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第81章

殷莳这一夜睡得不算好。

有可能是因为独占了几天的大床,突然身边有人的缘故。

也有可能是睡前出了火情人受了惊的缘故。

当然更可能是因为殷莳都不愿意去面对的东西。

总之睡得不安稳,梦里光怪陆离的,梦见马拉着汽车,花轿里坐着穿吊带裙的人。

又有人冲出来把这些都砸了:“假的!

假的!

都是不对的!”

她当然知道这些都是不对的,可是她能怎样呢。

她是谁,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而已。

忽然被推醒,汗涔涔。

黑暗中,有男人的手摸上她的额头:“做噩梦了?这么多汗?”

殷莳心脏还在难受,深吸两口气,说不出话来,也只能“嗯”

了一声。

沈缇下床,就着暗灯的微光,提起水火炉上的水壶,在铜盆里倒了水,投了手巾拧干,回到床上给殷莳擦了擦了额头。

殷莳缓过来了,接过了手巾,坐起来擦了额头、脖子上的汗。

背着沈缇,探进衣襟里擦了擦身体。

能感觉到身后有个人在凝视。

那个人忽然唤了她一声:“莳娘……”

殷莳身体一颤。

昏暗里沈缇凝视着她的背影轮廓,问她:“你在怕什么?”

她是一个大胆犀利的女子,从前在东林寺的时候她说她也怕未来遇到不慈的婆母不仁的夫君,但这些现在都不存在。

她嫁过来到现在,没有人对她不满意。

母亲显然是很满意她的。

至于他,更不用说

所以,她到底在怕什么?

殷莳微微转头。

昏暗中,她的眼睛里有微光。

“莳娘什么莳娘。”

她说,“不许瞎叫。”

她要爬出去,沈缇拦了她:“给我吧。”

把手巾接了过去。

“睡不好吗?”

他把手巾拿到了外面去,回来。

殷莳躺回去,吐出口气:“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

沈缇坐在床边默然,因为他也常做乱七八糟的梦。

虽然他们俩的乱七八糟可能不是同一个乱七八糟。

他问:“还能睡着吗?”

“嗯?”

“我有个香,可以助眠。”

“……点上试试。”

沈缇去取了香点上,然后回到床上放下了帐子。

不一刻,殷莳就嗅到了让人放松的香气。

“这是什么香?”

“多伽罗。”

“原来这就是多伽罗。”

“你知道?”

“在《楞严经》里读过。”

沈缇想起来,殷莳小时候被个骗钱的秃驴哄着当了弟子,后来被耽误了婚嫁,在家里读了几年经。

母亲也说过,她熟读经文。

“多伽罗于女子,活气血,也助眠。”

沈缇说。

殷莳问:“你怎么还有这个香?”

沈缇说:“洛娘睡眠不好,我给她合的。

想着或许你也用得上,也给你拿了些过来。”

说完,自己觉得味不对。

又找补:“其实我昨天,给你合了四种香。”

他研究了好几天的香方了,选了四种,昨天在书房里一下午都弄好了。

又想着冯洛仪睡眠不好,正好手里该有的香料都有,便给她也合了助眠的香。

又觉得这个香不定什么时候就有用,就也分了一些给殷莳。

这两件事其实不相干。

或者就算硬说相干,若要分主次,也是殷莳为主。

但他刚才说话说的不巧,听起来好像反过来了似的。

沈缇懊恼死了。

殷莳根本不在意这种事。

沈缇以冯洛仪为重,在她看来才是理所当然。

她在意别的。

“好,明天我试试。”

她翻了个身,给他一个后背,“以后别乱叫。

我会生气。”

沈缇听得懂她话里的拒绝。

他静静地看着帐子顶。

她怕的难道是这个吗?她怕做真夫妻?

即便做了真夫妻,又有什么可怕呢?她难道怕他对待她不好吗?怎么会呢。

殷莳也睁着眼睛。

她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灵魂。

或许在另一个时空她已经死了,但她一直认为自己还活着。

她还记得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什么样的社会。

她惧这时代。

更恐惧自己真的融入了时代。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在一场包办婚姻里把自己当成了谁的正妻,谁的儿媳,谁的主母,夺宠爱,争中馈,投身到这妻妾相争的宅斗大业中去……

意味着,她才真的死了。

同床共枕的两个人各有心思。

但多伽罗的香气确实有效,最终他们还是眼皮发沉,慢慢入睡了。

只多伽罗对他们两个人管用,对冯洛仪的效果却并没有那么好。

沈缇不在,冯洛仪浅浅入睡,又醒过来,甚至不能确定自己到底睡着了没有。

总觉得好像是一直醒着的。

可侧耳细听,那更鼓声又清晰告诉她,时间过去了。

若没睡着,丢失的时间哪里去了?

整个人都是似睡非睡的状态。

这种难受无法与人言说,没经历过的人是体会不了的。

反倒是脚踏上的照香,在多伽罗的作用下,睡得香甜。

那均匀的呼吸声让冯洛仪听了羡慕。

那是沈郎特意给她合的香。

特意两个字让冯洛仪好像能抓住什么,却又像沙一样从指缝间流走。

沈郎现在在睡觉吗?还是在同小殷氏鸳鸯交颈?

冯洛仪的手摸着自己的小腹。

圆房多日了,什么时候能有孩子呢?

