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缇心里其实不是不明白,只这事直面起来颇伤人——他为着冯洛仪向父母抗婚,最后妥协到低娶乡绅之女的地步,冯洛仪却依然想要先生一个孩子出来。
她也不想想,未婚而孕,那生出来的叫什么?连庶长子都不配,那叫奸生子。
她也是读过书的人,进士之女,她爹曾任礼部郎中,她怎会不懂。
她只是为了要一个孩子来保证自己能留在沈家,竟连礼义廉耻都不顾了。
因为他做的一切,其实并没有给她他以为能给的安全感。
仿佛他这一年多的努力都白废了。
沈缇的心里,说不出的挫败。
“……公子?”
长川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沈缇抖了抖衣摆:“走吧,回去。”
这回终于是正常的步速了。
长川还是忍不住问:“公子,刚才怎么了?”
沈缇没有回答他,反而问他:“你刚才怎么跑到院门口去了?”
“是照香姐姐喊我过去的,她说公子和冯姑娘要说重要的事,叫我别偷听。”
长川气鼓鼓,“我哪有偷听,平陌哥哥教我的,我们跑腿的,就要在窗户底下听唤。”
沈缇道:“你既知道,怎地还跑远?”
“啊,是照香姐……”
“照香是你什么人?你要听她的话,不听平陌的话?”
长川:“啊?”
沈缇绷起脸:“罚你抄十页字,明天交给平陌。”
长川瞠目结舌:“啊?!”
沈缇问:“以后知道该听谁的话了吗?”
长川蔫了:“知道了。”
沈缇“哼”
了一声,放缓步速,恢复了他读书人的从容仪态。
太阳渐西,虽还没落,但光都是铜金色的了,甬路像洒了层金。
沈缇缓缓走在上面。
对后宅女子来说,孩子真的很重要。
母亲只他一个孩子。
他出生后没多久,亲祖母便去世了。
母亲头上没有婆婆,但隔了房的几位同族的伯祖母、叔祖母联手给母亲施压,要母亲给父亲纳妾,开枝散叶。
只祖父和父亲都是曾经差点死在流放之地的人,颇看得开,替母亲挡下了,才有了家宅安宁。
母亲很多次告诉他:【幸好你立住了。
】
【她们哪是为着什么开枝散叶呢。
】
【不过是看不上我罢了。
】
【幸亏我有你。
】
所以,沈缇虽然斥退了冯洛仪,但是并不想过度苛责她。
因为能理解。
冯洛仪抱着他的时候,也是羞耻的,她的身体和声音都在发抖。
她也曾是读诗书、知礼仪的女子。
因在闺中有才名,母亲托人弄了她的诗来给父亲和他看,他们点了头,认可了,才订了她。
沈缇的脚步顿了顿。
因他忽然想起来,他的母亲沈夫人其实对儿媳也是有期望的。
她因为自己读书不多出身又低,曾被沈氏族中妇人轻视、排挤,所以一心想给他找个真正有学问的读书人家的女儿。
旁人听得这次他订亲的女方是舅家表姐,都撇嘴角,自是都以为这桩婚事是沈夫人占了大便宜,拿他的终身去拉扯低微的娘家。
可其实,在这件事里,沈夫人也是放弃了自己的多年的期望,也是为了他妥协了的。
其实这件事里,每个人都在妥协,不是只有他。
沈缇沉默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自己从前,确实不够成熟。
他缓缓走着,又想到了怀溪的表姐,他如今的未婚妻殷莳。
冯洛仪想要个孩子他能理解,因这是冯洛仪的利益所在。
那表姐呢?
表姐在当时,在他们俩的事还未定的时候,就大胆而直接地建议了他给冯洛仪一个孩子,最能保证冯洛仪的利益。
她能给出这样的建议,自然是深刻明白后宅的利害关系。
明明她才是正妻人选。
她建议他娶她,因为她所求并非什么琴瑟和鸣伉俪情深。
只不过是既然谁都逃不过婚姻,不如找个合适的,携手合作,搭伙过日子。
其实在当时,沈缇的心里对她所说的这一套,依然是有疑虑的。
因他和她都明白,这桩婚事是殷家的女儿高攀的一桩婚事。
因两家差距过大,所以对殷家女儿的吸引力必然很强。
不能排除她为了得到这桩婚事故意做出这种姿态来迷惑他。
可现在,沈缇负手缓行,呢喃了一句。
长川垫上一步:“什么?”
“表姐……”
沈缇望着橘红夕阳,轻叹,“是君子啊。”
她的建议荒唐,却恰证明了她说的话真。
“长川。”
“在呢。”
“以后冯姑娘那边有事,照香来找你,你把话问清楚,转达给我就行。”
“是!”
“她们若要见我,拒绝掉。”
“哎?”
“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小院房中,冯洛仪伏在床上掩面呜咽,羞耻极了。
照香不敢相信:“他怎么会拒绝你?他怎么……”
怎么做到的?
下人之间不像千金小姐们那么讲究。
婆子们聚在一起,常说荤话。
她们说男人都是猫,闻着腥儿就走不动路。
婆子们说这些荤话的时候,常挤眉弄眼还哄堂大笑。
照香半懂半不懂的,后来慢慢也懂了。
还有公子哥们,大多十五六就该有通房了。
因为这年纪就是憋不住的年纪。
沈公子和别的公子不一样,他十二岁就游学去了,等到十五六的时候就赶上冯家败落的事。
他又跟沈家老爷做了关于科考和纳她们家姑娘的约定。
他关起门来专心读书,并不沾丫头们。
沈家对他中进士这件事是势在必得,不像旁的人家,初次下场不过试试水,后面还有二次三次,甚至四次五次六七八九十次。
沈家是要一击必中的,不允许“落榜”
的存在。
所以过去的这一年多里,沈家也并不给他安排通房,恐分了他的心思。
这样的童男子如今十七了,血气方刚的年纪。
她家姑娘又是这般的花容月貌,我见犹怜。
照香想不明白沈缇怎么竟能拒绝得了冯洛仪。
不该是干柴烈火,一触即燃才对吗?
“到底怎么回事?”
照香急得团团转,“你跟我说说,沈公子他是怎么个态度?”
