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莫名其妙他就不开心了。
殷莳摸不着头脑。
不过沈缇有一个好处就是,他不开心他就憋着自己不开心,但不会对殷莳发泄不好的情绪。
只要假装不知道就可以了。
殷莳道:“有个事……嗯,算了。”
本想请教个事,又觉得沈缇不是合适的人。
沈缇抬起眼:“什么事?”
殷莳摆手:“没事,没事。”
沈缇道:“你可是有什么难事。
你与我说。”
他眉头都蹙起来了。
年轻人执拗,看起来不跟他说清楚是不罢休了。
殷莳只好跟他说了:“其实就是我嫁妆里有一笔压箱银子。
银子放在箱子里也不会生出银子来。
我就想着能不能拿出来做些事,赚更多的银子回来。
本来想请教一下你,又想起来你本来就不沾这些庶务的。
没事,我自己再去看看。”
沈缇没想到还真是一个他解答不了的问题。
因为他赚钱的方式是不一样的,他没有商业思维,让手里的钱流通起来去赚更多的钱这种。
他是靠名声和才学赚文雅钱的。
不是一个路数。
而且殷莳嫁进来也有一段时间了,对家里情况多多少少有些了解。
沈大人虽然给沈缇大致交过一次底,但家里的庶务还没有让沈缇沾过手。
都是沈大人自己和管事们在操作打理。
沈缇人在翰林院,虽然也是官署,到底是学术性的官署,比他部门清贵得多,有种人在象牙塔的感觉。
沈缇承认:“确实是我不擅长的事。
不过我可以去问。”
殷莳笑道:“你要去问谁?”
笑完反应过来,忙道:“我的事不用去麻烦父亲。”
现在沈家殷莳最不熟悉的人就是沈大人了。
因为几乎不见面,实在不怎么了解。
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完全不知道。
她现在其实不仅生活无忧,甚至可以说非常富足。
其实根本不缺钱也不用为钱费心思。
但她后世的人的思维,觉得银子压在箱子里,甚至一分利息都没有,不是个事。
钱就应该流通起来。
但沈大人或许不这么看,或许会觉得一个后宅妇人什么都不缺,还成天琢磨钱,不是个正经路数——殷莳胡猜的。
虽然是胡猜,也不排除这种可能。
没必要惹一家之主不喜。
沈缇非常能理解她的顾虑。
因为他也有许多不愿意去与亲爹说的想法。
一想到在这个家里,殷莳是和他并肩站在一起面对爹娘……和冯洛仪的,沈缇就感到心情愉悦。
他眉眼柔和:“你别担心。
我不去惊动他。
我去帮你问问申伯。”
殷莳问:“是大管事吗?”
沈缇道:“对。”
殷莳笑道:“我到现在都没有见过他呢,只闻其名不识其人呢。”
“他只在外院,又不进内宅。
他日常只跟着父亲的。”
沈缇道,“以后有机会见的。”
殷莳笑问:“以后你和平陌年纪大了,是不是就是这样子?”
沈缇幻想了一下,失笑:“差不多。”
如今天气越来越热了,昨天下雨还有一丝凉意呢,今天雨停后太阳出来,气温突然就升了好几度。
用完晚饭,院门栓上了,不会再有人进出。
沈缇也只穿了中衣,还道:“其实这样真的很舒服。”
殷莳说:“那当然。”
这时代的衣裳要是穿整齐了,好几层呢。
尤其是女子的裙子,不像男子的长衣那样下摆开叉,坐、靠的时候就得注意裙摆。
虽也有马面是前后有裙门的,但马面的裙摆还比普通的裙子大了一倍到两倍之多,并且得特别注意压褶的造型,那真的就得坐有坐相才行。
沈缇左右看看。
“?”
殷莳,“干嘛?”
沈缇道:“想弹琴给你听,偏穿得不雅却做雅事,总觉得怪。”
殷莳要笑死。
问他明天都要做什么。
“就是作诗。”
沈缇道,“高子望今天作了没有十首也得有八首。”
“高子望是谁?莫非是和你同科的状元?”
榜眼见过了,状元殷莳记得是姓高的。
“正是。”
“原来还可以提前作好?”
殷莳觉得有趣。
跟中学时代考试前作文押题似的。
“当然可以。”
“你也作好了?”
“我不必作,都在脑子里。”
瞧这骄傲的。
但殷莳这几天读了他的诗集,真的明白了为什么别人一点不觉得他的骄傲不对,反而很欣赏。
你读了那样少年激扬的文字,再看那个作诗的年轻人,真的觉得他就该这样。
你不论是看他的诗还是看他的人,都能获得愉悦的感受。
沈缇等了好几天了,正好今天话赶话说到了诗词,趁机问:“我的诗读完了没?最喜欢的是哪首?”
殷莳逗他:“是下一首。”
沈缇顿住。
殷莳噗嗤一笑:“逗你呢。
还没看完,我一天只读一两首。
读诗这种事,不该慢慢来吗?”