更鼓又响起,天快亮了。

她闭上了眼睛。

早晨沈缇和殷莳一起晨练了。

殷莳果然没有偷懒,沈缇看她招式的熟练度就知道她认真的练习了。

马步也扎得比之前稳当了。

殷莳说:“就是不知道招式标准不标准,等着你回来给我纠错。”

沈缇道:“标不标准关系不大。

你用来健体,又不用来与人格斗。”

话虽如此,还是用指背把殷莳的手臂向上托了托:“到这里,再高些。”

待殷莳把已经练熟悉的招式都练完,沈缇又教了她新的。

晨练完,两个人一起用了早饭。

沈缇把昨天长川送过来的那只匣子给了殷莳:“四种香,你都试试看,喜欢哪个再与我说。”

本来想着昨天晚上给殷莳的,谁知道昨天晚上他火烧了圆桌,就耽搁了。

殷莳接过来道了谢,但还是提醒他:“今天该去那边了。”

沈缇现在已经平静接受她的安排了。

事实上,这样对他们都好。

三个人,都。

但他昨夜就已经想过,他告诉殷莳:“我晚上在这边用饭。

用完饭再过去。”

他不想好几天见不着殷莳。

再说,男人在正房用饭,晚上再去妾室那里歇着,本就是正常。

殷莳道:“好。”

绿烟荷心伺候他换官服。

殷莳还是第一次看他早上穿戴官服。

青年双臂张开,婢女们为他整理衣襟、下摆、玉佩、腰牌。

递上官帽,沈缇接过来,微微低头戴上,便从年轻的弟弟变成了年轻的官员。

“对了,你提醒母亲别忘了给我改官服。”

“诶?”

“补子要换了。

鸂鶒换成鹭鸶。”

“噢!

知道了。”

年轻的官员走出正房便披了一身朝霞。

他扫视了一眼,春夏交季时分,花开得正好。

殷莳有很多花已经盛放。

庭院里充满葳蕤生机。

就和她的人一样。

只偶尔,她也有怕的事,也有软弱的时候,他想。

他以后得记着,不能因为她言语强势就跟她置气。

母亲如何就能温言软语?因为母亲已经是这府里的不可替代的女主人,她拥有一切,丈夫和儿子。

但殷莳不是,或者她自认为不是。

她不认为她拥有丈夫,她也还没有儿子。

所以她很强势地想拥有一个弟弟。

是这样的吧,沈缇想。

这是他想了一个晚上想出来的答案。

“翰林。”

长川在院门口处候着。

沈缇看看蓝天,走过去了:“待会你去办点事。”

待到了外院,平陌递上马鞭。

但平陌今天不跟班。

沈缇道:“我跟长川说了,待会你支五十两银子,给长川三十两。”

平陌问:“做什么?”

沈缇道:“二十两给璟荣院,十两送到姨娘那里去。

算是这个月的。

以后,每个月如此。

跟着府里发月银的日子走就行。”

平陌明白了这是沈缇贴补妻妾的,便笑了,成了家果然不一样。

又问:“那还有二十两呢?”

笑什么笑。

沈缇横了平陌一眼:“另外二十两给你,办你的喜事。

母亲跟前最体面的丫头给你了,你办得体面些。”

大家都笑了。

因昨天下午沈缇就让长川把消息送出来,给了平陌一个准信——他求鹿竹的事,沈夫人同意了。

昨天大家就恭喜过他了。

今天翰林赏了二十两,还得再恭喜他一次。

平陌面不改色:“好。”

送了沈缇上马,他带着长川去支银子。

除了他自己的那二十两,另三十两分作两份,一份十两,一份二十两。

包好了,长川炫耀自己力气大,一起拎了两包就要去内院,叫平陌薅着后脖领子给薅住了:“站住!”

“你两包一起拿着去?”

“昂?”

平陌叹气,问:“先去哪边?”

“当然先去璟荣院,少夫人是二十两,我先把二十两放下,就轻了。

嘿嘿。”

长川觉得自己好聪明的。

平陌问:“那少夫人问你另一包是什么?”

长川:“……那我先去姨娘那里?”

平陌捏眉心:“那姨娘问你另一包是什么?”

长川:“……”

平陌问:“记得我之前交待过你什么吗?”

“少夫人的事不在姨娘那里说,姨娘的事不在少夫人那里提。”

长川记性很好的,尤其平陌交待的事,他都会特意背下来。

但是,可是,然而……他虽没听到过翰林在少夫人那里有没有提过姨娘,可他的确不止一次听到翰林在姨娘那里提到少夫人了啊。

翰林怎么不遵守这个规矩呢?

翰林是不懂吗?怎么回事。

第82章

长川还是决定先去姨娘院里送银子。

因为他想起来这时候少夫人该去夫人那里了。

他还是更喜欢赶在少夫人在的时候去璟荣院,那样能吃到的东西多。

少夫人喜欢一边摸他头顶的抓鬏,一边给他塞零食。

他把十两银子送到了冯洛仪那里。

照香这辈子都没一下子接过这么多银子。

要知道,她从前在冯家的月钱是按照“文”

来算的。

真是心花怒放——

姨娘阔气了,等于我阔气了。

待长川走了,照香喜气洋洋地解开,给冯洛仪看:“十两呢。

以后姨娘一个月有十五两!”

她伸出一个巴掌,翻一次,再翻一次,示意“十五”

一个月十五两,能过上多么舒坦的日子啊。

冯洛仪瞥了一眼,道:“收起来吧。”

掌着钱箱的照香把银子锁进了钱箱里,把钥匙重新挂回自己腰间,对冯洛仪说:“翰林对姨娘这样宠爱,姨娘也该表现表现。”

冯洛仪放下针线,抬起头。

“要怎么表现?”

她问。

照香支招:“姨娘给翰林写诗吧。

记得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姨娘常常写诗的。”

那时候冯洛仪还有诗社的朋友,都是出身差不多的闺秀,大家诗词唱和。

后来订了亲,沈缇就游学去了。

大家撺掇她给沈缇写诗。

那时候的心情多么明媚,写也就写了,大大方方地送到沈府给沈夫人,过了明路,跟着沈家的信一起送过去。

几个月之后收到了回信,沈缇回赠了诗词,与她唱和。

小姐妹们传着那信纸,惊叹他的文采,都要把他的诗抄回去。

那些日子如今回想起来,像梦一样。

“姨娘好久没动笔墨了呢。”

照香道。

冯洛仪对着阳光里的尘埃发了会儿呆,说:“那帮我研墨吧。”

照香忙取了文房四宝,卷了袖子吭哧吭哧地给冯洛仪研墨。

冯洛仪铺了纸,又望了半天阳光里的尘埃,落笔题诗。

待她写完,照香好奇凑过来看了看。

看完,脸色微妙。

她抬眼看看冯洛仪,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了:“姨娘,我、我没什么学问,但这诗……不大讨喜欢吧?”