她总怀疑是冯洛仪放不下身段,太端着了。
“别问了,别问了。”
冯洛仪不肯抬起脸,也不肯说。
太羞耻了。
沈郎的脸都绷起来了。
他从来对她慢声细语,温柔有礼的。
他第一次对她绷着脸说话。
【我知你心中惶恐,病急乱投医。
然此绝非上策,甚至是下下策。
】
【你我未曾过礼,若便有了孩儿,旁人只会说我风流而已,于你,便是一世洗不清的污名。
】
【只会叫人看轻了你。
】
【冯洛仪,你能不能……】
他的声音都变得很硬。
他最后那句话想说什么呢?
冯洛仪不知道沈缇其实最后感到很无力,想说“你能不能相信我的安排”
。
他忍住了没说,直接转身走了。
但因为他只说了半句,导致冯洛仪内心里乱极了。
猜测了许多,句句皆是诛心。
皆是骂她轻贱。
是她傻了,患得患失,乱了方寸,竟胡听了婢子的馊主意。
婢子懂得什么礼义廉耻。
她们都是一心往上爬的。
昔年家里爬父亲床的丫头也不是没有发卖的。
她糊涂啊,竟让自己做出了如婢子般下贱的事。
以后沈郎……还会珍爱她吗?
照香还想说话,冯洛仪呜咽道:“你出去!”
照香一僵,勉强道了声“是”
,退出去了。
她退到了院子里站在台阶上,盯着地上越来越长的墙的影子。
世间就是这么不公。
明明她是普通奴婢,冯洛仪已经是官奴贱婢,比她还要卑贱得多,却还是跟小姐似的使唤她。
住正房,不愁吃喝,不用干活。
照香听着屋里冯洛仪矫情的悲泣,狠狠地扯着手里的帕子。
第37章
沈缇原就打算在成亲之前不再接触冯洛仪的,就是为着让别人也让她自己知道他是尊重她的。
万想不到冯洛仪给了他好大一个“惊喜”
。
沈缇回到自己居处思虑了一番,婢女来报:“大人回来了。”
沈缇这时候做了决定。
“把我的衣裳和常用的东西收拾一下,送到外院我的书房去。”
他说,“我以后住在那边。”
婢女应了,问:“要住几日呢?”
知道住几天,才好估量着收拾衣裳。
沈缇说:“住到明年。”
婢女吃惊:“啊?”
大户人家里,男主人的书房有内书房和外书房之分。
两个书房都有待客和居住的功能。
一般男主人说住在书房里,通常指内书房。
因内书房更私密一些,在内院是属于正妻管不着的男主人的个人领域。
外书房则偏公务一些。
居住性舒适性一般比不上内书房。
沈缇特意说明是“外书房”
,婢女还以为他是新入仕有什么公事临时要处理所以要过去住几日。
岂料他竟说要住到明年?
明年?难道是要一直住到新少夫人入门?
但沈缇没必要与个婢女多做解释。
他已经给出了清晰的指示了,她们照做就行。
他起身往上房里去见父亲。
完成了日常的问安,汇报了今日第一天去翰林院入职的情况:“学士说,让我先在玉堂熟悉几日,再开始与我排班。”
他这一天其实平平无奇,不过是一个新入仕的年轻人正常的一天罢了。
沈大人也并不以为意,只有沈夫人这当娘的才紧张才稀罕。
自他祖父、祖母都去世后,他这家里就一家三口人。
他在京城的时候,日常用晚饭都是全家人一起的。
沈夫人过来唤他们:“饭摆好了。”
两父子都起身往前面去用饭。
才落座端起碗,沈夫人问:“你怎地要去外书房住?怎么说要住到明年?”
沈大人诧异,向沈缇看去。
不过是跟父亲问安対答一番,才多大会儿功夫,母亲就已经知道了。
沈缇刚含住一口白饭,慢慢咀嚼,缓缓抬眼:“既已经订下婚事,我想着内院里有冯氏,不大好。
在成亲之前,我就先住在外院。”
外院住着肯定是没有内院舒服的。
但沈缇成亲前和冯洛仪隔开又是沈大人夫妻乐见的。
沈夫人想说话又犹豫,看了沈大人一眼。
沈大人道:“也好。”
他发了话,这事便这么定了。
沈夫人道:“外院书房只有小厮,叫秋桐和夏茵过去伺候吧。”
内书房倒是有两个丫头,外书房就纯纯只有小厮和书童了。
“不必。”
沈缇说,“外院人来人往皆是男子,丫头们行事不便。
有小厮尽够了。”
“小厮手粗心大,怎能和丫头们比。
都是伺候惯了你的,知道你喜欢什么爱用什么。”
“我前几年在外面也一直只用小厮,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再说我回来也不过才一年半,哪有什么‘惯用’。
本就是母亲房中临时挪过来用的。”
“母亲。”
沈缇想一并解决这个事,“到成亲前我都住在外院的,这些丫头我用不着。
有几个年纪也大了,莫耽搁了她们,该发嫁的发嫁吧。
其余的,该安排的安排,母亲看着办。
一个也不用留。”
沈夫人懵了:“一个也不留?那怎么能行?”
“用不上。”
“你院子里总得有人收拾归整。”
“那就留个年纪小的,其余的散了吧。”
沈夫人接受不了:“别瞎说,那你成亲了之后用谁,总不能全用莳娘的人吧?”
沈缇:“等表姐过门了,让她自己选。”
虽然母亲很亲,但……他跟殷莳在有些事上得结成统一战线。
沈夫人还要再说,沈大人道:“一点小事,不必吵,回头再说。”
把两个人的争议压下去了。
沈缇也不想为这个跟沈夫人争来吵去。
这其实是属于内院的事了,母亲若不愿意,等以后殷莳来了,让殷莳去办就行了——
他给她正妻的身份和生活,她当然也得担起正妻的责任。
内院的事,留给她。
沈缇这边偃旗息鼓,反倒是沈夫人对这个事直到就寝还念叨:“一天天的,一出一出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转头,看到丈夫倚在床头,脸上神情有异。
沈夫人眨眨眼:“你笑什么?”
沈大人别过脸去:“没笑。”
沈夫人上床去拧他:“快说!”
沈大人只好说了:“你没看明白,他为什么要把在用的丫头全散了?”
沈夫人微怔。
沈大人只好挑明了说:“我跟他屋里说会儿话的功夫,你就已经知道了他院里的事了。”
沈夫人呆住,终于反过味来了:“他,他是防我?”