殷莳用了十年的时间,适应了这个世界车马慢的生活。
就连书也要慢慢地读,不是前世几天读完一篇几十万字网文的速度。
因为要是读得太快了,就没得读了。
慢慢来,代表着认真读,细细品。
而最爱的,却是“下一首”
。
是带着期待的翻开下一页,再下一页是吗。
沈缇硬压住后颈隐隐的热度,道:“正是。
是我着相了。”
便两个人同处一室,也不可能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睡前,两个人一个打棋谱,一个看书。
待在一个房间里,但谁也不打扰谁。
虽谁也不打扰谁,可待在同一个房间里。
殷莳并不围着他转,不时时刻刻注意他舒服与否,渴了否,困了否。
她自自在在的。
沈缇落下一子,抬头看了她一眼,也觉得自在。
殷莳合上了书,提醒:“早点睡吧,明天不是还要早起?”
沈缇便推开棋盘:“好。”
两人就寝。
在帐中低语。
“明天我能看见你吗?”
“若眼力好,或许能。”
“那么远吗?”
“我在河那边,你在这边。”
“噢……”
声音渐渐低下去。
正日这天大家都起得早。
这天有事,是不能等主人唤的,绿烟叩门唤沈缇:“翰林,该起了。”
沈缇一下就醒了。
殷莳也醒了,迷迷瞪瞪就坐了起来。
沈缇起身按住她肩膀:“你再睡会儿。”
殷莳便拍在枕头上了。
怎么还撅着睡呢,像条虫子似的。
蛄蛹了两下,趴平了。
沈缇忍住笑,撩开帘子走出了拔步床,亲自过去打开槅扇门。
绿烟屈膝正想喊“翰林”
,沈缇已经竖起手指:“嘘——”
他挤出去,反手带上槅扇门,低声道:“次间里换衣服便是。”
婢女们会意,便都轻手轻脚,在次间里伺候他梳洗换衣。
等殷莳起床,问葵儿:“沈缇呢?走了?”
葵儿嗔道:“早就走了。”
谁家妻子这么心大,丈夫今天有重要公务,她呼呼大睡。
但翰林的确爱重她们家姑娘,也是因为大家都看得出来,所以虽然翰林常歇在姨娘那里,大家也不慌。
殷莳不用特别早起,沈夫人早就交待过了。
按着平时起床的时间,不晨练了,直接吃早饭,美美地打扮起来。
出来一看,婢女们早把院里打扫出来了,洒雄黄,挂菖蒲。
门上还悬了吊屏,画着天师执剑除毒的故事。
“悬高点。”
殷莳笑说,“要挂一个月呢,别进进出出的碰着头。”
婢女们笑着应了。
今天殷莳还是带了葵儿和蒲儿,但没有带英儿。
端午虽然只一天假,实在是一年中的盛事,街上人太多了,英儿太小,怕被拐。
她自己出门带着自会多上心。
但今天是要陪着沈夫人,她作为儿媳要担起照料、服侍的责任,就没那么多精力顾着自己的小丫头了。
另外便是带了绿烟和荷心。
绿烟和荷心差不多到年纪了,殷莳尽量多带她们出去亮亮相,进进出出的多少能和外院的男仆照个面。
男仆们说起来不至于名字和人对不上号,要若来求,也得知道求的是谁。
绿烟和荷心其实是沈缇的婢女,不是殷莳的婢女。
以她们的年纪和殷莳能处的时间不会太长。
虽然是一等丫头,可沈缇不宠婢女是大家都知道的。
她们两个在婚嫁上没有什么特别的优势,和普通的丫头基本一样了。
殷莳肯多带她们露露脸,两个人都很感激。
殷莳到沈夫人那里,两个人互相眼睛一亮。
“好看。”
她们对着说。
说完,都忍不住笑了。
“我一把年纪了,好看什么。”
沈夫人嗔道,“还是你们年轻人打扮起来好看。”
“瞧您说的。”
殷莳前天才从沈夫人这里得了个传家的碧玉臂钏,好处不白拿,直接开启商业吹捧模式,“我和您走出去,不认识的谁知道您是我姑姑又是婆婆,只当是姐姐带着妹妹出去玩呢。”
沈夫人明知道这话不当真的,可谁听了心里不开心。
当初只看出来她敦厚友爱了,真没看出来她这么巧嘴。
有这性子,什么傻儿子哄不好。
迟早的事。
她等着看傻儿子笑话。
沈夫人掩口笑。
第102章
殷莳今日戴的便是沈缇新买给她那支赤金鸾凤衔珠钗,配着五瑞草的小簪,这是端午要戴的。
沈夫人拿了一串穿好的小金钱:“你来,我给你戴。”
殷莳问:“这是什么呀?”