冯洛仪“嗯”

了一声:“不讨喜。”

谁会喜欢这样的诗呢。

可诗以达情,由心生,本就是心境的写照。

照香道:“要不然还是重写一首吧,讨喜些的。

像从前那种。”

从前她写的茶风花月,池中柳下,是少女恬静快乐的生活,是春愁,是秋思,是一些闺阁里无病呻吟的小烦恼。

现在看,都可笑

竟不知天高地厚地把那样可笑的诗寄给了沈缇。

幸而那时,他也年少。

现在再给他,他怕是看了只皱眉。

冯洛仪答应了:“好。”

但她提笔半晌,墨汁滴落纸上洇开,却写不出来照香想要的那种诗。

人的心境和情绪可以通过表情、语气来掩饰,却没法用诗词掩饰。

想了半天,回忆了一些从前嫂嫂们作的诗。

择了一首默了出来。

文采未必强过她,但都是生活富足的妇人写的闺阁诗,透着对眼下日子的满足感。

照香读了读:“这个感觉不错。”

浅白易懂,字里透出来的意思读着舒心。

刚才那写的是什么呀,看着烦,叫人不痛快。

照香拿着这张纸,高兴地说:“等翰林来了,拿给他看。”

“不用拿。”

冯洛仪说,“就放在这里,他看到就会自己看。”

这种风雅的东西,照香很有自知之明:“好,姨娘说的是。”

冯洛仪说:“砚台也不要收了,就放在这里吧。”

她也很久没有动过笔了,该恢复一下了。

照香:“正是,姨娘该多写写。”

沈缇走了,殷莳拣那开得好的芍药剪了一些,分了两份,一份给自己房里插瓶,一份要送给沈夫人。

“葵儿,东西别忘了拿。”

她提醒葵儿。

“拿了,拿了。”

葵儿很高兴,“走,给鹿竹姐姐添妆去。”

殷莳视线扫过绿烟和荷心。

还好。

她们昨天乍闻平陌喜讯的时候还是有点失望的。

但也就是失望,没有伤心。

因为跟平陌本就没有什么机会见面,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感情可言。

紧张平陌,不过是因为平陌是可选范围内的最优选项而已。

大家都是一样的。

但殷莳走在路上,忽然想到,理论上来说沈缇和冯洛仪也不会有太多见面的机会的,怎么他们两个就情根深种了?

到了沈夫人那里,把芍药花先给了沈夫人。

沈夫人嗔道:“你真舍得剪。

大仁寺以芍药出名,但有人敢摘一朵,都跟要了和尚们的命似的。”

殷莳道:“花养出来就是给人看、给人戴、给人插瓶观赏的。

我养的花可不是养来当祖宗的。”

沈夫人莞尔:“你这心态倒好。”

又叹道:“还是这二十年家里也好起来了,养出来的女儿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

殷莳每天上午的最重要的一项任务,就是听沈夫人讲古。

她完全不会不耐烦。

因为在她来说,听沈夫人讲古都是一项娱乐了,津津有味。

沈夫人每天也都讲得很尽兴。

待沈夫人今日也尽了兴致,殷莳道:“没看到鹿竹呢?我想给她添妆呢。”

沈夫人笑道:“她的事定下来了,我和跻云商量,下个月给他们俩办了。

现在不让她在前头了,只给她些针线活做做,不用出来见人。”

这个躲羞的习俗,殷莳从在殷家的时候就暗地里吐槽好多次了,每次有姐妹快到出嫁她就吐槽一回。

直到后来她自己跟沈缇定下来了,也躲羞,才发现好清静。

既然殷莳要给鹿竹添妆,沈夫人就使人唤了鹿竹过来。

殷莳见到鹿竹,说了几句恭喜祝福的话,让葵儿将东西给了鹿竹:“与你添妆。”

鹿竹含羞谢过,回到自己房中打开一看,十两银子外加一对八分的赤金小钗。

怎么会是这样的搭配呢?

鹿竹能成为沈夫人跟前体面的大丫头,自然也是聪明伶俐的,略想想大致猜到了。

唤了个小丫头子来,给了她几文钱,耳语几句,跟她说:“学给平陌就行。”

小丫头子飞快去了。

就跟长川因为小可以进二门一样,她因为人小,门上婆子也不禁她出二门。

寻到了平陌,将少夫人添妆的情况告诉了他:“鹿竹姐姐说让跟你说一声。”

平陌也是一听就明白的,跟小丫头说:“你告诉鹿竹,少夫人有心了,我心里有数。”

殷莳若是只拿沈缇给的十两银子给鹿竹,那也就是走个过场,平陌脸上好看,但无须承她的情。

但她另外添妆,平陌就要知她的好,承她的情了。

也因此,鹿竹会特意与他共享一下信息,让他知道该知道的。

两口子都聪明伶俐,沟通起来就丝滑顺畅。

殷莳又提起沈缇提醒的官服的事:“这个怎么弄呢?”

这块她不熟悉,沈夫人教她:“官家指定的裁缝那里才能做补子。

我昨天就派人过去打招呼了。

补子是有现成的,待今天送过来,你叫丫头收拾他的官服送到针线上去,把旧补子拆了,缝上新的就行。”

符合规制的衣服上缝上补子,就成了官服。

倒简单。

殷莳学习完,准备撤了,沈夫人却留了她:“还有事与你说。”

殷莳才抬起来的屁股又放下了。

沈夫人笑道:“我看你一天天挺闲的,我想把你发配到厨房去。”

这是开玩笑的说法。

实际上在内宅里,厨房是个油水重地,是大家都想去的地方。

在殷家,三夫人一直想从大夫人手里把厨房争过来。

而在沈家,沈夫人要把厨房交给殷莳管理,是有逐步移交中馈的意思了。

殷莳忙推辞:“我还年轻呢。”

沈夫人嗔道:“所以才只先把厨房交给你,一步步来。

你早点上手,我早点轻省。”

殷莳瞧着沈夫人是真心的,才接了:“那姑姑得盯着我,万一我做错了,好赶紧改。”

沈夫人打包票:“你放心,都是自己人。

我瞧哪个敢给你使绊子。”

随即叫秦妈妈取出几本册子给了殷莳,却是厨房从前的账册和菜单子。

“先拿回去看看,熟悉一下。”

沈夫人道,“明天让迎春去找你。”

“……?”