沈大人没否认。
沈夫人难受:“我是他亲娘啊。”
她又没做什么,没乱插手什么,不过是关心沈缇的日常饮食起居而已。
怎么就防起她来了呢?
沈夫人难受得要死,侧躺着,眼眶都委屈红了。
沈大人拍着她安慰:“孩子大了,不愿意自己院中事事时时都被长辈盯着,人之常情。
也不是就针对你。”
沈夫人鼻子抽气。
沈大人道:“这才哪到哪,以后你侄女进门,自要经营他们自己的院子。
你要早早适应。”
沈夫人掉眼泪了。
沈大人只好道:“你且想想当年我们,还有我娘。”
沈大人的母亲在流放之地受苦,回京的时候身子已经坏了。
沈夫人嫁过来的时候,沈府里的仆人都是沈氏族里各房人给凑的。
出身来路乱七八糟的,谁的人都有。
沈夫人出身不好,受到族中一些妇人排挤。
一边排挤她,一边还爱窥她家事。
那些仆人奴婢许多都是沈氏族中世仆,盘根错节的关系。
沈夫人那时候不仅年轻,出身还低,根本搞不过这些人。
最后,是沈老夫人拖着病体出手,替她清理了麻烦,支持她自己培养心腹,渐渐将后宅打理得干净、紧密,保护了自己的利益和隐私。
思及从前自己的经历,还有已经去世了的婆母,沈夫人抹去眼泪,长长吁了口气。
沈大人笑问:“想通了?”
“嗯。”
沈夫人惆怅道,“确实,孩子大了,他都已经当官了,我也不该事事过问了。
只是,想想还是怪难过的。”
做母亲的,给予孩子生命,看顾他成长,时时牵挂心头。
到了该体面退出的时候,必是要经历这种怅然若失、心里空落落的难受感的。
沈夫人长吁短叹了许久,终于也能平静地接受了。
夫妻两个在帐中喁喁私语。
沈夫人在丈夫跟前还是要为儿子说话的:“你瞧,昨个咱两个还说要盯着他,莫要在婚前做出事来。
今天他自己便想到了。
我可什么都没说,全是他自己想自己做的。
我也是晚饭那会儿才知道的。”
男子若在女色上都做不到自控,是成不了大事的。
沈大人对沈缇这点还是挺满意的。
但他还是轻轻地“哼”
了一声。
沈夫人用胳膊顶他:“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他什么时候能真明白冯氏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沈大人淡淡道。
冯家女儿如今只是个官奴,沈缇却还当她是闺秀,避嫌竟是他挪出去。
谁家公子为个官奴把自己挪出去的。
沈大人并无苛待冯洛仪的意思,只是认为沈缇认不清这种身份的变化,接受不了命运的颠覆,是一种不够成熟的表现。
莫说由官到奴。
须知二十多年前那一次,沈大人的父亲能活着都是很幸运的,许多官员都是丢了性命的。
他们的妻女又是什么下场。
人生,本就是如此的。
沈夫人弄明白了他的意思,道:“他才刚出仕,你总得给他时间。
旁人的孩子这个年纪还在书院里苦读呢。”
她顿了顿,提醒沈大人:“他已经不一样了。
你注意没有,他今日可是唤冯家女儿‘冯氏’的。
以前,他都唤‘冯姑娘’。”
从“冯姑娘”
到“冯氏”
的跌落,要是被冯洛仪知道,怕又要大哭一场。
一念之间,行差踏错。
虽在沈缇这里还有怜与悯,终究失了一分敬。
“哦?”
沈大人这才终于满意,“总算长进了。”
男人们讲究可以慈母但要严父,抱孙不抱子。
沈夫人总觉得他对沈缇太苛刻了,明明自家儿子强于别人家儿子百倍。
沈夫人笑嗔拧他。
沈大人捉住了她的柔荑。
夫妻二人都还不到四十岁,正在盛年,琴瑟和鸣,婚姻美满,其乐融融。
如今儿子登科入仕,就等着儿媳进门,抱大孙子了。
真个美满。
第二日,沈缇散班回家,沈夫人告诉他:“你院子里秋桐和夏茵两个年纪最大。
她们原也该发嫁了,为着你去年下场,特特挑了她们两个沉稳的放在你身边伺候。
如今你不用她们了,我给她们安排配人。”
沈缇点头,道:“耽误了她们,母亲费点心,挑好点的人。”
沈夫人道:“用你说,这本来就是我身边的人,借给你用罢了。”
“其余的大丫头,倒不忙着动。”
她说,“先留着,明年莳娘过门,让她亲自来。
一是立威,一是施恩。”
沈缇笑道:“母亲果然是疼侄女的。”
沈夫人白了他一眼,道:“旁的人让她先用着。
她两眼一抹黑地过来,总得有个过渡的阶段。
等她立住了,熟悉了,让她自己安排人,调教起来。”
“你也是做官的人了。
以后,你们院子的事,我不多问,也不多管了,全交给莳娘。”
沈夫人有丈夫体贴安慰,眉间已经平和。
但沈缇其实还是能隐隐听出她的一丝失落的。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深揖:“多谢母亲。”
孩子长大了,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从父母手中夺权。
渐渐成为了独立且完整的自己。
第38章
冯洛仪是好几日之后才知道沈缇竟搬到外院去住了。
因她羞了好几日,照香觉得这不是个事,催着她给沈缇缝了两双袜子。
待冯洛仪缝好了,她揣起来:“我送过去,也有借口打听打听公子那边的其情况。
咱们不能就这么晾着了。”
冯洛仪沉默许久,只说:“不要太久。”
“我晓得。”
照香说,“不叫公子烦我。”
冯洛仪说:“不要做多余的事,不要说多余的话。”
照香其实本是想让冯洛仪给沈缇写诗的——冯洛仪在闺中便有诗才。
据说沈夫人就是因为她这个名声才相中她的。
但冯洛仪不肯。
因为她眼下这情况,若再给沈缇传递诗词,那便是私相授受。
沈缇那日里已经说过要她自重,她不能再干这种自轻自贱的事了。
照香没办法,才逼着冯洛仪给沈缇缝袜子:“咱们如今全靠了沈家,给公子缝两双袜子聊表感谢,谁也说不得吧。”
冯洛仪才妥协了,一针一线地认真缝了。
照香觉得冯洛仪真是既要又要。
既想要沈缇的爱护,又想要自己的矜持。
都落到这个地步了,这两个东西怎么还能同时都要。
舍不得脸、弯不下腰去,等以后正室夫人进门有她哭的。
然而她现在依然是冯洛仪的婢女,先得冯洛仪好才能有她的好。
真叫人无力。
她揣着两双袜子去了沈缇的院子才知道沈缇竟然搬到外院去了。
照香惊问:“为什么?从什么时候?”