“五毒钱,祛五毒。”
沈夫人笑道,“京城是要戴这个的。”
殷莳就乖乖站好,让长辈给她戴上祛五毒的金钱串子。
也就是亲姑姑了,将她一半看作儿媳,一半也依然还看作自己的晚辈,还要亲手给她戴五毒钱。
秦妈妈笑吟吟的。
婆媳两个打扮得鲜亮富丽地出门了。
若说那日大仁寺花会是拥挤的话,也只是局部地区拥挤。
端午这日半城的交通几乎瘫痪,好像所有的人都往一个地方去了,怪不得要出来这么早。
这次也是离得很远就必须下车了。
目光所及看到的,多是富贵女眷。
普通百姓可以挤到更近的河岸边去观龙舟。
但富贵女眷们哪能那样,都是在沿岸的酒楼上订的包厢,倚窗而观。
如沈家,这次派出了很多男仆和粗壮的婆子,就专为着将沈夫人、殷莳与人群隔绝开,不使人冲撞了她们。
这都是正常的操作。
比这夸张的多的是,殷莳看到了步幛。
怀溪哪见过这个呢,以前也只在古画里看过,总觉得夸张。
真见了才知道多夸张。
把人围在里面,单独圈一块地,然后一起移动。
连里面的人长什么样都看不到。
殷莳目瞪口呆。
但是移动轨迹上不论是百姓还是谁家女眷、奴仆都会给让路。
沈夫人悄悄告诉她:“都是贵胄。
要么超品、或者一二品的大员家的。”
殷莳却转头看看远处人头攒动的岸边,隐约已经能听见各种小吃的叫卖声。
她与沈夫人咬耳朵说:“其实还是那边热闹。
好多卖小食的。”
“可不是。”
沈夫人失笑,张望了一眼,笑叹,“可是咱们不能去。”
又道:“别急,待会让小厮们去买。”
走的蛮艰辛的,终于移动到了预订的酒楼,上了楼进去的是个大包间。
连沈家在内是三家合着订的。
一是因为端午包厢难定,另一个也是为着人多热闹。
沈夫人带着殷莳一进去众人便互相打招呼。
另两家也都是女眷不多的人家。
像之前吃过寿宴的曲家,他家人丁兴旺,自家的女眷挤一个包厢都未必挤得下,自然不会与人合订。
这两家在曲家的寿宴上也都见过了,与两家的夫人、媳妇和女儿俱都认识了。
殷莳与两家的媳妇和女儿们坐一起,有说有笑。
两家夫人们已见过她一回,再见,再看,与沈夫人夸道:“你这媳妇不错。”
看不出是小地方新来的人,大大方方,性子也好,很是拿得出手。
沈夫人嘴上谦虚:“她还年轻呢,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你们当长辈的尽管教她。”
心里却不是不得意的。
沈缇低娶了舅家表姐,外界将这口锅扣在了沈夫人身上,沈夫人怎会不知。
但她不仅解决了父子矛盾获得了沈大人的称赞,还给娘家拉了利益,还得了个称心的媳妇,就连犟种儿子也再没说过一句不好。
且她看他,挺好的。
好得很。
沈夫人获得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利益,外人怎么说她,含笑不语就是了。
反正也只会背后嘀咕,谁也不会说到她脸上来。
殷莳也在悄悄观察。
沈夫人做了二十多年的沈夫人,交际起来游刃有余。
看起来言笑晏晏乐在其中。
但殷莳还记得沈缇告诉她的,沈夫人关系最好的一位赵夫人跟着丈夫赴任离京了。
可想而知,那位赵夫人才是沈夫人真正的闺蜜好友。
是她自己的好朋友。
眼前两家,也说是“关系极好”
的来往人家。
但殷莳观察着,看得明白。
所谓“关系极好”
应该说的是沈大人与两家的男人关系极好。
不管是私交还是官场关系,总之这其实是沈大人的人际关系。
她姑姑在这里其实是在尽着“沈夫人”
的职责。
连她在内,也在尽着“沈少夫人”
的职责。
当然,包厢里其他的女子们也都在尽着各自的社交职责。
每个人身上都有身份带来的责任。
外面远处忽然有巨大的响声,像是许多人一起发出的声音。
大家都停下说话,纷纷站起到窗边,果然,一位夫人道:“陛下来了。”
酒楼的位置与河之间还隔着路又隔着岸,然后再隔着河。
一眼望过去,这边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头。
而河对岸则有许多旌旗和仪仗,颜色鲜艳明亮,金吾、羽林、腾骧诸卫旗帜分明,声势浩大。
许多旗帜、仪仗朝着一个方向移动,然后停下,就位。
很快,山呼万岁之声从河对岸传到了这边,岸边的百姓纷纷跪下。
那么多人,没有人组织,完全自发地跪拜、呼万岁,声音震动了酒楼。
贵女贵妇们在酒楼里,离得远,倒不必跪拜。
倚窗观看即可。
但殷莳站在窗边,看外面飘扬的旗帜、浩大的声势。
山呼万岁的声音响彻天空,像是什么令人生畏、不可撼动的力量,不由自主地汗湿了手心。
一直知道这个世界有皇帝,但总是觉得遥远。
遥远了就不那么真实。
一直以来她能够看到接触到的只是世界很小的一角,大多还都是在大宅子里的小院子里。
此时此刻,卫军森严、百姓激动的冲击扑面而来。
“皇帝”
不是书里的词汇,不是舞台上演员的扮演,而是真实地凌驾于世人的头顶上。
让殷莳喘不上气来。
今日一起的这两家,一家姓岳,一家姓钱。
岳家少夫人欣然赞叹,一回头看到殷莳脸上没有表情,与之前鲜活、喜乐的沈少夫人仿佛两个人,吓了一跳,忙关心问:“莳娘妹妹,没事吧。”
殷莳像被唤醒一样,才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
她长长透了一口气,道:“头一次亲睹天颜,皇家风采,实在震撼。
见笑了。”
岳夫人道:“这才哪到哪呢,你呀,未来定有入宫面圣的那一日呢。”
“承你吉言。”
沈夫人眼中有神采,接住了这句祝福。
殷莳笑道:“大家必都有那一日的。”
夫人们都笑:“对,对!”