殷莳,“迎春是哪个?”

秦妈妈掩口笑:“老王嘛。”

殷莳扶额:“王妈妈?”

沈夫人也笑:“我叫惯了。”

秦妈妈、王妈妈都是沈夫人当年的陪嫁丫头。

如今都是体面的管事妈妈。

要不然为什么平陌非得亲自看看葵儿才肯死心呢。

殷莳忽然意识到,这么说的话,平陌应该也是不知道她和沈缇的协议的。

她和沈缇的事,他们两个人都真正做到了对二人以外的其他人守口如瓶。

殷莳喜欢这样的合作伙伴。

至于那些因为孤男寡女同床共枕而生出绮念,早在东林寺结盟的时候,殷莳就已经预见了。

甚至算不上节外生枝。

不过按部就班,看着少年人的誓言一步步塌陷而已。

这塌陷的过程,通常被叫作成长。

回到璟荣院,殷莳先吩咐婢女们把沈缇的官服都归拢起来。

绿烟道:“姨娘那里也有几身。”

又使了人去冯洛仪那里取。

倒不急着去看账册菜单。

厨房一直良好运转,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需要她特别插手,或者锐意改革的地方。

她以后的任务不过就是把这一部分的工作从沈夫人手里接过来,维持着它以原来的状态继续运转。

只是权力的转移意味着沈夫人让渡出了厨房的“油水”

给殷莳。

所以殷莳才没有立刻就接。

但想一想沈夫人的确也不缺这点银子。

殷家每年都要给沈家送钱,不可能只给沈大人送不管亲闺女。

沈夫人背靠着行商的娘家,不会差钱。

想清楚这些,殷莳以后就可以坦然地吃掉厨房的油水了。

大宅门的内宅通常是预算制度,根据前一年或几年的记录,由外院拨出一笔银子,按年、季度或者月份供给内院花销。

这笔银子通常在做出预算的时候,就已经涵盖了“油水”

这一部分。

时代默认的潜规则。

而就是因为这些利益,大宅里的内宅中馈媳妇们才会争来抢去。

沈家人口简单,不需要争,两代人正常移交、传递就可以了。

长川掐着时间送银子来了。

给鹿竹添妆的十两昨天就给了,今天这二十两又是什么?

殷莳让长川到明间里回话。

长川道:“翰林说,这是这个月的二十两。

以后每个月都如此,跟着府里的月银走。

这个就是翰林给少夫人花用的。

翰林说,叫少夫人随意用,若不够,再与他说。”

原来是沈缇贴补她。

昨日她说还要另给鹿竹添妆,他就说不会让她吃亏,动作挺快。

殷莳顿时笑靥如花。

任谁,拿双薪,能不笑成花嘛。

第83章

申时左右沈缇放班回来了。

先见到平陌,平陌说了殷莳添妆的事:“少夫人有心了。”

沈缇笑道:“你媳妇也是个伶俐的。”

妻子聪明伶俐,丈夫就省心。

平陌就能专心做事。

沈缇很满意。

他进了二门,回了璟荣院。

有了昨夜的约定,殷莳没有赶他。

她虽然坐在榻上没有抬屁股,但也笑吟吟地对他表示了欢迎:“回来啦。”

虽然和他真正想要的起身相迎、嘘寒问暖还有差距,但和前几日被撵走的待遇相比,还是大大地进步了。

沈缇很欣慰。

换衣洗手净面,都有婢女。

殷莳是很喜欢这一套回家的流程的。

谁知道在外面都摸过什么,上过净房有没有洗过手啊,回到家里通通洗一遍,感觉挺好。

折腾完了,换了舒服的家居衣衫,清清爽爽的一个俊美青年坐到榻上关心你:“在看什么?今天都做了什么?”

舒心。

殷莳道:“你的官服已经拿去让针线上换补子,明天就不用凑合了。”

“给鹿竹的添妆已经送过去了,你的十两,我再出一对赤金小钗。

鹿竹我瞧着和平陌真般配。”

“母亲说要把厨房交给我打理。”

殷莳说,“这些是去年和前年的账本、菜单,正在看。”

前面两件都是小事,后一件,沈缇才上心,有些高兴:“母亲觉得你可以。”

果然男人对权力的更替是比较敏感的。

虽然只是内宅里的小小权力。

把女子们关在垂花门里,圈几处院子,撒一把银子,就够她们厮杀了。

殷莳不置可否,翻了一页,道:“我对比了一下,这两三年,京城的物价很稳定呢。

米价几乎没有过太大的波动。

看来是比较风调雨顺。”

沈缇刚端起茶盏,闻言抬起眼睛。

“怎了?”

殷莳问。

沈缇啜了口茶:“姐姐不读书可惜了。”

“没什么可惜的。”

殷莳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都在那儿,去看去听去想就行了。

并不是没读过书就不行。”

她顿了顿,说:“不过你不错。”

沈缇挑眉:“何解?”

殷莳说:“因为很多男子远不及你聪明,又怕女人们看出来他们蠢,就喜欢把家里的女人都关在后宅里,跟她们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把女人们养傻了,就显出他们聪明来了。

我若跟这种人说这种话,往往得一句‘你操心这个干吗’、‘是你该管的事吗’之类的。

“我要是对你说那种话……”

沈缇琢磨,“以后我们两个就没得说了吧?”

殷莳勾唇一笑。

沈缇啜口茶,去欣赏花瓠里插的芍药花:“花开得不错。

今天学士还簪了一朵,是陛下赏的。”

勾起了殷莳的回忆:“有一年,三郎突然喜欢上了簪花,跑来祸害我的花。

我就觉得不对,让丫头去打听了一下,果然……”

“嗯?”

“让哥哥们带着去了那种地方,学人家簪花,玩起风流来了。”

殷莳摇头。

“后来呢?”

