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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绝大多数家庭的内部矛盾都是钱闹的。

而且“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句老话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并不是说富裕之家就不会再为钱闹了,要真那样,如何富户之家妯娌们之间也常常暗流涌动。

这一次,老太太因为殷莳的嫁妆跟老太爷闹起来了。

其实,这不是老太太第一回跟老太爷闹了,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闹过一回。

当年老太太亲生的三娘和庶出的四娘也就是如今的沈夫人,分头出嫁,老太爷给二人准备的嫁妆便是不一样的。

沈夫人的嫁妆比嫡姐的丰厚了不少。

光是压箱银子就多出来一千两。

当时老太太就闹了。

但是老太爷打了老太太一顿,告诉她:“这钱你当是给四娘的?这是给沈家的。”

老太太嚎啕哭了一通,只心疼三娘命苦。

当年殷家还只是个小小行商而已,如今二十年过去,背靠姻亲沈家,殷家的家底早不是当年能比的。

如今女孩子们出阁,个个的压箱银子都统一有两千两,这还是单指公中给的。

至于她们爹娘自己贴补多少就看他们爹娘的大方程度了。

但这次轮到殷莳,老太爷大手一挥,除了两千两的压箱银子之外,额外给了一万两。

老太太就炸了。

只是现在殷家也已经是怀溪大户人家了,不像当年那样能关上门摔盘子打老婆揍孩子了,何况老太太年纪也这么大了,曾孙都抱上了,老太爷也不能再揍她一顿,只能指挥丫鬟婆子们:“把她给我架起来!”

如今家大业大了,老太婆还在玩坐地拍大腿嚎哭这一套。

丢人!

大夫人、二夫人、五夫人三个亲媳妇都上去了。

三夫人四夫人两个庶子媳妇凑在后头装模作样。

尤其是三夫人,咋咋呼呼地做个样子,人却躲在五夫人身后,以防老太太趁乱拧她蹬她下阴手。

总之七手八脚,乱成一团。

老太爷大怒,一拍桌子,吼道:“大郎!”

殷大老爷赶紧上前:“爹!”

老太爷怒目:“你舅舅账上还欠着咱们五百两,你去,立时给我收回来!”

老太太嗷一声就爬起来了,梗着脖子道:“你提这个做什么!

那是孩子亲舅舅!”

老太爷冷笑:“亲兄弟还明算账,何况郎舅。”

老太太被捏住了七寸,立刻气短,嗓门都没那么大了:“你好好说话。”

“嘿,我不好好说话?”

老太爷气笑。

老太太掩面哭:“我就是心疼三娘。

三娘那时候才多少嫁妆,四娘比她多一千两,还有那么多东西。

如今可好,一个小丫头,你要给她一万两,这还只是银子,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我家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孩子,如何能这般不公!”

这话说出了几个嫡亲儿媳的心声,尤其是二夫人和五夫人。

尤其是,大家都知道,沈夫人回程的时候,那箱笼可比来的时候多了许多,船吃水都变深了。

不知道老太爷私底下又给了沈夫人多少呢。

老太爷冷笑。

他一这样,老太太就开始害怕,不敢再呛声,只嘤嘤哭泣。

老太爷不怒自威:“闭上嘴,让谁看笑话呢!”

老太太哭也不敢了,抽抽搭搭地,歪靠在大夫人身上。

老太爷扫了一眼这一大屋子乱糟糟的人,道:“都坐下,正好趁这个机会与你们说一说。”

大家乱糟糟穿行,落座。

大夫人把老太太扶到上首坐好了,自己才就坐。

打发了婢女们,老太爷才缓缓道:“当年四娘出阁,我多给了她一千两,并一些生丝货物,一并带去了沈家。

那时候我便与你们母亲说过,这不是给四娘的,这是给沈家的。

奈何老婆子听不进去,听不懂。

她可以不懂,你们不可以。”

殷大老爷点头:“是。”

他是长子,以后要继承大半家业,最是清楚这里面的事。

是以刚才他亲娘胡闹,他半点不支持,还给妻子使眼色。

只有老二家的和老五家的蠢蠢地在那火上添油,乱上加乱。

“大郎从小就跟着我走四方,他见的多,心里明白。”

老太爷对另几个儿子道,“你们几个就不行。”

“当年,与沈家结亲之前,咱家可有桑园?又有多少田?”

“不过几十亩薄田,还是我辛辛苦苦攒出来的。

那时候家里全靠我带着大郎跑商路,挣血汗钱。

一出门,短则三五个月,长则一年半载。

出门前你们娘才大了肚子,回来你们已经出生。

若太久不回来,那就是死在了外头。”

老太太忙“呸”

了一声,去晦气。

老太爷接着道:“我那时候的梦想就是有一座自己的桑园。

再看如今,咱家又有多少良田?多少桑园?你们一个个在家里养尊处优,哪个还需要像我当年那般出门行路去风吹雨打的,不都是掌柜们在外面奔波给我家赚银子。”

“这么大的家业,你们当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呸!”

老太爷呸的这一下,脸还微微向着老太太那边偏了一下,仿佛就是在呸老太太。

老太太又羞又恼,又不敢发作。

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老太爷唤了声“大郎”

,道:“你来告诉他们,自四娘嫁去京城之后,我们是在外面是如何行走的!”

殷大老爷轻咳一声,告诉大家——主要是他娘和几个弟妹:“四娘嫁过去后,我们在外面是拿着沈家伯父的名帖行走的。

后来沈家伯父身故了,便拿着妹夫的名帖行走。

如此,方能避开许多盘剥,做起买卖来,人家知道你背后有人,便不敢欺人太甚。

若遇到沈伯父和妹夫的同年、同窗、故交好友,那更是能有许多方便。”

“如此,才一步步积累,有了如今的家业。”

老太爷指节叩着几案,大声骂道:“亲家公和女婿,两个都是进士。

你们外甥跻云,他是探花!

皇帝爷爷钦点的!

他才几岁,未来前程只会比他爹、他祖父更远大。

人家肯来与我们亲上作亲,不要给脸不要脸!”

“那许多便利,你当是凭你家一个女儿就给你的吗?你若抠抠搜搜上不得台面,你看沈家可屑得与这亲家来往!”

“当年我便说了,那一千两不是给四娘的,是给沈家的。”

“如今小莳娘的嫁妆,凡是超出了姐妹的,也不是给她的,还是给沈家的。”

“你们争什么争。

收收那小心思,少去些秦楼楚馆,有那精力,跟着掌柜们出门多跑几次,见见世面,碰碰人情!

不比什么都强!”

儿子媳妇们都被骂得低下头不敢吭声。

老太太憋了一会儿,捂脸大哭:“我的三娘命苦啊——”

老太太没夭折的孩子有三儿一女,三姑太太是她唯一的亲闺女。

要她说,当年沈家提出结亲,就应该直接把正室所出的三娘订给沈家就是了!