女子如何才有资格入宫面圣?
那必须得夫婿到了一定的级别,才能凤冠霞帔按品大妆,或是去拜见皇后,或是参加宫中宴席,便有机会亲睹圣颜了。
皇帝到了。
正戏便开始了。
对岸似乎安静了,看不出动静。
有经验的夫人们道:“陛下在讲话了。”
当然要皇帝先讲些激励的话语,还要有些特定的吉祥仪式。
河中龙舟一排排,旗帜飘荡。
参赛的是京军诸卫里选出来精武力士,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在皇帝面前博个头彩。
诸卫素来有竞争,谁也不服谁的。
殷莳眯眼看去,有点明白为什么在对岸了。
对岸开阔没有建筑,皇帝和大臣们在搭起来的台子上。
两边还有看席。
全是官员和官兵,没有百姓。
中间的台子上除了皇帝、卫军,围绕的都是朱衣紫衣的高级官员,间杂的一些低级别的青绿色官袍便特别显眼,必然是伴驾的翰林。
殷莳知道其中有一个便是沈缇。
两边的看席上大部分都是朱红色官袍。
沈大人应该是在这里。
还有一些杂色很华丽的,应该是蟒袍、麒麟、飞鱼、斗牛一类的赐服。
级别、地位、权势、圣宠交杂在一起,男人们的博弈场。
河的这边岸边也留了空地,然后是硬化过的道路,然后才是连排的酒楼建筑。
要想清楚地窥见对岸全貌,便得上到这边酒楼至少二楼,最好三楼。
但若到了酒楼这边,便隔得已经太远了,超出了弓箭的射程范围。
便不太可能出现远程行刺的情况。
而岸边,人山人海,谁也没法拿着那么大的弓箭出现在那里。
别说弓箭之类的了,便是日常佩戴的腰刀、长剑今日都不许。
真当岸边一队队巡逻的金吾卫是吃素的啊。
这一天也不知道要抓多少小偷、拐子、登徒子,解决几起酒后打架的。
敢在这种日子给金吾卫添乱的,管你是谁家公子、哪家少爷,拖回去先爆锤一顿,钵大的拳头揍到亲娘也认不出来。
便明日有不忿的贵妇亲娘们来闹的,统领们见得多了,也能皮笑肉不笑地顶住。
忽然对岸有烟花腾起,在空中炸裂,是为信号。
百姓们激动起来,纷纷道:“要开始了!
要开始了!”
果然一声哨音响起,寂静河道里瞬息爆发出了擂鼓之声。
百姓的呼喝声跟着爆发。
河里、岸上,都像着了火!
热腾腾!
这等日子不禁博彩,许多庄家开了盘口,富贵人家有几百上千两压的,百姓也可以几十文上百文地参与。
岳少夫人问:“你家押了哪只?”
殷莳看向沈夫人。
沈夫人道:“出了十两,押的燕山卫。”
钱夫人道:“我押的虎贲卫。
去年是他家拔了头筹。”
岳夫人道:“去年是,今年可未必。
我押的府军卫。”
沈夫人掩口:“我昨天做了阄,抓的燕山卫。”
只说是抓阄抓出来的,不说那些阄都是沈大人亲自写的。
夫妻两个摇筛盅,摇出了个燕山卫。
此等夫妻闺帷之乐,岂能与外人道。
河道里龙舟似箭,岸上热火朝天。
酒楼位置不错,看得十分清楚。
热血沸腾、扣人心弦的第一轮比赛,以旗手卫拔了彩旗结束。
包厢里老少夫人们齐齐发出“哎——”
的失望之声。
沈夫人忿忿。
沈大人这臭手,明年不能让他摇筛盅了,她自己摇!
第103章
欢腾了一个上午,好几轮激赛,最终是被羽林卫拔了头筹。
殷莳她们靠在窗口甚至都听见楼下路上巡逻的金吾卫在骂娘了:“竟输了,等那几个回来揍不死他们几个。”
一群男人非常计较输赢。
岳少夫人掩口笑着告诉她:“赢的一方,全卫的人都有赏钱的。”
原来如此,十分有趣。
这时候,对面的新诗已经传到岸这边来了。
士子们争相传抄。
一人抄完,拿着自己誊抄的快步地去找自己的伙伴们。
一首新的好诗就这样传播开了。
隐隐地,在楼上还能听到“小沈探花的诗”
之类的只言片语。
让楼上人微笑。
龙舟就是一上午的事,与民同乐,结束后皇帝和官员们便回宫了。
大批的旗帜、仪仗都跟着移动,特别有声势。
也有一种盛世之感。
婆媳俩与岳家、钱家人一起用的午饭,然后道别。
路上殷莳问:“父亲和跻云那边也结束了吗?”