院子里两个年纪最大的婢女已经回去待嫁了,余下的这些心情都不是太好。
因沈缇这操作导致她们的前程都缥缈起来,危害了她们的利益。
原是想着公子院里是最好的去处,当初都是打破了头挤进来的。
不想公子日日读书都是在书房,寝院这里只晚上才回来,才见得着。
他还爱用小厮,对婢女们虽并不苛刻,但也无甚宠爱。
大家又想着熬一熬,熬到公子登科就好了。
哪想到公子点了探花订了亲,直接就搬到外院去了。
一屋子婢女欲哭无泪,拉着照香诉苦。
照香嘴上安慰着,实际心情比她们糟糕一百倍——问得明白,便是那日,她家姑娘勾引失败的那日,沈缇当晚便挪到外院去了。
这因为什么,简直太清晰明白了。
婢女们也知道,小院的冯姑娘是内定的未来姨娘,老爷夫人都许了的。
只等着少夫人过门给名分了。
冯洛仪给缝的袜子她们便收了。
照香问:“要怎么送过去?”
因为书香人家规矩大,内院的丫鬟也不能随便出二门的。
婢女道:“给长川,叫他送出去。”
正说着话,长川就来了。
“公子让我来取东西,那只松鹤浮雕的箱子在哪里?”
长川道,“照香姐姐来了?可是有事?”
照香说了送袜子的事。
长川道:“正好,我一并带过去。”
婢女帮他找到了沈缇要的东西,他把袜子也揣上。
照香跟上了他,待出了院子,揪住他问:“公子在外院,我们姑娘若有事可怎么办?”
“不是还有我嘛?我是干嘛的?”
长川道,“公子说了,冯姑娘有事你就来我就是了,有什么事我转告给公子知道。”
照香问:“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公子?”
长川年纪虽小,人却机灵。
沈缇交待了他,他又与平陌沟通过。
平陌一听就明白了,说:“公子不想见她们,懂?但也不是不管她们,懂?”
长川便懂了。
“见不着呢。”
长川一脸天真地说,“公子散班回来,只到上院用过饭便回去了。”
照香心里凉了半截,终于也后悔起来那天不该撺掇冯洛仪做出格的事。
“姐姐放心,我这就给公子送去。”
长川拍拍塞着袜子的胸口,“冯姑娘有事,你来找我便是。
你知道我住哪块的。”
“我先去了。”
说完,一溜烟便奔着二门去了,很快消失不见。
待照香回去小院告诉了冯洛仪,果然冯洛仪又流下眼泪。
她十分头疼,正准备哄。
哪知道冯洛仪流着流着眼泪竟笑了。
又哭又笑,又笑又哭。
照香吓着了:“姑娘,你笑什么?”
不是失心疯了吧。
冯洛仪擦擦眼泪:“你不懂。”
“沈郎……”
她垂下眼眸,睫毛上犹挂着泪珠,“是君子……”
他避出去了。
可她如今只不过是个官奴婢罢了,哪用得着探花郎避出去?
可知在他心里,仍是把她当成从前的冯家小姐来尊重的。
冯洛仪悔恨自己一时昏头做出了那样的事。
既轻贱了自己,也侮辱了皎皎君子。
再不能、再不能那样子了。
冯洛仪看了一眼照香。
照香自然不懂她在说什么。
冯洛仪也不需要一个奴婢来懂。
这本就是她和沈缇之间互相才懂的东西。
不需要别人。
“以后,无事不要再去打扰沈郎。”
冯洛仪说。
“哎?”
照香吃惊,“可是……”
“冯家不缺我们吃穿,就不要去打扰他。
安安静静、踏踏实实地等着他成婚。”
照香着急:“那怎么行!
不趁着少夫人进门前抓住公子的心,等以后更吃亏。”
“你想要我得宠爱是吗?”
冯洛仪却说,“糊涂。”
“眼下对我最重要的根本不是什么宠爱,是名分。
你要知道,沈大人沈夫人并不想留下我的。”
照香顿住。
“名分都没有,枉谈什么宠爱不宠爱的。”
“我现在须得老老实实的,不能再有什么事发生,让沈大人沈夫人再生逐我之心。
安安分分等到沈郎完婚,我有了名分,我才算是真的安全了。”
照香终于说不出什么了。
她本就是丫鬟,跟着小姐识了些字,能背几首诗。
在外面也能说一声大家婢。
但婢就是婢,终究眼界见识都有限。
心心念念想的不过是后宅里该多占男人的宠爱,多分得一些利益。
“好吧。
听你的。”
她说。
冯洛仪看了一眼照香。
她其实已经察觉到照香跟她说话的态度的不同。
照香从前在她身边也不过是个三等丫头罢了,从前哪敢这样跟她说话。
不过是因为她现在身份不同了。
沈缇避到外院去,面上是远离了她,可心里是尊重她的。
照香虽然每日里还要伺候她,可心里远没有从前尊敬她。
此时,冯洛仪清晰地看明白了这一点。
沈大人和沈夫人对沈缇在婚前主动和冯洛仪避嫌这一举动还是满意的。
因沈家家风清正,沈大人其实之前担心过他们两个。
沈缇能不用提醒自己就想到还能做到,沈大人真切感受到儿子长大了。
且沈夫人后续也盯着,与丈夫说:“那边也很老实,并不私下里来往。”
那边自然说的就是冯洛仪。
冯洛仪虽可怜,但她的可怜不是沈家造成的。
沈家念着订过亲的旧情已经出手相救了。
沈大人本来就不赞同沈缇纳冯洛仪,她若做出什么拖累沈家清誉的行为,沈大人定不会再容她。
反倒是沈夫人替冯洛仪说两句:“总归是知书识礼的女孩子。
也怪可怜的。”
又道:“莳娘是个十分敦厚的孩子,定然宽厚能容人。”
到底是女人家心软些,看着曾经同阶层的女孩子跌落,始终于心不忍。
更何况,这是当初她千挑万选为儿子选出来的未婚妻。
见丈夫没有反感,沈夫人便悄悄地将冯洛仪的待遇升到了姨娘的规格。