偏死老头子非要让沈博那小子自己亲自看看。

都道是娶妻娶贤,小娘养的怎可能比正室出的更贤。

偏男人们嘴上说的好听,人模狗样的,心里却个个都爱美娇娘。

沈博那小子一下子就被四丫头勾了魂去。

可怜她的三娘,大好的姻缘就这么被四娘抢了去,年纪轻轻地就守寡,苦苦熬了半辈子。

殷大老爷实在看不下去,道:“娘,不是咱不心疼三妹妹,只是沈博生成那样子,你又不是没见过。

三妹妹,咳,三妹妹实在……”

当年为啥他爹不直接把嫡女三娘嫁给沈博?

沈博那时年少,在流放之地历经风霜,寒窗苦读未曾懈怠,待归来已是满腹诗书,光华内敛,清澈如玉。

又生得朗目疏眉,人往那一站,便一身青衫素袍也叫人自惭形秽。

殷老太爷当年便是因喜爱这少年才出手救了他父亲。

男人欣赏男人,常有个非常统一的怪癖,便是忍不住想嫁女儿或者妹妹给对方。

偏殷三娘捡着她爹娘的缺点往脸上长,相貌实在普通。

沈家为报恩才求娶殷家女儿,殷老太爷怎舍得让生得不好看的三娘配沈博,委屈了青松般的年轻人。

这才推出了相貌随了姨娘,很会长的四娘,也就是后来的沈夫人。

老太太也不是不明白,只是三娘若过得好也就罢了,偏三娘年轻就守寡,实在令亲娘意难平。

听得亲生儿子也这般说,一点不向着自己的同胞妹妹,老太太更悲从中来,哭得呜咽。

“行啦!

三娘的日子虽然清淡些,但有你年年送钱送东西过去,还有她兄弟们照拂,谁也不会短了她的衣食用度,将来说不定还能挣个贞洁牌坊。

你少哭两声,我年纪大了,听不得这丧气的。”

老太爷目光扫视,最后道:“小莳娘的嫁妆与别人不同,谁也别给我再放一个屁!

这是给你们在铺后半辈子的路!

拎不清的,趁早滚蛋!”

众人唯唯:“是。”

“儿子媳妇不敢。”

老太爷目光又扫过去,这次直接看向了三夫人。

三夫人城府不深,是个七情上脸的人。

见老太太吃瘪,纵然努力绷着,那嘴角还是有点绷不住,叫老太爷一眼就看到了。

“老三两口子。”

老太爷直接点名,吓了三夫人一跳。

三夫人忙低头福身:“爹。”

三老爷也垂手:“爹。”

老太爷说:“嫁妆的事情不用你们操心。

只这事我来定,你们都给我管住自己的嘴,谁也别去小莳娘跟前乱说,扰了她的心思。”

“跻云那样的孩子,眼睛里看不进心思浊的人。”

“女儿家就得小心养,别叫她沾这些,才能养出干净眼睛。”

因着老太爷发这个话,阖府上下无人敢去三房四姑娘殷莳的跟前去碎嘴这些嫁妆银钱的事。

唯恐铜臭污了她。

便大夫人这个当伯母的受老爷子的命令日常把殷莳唤到跟前手把手地教她理家事,也不与她说嫁妆的事。

满心都在盘算私房银子、未来饭票的殷莳,安安静静地度过了几个月平和的时光,也是她做姑娘时期最后的时光了。

到了腊月里,飘着雪,殷莳烧着炭盆,裹着粉蓝锦缎外皮灰鼠皮毛里子的袄暖暖和和缩着的时候,老太爷把她唤到了他的书房里。

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了,殷莳还是头一次进到老太爷的书房里。

这里可是老太爷一个人的绝对领域。

老太爷递给殷莳一本折页,淡淡地道:“你看看。”

瞅着挺厚的呢。

这东西直接关系着她未来的生活质量。

殷莳小心地接过来,轻轻展开。

第32章

看到“白银一万并两千两”

、“怀溪桑园一座”

、“怀溪水田一百亩”

、“京畿旱田一百亩”

、“生丝”

等等大头项,其他诸如什么家具、布匹、香药到马桶、棺材之类的根本就不用再去看了。

殷莳屏住了呼吸。

这个时候她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老爷子的视线。

对于第二个嫁到沈家去的殷家女儿,老爷子是有期待的吧。

殷莳犹豫了,但最终在“表现出自己精明强干可以担任起联姻重任”

和“当一个普普通通的殷家女儿”

之间,她还是决定选择后者。

“这、这都是给我的吗?”

殷莳作出激动、惊喜的模样。

老太爷的目光明显有了失望。

实在对不起您老人家。

但上辈子卷得太狠,真的累,这辈子总希望能轻松点。

衣食无忧的前提下就不想卷,想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她想选轻松模式,不想承担那么多期待。

“不是。

“老太爷严肃地说。

殷莳:“啊?”

虽然早猜到了一些,但还是得演。

“一万两白银和生丝,会直接交割给跻云的父亲,桑园的收益也会每年交割给沈家。

其他的才是给你的嫁妆。”

老爷子点她,“不要贪心,即便这样的,你的嫁妆都比你姐妹们丰厚得多。”

是真的。

殷莳前头已经嫁过好几个堂姐,下面也嫁过两个堂妹了,她见过别的姐妹的嫁妆单子。

旁的不说,单说田产,姐妹们也都是二百亩。

但京畿的良田跟怀溪的良田可不是一个地价。

京畿一百亩,得赶上怀溪好几百亩了。

京城一个铺面又抵得上多少个怀溪的铺面了。

更不要说其他的项目,每一项的数额都比姐妹们的丰厚得多。

拿着这么多嫁妆过去以后真的不愁吃喝。

而且那一万两和那么多生丝是给沈缇的父亲的,也就是给沈家的。

沈家地位高,是当官的,殷家地位低,做生意什么的肯定需要有人罩着,这就是供奉。

理解这点东西对殷莳毫无障碍。

同时知道,带着这么大一笔供奉过去,沈家人不管怎么着都得给她点好脸色看,是吧。

何况能供她自己花销的银子也有两千两呢。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能有真正的私人财产了。

殷莳真是打心底高兴,有意不掩藏自己的喜悦,脸上发着光道:“是,孙女晓得。”

老爷子跟这孙女不熟。

当时沈夫人说自己心里已经有人选,后来定下来,老爷子问过三儿子他这个女儿怎么样。

殷三老爷当然没口子地夸自己的女儿多么孝顺、友悌,空话说了一堆,老爷子听明白了——这当爹的跟自己闺女也不太熟。

这也很普遍,大宅门里父亲跟女儿见面的机会其实很少,女儿本来也是归母亲教养的。

老爷子让长媳把殷莳带在身边教她理家,偶尔也会过问。

但从大夫人那里反馈过来的评价也不过就是“敦厚”