“那还早。”
沈夫人说,“宫里还有庆典,要射柳什么的。
他们要伴驾。
晚上还有晚宴。”
两人让小厮买了许多外头的吃食,略尝一尝,其他的都是准备带回去的。
都有一院子的丫头。
带回去把小食分一分,让这些出不去二门的婢女们也能感受到过节的气氛。
还有沈夫人给她的祛五毒的金钱串子,每一枚上面都有五毒纹样,十分精美。
把线拆开了,分别赏给了几个大丫头。
虽然分量不重,但是实实在在的黄金钱。
绿烟笑道:“从前只羡慕姐姐们有这个,终于我们也轮到我们了。”
漂亮的黄金钱可以当嫁妆,若不缺钱用可以传给儿孙,若缺钱用还可以拿去换成银子铜钱。
葵儿蒲儿更是没见过这个,直说:“风俗不一样呢,我们那里没有这个。”
稀罕得很。
男主人没回来,大家一起吃吃喝喝,说些京城和怀溪不同的过节风俗,十分热闹有人气。
冯洛仪的院子的里也洒扫了。
婢女们也挂了菖蒲、悬屏,洒了雄黄。
午饭的时候厨房还给上了雄黄酒。
冯洛仪抿了一口,沾了沾,算是过节了。
其余的都赏给了婢女们。
也让照香打开钱箱拿了钱给大家都发了赏钱。
月梢觉得,若单看院子里,也挺有过节气氛的。
可一进正房里,莫名就觉得清冷,完全没有过节的感觉。
才这么想着,屋里又传来了琴声。
照香也出来了,跟她一起立在廊下晒太阳。
月梢知道,她也不愿意在屋里待着。
她是不晓得什么音律的,当丫头哪学过这个。
只有重点培养的大丫头,才会学些写写算算的东西。
普通的丫头字认识几个,但主要学的还是收拾打扫伺候主人。
但她长了耳朵,能听见琴音。
听着莫名心里难受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照香忽然叹了口气。
月梢知道她叹什么。
初二那日翰林不知道为什么来了又走了,然后一直便没再来。
第一日还没如何,第二日也没事,但第三日也不来,照香就开始不淡定了。
其实月梢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给少夫人做鞋送鞋她是知道的,然后姨娘又做了第二双,那第二双哪去了?
初二那日忽然秦妈妈怎么就来了,还赏了东西给姨娘。
然后翰林来了又走了。
虽然信息不完全,姨娘和照香也并不把她当作自己人不会告诉她,但月梢拼拼凑凑地,猜出真相了。
翰林一直不来,再这么下去哪行呢。
月梢心里有算计,但姨娘那个人心思太敏感了,她不好直接去跟她说。
看了眼照香,她故意问:“翰林怎么好几天不来了?”
照香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你去问翰林啊。”
月梢翻个白眼,忍住,道:“姨娘是不是做什么错事惹翰林生气了。”
照香警惕地道:“胡说。”
还防着她呢,就她们那点操作,谁还看不明白。
也不想想,谁家的正经诰命夫人会自降身份,跟儿子的妾室来往。
“我也就是瞎猜的。”
月梢说,“我就是想着,若真是姨娘做错了什么,别干冷着,赶紧表表心意认错。
翰林看姨娘心诚,或者就不生气了。”
照香闻言心动,问:“怎么才算心诚?”
月梢趁机把自己的主意推给她:“姨娘是妾,自然是给翰林或者少夫人表忠心才行。
咱们吃的喝的都是府里给的,也没旁的什么拿得出手的,不如让姨娘给翰林或者少夫人缝两件衣服。
别缝那外面穿给人看的,那是面子功夫。
就缝贴身穿的,旁人看不见,穿的人自己知道。
这才是诚心诚意。”
月梢嘴上说着“翰林或者少夫人”
,但其实她觉得,该给殷莳缝。
这事并不损伤翰林的利益,只伤少夫人。
但翰林竟然因此生气了,说明翰林看重少夫人。
所以解决事情的重点也该落在少夫人身上。
只这话不能说透,说透了就让人明白她看明白整个事了。
姨娘脸上无光。
照香果然心动了,矜持地表扬说:“知道了。
算你有心。”
月梢把脸别过去。
如今她们俩都是屋里伺候的,也没有谁大过谁,跟她面前充什么大头蒜啊。
照香觑着琴音稍歇的功夫,进屋去了。
她把月梢的主意略作修改,去掉了“或者少夫人”
,说成是自己的主意:“我想着,还是得给翰林认个错。
咱们给翰林缝个小衣。
不缝外面的,那是面子功夫。
只缝贴身的,旁人看不到,只有翰林自己知道,才见姨娘的诚意。”
今天是初五,本该是冯洛仪去给殷莳请安的日子。
但殷莳昨日便派了人打招呼,道是今日她要出门,叫她不必去了。
今天出门该是去看龙舟了。
沈郎是今科探花,翰林院里最年轻的翰林,定会被选中伴驾。
隔着河,旗鼓喧天中看着自己的夫君陪伴在天子身畔。
多么地令人羡慕。
少女时的梦,殷莳都替她去做实了。
冯洛仪听完照香的建议,出了一会儿神,轻轻道:“你说的对。”
照香已经习惯了冯洛仪这种,你跟她说话,她得过一会儿才能给出反应的状态。
沈缇不在这里的时候,她好像魂也不在这里似的,成天到晚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像没活在现实里似的。
但听得进人话就好,照香高兴。
冯洛仪叫她唤了月梢进来:“咱们还有适合做里衣的料子没有。”
照香管着钱箱,冯洛仪没有再让她管着衣裳,衣裳是月梢管着的。
月梢说:“有。
若不够,我去跟针线上说。
里衣的料子一直有备着的。”
外头的衣裳针线上给做,里衣因为是贴身穿的,通常都是府里提供衣料,贴身的婢女给做。
月梢明知故问:“姨娘是要裁身新的里衣吗?”