小院里进了小丫头和婆子,终于不用所有的活计都由照香做了。
沈夫人又着手收拾给儿子和媳妇准备的新婚院子。
新院子比沈缇原来住的院子更大。
沈夫人花了心思,让匠人挖了新的鱼池,却特特腾出了空地,并不种花草。
身边的人问起,她笑呵呵:“等莳娘来了,让她自己摆弄,她喜欢这个。”
下人们便明白沈夫人对未来少夫人的态度了。
到底是亲姑侄,打心底是亲近的。
但后宅其实说到底还是小事,沈大人更关注的是沈缇的仕途。
沈缇入职后,学士原说让他熟悉几日再给他排班。
排班也该是先在翰林院,然后再安排在宫里轮值。
孰料皇帝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沈缇回京了,闲问了一嘴,学士便把沈缇宫中当值的安排全提前了。
早早地,沈缇便在皇帝跟前露脸了。
年轻,俊美,有才学。
他只要不出大错,这一辈子按部就班,三十年后登阁拜相不是难事。
这,本就是沈缇的人生该有的轨迹。
十个月的时间其实一转眼就过去了。
京城沈家和怀溪殷家按部就班地走六礼,转眼到了第二年二月里,京城来了船迎亲。
殷莳和沈缇一样,在这十个月里按下一切不安因素,踏踏实实地憋到了出嫁。
她等这一天也很久了,告别少女时代无忧无虑的米虫生活还是有些伤感的。
以致于在出门的时候真情实意地哭了一鼻子,道别青春。
惹得殷三老爷也跟着哭。
明明大娘、二娘、三娘出嫁的时候他都没哭得这么狠。
三夫人直想翻白眼。
殷莳穿着嫁衣上了迎亲的船,在亲大哥和大房、二房两位堂兄的护送下,逆着风往京城去。
船逆风而行的时候是走之字形的,就比顺风顺水要慢许多。
殷莳一路上不知道吃了多少条鱼,都快吃腻了,终于在四月里抵达了京城。
成亲当然还有很多繁琐的事情,但是殷莳不用操心,她只管吃和睡。
反正新娘子根本不见人。
亲哥和堂哥都颇无语,从没见过哪个妹妹出嫁这么心大的,真个能吃能睡。
终于到了那一天,殷莳又早早地被薅起来上妆,打着哈欠全副披挂,盖上盖头,扶上花娇。
一路敲敲打打,绕啊绕,把殷莳饿得饥肠辘辘的,终于抵达了沈府。
盖头下看到一双好看的手把红绸递给了她,还轻轻唤了一声“表姐”
。
殷莳轻轻回答一句“好久不见”
,接住了那红绸。
被牵着,迈进了沈府的大门。
拜天地,拜高堂。
夫妻对拜。
在这古代算是又投了一次胎。
第39章
当红盖头被挑起来,殷莳终于能看周围的样子了。
抬眼先看到的当然是俊美的新郎官。
沈缇虽然“淡淡”
着一张脸,但一身吉服真是说不出来的好看。
殷莳特别想给他挤个眼睛,告诉他他们的约定她都记着呢。
奈何新房里人太多了,到底没敢。
瞧了沈缇一眼,跟他碰了个眼神儿,便赶紧像旁的新嫁娘那样“娇羞”
地低下头去了。
新房里人真不少,客人们说笑着称赞:“新娘子生得真好。”
“是个美人。”
“果然江南灵秀,多出美人。”
殷莳表现得十分符合一个羞涩新嫁娘该有的举止。
但沈缇知道这都是装的。
这位表姐能面不改色地跟他说“我建议你不如婚前先生个孩子以保障她”
,怎么可能会是人前会害羞的人。
她就是会演。
这场婚礼说起来不算不隆重,也不算不热闹,更不能说不够喜气洋洋。
不仅沈大人在通政司是四品的右通政。
而且如今沈缇十分受皇帝喜爱,常被点名在宫中伴驾,显然是简在帝心。
他的婚礼,亲朋好友当然都会积极踊跃地来参加。
怎么会不隆重、不热闹、不喜气洋洋呢。
偏偏这场婚礼真正的两个当事人,一个殷莳、一个沈缇,都完全没有“成亲”
的感受。
沈缇淡定地放下手中的道具,从旁人手里接过下一样道具,有条不紊地执行婚礼的下一个繁琐步骤。
过场,一切都是走过场而已。
她是他需要的人,只希望她能牢记初心、不负约定。
以后,他负担起她的人生,她帮他实现他想要的。
当所有的步骤都完成了,亲朋们开始从新房里退出去,沈缇轻轻地吁了口气。
一撩眼,他看到殷莳也吁了口气。
想来她也不轻松。
不,她应该更辛苦,听说新娘都是半夜就起身准备的,一天都不能吃东西喝水,以防中途不便。
真不容易。
沈缇正想着,忽然看到殷莳趁着大家都背过身向外走的空挡给他挤了下眼睛。
沈缇:“……”
虽不大合乎淑女礼仪,但他好像能懂她表达的意思。
沈缇深沉地对她点了点头。
“你先歇歇。
我还得去前面待客。”
他说。
殷莳饿得发慌,但喜娘这时候凑过来了,门口那里还有两个妇人应该是沈家的什么亲戚正在回头往这边看,她只好忍住,很淑女地把头一低:“你去吧。”
沈缇也转身离去,门口两个沈氏族中的婶婶、伯母,都笑吟吟地跟他说话:“跻云累了吧。”
“跻云媳妇是个美人呢。”
这些都是长辈,沈缇也不能失礼,只能恭敬应对。
好容易在廊下把人送走,眼睛一扫,看到长川在一根廊柱旁边候着,沈缇招了招手。
长川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翰林!”
沈缇吩咐了他两句,长川道了声“是”
,撒开腿跑了。
有婢女匆匆进来:“翰林,大人催呢,前面都在等你。”
“来了。”
沈缇抚平衣摆,随着婢女往前面宴席处去。
路上碰到人,都恭喜他道:“新娘子真美。”
美吗?