、“踏实”

,别的也没什么了。

老爷子如今看着这孙女,也的确就像是个资质普通的女孩子。

除了长得漂亮找不到别的什么亮眼之处了。

自己的后代里除了长子少时吃过苦受过磨炼,其他的资质、经验都平平,实没什么优秀之人。

老爷子想起这个就不免郁闷,实在羡慕沈家,又会生又会养。

但又能怎么样呢,如今沈家选中了就是她,别的其实也并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这孩子好歹是个温和老实的性子,过去了只要踏踏实实地孝顺公婆、尊敬丈夫不当搅家精就行。

最好就是早早地给沈家生出大胖孙子,这样沈家两代殷家外孙,亲上加亲,他这几个蠢儿子们后半辈子都有人照看了。

看殷莳表现得没什么聪明相,老爷子也不兜圈子,直白地告诉她:“对你也没什么旁的要求,嫁过去好好孝顺你姑姑。

要尊敬跻云,他那个事我清楚,不是什么大事,谁家爷们还没三两个妾室通房了。

妾室再怎样,也越不过正室去。

何况他那个还是个贱籍,一辈子翻不了身的。

你大气点,别跟她一般见识,把跻云哄好了,早早地赶紧生出孩儿来,将来考个状元郎,一辈子都稳了。”

已经都装傻充愣了还是被寄予了“早点生出孩子”

这种期望啊。

殷莳很无奈。

但即便在后世,其实也没有无条件的爱,何况这种时代,生孩子就是繁衍和投资。

尤其孩子特别多的家庭,凭什么给你的嫁妆要比给别人的多呢。

殷莳垂首道:“孙女晓得,自当尽为人媳妇本分,只是……”

她抬起头:“只是孙女想过,表弟为着冯家姑娘宁可牺牲自己的婚事,想来是情根深种。

生孩子这个事,或许由不得孙女。

不过孙女也不怕,姑姑是我亲姑姑,自不会薄待我。

若是冯姑娘先生出孩儿来,便记在我的名下,想来表弟也是会高兴的。

祖父,您说是不是?”

老爷子眯起眼睛打量她,隐约觉得这个孙女似乎也没有之前自己以为的那样呆笨。

他思考一二,点头:“你说的是,跻云那样的孩子强求不得,你莫要与他拧着干。

若真是让那女子先有了孩儿,记在你名下便是,跻云是个明理的,只会对你感激愧疚。

你公公婆婆都是脑子清醒的人,未来也不会亏待你的孩儿。

况且男儿家要指望自己出息才是,像跻云,未来定是大有前程。”

说完,怕殷莳放不下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补充道:“后院里那些蝇头小利,没必要争成个斗鸡眼,没得让跻云看低了你去,也看低了咱家。

大气些。”

殷莳简直想跟老爷子握手!

跟老爷子沟通可比跟三夫人沟通丝滑太多了。

三夫人想的净是些后宅阴私手段,又想教她又还要藏着掖着的,颇让殷莳头痛。

大夫人做事大气些,有些长媳风范,又不愿意教三房庶女。

“祖父放心。”

殷莳保证,“孙女嫁过去,以和为贵,定与表弟相敬如宾,让他不忘怀溪殷家既是他外祖家,又是他岳家。”

只要娘家不催生,殷莳还是愿意做殷家和沈家中间的联结的。

大概率一辈子也回来不了几次,说起来也不算太难。

但她还有个事:“孙女想知道,给孙女的陪房是什么人?可定下了?”

老爷子一听就明白:“你有想要的人?”

殷莳说:“若长辈已经安排了,自然听从长辈的。

只是从前伺候过我的丫头,唤作云鹃的,她嫁的男人是在门子上当差的。

这是我从前使惯了的人。

到了那边人生地不熟,总还是希望能有熟悉的人。”

殷家嫁女儿一般会给一户陪房,帮着这女儿料理外面的资产、事务等等。

殷莳这陪房的人选,是抢手的饽饽,早先大夫人、三夫人便明争暗斗了一番,老太太更是想截胡。

哪知道老爷子根本不松口,说他要亲自挑人。

这事,三夫人在殷莳跟前抱怨过,殷莳才知道。

但她没什么机会直接跟老爷子说话。

难得今日终于能跳过老太太、大夫人、三夫人,跟真正当家的人沟通,也不用再怕得罪那三个人了,便说了自己的诉求。

也算正常。

她本是小小庶女,在府里没什么人脉。

老爷子挑的人虽然不错,但她不熟悉,想找自己熟悉的人在身边是很自然的需求。

老爷子道:“这事简单,便让他们夫妻也跟着你去便是。”

殷莳大喜。

时间倏忽就到了第二年,过完了正月,殷莳的三年之期就算是满了,六礼该过的也都过完了,拾掇拾掇准备嫁人了。

姐姐妹妹们,包括那些嫁出去的,都来给她添妆。

家里的女性长辈,便是老太太也捏着鼻子给添了一副赤金头面。

怀溪与殷家有来往的人家的女眷大多都来了,连县令夫人都给了一对金钗。

殷莳收添妆收得眉开眼笑。

这些添妆连嫁妆单子都不上,全进了她私人的荷包,怎么能不开心呢。

云鹃抱着孩子来给殷莳请安:“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是随时拔脚就能走。”

她刚生了孩子,才出了月子。

有殷莳惦记着关照她,她过的小日子不错。

但她十分惴惴:“我们两口子都是没出过怀溪,没见过世面,去京城能行吗?”

殷莳抱着逗她小孩,说:“我不是也一样。

所以才想你跟我去。”

云鹃的丈夫是门子上的人,能在门子上,就不会是呆笨的。

这可是当时殷莳给孙妈妈送了礼才帮云鹃谋来的婚事。

云鹃生了孩子,丈夫原就说等以后孩子离手了,看看能不能走谁的门路给她谋个内院的差事,多挣一份月钱。

只云鹃的旧主人三房的四姑娘大概那时候已经嫁出去了,求不到了,只好自己谋划。

哪知道云鹃刚出月子,就喜讯从天降,旧主子四姑娘要带他们两口子去京城。

简直做梦似的。

之前下人里多少有头脸的人打破脑子争这个陪房的名额,后来定下来,是老太爷亲自相中的人。

那时候云鹃还挺着肚子,两口子人根本没敢奢想。

哪知道四姑娘自己开口要了他们。

喜从天降。

他们两口子自己愿意,殷莳就放心了。

其实担心纯属多余的。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怀溪的人对京城那是加了多少倍的滤镜。

当年沈夫人嫁过去,还没有陪房呢,只带了几个婢女,一个男仆。

如今当年的男仆也是沈家的管事了,当年的陪嫁婢女是沈夫人身边得用的心腹妈妈,据说在沈家都是极有体面的人。

这谁不向往呢。

二月里,沈家来人接亲了。

殷莳带着她的十里红妆,在她堂哥、亲哥的护送下,坐着船,迎着风,奔着京城去了。

开启第二人生。

第33章

已修

却说沈夫人在怀溪给儿子订下了婚事,和沈缇乘船北归。

这时节顺风顺水,船走得很快,一个月便回到了京城。

她公婆都已经去世,如今除了些亲族长辈之外,在自己家里头上是无人的,正是一个女子最最舒服的状态。

也不枉娘家嫂子弟妹们都羡慕她。

沈大人傍晚回到家时,沈夫人已经修整好了,气色红润地与他相见。

沈大人一看便知道事情定然顺利。

“岳父、岳母身子可康健?舅兄们可安好?”