照香刚想说“是给翰林做”
,冯洛仪却开口了:“我给少夫人缝一身里衣。”
照香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差点就把“给她做什么,该给翰林做才对”
喊出来。
月梢奇怪地看了照香一眼,不知道她那神情什么意思。
姨娘领悟到了事情关键点在少夫人身上,不是很好吗。
冯洛仪正是想得明白,沈缇那日因何动怒?他是为着小殷氏。
沈缇真的看重小殷氏。
或者也可能是看重正妻。
但不管哪一样,她要认错,都得向殷莳认,而不是简单地去讨好沈缇。
沈缇其实是个很难讨好的人。
你怎么讨好这个人呢?他什么都不缺的。
她擅长的每一样东西他都更强,根本不会看入眼。
他甚至还有那样美貌的正妻,冯洛仪也放不下身段去狐媚惑人,做些自轻自贱的事。
照香一直想让她那样,她只想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让她别说了。
待月梢去取衣料,照香埋怨道:“给少夫人做不如给翰林做,讨翰林的欢心才是真的。
要让翰林常来多来,姨娘才能早些生出孩子来。”
照香反对。
照香反对,说明她做的是对的。
冯洛仪道:“退下吧。”
照香一噎,悻悻然退下。
心里气恨道,这么不听劝,好心当作驴肝肺。
我再也不成天操心帮你出主意了。
天色都昏了,沈缇也没出现。
殷莳还以为他回家直接去了冯洛仪那边了,结果长川忽然过来,才知道沈缇留在宫中参加宫宴还没回来。
“翰林让把东西先送回来。”
长川说。
都是些什么东西呢。
用金箔剪的五毒纹样,一个内造的粉彩五毒瑞草纹盘子,然后是一匹布料。
殷莳摸摸:“这是什么料子?”
长川道:“平陌哥说,这是雷州葛布。
以前家里只有大人才得的,如今,翰林也得了。”
殷莳道:“原来这就是雷州葛布。”
以前在家的时候听大伯母讲过,知州的夫人夏日里穿了葛布的衫子,令人艳羡。
“是。”
长川卖弄,“雷州在岭南,雷州葛布轻若蝉翼,一件衣裳重量仅有数铢。
每年宫里会赏赐下来给官员做夏衣,也不是每家都有的。
咱家今年有两份。”
瞧把他得意的。
笑得殷莳戳他抓鬏。
笑完问:“翰林一共得了多少?”
长川捂着脑袋道:“就这些。
都给少夫人送来了。
葛布很难得的。”
殷莳:“……”
很难得的葛布都送过来给她了。
大孝子。
就算沈大人那里也得了,都给了沈夫人,他也不能吭都不吭一声全拿过来给她啊。
让沈夫人知道了,高低得叹一句“有了媳妇忘了娘”
。
平地起波澜,无风三尺浪。
搅家精说的就是这种男人了。
第104章
长川还没传完全部的话,接着道:“翰林交待说他今天回来要沐浴,让给他准备好热水。”
昨天还下雨,今天的温度就像旱地拔葱一样起来了,今天殷莳回来都出汗了,也是洗澡沐浴了。
“在这边吗?”
殷莳问。
长川心道,那总不能是在书房,累死我和竹枝得了。
他两个力气小,一次只能提得动半桶水。
等把浴桶里的水灌满了,水也凉透了。
长川毕恭毕敬地道:“是。”
昨天也歇在这边,今天还要歇在这边。
而且不是自己过来,是让长川过来直接通知她。
殷莳忍不住嘬了一下唇,又迅速做好了表情管理。
怎么回事,现在怎么变得越来越放松了。
“好,我知道了。”
她说。
长川悄悄松了一口气。
热水烧上了。
但天都黑了沈缇也没回来。
殷莳不委屈自己,当她感觉困了,她就跟婢女们交待了一声便先睡去了。
绿烟荷心都还在等着沈缇。
殷莳也没办法,她就算说“你们别等了,都去睡吧”
也不会有用的。
她敢说她们不敢听。
反正她先睡了。
睡得迷迷糊糊地听见了一些动静,她翻个身,问:“是他回来了吗?”