沈缇想想殷莳今天脸上那一层厚厚的粉。
其实还远不及她日常素颜美。
但不管怎么样,沈缇承认,表姐的确是个美人。
不管真夫妻假夫妻,以后日常生活里与美人相伴,总归是个令人心情愉快的事。
终于新房里没别人了,殷莳又累又饿,指着头上的凤冠问喜娘:“这个可以拆了吗?”
喜娘说:“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呢。”
殷莳说:“脖子受不了。”
喜娘捂嘴笑:“那就拆吧,回头也就只有新郎官一个人会过来了。”
殷莳一看,房里也不见葵儿,不知道哪里去了,只有两个不认识的婢女。
殷莳唤她们:“你们俩。”
婢女忙上前行礼:“少夫人。”
“叫什么名字?”
她问。
“奴婢绿烟。”
“奴婢荷心。”
殷莳瞅着她们两个大约十五六年纪,至多十七,点点头:“荷心帮我拆一下冠,绿烟去看一眼我的丫鬟在哪里,若无事,让叫葵儿的那个过来伺候。”
虽然丫鬟婢女们私底下也议论过未来新少夫人是小地方的小家碧玉,但荷心和绿烟此时看殷缇,相貌端庄秀美,说话时微微颔首,给她们两个指派任务,全然是大妇气度,不敢怠慢,齐齐应了声“是”
,一个留下拆冠子,一个出去找人。
殷莳瞥见了槅扇门外似还有旁的丫头,但她饿得心慌,没心思多问这些奴婢的事。
只是职场第一印象很重要,关系着以后发号施令的顺畅程度,关系着她后面在这里的生活,所以虽然很饿,殷莳也先忍着,端着。
真辛苦啊。
结婚真是很辛苦。
以前在殷家的时候,哪怕给老太太和三夫人晨昏定省都没这么辛苦。
因为在自己家里,不需要端着。
这一成亲,到了别人家,再没有这种轻松了。
殷莳看着镜子里的陌生婢女,恍惚有一种休了个漫长的长假,终于重返职场的感觉。
当然也可能是饿得发昏。
死沉死沉的冠子拆下来了,葵儿也被绿烟从外面找来了:“姑娘。”
殷莳没有问她上哪去了、做什么去了。
葵儿若答得不得体,会连带削弱她的气势。
气势这个东西很重要的,第一面你就把对方压住,后面对方就比较难翻身。
你要是压不住,后面想再压住就要费加倍的力气。
殷莳只问:“外面可都好?”
葵儿其实也是浑身都紧绷绷的。
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到别人的府里生活,整个神经都是紧张的。
被绿烟喊过来,还以为是有什么事,紧张兮兮地就来了。
直到看到殷莳问话时候依然语气平和、态度自然,就像在家里那样,葵儿才终于找回主心骨,没那么紧张了。
“都好。”
她回答说,“宝金嫂子带着我们整理嫁妆箱笼呢。”
说是整理,其实就是看着,怕有人趁乱摸走东西。
殷莳便知道她在外面做什么了,点点头:“让宝金家的带她们弄就行了,你留在这儿。”
“宝金家的”
便是殷莳从前的婢女云鹃。
她嫁的男人在殷家是门子上的,唤作宝金,她嫁了之后别人对她的称呼便是“宝金家的”
。
葵儿松了口气:“是。”
葵儿其实是被人挤出去的。
一进了沈家,一切便都被沈家的婢女接手了,客人又多,个个都带着丫鬟婆子,她多看了周围两眼,慢了一步就落在后面了,根本挤不到前面去。
许多人看起来又十分富贵,葵儿心里先怯了,不敢硬往前挤。
在外面被云鹃捡到了,问她怎么回事,她期期艾艾地说了,先就被云鹃训斥了一顿。
婢女发嫁之后就出府,仆人们聚居在府后面的巷子里。
媳妇子不像未嫁的丫头那样只关在内院里不见人,媳妇子经常需要抛头露面地见人的。
尤其云鹃丈夫宝金是门子上的人,日常见的人多,眼界也稍强些。
云鹃如今比从前当婢女的时候还更强一些,不像葵儿没出过二门没见过什么世面,畏畏缩缩的,处处打怯。
云鹃训完了葵儿,一看那新房里呼啦啦的都是亲朋客人的女眷,都在围观新娘,确实也没法往里挤。
便先拉着她一起看嫁妆。
待听得院子里人声鼎沸,瞧着大群人都往外走了,可门口还有沈家的婢女在站岗似的杵在那儿,云鹃也犹豫了。
主要是不知道他们官宦人家的规矩是不是跟殷家一样,怕冲突了。
可巧紧跟着绿烟就出来找人,云鹃立刻把葵儿推过去了,葵儿才又回到殷莳身边。
殷莳虽不知道具体细节,但大抵能猜得出来,就是小地方的小婢女乍来京城官宦人家,抓瞎了。
这也没办法,环境塑造人。
怀溪就是那么小的地方,殷家就是那么一个普通乡绅家。
甚至连她自己,平时都是咸鱼着、自在着,仰仗的不过是多了上辈子的见识。
葵儿又没有上辈子,换新环境,抓瞎很正常。
殷莳给了葵儿一个“镇静点”
的眼色。
她们主仆倒还算是有默契。
葵儿接到殷莳的眼神鼓励,顿感好多了,主动上前:“我来吧。”
荷心并不与她争,直接让给她。
葵儿接手整理殷莳的发髻。
“这是我身边的葵儿。”
殷莳从镜子里看着,还算满意,“这是荷心和绿烟。
你们三个不知道谁大谁小?”
三个人报了生辰,排了序齿,却是绿烟最大,然后荷心,最后葵儿。
三个人便姐姐妹妹地叫起来了。
葵儿的职场第一天,虽小有波折,但也还算顺利开始了。
殷莳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她从镜子里瞧瞧沈家的婢女,感觉现在可以开口了,想要点吃的。
哪知还没张嘴,外面有婢女的声音,但并不进来。
荷心便出去察看,旋即端着托盘进来了:“少夫人,用些点心吧。”
真好!
贴心!
心里刚夸完婢女,荷心补充道:“是翰林使长川送来的。”
竟然是沈缇?
