“那不是因为姑姑……”
殷莳打断她:“别天真,姑姑再怎样,怎能做得了沈家的主?这样一个探花郎儿子,搁着你是当爹娘的,愿意他去乡下地方娶个媳妇?”
云娘便说不出话来了。
这一大家子,殷莳瞅着,凡是她熟悉点的这几个,谁也没遗传到殷老太爷的心眼子。
但也好,这样好糊弄。
“你不晓得。”
殷莳别过脸去,袖子半遮面,“姑姑与我说了真话。
原来表弟他另有红颜知己,便是他前头订了又落难了的那个,是定要纳到房里的。
为着不叫她受委屈,才想着低娶的。
如此,姑姑才有了机会从娘家挑媳妇。
否则以沈家的眼光,怎能还看得上我家。
我爹对姑父又没有救命之恩。”
“怎么这样。”
云娘呆住了。
殷莳往沈缇头上扣锅:“沈跻云那样子你也瞧见了,你看他看咱们姐妹的时候,多么冷淡,可有半点欢喜期待?”
云娘也是待嫁之身,对这种事正敏感,闻言又气又急:“这也太欺负人了。”
殷莳却说:“千万别说这个话,若传出去,定叫人笑我,高攀了这样的亲事竟还不知足。”
这倒是真的。
沈缇来时、去时都是什么热闹场面。
县太爷都亲自来迎、来送。
他的夫人亲自登门拜访沈夫人,姿态还放得很低。
云娘有些是听说的,有些是亲见的。
那个时候,能清楚地感受到阶层之分。
“好,我不乱说。”
云娘说。
殷莳“嘱咐”
她:“别告诉别人啊,我只告诉了你。”
“好,不告诉别人。”
云娘答应了。
待回去,见到大夫人,大夫人知道她去见了殷莳,自然要问一问:“莳娘可说了什么没有?她到底是用了什么本事得到这门亲事的?”
答应了“不告诉别人”
,但这是云娘的亲娘,亲娘可不是“别人”
。
第30章
很快,沈家与殷家再度结亲的真实原因就为大家所知了。
原来是这样啊。
就说凭什么天大的好运就掉到一个老姑娘头上呢,不应该啊。
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大家那难受了好些天的心气儿,终于平复了一些。
连老太太据说都能下床了。
人心素来这样。
比你强很多的人更好了,没什么感觉。
但比你差的人忽然比你好了,那可太难受了。
待知道这桩婚事里原来有这么大的坑,大家的心气儿都平和下来了。
“也就是老三家的心狠。”
大夫人说,“换着我,可舍不得自己闺女受这样的委屈。
到底不是亲生的。”
这件事殷三老爷和三夫人是最后知道的人。
三夫人听说了,气得在屋里跳脚,把殷莳唤了过去问话:“真有这事?”
殷莳老实承认:“是姑姑亲口说的,选中我原就是看上我老实。”
三夫人心里暗怪沈夫人。
这种事,不声不响地把人迎过门就是了,做什么还要告诉她真相。
其实大夫人也没错怪三夫人,三夫人就想跟沈家结这门亲,至于殷莳嫁过去过得好不好对她来说并不那么重要。
当然可以选的话,她还是希望殷莳能过得好的,那说明殷家的女儿在沈家有地位有影响力,对殷三老爷当然更好。
但若殷莳过得不好,也没什么大碍。
因为嫁去那样的人家,便是“不好”
也比许多小户人家的“好”
要强上了很多。
“你须得知道,沈家是什么样的人家。
咱家女儿能嫁过去,那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三夫人努力给殷莳洗脑,“只要沈家没有短你吃缺你喝,便不是大事。
你去了,该怎样还是怎样。”
殷莳一副受教模样,柔顺低头:“母亲说的是,便是将来表弟偏心,弄出庶长子来,女儿也定然孝顺公婆,敬重夫君,好好抚养孩子,决不怠慢半分。”
提前打好预防针,省得以后她不生,娘家催婆家怨的。
锅,都让探花郎去背吧。