帐子外面沈缇的声音道:“是我,你睡吧,不用起。”
殷莳本来也没打算起,翻个身就又睡了。
隐约能听到帐子外面许多人都蹑手蹑脚发出的声音,蚊子似的,还不如直接发出正常的声音呢,让人太阳穴疼。
殷莳把被子拉起来蒙住了头,好点了。
又睡着了,不知道多久,又醒了——沈缇上床来了。
房里已经没有别人,都退出去了,灯也罩上了。
他上来了,就又把殷莳给扰醒了。
这其实挺讨厌的。
睡眠反复被打扰,会让人脑袋疼,生理性的脑袋疼。
但殷莳这会儿觉得自己冤枉沈缇了——长川传话的时候,她以为沈缇不过是故意想在她这里多留一晚。
原来他是因为知道会回来得很晚,怕扰了冯洛仪所以才要来这边的。
冯洛仪本来就有挺严重的睡眠问题。
那去冯洛仪那儿就真不如回来璟荣院,起码她比冯洛仪健康能扛。
沈缇对冯洛仪还是细心也温柔的。
“错怪你了……”
殷莳咕哝一句,翻过身去。
沈缇本已经躺下了,噌地撑起了身体:“什么?”
她刚才说什么?他没听清。
但殷莳没声了,只有均匀的呼吸。
刚才是梦话吗?
沈缇失望地又躺下了。
他今天……原本预备有话要跟殷莳说的。
那些话憋在心里,今天在宫宴上喝了酒,突然觉得敢说了。
便叫內侍帮着传话给宫门外等候的平陌,平陌又回来送东西并让长川把话传给殷莳。
哪知道宫宴拖得太晚,回来她已经睡了。
一晚上想的那些说服她的话和承诺的话都没用上。
她睡了。
她睡的时候会迷迷瞪瞪,这时候说话没法保证她能听进去,他只好先去洗澡了。
洗完,她睡得更沉了。
让人泄气。
因为沈缇现在虽然微醺着,半醉着,但他又非常清醒地知道,等明天酒醒,他就会失去开口的勇气了。
因为她会用眼神压制他,让他闭上嘴。
他太清楚这种手段了,因为这种手法他也会,也熟练地掌握并应用着。
总之还是当初傻。
新婚那夜若直接洞房,哪有现在的种种。
那时候他若强硬,她也不敢这样对他。
从年长的人那里也听说过那些东风西风、西风东风的论调,一直没当回事,一直觉得夫为妻纲,哪有什么东风西风。
现在是真的懂了。
可恨已经被压得翻不了身。
太傻了,当初怎么能傻成那样。
沈缇终于闭上了眼。
等到在晨曦中自然醒来,果然昨天微醺时的勇气全没了。
揉揉眼睛醒醒神,转头去看床里侧。
朦朦胧胧,她面朝着他半俯卧,只能看到半张脸,眉眼嘴唇都诱人。
一只手搭在两个枕头中间。
沈缇凝视着她。
他轻轻翻过身,小心翼翼地探出手,用指背轻轻碰了碰她的指背。
皮肤的接触让身体里好像窜过什么,酥酥麻麻。
捏住她的指尖,酥麻感更强烈了,遍布全身。
又想爆发,又四肢酸软。
他知道,其实只要翻身压上去就行了。
行使他做丈夫的权利。
殷莳绝不会乱叫,甚至可能根本不会反抗。
她更大可能是平静地接受。
她顶多是用语言和话术来裹挟他。
但如果他真的会翻身压上去,也就不会被她用言语逼退,话术裹挟。
他知道她其实一直都明白他对她的权利和权力的。
她一直在赌他的人品。
可他,偏偏不想让她赌输。
也因为他知道,他若让她赌输了,便再也看不到她的真笑靥。
那些她原本肯袒露给她看的真实的她全都会消失,她会变成完美而恭顺的假妻子。
他可以得到她的身子,但再也得不到他想要的“真夫妻”
。
那与他的真心便背道而驰。
沈缇叹息一声,收回了手。
殷莳因为昨天晚上被打扰了睡眠,今天起得晚了。
她唤人进来,葵儿一边服侍她一边告诉她:“翰林走的时候说,叫你不要着急。
昨晚大人也是很晚才回来,陛下今日免了早朝,大人也会走得晚。
夫人那边想来也是早起不了的。”
殷莳打着哈欠:“我猜到了。
他们一起的嘛。”
特意晚一点再去的沈夫人那里,结果沈夫人不是起晚了,她是根本没起。
殷莳:“……”
秦妈妈笑眯眯:“昨天大人宫宴回来得太晚了……”
但沈缇和沈大人应该是一起回来的。
她睡到现在也恢复精神了。
所以这些借口什么的都是多余的,殷莳哪还能不明白。
这挺好,三十多岁的年纪说什么该断红断绿的话,正是成熟饱满又经验丰富,该享受人生美妙的时候。
殷莳道:“那我就不吵姑姑休息了。
这个妈妈帮姑姑收下吧。”
她从葵儿手里拿过包袱给秦妈妈。
秦妈妈问:“这是什么?”