夫妻两三个月不见了,互相关心问候一番,最后问,“订了你哪个侄女?”

“都好,都问你好。”

沈夫人一边给他宽衣,一边回答他的提问,“订了我三哥家的四娘。”

说罢,忙又解释:“可不是因为她是三房的才订下她,是这孩子实在不错。”

待沈大人换了家常衣衫,夫妻落座,沈夫人将这趟怀溪之行与丈夫说了,又道:“……恰就是她,因这事耽误了尚未说亲,我一看这孩子性子实在好,正正合着我们想要的那样的。

简直就是缘分天定。”

沈大人问:“那逆子没做什么不当的事吧?”

沈夫人嗔他:“什么逆子。

这样的逆子给别人家,人家求都求不来呢。

就你,非对他这么严厉。”

沈大人淡淡道:“别因为他中个探花就纵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了。

入仕,不过才是迈出了第一步。

他若这样不清醒,日后必闯大祸,不如一开始就不出仕。”

“呸呸呸。

休得胡说!”

沈夫人可听不得这个,“我在菩萨跟前许了愿的,我儿,必定大展宏图,登阁拜相!”

沈大人笑着摇头。

夫妻许久不见,沈大人捏住妻子的手才想说两句体己话,外面婢女禀报:“公子来了。”

沈大人只得放开,咳了一声,道:“让他进来。”

沈夫人出发前布置下裁剪衣裳的事,等回来正好换季。

沈缇穿着一件新裁的天青色纱底竹叶纹夏衫,衣裳熏的是清而雅的三匀香,于燥热夏日里给人一种清凉之感。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是因为少年的眉眼间就凉凉的,所以才给人一种凉的感觉。

沈夫人转头去看,果然散发凉气的不止沈缇一个——沈大人刚才还温柔的眉眼,一看到儿子,也凉凉的。

父子俩一相遇宛如盛夏里的两个冰盆。

凉爽得沈夫人只想扶额。

“见过父亲。”

沈缇一丝不苟地行礼。

“起来把。”

沈大人颔首,“此行可顺利?”

沈缇起身,抚平衣摆:“顺利,母亲已为我订下三舅家的四表姐,一如父亲所愿。”

沈夫人听了更想扶额。

果然,沈大人沉声道:“我之所愿,乃是于京城淑女中为你择一佳偶。

这门婚事,是你一意孤行的结果。

究竟是如了谁的愿,你心里有数。”

沈缇还要说话,沈夫人已经站起来打圆场:“如我的愿,如我的愿,行了吧,都少说两句。

事都定了,你们两个与其吵来吵去,不如干点正事。”

“你,你不是说明日里要去翰林院报道?该准备什么回去准备去。”

“你,接下来跟怀溪那边走礼,好多事等着跟你商量呢。”

“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

沈缇其实还想说话,但殷莳让长川传达的劝诫忽然在耳边响起——

【别跟父母顶着干,没用的。

所有跟父母的对抗,这笔账都会记到别人身上。

【首先得先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

否则在这里跟父母顶着干有什么用呢?只会让别人对他失望。

【千万别闹,越闹别人越当他是小孩。

越稳,别人越不敢轻易替他做决定。

【想做大人,先学会妥协。

梗着脖子顶撞父母的,都是小孩子。

沈缇后悔了。

他们读书人常要辩论,沈缇总辩赢。

刚才与父亲対答,便习惯性地顶了他一句。

此时想起殷莳的劝诫,忽地感到正如她所说,既没有起到任何实际的作用,还让父母对他失望,又让自己看起来不够成熟。

表姐说的,都对。

沈缇抿了抿嘴唇,是他错了。

沈大人轻轻地哼了一声,还是给了妻子面子,不再继续纠缠此事,只道:“刘学士喜欢考教人,你明日过去,他必要考你。

你且好好准备。”

沈缇微微垂首:“父亲放心。”

他作出了退让的姿态,沈夫人松了口气。

沈大人也稍稍满意。

沈缇抬起头:“那冯氏……”

沈大人道:“自然是等你完婚之后,再将她纳入房中。

他绷着脸:“如今你是有亲事在身的人了,事已定,莫要再为这个分神,以后专心仕途。

你同科的榜眼,杨翰林,前几日已经回来了。

刘学士已经安排了他轮值,在陛下跟前露过了脸。

三年一科,只这会儿你们才是新鲜热乎的,陛下对你们才有点兴趣。

待三年后又一届,你们就什么都不是了。”

沈缇受教:“儿子明白。”

总算这回没吵起来。

待沈缇退下,沈夫人十分高兴,炫耀:“你瞧,订了亲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吧。”

日常里她最头痛的就是这两父子辩起来谁也不让谁。

她这儿子说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不为过,有才之人恃才傲物,轻易不低头,搁在别人身上那叫风骨,放自己家里,只使人头疼。

沈大人心想,沈缇也不是头一回订亲了。

但沈缇今日的确似有不同,怀溪走一趟回来,学会低头了。

学问的世界自然是美好又理想的,但现实世界是骨感嶙峋的,学会低头是学会做人的第一步。

将要出仕的人,总算褪去青涩与骄傲,开始有了成熟的模样。

沈大人很欣慰。

但他不忘嘱咐沈夫人:“要使人盯着他和冯氏,莫要在婚前做出事来。”

沈夫人更加得夸儿子:“我使人看着了,他今日回来到现在,都没往那边去,先等着见你。

他读圣贤书的,岂会不懂这点道理。”

沈大人点点头,总算满意了点。

沈缇一路往回走,一路自我反省。

今天父亲看他的目光不太一样了,果然以往太过意气用事,真的被父亲视作小孩子了吗?

他从小便是神童,走到哪里都被人夸。

学识上甩了同辈族兄弟们十条街,一向是睥睨看人的。

便是面对父亲,当觉得自己没错的时候,也是据理力争。

一直到遇到殷莳,不留情面地告诉他,他这做派,其实就是小孩子。

他相当吃惊,但细思,又觉得她是对的。

以后,得改。

回到自己的居处,才踏进院子便看到正房廊下有个婢女坐在廊凳上,正和长川说话。

听见响动,里面的人都转头,见是沈缇回来,长川唤了声:“公子。”

婢女已经站起来,三两步走下台阶到沈缇面前,匆匆福身:“公子,你可回来了。”

沈缇点头,问:“这几个月,她可还好?府里可有人慢待她?”