沈缇问。

“他总来偷花。

骂也不听。”

殷莳说,“我便给他记帐,到了时候我便上门去收账。

从他那里讹了一两银子出来。

他便不敢再来偷我的花了。”

沈缇莞尔:“说一百次,都不如罚一次管用。”

“可不是。

肉就是得割到自己身上,才晓得痛。

要付出代价的事,就知道不能做了。”

沈缇很喜欢听殷莳讲从前在怀溪的生活,可惜殷莳没有讲更多了。

三郎一定还有很多破事,以后可以慢慢问她,便有得讲了。

不着急,来日方长呢。

待殷莳合上账册,他问:“看完了?”

“有事?”

“我好几日不在,你没摸琴吧?”

殷莳毫不心虚,自己捶捶肩膀:“我这看账册看了一下午了,你真是一点不心疼我啊。”

“那算了,改日。”

沈缇忙道。

殷莳看着明亮阳光里的青年:“不如你弹给我听啊。

我休息一下,账册看多了让人头疼。”

沈缇眼睛一亮,矜持地道:“亦可。”

婢女们过来收了册簿,摆上了春生。

沈缇修长好看的手指抚过琴弦,琴音流淌,风穿竹林般的意境便有了。

殷莳斜靠着引枕,饮茶,听琴。

欣赏日光里青年俊美的眉眼。

鼻梁嘴唇真好看。

等长到二十来岁三十岁的年纪,可能自己都要被他吸引了。

待一曲终,殷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沈缇按住琴弦,抬眼:“怎了?”

殷莳道:“要是每天都能听你弹琴,不敢想象我这过得什么神仙日子。”

那多简单,我每天过来弹与你听就是了。

沈缇“淡淡”

着一张脸:“想得美,我每日里没有应酬了?没有旁的事了?”

殷莳笑道:“那倒是。”

沈缇在璟荣院用了晚饭。

用完了,殷莳说:“早点走,待会天黑了还得打灯笼。

省点烛火钱。”

沈缇无语:“家里差这点烛火钱?”

殷莳笑吟吟:“对了,你今天给的二十两我收到了,是给我的?”

沈缇道:“长川没跟你说?以后我每个月贴你二十两,可够用?”

“当然够。”

殷莳说,“钱的事,我们不是第一天就理好了吗?怎么突然又想起来贴补我了?”

沈缇顿了一下,道:“那时候,跟你不熟……”

现在不一样了。

床帐里,他们的气息交织着。

她的落红收在他书桌的暗格里。

他和她,无话不可说。

不管她怎么想,他已经认定她是他的妻子。

丈夫心疼妻子,贴补妻子,那不是很正常的吗。

一直你你你的,殷莳早就注意到了,从回来他就没叫过“姐姐”

虽然也不敢叫“莳娘”

,但是暗搓搓反抗的意思在那里。

殷莳道:“以后还会更熟呢,到时候再多给点。”

沈缇失笑,爽快答应:“等我升迁。”

待要走,又被殷莳喊住。

殷莳从榻几的抽屉里取出剪刀,从花瓠里抽出一支芍药剪去下面的枝条,递给沈缇:“拿去。”

沈缇捻住,轻旋:“给我?”

“笨蛋。”

殷莳骂道,“给你赠佳人用的。”

傍晚,天欲昏未昏时分,才子翩翩而至,鲜花簪在佳人云鬓间。

她设计得多么美好啊。

不辜负他给她弹琴听。

不解风情的直男,真是枉费探花郎的名号。

“母亲今日也簪了我的花呢。”

殷莳说,“可美了。”

“哦。”

沈缇抬起眼看向殷莳鬓间。

她已经簪了一朵。

杯口大,开得饱满,人与花不知道谁更艳。

“好。”

沈缇捻着芍药去了。

身后还听见次间里殷莳追问婢女:“换好补子的官服送过去了吧?”

沈缇迈出了正房。

天色果然昏了,长川准备好了灯笼。

待会送完沈缇,他也要回自己的住处,需要照明。

两个人一起离开了璟荣院。

沈缇将芍药举至鼻尖,细嗅。

怎好像,有殷莳的气息?

沈缇走了几步,忽然停下:“长川。”

长川垫上一步:“翰林?”

沈缇撩起下摆蹲下,把花递给长川:“帮我簪上。”

男子簪花常见,小厮们有时候也簪。

长川很熟练地将芍药插进沈缇的发髻里。

沈缇摸摸,觉得位置不错。

欣欣然起身:“走。”

冯洛仪已经被知会过今天沈缇会过来,她正在给沈缇整理官服。

今天官服都收回去改补子去,傍晚又送了回来。

鸂鶒换成鹭鸶,七品升到了六品。

父亲说给她挑了个好夫婿,未来必中进士。

父亲的眼光果然好。

他不仅中了进士,还点了探花。

但他,做了别人的夫婿。

院中有了响动。

过了片刻,婢女挑起帘子:“翰林来了。”

冯洛仪起身。

长身玉立的青年稍一低头迈了进来,抬起头,发髻上簪着一朵开得饱满的芍药,眼睛明亮,俊美年轻。

当年提亲的人当中,没有人容貌胜过他,没有人才学胜过他。

如今看,也没有人人品胜过他。

幸而当年,父亲取了他。

冯洛仪绽开笑容,过去牵了沈缇的手:“你来啦。”

冯洛仪总会迎他,像所有的妻妾迎接丈夫。

沈缇愈对比,愈是明白姐弟与夫妻的差距。

恨恨。

“昨天睡的可好?”

沈缇问。

他特意为她合的多伽罗对照香效果很好,对她效果不好。

但冯洛仪不想让沈缇知道,只侬语道:“没有你在的时候睡的好。”

沈缇只当她撒娇,说:“用完了再与我说,我再给你合。”

冯洛仪抿唇笑:“好。”

她视线抬起:“这朵芍药开得真好。”

“是。

我也很喜欢。”

沈缇别开视线,“最近是花开时节,大家都在簪花。”

“这个时节可不就是这样。”

冯洛仪很久没有看到沈府以外的世界了,回忆,“满大街都是簪花的人。

宫里的芍药开了,陛下赐下来,各家都打听,谁家得了。”

“学士昨日去宫中便得了。”

“这会子便有了?今年宫中的芍药开得有点早。

你这朵也是宫里的吗?”