三夫人顿了顿,改口道:“倒也不……嗯,孝顺公婆敬重夫君是对的,但要记住人善被人欺,也不能任那狐媚子猖狂。
该用手段还是得用手段。”
殷莳虚心请教:“什么手段?母亲教我。”
三夫人一噎,有些恼火:“我哪有什么手段。
我为人最是光明坦荡,谁个不知。”
殷莳欣慰道:“正是,女儿也是受母亲熏陶,人都说我老实。”
三夫人只能哼哼两声,恨铁不成钢:“也别太老实了。”
便作罢了。
姐妹们又开始来探望殷莳,看她的目光里竟带着同情。
同情好啊,总胜过嫉妒或者恨。
它安全。
但有了这门亲事在身,殷莳就再也不是府里的边缘人了,甚至成了热灶。
不光三老爷三夫人对她看重起来,直接把她记在了三夫人名下,成了嫡女,伯母、婶婶们也对她亲热起来。
其实商户人家还分什么嫡庶呢,谁在乎。
上流社会重嫡庶,是因为母族有社会地位有权势力量可以依靠。
商户人家便是嫡女的母族,也一样是商户。
都商户女了,嫡出庶出,都是商户女。
更明显的还是下人们对她的态度。
太明显了,虽没有踩低,但捧高捧得太明显了。
换季的新衣裳料子、胭脂水粉、应季的新鲜水果都是先紧着她挑。
要知道以前这些都是长房那边先挑完,各房才排着序来的。
葵儿都说,她如今在府中行走,感觉丝滑顺畅。
各处的婢女、小厮见了她,都姐姐、妹妹得叫得亲热。
很多都是以前不拿眼角夹她一下的人。
殷莳对她说:“没有好处,谁平白对你好。
别人对你好,自然是盼着从你这里得利。
你倒是说说,我们能给别人什么好处?”
葵儿想了想,犹豫地说:“好像……没有什么?”
“对呀,其实我们什么都给不了别人的。”
殷莳说,“大家现在这样,不过是以为我们能给,等他们明白我们什么都给不了,你瞧谁还给我们好脸色。”
“可是……”
“没有可是。
你是要跟着我去京城的。
这辈子不知道能回来几次。
就算回来又能给别人什么?“
殷莳给这几天明显膨胀了的葵儿浇冷水。
她已经冷眼观察一阵子了,身边的人很显然或多或少地都受影响了。
这也没什么好责怪的,便是这府里的主人尚且是那样,一些没读过书也没见过世面的十几岁的小丫头你能怎么样?膨胀很正常。
能清醒过来就好。
殷莳说:“我最怕的其实是有人以为我仗着一门好亲事就能怎样怎样。
譬如让我安排别人的去处之类的?这种事可是我能插手得了的?我上头有母亲,母亲上头有大伯母,大伯母上头还有祖母呢?这一层层的,若有什么安排,谁愿意放手权力给别人?我要是耳根子软,听了什么人教唆,贸贸然去指手画脚,你看我上头这些个长辈,哪个能容我?”
“现在不过是订亲而已,万一我有个大病有个不孝名声之类的,这门亲事可就化为乌有了。”
“家里多的是女儿,不缺我这一个。
姑姑想要也就是一个侄女,也不缺我这一个侄女。”
葵儿呆住。
她也是听说过关于沈夫人为什么会来殷家挑媳妇的那个事的。
下人之间也有互相八卦的。
但是奴婢丫鬟们的反应和姑娘们的又不一样。
殷莳的姐妹们会觉得没嫁过去夫君就有个红颜知己,过门就有妾,实在是很让人难受的事。
但那是因为她们个个都是衣食无忧的富家小姐。
丫鬟们生为奴婢,或者卖身为奴婢,很多人甚至把做妾当成人生的奋斗目标。
更不要说,殷家的老爷们都有妾,哪个主母不是锦衣玉食地过着和小妾共存的生活。
生为小姐而非奴婢,就已经百倍强于她们。
再有这样的好亲事,嫁那样的文曲星,什么妾不妾的,有什么重要。
但此时殷莳这样说来,切了另一个角度,让葵儿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前提下殷莳其实只是这桩婚事里可替换的一个变量。
葵儿的冷汗就下来了。
“怎么了?”