“并没有,府里无人敢慢待姑娘。”

婢女说,“只是姑娘常夜里哭,只盼着公子早些回来。

总睡不好。”

婢女央求:“公子,姑娘盼着你呢,可否去看看姑娘?”

但沈缇下午到家,直到现在都没有去探望冯洛仪,便是因为他想得清楚。

殷莳劝诫的话里便曾说“所有跟父母的对抗,这笔账都会记到别人身上”

他若沉不住气,这就巴巴地去探望冯洛仪,父亲一定会失望。

父亲的失望不会对他造成实质的伤害,这失望只会转化成对冯洛仪的迁怒。

沈缇愈是想,愈是明白殷莳的劝诫都是对的。

他如今其实根本没有能力保护冯洛仪。

她已经是官奴婢,如果父母要对她要打要杀要卖,他全拦不住。

如今只不过他与他们没有闹到那个份上罢了。

但如果他再与父亲继续顶着干,或者做出更多让父亲失望恼怒的事,就很难说了。

念着旧情,他们也不会真的打杀发卖了她,但把她远远送走还是做得到的。

“今日不过去了。”

沈缇拒绝了婢女的恳求,“待明日我正事办完,再过去看她。

你叫她把心放下来,好好休息。

若有什么需要,来与我说。”

婢女的失望都映在眼里。

但沈缇没义务给一个婢女多作解释。

他得先立业,让父母满意,而后才能更好地去保护冯洛仪。

婢女只能告退,转身回去了。

进了屋,沈缇问长川:“刚才在说什么?”

长川如实回答:“照香姐姐跟我打听这趟回怀溪的事呢。”

“你说了吗?”

“说了。”

没有人特别交待长川不可以说,况且公子订亲这样的大喜事本来就不该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的,所以当照香打听的时候看,长川便如实说了。

沈缇点点头。

先知道,有心理准备,明日他去看她的时候说这件事就更容易一些。

冯洛仪肯定会难过,但他,也尽力了。

沈家宅子一个偏僻位置的偏僻院子里,安置了落难了的前礼部郎中的女儿冯洛仪。

她带着期待,精心妆办过。

衣裳单薄又素净,发髻也简单,看起来楚楚可怜。

冯洛仪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曾经也是闺秀名媛,如今却身为下贱,要靠别人的怜悯活。

沈大人和沈夫人把她买回来,原是想将她送回老家亲族那里去的。

送回去,他们就对她仁至义尽,再也不用为她费心了。

至于以后,她是否能得到亲族善待,会被嫁给什么人,都不是他们的事了。

思及这无力的命运,冯洛仪忍不住落下泪来。

万幸的是,她还有沈郎。

沈缇沈跻云,耀眼夺目的探花郎,她曾经的未婚夫。

他愿意顶着父母,把她护在身后,告诉他们他依然要履行婚约。

要为她遮风挡雨。

只可恨,良贱有别,国法不容。

第34章

门外忽然有响动,冯洛仪忙拭去脸上泪痕。

正想起身向外去,她的婢女照香却进来了,脸上的神情并不好。

冯洛仪顿住,问:“公子呢?”

照香叹了口气:“公子不肯过来,他说待明日办完正事再来看你。”

照香不是沈家的婢女,她是冯家的婢女。

冯家坏事,冯洛仪的母亲在大狱里就没扛过去,过身了。

沈家念着订亲的情分,在官卖的时候把冯洛仪买下来了。

那时候许多犯妇、奴婢们就关在隔壁等着官卖,照香看见冯洛仪,大声唤她。

冯洛仪央求了沈家人,沈家的管事就把照香一并买下来了。

原是想把冯洛仪交给她嫁在京中的姐姐的,岂料她姐夫家无情,让她姐姐“病”

了,闭门不肯接收她。

沈大人便打算花些钱,将她送回家乡交与宗族。

孰料这时候沈缇赶回来了。

他原在外面游学,按照原定下场的计划,还该更晚些才回来。

但他在外地看到了邸报,知悉了未婚妻家坏事,便立即赶回来了。

而后少年便站在了冯洛仪身前,将前未婚妻护在了身后。

冯洛仪听闻沈缇今日竟不来看她,心里惊惶:“他为何不来?明日要办正事?今日呢?今日为何不来?”

明明以前,她使婢女去请,总是能请得到他的。

如何去了一趟怀溪,就变了?

她一叠声问:“他的婚事可订下了?你有没有问?”

沈缇去怀溪之前来看过她。

【我可能必须得订亲。

】他当时告诉她,【我中了探花,父亲已经同意让母亲从她娘家给我挑一个妻子。

那种小地方的女子,见识不多,也没什么才学,不敢欺压你的。

【洛娘,我……只能这样了。

她的沈郎虽赤诚,但他终究年轻,父母之命压下来,他也没办法。

在他去怀溪的这段日子里,冯洛仪不知道多少次泪湿枕巾。

明明,她才该是探花郎的妻。

“订了。”

照香跟长川已经打听过了,“便是他怀溪外家的一个表姐。

长川说,这个表姑娘生得十分漂亮。”

“别的呢?”

冯洛仪问。

“说她人挺好的。”

“她父兄可有功名,你问了没有?”

“我问了,但长川也不知道。

他小孩子家知道什么。

还是得去问平陌,要不……我改天想想办法?”

长川是身体身边的书童,他年纪还小,可以在内院行走。

平陌是沈缇身边最得用的长随,在外面做事,不入内院,照香想见他,就得出二门。

冯洛仪想了想,还是道:“别去了。

我回头自己问沈郎吧。

我们在沈家,还是要谨言慎行。”

沈缇的父母并不想留她的,他们一直想把她送走。

是她向沈缇哭求,道自己出生在京城,家乡远在千里之外,且宗族并无亲近之人,若回去,她一个已入贱籍的女孩子不知道会是什么待遇,沈缇才力抗父母,将她留下。

她深知如今身份不同了,只缩在这个小小院子里,并不随便外出,更不出现在沈缇父母面前。

若有事,都是遣了丫头去请沈缇。

只以前,他一定会来的,会耐心倾听,会安慰她。

怎如今,不来了?

莫非在怀溪与那未婚妻,真的相见生情?

冯洛仪内心惶然,又是一夜泪湿枕巾。

第二日沈缇往翰林院去,先拜见了刘学士。

刘学士捋须笑看他,连着两科的探花郎都只是面貌端正而已,今科终于有个名副其实的俊俏探花郎了。

果然考教了他一番。

到了状元榜眼探花这个层次,学术上的事难不倒他们。

老学士和新翰林対答一番,老学士十分满意。

“跻云。”

老学士称赞了沈缇几句,忽地话锋一转,“我听说你还未订亲?”