宫里的芍药就开了那么几朵,其他的还得等几天才会次第开。

刘学士是赶上了,才得了一朵。

其实是殷莳从怀溪带来的芍药开得早,可能是因为南北方有差异。

但这朵芍药是殷莳让他给冯洛仪的,被他半路侵吞了。

沈缇含糊道:“不是,是别处的。”

他抬眼看到了榻几上的砚台,正好找由头转移了话题:“怎有笔砚?写什么了?”

“随便写写。

好久没动过笔了,字都变丑了。”

冯洛仪牵他到榻上坐,说,“我去看看茶,怎么还不来。”

说吧,转身出去了。

故意把沈缇一个人留在了次间里。

她那首默写出来的诗就压在针线箩筐下,露出了大半页,很容易看到。

这样,让他自己看到,总比猴子献桃似的托到他面前要自然。

第84章

冯洛仪从照香手里接过了茶,再进到次间的时候,果然沈缇已经捏着那张纸在读那首诗了。

见她回来,沈缇问:“你写的?”

“嗯。”

冯洛仪给他斟茶,“下午闲来无事,随便写的。

沈郎点评一下?”

沈缇道:“字还好,没什么变化。

可能太久不作诗了,但意境还是不错的。”

字是身体的记忆,就算很久不写,乍一写生疏,但稍写写就恢复了。

太久不作诗,是说诗才退步了。

她默的是她嫂子的诗,的确嫂嫂的诗才是不如她的。

但意境不错。

因为嫂嫂那时候的确是过得幸福美满,即便欠了几分才情,但字里行间的真情实意表达了出来。

那便是意境了。

冯洛仪坐在他身边:“你给改改。”

打开砚盖,还有存墨,略加水,冯洛仪轻捏袖口,纤纤玉腕,稍研磨便可用了。

沈缇提笔,改了几个字。

虽还是闺中诗,但用词忽然就精妙起来了。

冯洛仪赞叹不已。

对沈缇的才华,她是真心佩服的。

她靠在沈缇怀里:“昨天听闻你升迁了,我给院里的人发了赏钱,大家都很高兴,纷纷来恭喜我。

沈郎,你不知道我有多骄傲。”

沈缇嗯了一声,搂着她,轻轻抚摸她的鬓发,望着砚池里尚未干涸墨汁。

她给他红袖添香,她对他满眼敬慕,就连她写的诗里都充满对眼前生活的满足。

且夫贵妻荣,她为他感到骄傲。

他少年时对婚姻的想象也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每一条都实现了。

可沈缇心里奇异地并没有什么特别高兴的感受。

就像升迁一样,对他来说,都是到了时候就该来的、就可以拥有的。

那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

沈缇清晨起来穿戴好,问:“我那朵芍药呢?”

婢女忙去床头取来。

本就是剪枝插瓶的鲜切花,一夜未沾水,虽没有干枯,但没有昨日那么鲜嫩了。

沈缇捻转一圈,正要往官帽上簪,忽然心中一动,把花放下了:“走了。”

冯洛仪送他,而后再梳妆,今天是二十五了,她该去给殷莳请安了。

照香捻了那朵芍药过来:“姨娘看,这朵开得真好。”

虽不及昨晚鲜嫩了,但依然开得很好。

冯洛仪接过来捻转着看了看,的确是很美的芍药。

照香说:“仍了怪可惜的,姨娘簪上吧。”

是沈郎昨日簪过的花。

冯洛仪道:“好。”

照香给她簪在了鬓间。

殷莳刚起床梳好头,正准备穿了衣服去晨练,听见院子里有响动,好像听见了沈缇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荷心进来了,她问:“刚才怎么回事?”

“翰林刚才过来了。”

荷心道。

“……他大早上过来干什么?”

“翰林摘了一朵芍药走,说要簪花。”

殷莳始终觉得男人簪花是个有点逗的事,便啧了一声:“竟偷我的花。”

这跟三郎有什么分别。

荷心道:“翰林让我与少夫人说,可以记账。”

殷莳:“……”

好吧,比三郎强一点,有限。

殷莳晨练完用了早饭,婢女进来禀报:“姨娘来请安了。”

殷莳道:“让姨娘到明间里坐。”

婢女出去了。

殷莳漱了口,去到了明间。

她既然说了让姨娘坐,婢女们自然会给冯洛仪锦凳。

然而殷莳出来,却看到冯洛仪站在锦凳旁,双手微微交叠在腰间,并没有坐。

此时女子不讲究挺胸抬头的,讲究含胸驼背。

也不能说驼背,总之螓首微垂,胸微含,从后颈到腰是一条曲线。

这种仕女姿态,有一种含蓄感。

像古画。

这是自敬茶礼之后,殷莳第二次见冯洛仪。

大宅门的一个好处就是,大家不想碰面,就可以真的很少见面。

譬如如果不是有特别的安排,譬如家宴之类的,她跟沈大人一年也见不着几面。

她在殷家生活了十年,都没见过老太爷几面。

后面不用请安了,连老太太都见不着了。

“冯氏。”

殷莳落座。

冯洛仪垂首蹲身:“给少夫人请安。”

殷莳顿住。

时代的风扑面,刮擦着脸颊。

她喊“少夫人”

了。

才几日,小姑娘就认清了现实。

那些毛刺和棱角被打磨平的过程,便是夜间无法安眠的痛楚吧。

殷莳的目光落在地砖上,无言。

又抬起:“坐吧。”

冯洛仪这才坐下半边。

坐姿也很端雅。

这种坐姿殷莳也会,能装个半日,然后后半日腰背疼得得躺半日。

浑不似冯洛仪,姿态刻进骨子里。

“那日送我哥哥,没见着你。”

殷莳说,“好些时日不见了。

生活上可有什么缺的?跟我说、跟翰林说都行。

翰林若不在,你也可以找长川。

他都在的。”

“少夫人劳心了,我那里什么都不缺,都好好的。”