虽然刚才刚刚见过他一身吉服的俊美摸样,可是不知道怎么地,殷莳脑海中闪过的竟然还是当年那个眼中带着关心的小男孩。
虽然人长大了,可是骨子里的东西没变。
这个弟弟,真得加分。
荷心把点心放到桌上,一碟甜的一碟咸的。
绿烟立刻就去倒茶。
殷莳瞧着,沈家的婢女们对她还挺殷勤的。
绿烟和荷心年纪都不算大,理论上来说,像沈家这种官宦之家,沈缇这样的成年公子身边该有年纪更大些的熟年丫头才对。
不知道是不是放在别处,比如书房这种红袖添香的地方。
不过殷莳不在乎。
只要放在她院子里的婢女各司其职,把各自的分内事做好,并且恪守规矩不主动挑衅、冒犯她,也不消极怠工,她就完全没有问题。
至于沈缇是不是在别的地方有通房或者宠爱的丫头,殷莳不在意。
可别忘了,沈缇之所以屈尊降贵地娶她,就是因为他有个心爱的放不下的红颜知己。
更别忘了,她和沈缇是协议婚姻。
第40章
点心刚吃了两口,稍解饥火,正想问问葵儿她们吃饭没有,新房忽然又来了人。
这人殷莳不仅认识而且亲近,她一看到这个人,立刻放下点心站了起来笑脸相迎:“秦妈妈。”
来的这位中年妈妈年纪和沈夫人相仿,她不是旁人,正是沈夫人当年从怀溪带到京城的陪嫁丫鬟,如今是沈夫人身边最有体面的妈妈。
沈夫人两次回乡,都带了她。
去年沈夫人在怀溪的时候,常叫殷莳陪伴,殷莳因此和秦妈妈已经熟稔。
如今在京城,虽身份变了,但她们都是怀溪殷家出来的,自有一分亲近。
秦妈妈忙上前按住她:“少夫人快坐,不要折煞奴婢。”
理论上,奴婢再体面也大不过少主人。
但沈夫人当年出嫁,就带了一个大丫头两个小丫头,如今大丫头是心腹妈妈,从家乡到京城,相伴了半生,可知是多么亲近的人。
殷缇反手挽住秦妈妈的手臂,十分亲热:“妈妈也坐。”
秦妈妈也不轻狂,坐了半个屁股,眼睛扫了一眼桌上的点心,对丫头们赞道:“你们有心了。”
转头吩咐身后的婢女:“快端过来。”
她笑吟吟告诉殷莳:“夫人知道少夫人定是饿了一天了,吩咐厨下煮了鸡汤面给你。
好不容易完了礼,客人散了,才好给少夫人端过来。
还好丫头们晓得事,知道给你先上些点心。”
荷心想开口说这点心是沈缇吩咐人准备的,殷莳已经不动声色地踩住她的脚,荷心立刻就闭上嘴了。
一个古今都很有用的道理:不要在婆婆面前秀恩爱。
殷莳对秦妈妈说:“我有姑姑疼我,还能想着我,哪能饿到我呢。
我只想着当年,姑姑嫁过来的时候,定然不如我有亲姑姑在这里。”
一句话就让秦妈妈感慨起来:“可不是。”
“当年,老夫人身子坏了,不怎么理事。
夫人的婚事,都是隔房的几个伯娘给操办的。
她们呀……”
“唉,不说也罢。
都过去了。”
“是,都过去了。”
殷莳说,“以后有我,咱们都是怀溪来的,姑姑和妈妈再不是独臂难支了。”
秦妈妈心下大慰,含笑拍了拍殷莳的手臂:“快吃点东西。”
殷莳担心:“我带过来的人……”
秦妈妈见她知道关心下人,果然性情敦厚,十分喜欢:“你放心,刚才厨房一并送过去了。”
她也认识葵儿:“葵儿是吧,去,外头用饭去吧。”
葵儿看看荷心、绿烟,犹豫:“那姐姐们……”
果然什么主人什么丫鬟,主人厚道,丫头也不是只顾自己的人。
秦妈妈笑眯眯:“你放心去,你们进门前,她们都垫过了。”
荷心、绿烟也推葵儿:“快去。”
殷莳下巴支支,笑道:“去吧。”
葵儿得了许,才行个礼快步出去了。
殷莳说:“妈妈,我真饿了,在您跟前我不装了啊。”
秦妈妈忙道:“这儿没外人,你快用吧。”
殷莳果然不矫情,大口吃了起来,喷香。
秦妈妈看得开心。
“慢点,慢点,别噎着。”
“可不敢吃太多,太晚了,容易积食。
“对,喝点汤,这鸡汤熬了一下午。”
碗不大,非常精致。
鸡汤清亮,香气扑鼻。
殷莳不仅把面吃光了,把汤也喝了,小菜都吃掉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胃里可算舒服了。”
秦妈妈掩口笑。
婢女们收拾了碗碟,秦妈妈与殷莳说了说明天早上的安排便起身了:“你辛苦一天了,先歇歇。”
先。
殷莳懂,因为婚礼最后一部分叫作“洞房”
。
按着大家的意思,新娘新郎还得累半夜呢。
她假装不懂,亲亲热热站起来送了秦妈妈。
待转身回来,看看荷心和绿烟:“不会再有人了吧?没人的话,安排洗漱吧。”
秦妈妈投喂完了殷莳,回去向沈夫人覆命。
沈夫人正招待女眷,抬眼看见秦妈妈给她使眼色,向客人道个罪,快步过去了。
两个人到廊下说话。
“吃了吗?饿坏了吧。”
“可不是,呼噜噜地把汤都喝光了。”
主仆俩都笑了。
因在怀溪的时候,比起她一众姐妹,殷莳就十分放松自然,从来不紧张,也不故作文雅。
因此秦妈妈一说,沈夫人就能想象得出场面,十分好笑。
秦妈妈夸殷莳:“能吃能喝的,身子骨看着就很好。
就得这样的。”
年轻的孩子就该能吃能喝才康健。
秦妈妈知道沈夫人当年的心结,懂她一心想给沈缇找出身又好、又有才学的读书人家女子,所以以前选中了冯洛仪那样的。
的确符合沈夫人的要求了,但秦妈妈看着发怵——她毕竟不是沈夫人,未来有这样规矩大又拿腔调的少主人,做仆人奴婢的怎能不压力大。
这样的少夫人或许不敢看轻婆母,但对她这种小地方出身的奴婢能看得上吗?