沈缇一听就知道他想做媒。

自冯家坏事后,想给他做媒的人就很多,等他中了探花,旁人知道他身上没有亲事,想说媒的人更是多如过江之鲫。

沈缇告诉刘学士:“刚订下来。”

“哎,迟了一步。”

刘学士扼腕,“是哪家的千金?”

“并不是京城人士。

是我舅家表姐。”

“令舅父如今官居何职?”

沈缇并不隐瞒,直言道:“我外家只是乡绅之家,外祖父与舅父并无功名。”

刘学士听了就有点不高兴。

其实不关他的事,只是沈家也是书香门第,几代进士,沈缇自己更是点了探花,随随便便就能找到一个得力的岳父。

娶妻,原就是为了娶岳父的。

他竟然只订了一个乡绅之女,刘学士不免就有点为沈缇惋惜,觉得沈大人过于纵容妻子了,耽误了儿子的婚事。

他使人去回了托他做媒的人:“去说一声,沈跻云已经订亲了。

我们说晚了。

可惜。”

沈缇如今是翰林编修,正七品。

从学士这里出来,他去寻了长官,长官笑道:“你今日来得不巧,杨师鲁今天在宫中当值。”

和沈缇同科的榜眼姓杨名甫字师鲁。

长官喜沈缇年轻俊俏有才学,提点他:“你也要早日去陛下跟前露露脸。

陛下最喜欢新血。”

待过三年,又一茬状元榜眼探花,上一茬就不新鲜了。

沈缇想起父亲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从前大家关心的是他读书、做学问,如今重点全都偏移到仕途上了。

就连表姐殷莳也是,一个内宅女子,张口就告诉他要好好做官,做大官,在父母跟前才能有话语权,才能保护自己心爱的人。

沈缇虽还未加冠,但一脚迈入仕途,是能感受到许多东西与以往都不再一样了。

是大人了。

少年翰林收起了骄傲,恭敬行礼,谢过长官的好意:“是。”

“对了跻云,我仿佛听说,你还未订亲?”

长官问。

“……”

沈缇说,“刚刚订了。”

“哦哦,那好,哎。”

沈缇心知,能托到翰林们来说媒拉纤的俱都是在京为官的人家。

他出仕前,是“沈家的孩子”

,说媒的都奔着他父母去。

如今他出仕了,当然最后也得过父母那关,但人们很自然地可以当着他的面提了。

自来年轻进士都要被榜下捉婿,何况他是探花郎。

就报道这短短的功夫,已经有两个人有说媒的意思了。

沈缇此时有点体会到父母面对的压力了。

在这种压力下,大多数人其实最终都会妥协的。

一想到这一点,就很庆幸母亲在他和父亲的争执中给出了折中的建议,订下了舅家的表姐。

正妻出身低,洛娘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对吧,他做的是对的吧。

入仕的第一天平静过去,待散班回到家里,门子上的人满脸是笑意:“夫人问过好几回了,问翰林回来没有。”

家里下人也开始改口称他为“翰林”

了。

沈缇点点头:“我这就去。”

先不回去换衣服,直接先去了沈夫人那里。

沈夫人一天了就盼着他回来。

孩子长大入仕的第一天,当娘的怎能不担心。

婢女终于来通禀:“公子回来了。”

沈夫人大喜:“快叫他进来。”

又嘱咐:“以后记得改口。”

婢女笑嘻嘻:“是。”

帘子打起来,少年戴着乌纱帽,穿着纱底的绿官袍,微一低头,踏了进来。

翰林编修其实是很小的官,俸禄也不高,所以清。

官服是低级的绿袍。

但翰林是皇帝的文学侍从官,常伴帝王身侧,掌诏书和文件的起草,常预机密,所以贵。

故而翰林虽清但贵,未来更是前程不可限量,虽然穿着绿袍,却无人敢轻视。

官袍有规定的制式和指定的有资格的裁缝,但需要官员自己去做。

因此同样品级的官袍,补子相同,用的料子却因官员们的家境有很大不同。

沈夫人用透气轻薄的绡纱给沈缇做的夏季官服,穿在身上服帖清爽。

见到他,沈夫人眉开眼笑,捏住他的袖口:“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沈缇无奈,只得伸开手臂转了一圈,满足亲娘的要求。

“真好看。”

沈夫人拉着他一叠声问,“今日如何?翰林院怎么样?可有人仗着资历老拿乔欺负人的?”

在翰林院当了一天的大人,没想到回家又被亲娘当成了小孩子。

沈缇把脸一绷:“母亲,翰林院掌制诰、谕令、诏书,许多机密事。

母亲以后,勿要打听。”

“哎呀。”

沈夫人掩口,“你爹嘱咐过我的,我忘了。”

她又嗔道:“我也没打听,我就担心第一天。

你知道哪里都有官油子的,最是惹人嫌。”

沈缇道:“母亲尽管放心,翰林院与旁的地方不同。”

由科举筛选出来的士林华彩、人间菁英皆聚集在翰林院,若这地方再有官油子,这官场就没救了。

沈夫人叹道:“你如今说话都不同了。”

明明昨天还觉得是孩子,便是闹脾气也只让她觉得想去哄他、责他。

今天官服一穿,脸一绷,莫名地能给人带来压力了。

孩子做官了,如今他说的话,沈夫人也得认真听。

真叫当母亲的骄傲又怅然。

沈缇也能察觉到母亲对他的态度的微妙不同。

这很好,他想。

安抚了母亲对他入仕第一天的紧张焦虑,沈缇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婢女上前禀报:“照香来看过两次。

问翰林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过去看冯姑娘。”

这婢女说话的时候,旁的婢女手臂上搭着家常的衫子上前。

沈缇本已经张开双臂准备让婢女替他宽衣,闻言顿了顿,忽然拦了婢女的手:“先不换衣服,拿手巾与我擦擦脸。”

婢女投湿了手巾递过去,沈缇净了面净了手,把手巾投回去,转身唤道:“长川。”

内院里能跟着他跑动的就是长川。

长川听到唤声,刺溜就从廊庑下窜到了正房门口:“翰林!”