殷莳察觉不对。
葵儿嗫嚅:“其实……厨房的向妈妈找过我,硬要塞给我两块尺头,我、我没收!”
殷莳问:“她求你办什么事?”
葵儿不敢隐瞒:“她想让她小女儿到姑娘院里来。
她说,姑娘高嫁,与旁的姑娘不同。
老太爷给姑娘的规格定会比旁的姑娘高一些,院里多一两个小丫头不稀奇。”
“然后呢?”
“我拒绝了。”
“为什么?”
“她家的翠儿以前欺负过我,我讨厌她,也讨厌她妹妹,所以……”
“所以,我该庆幸是吧。”
殷莳吐出一口气,“你瞧,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对不对。”
“她的思路倒是没错的。
应该也是觉得跟我去京城是比在怀溪小地方更好的出路吧。”
“但大家都这么想,肯定就有人要跑动。
大伯母那里、我母亲那里,谁个没有几个亲近的人。
也别漏了祖母那里,祖母看我们这一房不顺眼,说不定就要亲自放人来膈应母亲。”
“这哪是我能做得了主的事呢。
我要真傻乎乎地听了身边人撺掇,你说会怎样?”
葵儿吓得跪下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这次只能说是运气好,来请托的是她讨厌的翠儿家的人。
倘若是别的人,她忖度着自己很可能就接了这个事了。
因为在她看来,就是帮着在姑娘面前说几句话而已。
那就正成了殷莳说的“唆使她贸然出头”
的人了。
“起来吧。”
殷莳说。
她也没办法。
她自己其实也就是一个普通人,不是那种身怀经天纬地之才的凤傲天穿越女,穿过来能把身边的婢女都调教得能文能武,上马能打仗下马能治国。
她这几年的努力成果也就是把身边的婢女们都教会了识字和算数。
像先前已经配人的云鹃,是在殷莳还是做姑娘的时候就配人的。
殷莳能做的也就是打点管这事的妈妈,给云鹃找个好点的人。
但云鹃和她的丈夫都是殷家的财产,放良什么的,根本不是殷莳这样的未嫁女儿能做得了主的。
但从葵儿这里,殷莳早就算好了,以葵儿的年纪,肯定是要跟着她出嫁的。
到时候,她已经是主母,对自己的陪嫁婢女有全权的处理权。
她们若是愿意留在府里继续为仆,也可以。
若是想放良出去,她可以做这个主。
认识字、会算数,不管是做管事媳妇还是出去做点小生意,都是好的,都能用上。
但更多的不敢教了。
尤其是另一个时空的思想,更不敢透露一点。
大家都关在铁屋里,你没有打破这铁屋的能力,却要把铁屋里的人摇醒?
你想干嘛?疯了?
所以,殷莳通过这几年的努力,也只是让身边的人不养出那种尖酸刻薄或者掐尖要强的性格,尽力给自己的小院打造出温馨平和的氛围。
让这个小院里的人都有一个相对舒适的生活环境。
所以包括葵儿在内的婢女们的素质,也就是那样的水平,殷莳也没法对她们有太高的期望。
这次运气好,没犯错,及时沟通,让她们明白道理就行了。
殷莳把身边三个丫头都唤进来,好好地给她们讲道理。
“总之,我要的是大家都不生事,不要节外生枝,让我平平安安的嫁到京城去。”
殷家其实挺好的,如果可以殷莳真的愿意在殷家待一辈子。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
殷家掌握着她的婚嫁权,借由婚姻脱离殷家这个原生家庭,是殷莳迟早也必须做的事。
下一步,是跳槽到沈家。
人生目标:健健康康地活着,做一个私房钱丰厚的老封君!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在眼前这个过渡阶段,希望谁也不要给她搞事情。
殷莳就希望安静如鸡地等到明年过完新年就发嫁。
但殷家,很快就因为她又发生了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