各人有各人的立场,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沈缇硬扛着不肯娶京城淑女,沈夫人其实挺失落的。
但秦妈妈更喜欢从怀溪来的殷莳。
旁的不说,单一个“怀溪殷家”
,便让她们先天就亲近。
就便刚才她送饭去给新娘子,若新娘子是冯家姑娘,能对她这么亲热吗?
大概率是不能的。
“不管怎么着,总算平安进门了,以后他们三个好好过日子。”
沈夫人双手合十祈祷。
里面还有客人要招待,说完话她赶紧回去了。
秦妈妈站在廊下,看看月上屋檐,心里嘀咕。
从开头就三人行,真的能好好过日子嘛?
愁人。
月亮越来越高了,前面的喧哗声渐渐消去。
葵儿等得花儿都快谢了,终于把她家姑爷沈缇等来了。
沈缇是被人人搀着进来的,脚步踉跄,头垂到胸口。
因帮忙的是男宾,搀到院子里交给婢女们便止步了,笑嘻嘻:“交给你们了。”
葵儿没上前。
殷莳睡之前交待过她:“表弟那儿你别往前凑,绿烟荷心肯定都是他用惯了的人。
你只管把我伺候好就行,不用管他。
他不是你的分内事。
你别和绿烟荷心抢活干,跟她们好好相处。”
葵儿才不想上前呢,她又没伺候过公子爷儿们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伺候男主人。
她看到沈缇来了,扭身就钻屋里去了——殷莳正在喜床上呼呼大睡呢。
她说过,等沈缇来了再叫醒她。
“醒醒,醒醒。
快醒醒!”
葵儿急得差点就想拧殷莳一把了。
天爷,你今天成亲呢!
怎么睡得跟老牛一样沉!
求求你了快点醒过来,你该洞房了啊!
祖宗!
都准备咬牙拧了,殷莳嘤咛一声,及时地醒过来了。
“困死了……”
殷莳打哈欠揉眼睛,“他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
葵儿压低声音,“祖宗你快点吧!”
殷莳看了眼她身后,帐子垂着,隐约看到外面人影晃动。
结婚其实也有结婚的好处,不仅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财产,而且生活水准也一下子拔高了。
在家里的时候,她睡的就是一张普普通通填漆床。
可如今也睡上气派的拔步床了。
不光是床大,光是脚踏的面积都比得上她从前闺阁里的那张填漆床了。
床里有柜子有椅子有搭衣服的架子,放下帐子整个就是一个小房间似的。
真好。
荷心和绿烟接过来沈缇架着走。
沈缇明明一副烂醉的模样,还浑身都是酒气。
哪知道刚进到次间里,他忽然就把头抬起来了。
吓了两个婢女一跳。
“关门去。”
沈缇说着,把被婢女们架着的手臂收回来。
原来是装醉啊,婢女们恍然大悟。
荷心便去关门。
绿烟也松了手。
哪知道都松开了,沈缇走路是歪的,差点撞到门框。
是装,也不全是装。
终究新郎官逃不了全部的酒,该喝的还是得喝,一身的酒气不是假的。
绿烟赶紧又搀住了他。
沈缇甩甩头,借着绿烟的搀扶进了内室。
才坐下,床帐掀开,殷莳打着哈欠从里面出来了:“回来了。
喝了很多酒吗?荷心,醒酒汤给他。”
沈缇抬眼一看,殷莳穿着中衣中裤,肩膀上披着一件红色长衫。
鸦青的长发披着,在烛光下闪耀着光泽,乌黑又美丽。
完全是女子在内室的模样。
这般模样,便是父亲和兄长都不能看的。
沈缇立刻别开视线。
荷心已经端上醒酒汤,沈缇接过来一口气灌下去了。
他冲着净室抬了下手,荷心绿烟便快步过去给他准备洗漱了。
瞧,连句吩咐都不用,果然是用惯了的丫头。
沈缇手肘压在桌子上,撑着额头,使劲揉了揉太阳穴。
醒酒汤效力起来,果然脑子清醒些了。
睁开眼想说话,一看到殷莳,又别开眼去。
“咳……”
他犹豫了一下,称呼殷莳,“娘子……”
殷莳打着哈欠的手顿住,掩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狡黠的眸子。
“这么喊我真不习惯呢。
你我姐弟,即便成了亲,这份血脉相连也不会变的。”
殷莳咬着重音说,“表弟,不如还是喊姐姐吧。”
过门第一回合,要先把身份、地位、关系定下来。
殷莳是必要坐实姐姐这个身份的。
因为姐弟之间,姐姐年长为尊。
姐姐说话,弟弟怎么也得听一听。
可夫妻之间,夫为妻纲,妻子必须尊敬丈夫,服从丈夫的话。
娘什么子。
一声“娘子”
,妻便从了夫权。
那可不行,可不能让小表弟倒反天罡。
得是姐弟。
血脉压制,弟弟该听姐姐的话。
这才对。
沈缇松了口气。
这件事上他没有殷莳那样的曲折心思。
只是单纯地觉得让他改口叫娘子,怪别扭的,还不如叫姐姐。
殷莳本来就是他姐姐。
他从善如流,立刻改口:“姐姐。”
但那眼睛只看着旁处,并不落在“衣衫不整”
的殷莳身上。
殷莳嘴角含笑,扯了扯身上的衫子。
看我呀,小朋友。
一辈子很长呢,不能一辈子这么躲着避着的。
姐姐长衫长裤呢,怕什么。
早点适应吧。
只是葵儿还在身旁,这话不好明说,只打着哈欠说:“你去洗洗吧,我看你醉得厉害。”
沈缇立刻就起身往净房去了。
有点像逃。
他进去了,殷莳哈欠连天,看看净房,又回头看看拔步床。
葵儿气死了。
“你想什么。”
她压低声音警告她,“姑爷很快就出来了,你得在这儿等着。”
怎么还想着趁这空档回去再睡个回笼觉是怎么着?
“知道了。”
被识破了,殷莳悻悻,“我等他就是了。”
葵儿头疼:“哪有新娘子自己一个人呼呼大睡的。”
今天是你的洞房花烛夜啊!
殷莳惆怅叹气:“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