“走。”

沈缇说,“去冯姑娘那。”

沈缇走在前面,长川跟在后面,瞅着沈缇的绿袍偷偷笑。

以前明明回来第一件事都是先换了家常的衫子,今个竟然不换衣裳了。

翰林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跟他一样,穿了新衣要去冯姑娘跟前显摆。

沈缇走在两侧都是墙的甬道上,低头拂了拂了袍袖。

服制自有力量。

国朝初建之时,甚至规定了不许商人穿绸,十分严格。

百年间才渐渐废弛,如今商人也可以穿绫罗绸缎,只要买得起。

但公服有着严格的等级,颜色、补子、腰带、悬配赐物皆不可胡来。

沈缇自幼读书,早从书中熟悉这种严格的等级制度,但却是直到今天穿上了一身绿袍,才真正体会到它的力量。

穿上它,纵然还未及冠,也已经是大人了。

冯洛仪常哭湿枕头,皆是因为他其实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穿着公服去见她,让她也看看他如今是已经入仕的人了,想来,她一定也会感到安心吧。

待到了偏僻小院,远远地便看到了照香,她正在院门伸着脖子张望。

遥遥看到了沈缇,她倏地便消失了。

沈缇知道她是跑进去给冯洛仪通禀去了。

他加大了脚步,快速地走了过去。

迈进院子,放下衣摆,一抬眼便看到了冯洛仪俏生生站在正房门口。

一身清浅素衣,袅袅纤弱身形,眉目如画缥缈,眼中含着水光,正望着他。

在冯洛仪的面前,沈缇的感觉与在别人面前全不相同。

即便隔着院子,他都能感受得到她对他的需要和依赖有多强烈。

他和她其实不太熟。

他自订亲之后便外出游学,数年都不着家。

有时候家书寄来,也会转来她的信。

这样辗转,一年也就通上一两封。

本来何时下场、何时回京,家里早就有安排。

谁知忽然惊闻她家坏事,他临时做了决定,赶回了京城。

那是前年的事了。

然后他同父母讲条件、争执。

最后大家妥协的结果是,父亲答应他今科中了进士,便按母亲说的,去怀溪给他娶一房妻子。

这已经是父亲最大的让步了。

在那之前,冯洛仪一直被安置在这间偏僻小院里,与他隔得甚远。

他也会来看她,但少年男女瓜田李下的,每次他停留的时间都不会太长,以免有什么不好听的话损伤她的名誉,令父母更加不喜。

直到他去年参加秋闱,今年参加春闱,接连中了解元、会元又点了探花,随母亲去了怀溪订亲。

所以其实,他们并不熟。

只是从订亲那时候起,或者从冯家坏事那时候起,沈缇就将冯洛仪视作了自己的责任。

世间趋利避害、毁信弃义者多不胜数,但他沈缇沈跻云不能做这样的人。

她家门败落,身入下贱,无人可依。

他不能只花些银子将她打发回千里之外并不熟悉的故乡便将她轻松甩脱。

此,非君子所应为。

第35章

沈缇的心头闪过这些,再抬眼,那孤苦娇怯的女孩子却放下了矜持,快步走下台阶,一直到他面前,抓住了他的衣角,贪婪地看着他的面孔:“沈郎!”

“沈郎!”

冯洛仪紧紧抓着他的衣裳,哽咽,“沈郎!

你——终于回来了!”

她抓着着他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

这些天她寝食难安,唯恐他不在的日子沈家人把她处置了。

一辈子就再也回不来京城。

“你不在,我好怕。”

沈缇与她一向守礼,头一次贴得这样近。

她还抓住了他的衣裳。

但少女哽咽着诉说她的恐惧。

沈缇最终没忍心扯回自己的衣角,温声告诉她:“别怕,我回来了。”

他道:“且收收眼泪,我与你细说今后之事。”

冯洛仪内心一阵失望,只能梨花带雨,放开了他,轻轻拭去眼泪,垂首:“是我失礼了,沈郎,进去说吧。”

沈缇便随冯洛仪迈进正堂。

正堂又叫明间,便是正房正中开门的这间。

冯洛仪如今所居只是一间很小的院子,正房只有三间,明间在正中,两边各有一间。

一间是寝卧,一间用来起居。

沈缇从来没进过两边的次间,便起居、待客的那一间也没进去过。

他来的为数不多的几次,若事少话短,便在院子里与她说。

事重话长的,才进明间里说。

最多也就到明间里了。

这是沈缇的底线。

世道原就是规定,订了婚的年轻男女在婚前不该相见。

只一些开明的父母,会在男方年节里上门拜访的时候,放女儿出来让小年轻们隔着庭院、隔着水塘、隔着花圃遥遥地互相见一面。

沈缇从前只在相看的时候与冯洛仪遥遥见过一面,而后便一直游学,再没见过,直到冯家败落。

如今,冯洛仪身份不一样了,其实理论上来说,他二人已经不受这些规矩约束了。

实际上沈缇也确实因为他二人的事,有时候必须过来与冯洛仪面说事情。

但沈缇从来恪守规矩,并不逾越轻薄。

他小的时候,殷莳就看出来他是这样的人了。

长大了,依然是这样的人。

沈缇与冯洛仪坐定。

婢女照香上了茶,给冯洛仪使了个眼色,垂手退出去的时候仿佛顺手似的便带上了门,虚掩着。

沈缇注意到,微微蹙了蹙眉。

“沈郎,你……”

冯洛仪抬起脸,“你的亲事已经订下来了是吗?”

她一双眸子泪光盈盈,面孔白皙秀美。

大概是沈缇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忧思过重,显见地清减了。

本就弱柳扶风,如今益发地楚楚可怜。

沈缇心中有许多怜悯,便不去计较婢女的小动作,端坐了与冯洛仪谈正事。

“订下了。”

他说,“是我三舅家的四表姐,她比我略大几个月。”

冯洛仪垂下眸子,轻声道:“定是姐妹中饱读诗书、蕙质兰心那一个,才被选出来匹配你。”

沈缇想了想,舅家姐妹的日常生活他在怀溪也了解过。

所谓家学就是识几个字,摸摸琴拿拿笔,先生不严管,学生不勤练,能学出个什么来。

“倒不至于。”

沈缇道,“我外祖家实无什么有读书天分的人,便表兄们也就止步于秀才而已。

姐妹们……不过是粗识几个字,不做睁眼瞎罢了。”

冯洛仪其实知道沈缇的外家不过一乡绅,他的表姐妹们都是乡下小地方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家碧玉。

但由沈缇亲口证实,还是让她更松了口气。

她噙着泪:“为着我,委屈你了。”

委屈吗?