冯洛仪说完,抬起了眼。

第二次见面,旁边也没有沈缇。

殷莳得以仔细地打量冯洛仪。

多么漂亮的女孩子。

眉间沁着书卷气的清幽美人。

年纪小小,又非常纤细单薄,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怜惜和保护欲。

连她都是,何况沈缇。

尤其冯洛仪的鬓边还簪了她昨天给的芍药花,人比花好看。

不知道沈缇是怎么把花给她的,但年轻男女在一起的画面一定很浪漫。

让人忍不住微笑。

殷莳道:“都好就行。

包括下面人的言行,你该说的就说。

我虽不当家,但家里有夫人和翰林呢,在这个家里,任何人都不能随意欺侮别人。”

这话听着,多么地充满善意啊。

像是个大度而公正的正房。

任谁也挑不出她的错,只会觉得她好。

冯洛仪忍不住看向殷莳的眼睛。

从殷莳的眼睛里,竟看不出一点点破绽。

冯洛仪垂下头去,轻声细语:“多谢少夫人。

咱家仆婢,多数调教得还好。

若有轻狂欺人的,我定来与少夫人说。”

官样的话。

少女垂下的头颅也没有再抬起。

举止恭谨,不出错。

殷莳清晰地感受到了两个人之间厚厚的界壁。

那有什么办法呢,她没有做错什么,她对冯洛仪是完全没有恶意的。

可她也知道,她的存在就是冯洛仪的痛点。

这天然的立场没有办法因为主观的意愿而改变。

“那就行。”

殷莳轻轻地说。

她端起了茶。

端茶意味着送客。

冯洛仪起身告退。

殷莳点点头:“去吧。”

冯洛仪退出了明间,转身看了一眼,看到殷莳的身影闪过,她回次间去了。

冯洛仪转回身,视线落在了庭院里开得绚丽的芍药。

现在不管是宫里还是大仁寺的芍药,都应该还没到大规模盛开的时候。

冯洛仪走近几步,凝目看那花朵。

很美,与她发间插的是一样的。

沈郎说,他的花不是宫里的,是别处来的。

原来是此处。

冯洛仪离开璟荣院,往东路跨院去。

一路上,照香看到她几次仿佛情不自禁地抬手轻触发髻间的芍药。

“没插好吗?”

照香垫上两步,“要不重新弄一下?”

“没有,不用。”

冯洛仪借着袖子的遮挡,一只手攥住另一只手,狠狠掐住,管住了自己的手。

就这样簪着那朵花,一直回到了自己的院中。

沈缇从殷莳庭院里强取豪夺了一朵新花,开得正好,还带着露水。

他让长川帮他簪到了官帽上。

一出二门就被平陌夸了:“这花好看。”

沈缇微笑:“少夫人养的。”

长川显摆:“少夫人在怀溪的时候就很会养花,她的院子里可好看啦。”

你们都没见过,只有我一个人见过。

沈缇弹了他一个脑门儿,接过马鞭,往车马院去。

小厮牵着青骢马,沈缇无需上马石,轻松翻身上马:“走。”

这个时间,早集都已经结束了。

一行人走到街口,上大路,已经很多人。

奔走的男人,提篮的大婶,扎着蓝布首巾的小娘子,上学的书生。

店铺或早或晚地拆门板,准备开张。

晨光常常斜切屋檐。

行人一时在光里,一时在暗处,忽实忽虚。

嘈杂声和小食的香气倒真真切切。

“瞧,是小沈探花。”

“哟,好俊!”

“芍药已经开了吗?怎么没听说呢?大仁寺什么时候办花会?”

“早了吧,往年不是得再过几日?”

“小沈探花簪花真俊啊。”

“那当然了,不俊凭什么当探花郎。”

“怎不见卖花的?我也来一枝。”

附近的都是街坊四邻,小沈探花日日从这里过,大家都识得他。

许多人都能看出来,小沈探花自成亲后和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是清澈少年,如今青年的身上已经有了风流气度。

青骢马,绿官袍,黑乌纱。

革带束一把劲腰,肩背挺拔。

一张俊美面孔生得如玉。

这一路向官署行去,袍袖翩翩,清俊隽雅。

街上的人们都被那青年吸引了目光。

有人赞叹:“这才是名副其实的探花呀。”

实在是满足了众人对“探花郎”

的一切美好想象。

这一天,街上的花忽然卖得很好。

大姑娘小媳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要簪花。

“不到时候呢,不到时候呢,芍药没有!”

卖花的少年提着空篮子笑着告诉大家,“再等等嘛,过几天就有了。”

第85章

殷莳端茶送走了冯洛仪。

冯洛仪给她请完安了,该她去给沈夫人请了。

这一套辈分压辈分、身份压身份的规矩下来,便各安其位了。

一过去便能察觉到,最近几日沈夫人都精神抖擞,气色极好。

为什么呢,仔细观察,原来是沈夫人近几日穿的都鲜亮年轻。

那日家宴打扮起来,被沈大人赞了好久,还给她写诗。

老夫老妻有种再逢春的感觉。

沈夫人心态都年轻了几分。

殷莳汇报说:“账册都看得差不多了。

我核了一遍。

大差不差的。”

沈夫人欣慰:“对,大差不差就行了。”

殷莳道:“我明白。

还想看看今年的,今年毕竟跻云成亲了,府里变动比较大。”

沈夫人道:“也是,叫迎春拿给你。”

下午王妈妈就带着账册来了。

“咱们这边只管内宅的吃食。

外院的咱们不管。

内宅里就是少夫人和姨娘这里添了人,有新的支出。

账房那里一早就核算过,把银子支过来了。

这是细目,少夫人请过目。”

殷莳快速地翻了翻,心算了一遍,点了点头,跟王妈妈说:“姑姑说厨房给我管。

我瞧着家里这些天吃食上没有出差错的,可知妈妈打理得极好。”

“妈妈放心,我不乱插手。

用的人,做的事,咱们都跟原来一样。”

“在我这里,厨房原来什么样,还能保持住什么样,不出岔子,就是我的大功劳了。”

王妈妈大大地松了口气。

虽然大家都是怀溪人,但也怕两代媳妇权力交接会带来的人事变动。

殷莳从怀溪嫁过来,带过来些什么人,她们早就摸清楚了。

三个婢女不用说,放在屋里都不够用。

两个陪房的媳妇,一个家里有三个孩子,她得伺候一家子。

一个孩子还小,不离手。

少夫人无人可用,不大可能撸了谁让自己的人上位。

大家就放心了,至少在人事这块暂时不用担心。

剩下的就担心年轻人新官上任三把火,这里也要改动,那里也要改动。

这样乱插手最容易出篓子。

她是少夫人,老爷夫人和翰林还能打她不成?顶多训斥两句。

下面的人就可能要背锅。

只想不到少夫人虽年轻,却是个沉稳的。

无怪乎秦妈妈夸她。

王妈妈刚这么想,便听见殷莳说:“只有一处,我想调整一下。”

王妈妈心里“咯噔”

一下。

想什么来什么啊。

殷莳道:“冯姨娘瞧着有些瘦,她这样的女子,用饭的时候常用的不多,好个少食多餐。

我想着上午、下午给她各加一份点心。”

王妈妈:“……然后?”

殷莳:“然后?没了。

旁的都不用调整。

只这一处,你看看是否需要另外加钱?我让翰林自己掏这份银子。”

若是房头多的人家,这种额外的支出就要这一房的人自己承担,不该走公中。

但其实沈家就沈缇一个儿子,公中和自己也没设么么分别了。

王妈妈长长出一口气,笑道:“哪用呢。

这都才刚开始,原就在试着,账房拨的银子我心算着是够的。

哪用翰林再出。”

殷莳点头,把账册还给她:“那托给妈妈了。

旁的,咱们都不动,妈妈原来怎样,就还怎样。”

王妈妈拿回账本,一福身:“是。”

王妈妈回到厨房,厨房里的几个主力人物都凑上来,拥着她到里面,纷纷问:“怎样?少夫人说了啥?”

王妈妈把和殷莳的沟通复述了一遍。

几个人面面相觑。

过了片刻,有人嘿道:“少夫人看着一团和气,甜瓜一样的人,没想到这么有成算。”

王妈妈道:“怎么样,不敢小看我们怀溪的女人了吧。”

大家都笑。

王妈妈道:“老秦都说了,怀溪那么多女儿家,偏选了她。

你们是不信夫人的眼光吗?”

大家都是在沈夫人手底下讨生活的,忙道:“那怎会。”

沈缇今日在宫中值白班,待皇帝下朝,他在御书房中与另一位翰林随侍皇帝身边。

宫中內侍也有许多鬓边簪花的。

德公公一看到他就笑了:“沈翰林这花好。

赶上宫里的了。”

皇帝还未至,翰林们还有时间跟德公公说说话。

德公公问:“这是哪里得的芍药,大仁寺的应该还没开。”

京城最有名的两处芍药,一处是大仁寺,一处便是御苑里。

前日刘学士蒙赐的那朵,便是御苑里的芍药。

这两处的品种、品相是最好的。

其余民间的,京郊亦有养花人,当季的时候会雇佣些少年和少女,在繁华街道上叫卖。

国朝一直有簪花的习俗,男女都簪。

因此便有养花的农户。

沈缇今日已经被不止一个人问过了,他道:“是内子在家中养的。”

德公公赞道:“尊夫人好会养花。”

沈缇微笑:“是,她很会养花。”

皇帝来了,翰林们从几案后站起来行礼。

皇帝也看到了沈缇官帽上的花:“这芍药养得好,是哪里来的?”

沈缇不得不再重复一次:“是内子养的。”

皇帝赞了那花养得好,还要翰林们以花为题作诗。

翰林是皇帝的文学侍从官,工作中的一项就是为皇帝作诗。

沈缇自然是做了一首与芍药相关的诗,得了皇帝的称赞。

就这样,小沈探花簪了一朵芍药花,令许多人知道了他的新婚夫人擅长莳花弄草。

殷莳当然不知道傻弟弟给她在外面扬名了。

等沈缇放班回来,换了衣衫坐到了榻上,她先跟他汇报工作:“今日小冯来过了。”

沈缇嗯了一声:“她晓得规矩。”

殷莳又道:“我瞧着小冯是真的瘦。

她这么瘦,可能吃饭胃口不大。

正好今天见了厨房的王妈妈,我跟王妈妈安排了,以后给小冯上午下午各加一次点心,少食多餐,比较适合她。”

沈缇没有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告诉冯洛仪。

以冯洛仪现在的这种心理状态,他这么做对殷莳是更安全的。

投桃报李,她帮他照顾好她。

沈缇蹙眉:“确实,她有些太瘦了。

我说过我不好这个,让她好好用饭。”

“……”

殷莳没懂,“好什么?好哪个?”

沈缇道:“不是什么好事,不必脏了耳朵。”

殷莳:“快说。”

沈缇只能讲了:“有些人,好女子瘦弱骨相,以为病美。

有几年,京城蔚为风气,现在依然流行。

洛娘自小生在京城,她是知道的。”

殷莳皱眉:“恶心。”

“是。”

沈缇说,“我亦觉得如此。”

殷莳欣慰:“你别学那些恶心的家伙。

你好好的啊。”

她说:“你们俩,都好好的。

我也好好的。

我们大家,都好。”

真的能都好吗?

要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她因何夜生噩梦,冷汗涔涔?

当初东林寺他们彼此不了解,约定做假夫妻。

可如今她对他已经熟悉,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因何依然不肯与他做真夫妻?

怎样才能从弟弟成为夫君呢?

沈缇端起茶,正要喝,忽然抽抽鼻子。

他抬起脸又嗅了嗅,放下杯子,手臂压着榻几,探身过去。

他压过了两人之间的中线。

殷莳巍然不动,端着茶盏瞥他。

沈缇嗅了嗅,退回去:“千步香。”

殷莳说:“鼻子真灵。”

小狗一样。

沈缇道:“当然了,我亲手合的。

你喜欢这个?旁的都试过了吗?”

殷莳道:“四种昨日都试过了,都好闻。

但这个让我最舒服。

便叫她们熏了衣裳。

谢谢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