沈缇想起殷莳白里透粉的面孔、明亮的眼睛,直视着他不留情面地揭穿了他的虚伪,还有大胆的提议。

沈缇其实没有感到委屈。

女方的门第、背景、岳父的能力,在他看来都是外物。

君子内修于心,外修于行,明德践道,人生和仕途靠自己才是最踏实的。

寄期望于外物的人,是因为自己内里不实,底子虚。

“并没有什么委屈之说,不要多想。”

沈缇说,“我与表姐虽接触不多,但我观这位表姐,人品端正厚朴,是个通达明理之人。

我也已经将我们的事与她说清楚了,她胸襟十分豁达,对你我之事全可接受。

未来定是个贤良正室。”

“父亲与母亲这边,也已经说定。

我明年年初完婚,先将表姐迎进门,然后便给你名分。”

“你将心放踏实便是,忧思易伤怀,我看你比我走之前消减了许多,还是要养好身体才行。”

冯洛仪正轻轻用袖角拭泪,闻言心中暗惊。

未来夫婿还未成亲便已经有了一个一定要纳的妾。

纵然对方是贱籍,也没有女子能毫无芥蒂的吧。

这个女子竟表现得能让沈缇夸赞“端正厚朴、通达明理、胸襟豁达”

,定是心机十分深沉之人。

她本就凄苦的未来,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她竟这样好。”

冯洛仪声音轻得发飘,“那我就放心了。”

沈缇想了一下,还是没将殷莳和他的约定告诉冯洛仪。

臣不密失其身,君不密失其国。

他若告诉冯洛仪,冯洛仪大概率是要告诉那个与她相依为命的婢女的。

婢女小心思不少。

妇道人家关在后宅,眼界有限,有时候会为着小事坏大事。

这事,最好就保持在他和殷表姐二人之间,不让第三个人知道。

这样,安安稳稳地直到他们两个完婚。

到那时候,大事已定,再告诉冯洛仪也不迟。

“是,你把心放下来。”

沈缇告诉她,“我今日已经去到翰林院入职。

此事既定,以后我专心仕途,你好好调养身体。”

“待到明年,你有了名分,以后这一生都不必怕。

尽交给我。”

“只是,既然事情都定下来,自明日起,我专心仕途,你我亦该开始避嫌。

以后,我不过来了,你有事叫丫头找长川就行。

不拘什么事,衣裳茶饭薪炭,但有人敢慢待你的,就使丫头来告我。”

“你记着,这府中有我,必不使你受委屈的。”

说完,沈缇心头一阵难言的轻松。

这个事——冯洛仪的未来,总算是安排交待清楚了。

世人都道仕途前程是大事,女子是小事。

沈缇是不能认同的。

怎是小事呢?你若心中轻慢,她便一生蹉跎。

母亲便曾喟叹,女子的一生如花,盛放时虽美丽,却太易凋谢。

母亲的生母据说也是美人,早早便撒手人寰,母亲在嫡母手里便有了许多隐忍克制委屈。

母亲从前讲起这些的时候,虽带着一种“都过去了”

的云淡风轻,但沈缇还是能体察到那些被压下去的情绪。

但男子终究不是女子,大家对同一件事的感受有时候甚至会南辕北辙。

于沈缇是觉得大事已定,交待清楚,大家都可以踏实了。

于冯洛仪却完全是另一种感受。

她很清晰地感觉到,订了这个表姐之后,她于沈缇心里的分量好像下降了。

从前,他的心里就是她和科考。

可现在,他言辞里对那位“表姐”

颇多赞许,他说“不委屈”

的时候分明十分自然,是真的不觉得自己屈就了。

他是新科探花,才华满腹人又俊美,如何就能坦然地屈就一个乡下女子?

那个表姐,既无诗书才华,定然是生得很美。

冯洛仪回想他刚才所说,问:“这位表姐比你还年长,如何到现在都没有说亲?”

这倒不必瞒她,沈缇说:“我这表姐,也十分可怜,当年小小年纪便失了生母,在嫡母手中长大。

后来……”

便将殷莳如何耽误了花期,十七岁还未订亲的缘由与冯洛仪说了。

冯洛仪越听心越是往下沉。

她的直觉果然是对的。

沈缇的心里,对那个从小失去生母的庶出表姐,分明是有怜悯的。

沈缇的怜悯,在从前是全给她的。

她如今全靠着沈缇的怜悯支撑,他却将他的怜悯分给了别人,那个人还是她未来的主母。

冯洛仪的心里难受极了。

父母那里也互相让步妥协了,与未来妻子也做好了约定,沈缇再把该交待的都与冯洛仪交待完,只觉得这一年多来肩头的压力全没了,肩头心上说不出来的松快。

他站起身:“事已定,勿要多思多虑,你好好休息,保重身体。”

待明年,一切都解决了。

甚好。

他道:“我回去了。”

冯洛仪能说什么,只能说:“好。”

站起来送他。

跟在沈缇身后走了两步,抬眼看他——

身形挺拔修长,官袍上身,真如青竹一般亭亭。

她的未来,都系在了他身上。

照香退出去之前那一眼从心头闪过。

昨晚她哭湿枕头,照香过来陪她睡,给她出主意:【抢先生下孩子。

【老爷们都是偏爱长子的。

你有了长子,他再一想,这本该是嫡嫡的嫡长子的,如今竟成了庶出的,怎能不心疼。

后院里,老爷们的心偏向谁一分,谁的日子就好过一分。

【便她是正妻又怎样,你有了长子,妥妥压她一头。

到时候,连沈大人、沈夫人也得看在长孙的面子上抬举你。

昨晚,她是斥了照香的:【我怎能做那样的事,我怎是那样的人。

可今天,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沈缇心中的分量下降了,感受他的怜悯分薄给他未来的正妻了,强烈的危机感扑面而来。

眼看着沈缇的手抬起要去推开虚掩的门,冯洛仪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他说了,事已定,以后他会专心仕途。

在他眼里,她的事是“已定”

了。

好像没有什么再需要不安了。

而以后,他会越来越心安于这种“已定”

的状态,他对她的怜惜,渐渐会淡去,化为寻常。

最后的机会了。

沈缇抬手正要推开虚掩的房门,忽然身体一震,被冯洛仪从后面紧紧抱住。

沈缇愕然回头。

“沈郎……”

少女羞耻地将脸埋在他的背心,声音颤抖,“我、我还是好怕……”

“你、你能不能留下?”

“沈郎,求你……给我个孩子吧。”

第36章

天光没有来的时候那么明亮了。

沈缇提着衣摆,阔步如飞。

长川小腿紧捯,都跟不上他:“公子!

公子!

你慢点!”

沈缇走出了一身汗,走到园子里一株杏树下终于停下了。

他虽是书生,但君子六艺,他每日都要骑马和练剑的,身子并不弱。

书生还要游学四方,行万里路,怎能体弱。

只此时,他停下来,大口喘气。

太狼狈了!

少年人身体长成,每天早上起来那样子是很正常的。

血气方刚的年纪,抬头看到柳枝婀娜,身体就那样子了,也是正常的。

甚至对着一张空椅子,莫名身体就那样子了,都是正常的。

只不能、不能在女子面前那样子!

太狼狈了!

连对她说话的时候,语速都不能保持正常了,养气功夫都破了!

但那有什么办法,都是新换的夏衫,又薄又软。

冯洛仪从后面紧紧抱住他,后背两团柔软的感受太清晰了。

便是圣人再世,能管得住自己的言行,也没法管得住身体它自己就那样子了。

他只能赶紧离开,不叫她们发现。

“公子!

公子!”

长川终于追上来了,呼哧喘气,“公子你走那么快干嘛。”

真是的,好似后面有老虎追似的。

沈缇叉腰扶树看了他一眼,没回答,只转过去背对着他平复呼吸。

真是的,她们女子都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