“是葛布,雷州葛布。”
殷莳说,“昨天跻云得赐的,只他回来的太晚了,便这会儿才拿过来给姑姑。
我摸过了,真如传言那般轻呢,给姑姑裁个夏衫。”
搅家精男人不干人事。
婆媳关系还是得靠她来经营维护。
“原来是这个。
那不必了,奴婢能替夫人做主的。
少夫人尽管拿回去自己裁衫子。”
秦妈妈眉眼弯弯,告诉她,“大人也有得赐,夫人有大人的便够了。
翰林的,少夫人自己用。
正好。”
和殷莳预测的一样,也不意外。
重要的本来就不是葛布本身,重要的是你得表心意。
表过了,对方接收到了,就行了。
东西本身反而是次要的。
殷莳便接过递回来的包袱,道:“那我便不管姑姑了,雷州葛布我只闻名,还是第一次亲见呢。”
秦妈妈道:“你只管裁。
夫人每年都有,好些件呢。”
殷莳忽然心中一动。
她试探说:“这料子我看足够裁两件的,我分一半给冯氏。
说是跻云第一次得赐葛布呢,去年都没有。
让她也为跻云高兴一下。”
“是,去年他从怀溪回来,正好错过了。
宫里的葛布都已经赏下去了。
且去年这个时候,翰林在陛下跟前也还没有这般的圣宠呢。”
秦妈妈嘴上说着。
但她神情微妙。
殷莳一看便知道自己之前是猜对了,那次沈缇母子俩同时出血给她,果然是因为冯洛仪做了什么。
所以她一提要分葛布给冯洛仪,秦妈妈才会神情微妙。
大概心里觉得她是个大冤种。
所以当你的真正所求与旁人认知的有错位的时候,真的很容易借此获利。
冯洛仪做了她根本不在乎的事,让她一日内白得两件珠宝。
哪有亏的,分明血赚。
殷莳回去了后,等沈夫人起床了,秦妈妈便将殷莳来送葛布的事告诉了她。
当娘的果然心里熨帖,欣慰道:“两个孩子还都想着我。”
秦妈妈又把殷莳说要分给冯洛仪的话学给了沈夫人。
果然沈夫人也心情微妙——
看着自家的孩子傻憨厚傻憨厚的,被别人欺负了还不自知的感觉。
可又不好明说。
因为她为什么被欺负,若追根溯源,她和沈缇都有责任。
所以心情才更复杂。
当初不就是想要这样嘛,想要她在府里“不争”
。
所以才从怀溪娶的她。
如今傻孩子真的一点不争,处处善待冯洛仪,沈夫人便心疼起殷莳来了。
沈夫人叹口气,道:“把大人得的那块葛布拿去给她吧。
我也不缺葛布的衫子,别叫她成日里吃暗亏。”
秦妈妈深觉于我心有戚戚焉。
“告诉她裁出来穿出去,跻云也体面。”
“是。”
殷莳回去了便叫人将葛布裁了一半,包起来给冯洛仪送过去。
送的人前脚刚走,后脚沈夫人派的丫头来了:“让全给少夫人。
夫人说她葛布的衫子多,叫少夫人多裁两件,穿出去了翰林也有面子。”
瞧,又赚了吧。
殷莳笑眯眯:“姑姑疼我。”
第105章
照香反复地摸那块葛布,啧啧称叹。
雷州葛布当然是知道的。
光知道,没见过更没摸过。
没想到如今跟着冯洛仪也能摸到雷州葛布了。
月梢估算着尺寸大小:“可以做件长褙子,夏日里配个抹胸,穿个撒腿裤,也很舒服。”
冯洛仪看了一眼那布料。
雷州葛布,又一个少女时代的梦想实现了。
“好。”
她说。
她安静地做着针线,细细地,力求每个针脚都平整。
以前她看书打发时间,最近她发现,做这些针线是更让人舒服的事。
因为人的眼睛看到文字,大脑就会不由自主地运转、思考,很累。
反倒是诸如针线这种反复重复的事,做的时候可以放空脑子。
放空之后,人就放松多了。
月梢又改主意:“或者做两件短褙子?要做长的,只能做一件。”
姨娘实际上没有地方或者人可以去炫耀葛布夏衣,那就更应该图个实用。
葛布轻薄凉快,做长褙子其实下摆部分满浪费的,不如做成两件短的,换着穿。
冯洛仪道:“都行。”
照香看不得这样。
冯洛仪不做主,那不就是让月梢做主了嘛。
照香抢着道:“你给姨娘做两件短的。”
月梢本来也是倾向于做两件短的,更实在。
却被照香给命令,给派活了,真是鼻子要气歪。
可看一眼冯洛仪恍若不觉的样子,忍住了,只白了她一眼。
冯洛仪也并非完全没有觉察的。
只是她又离不开照香这个冯家旧人,又不想照香一人独大。
婢女们互相间争抢挟制,对她正好。
她一针一针地给殷莳缝着里衣,力求每一个针脚都平整。
那些针脚如果每个都一样,真的让人很舒服。
沈缇放班回来,早上那点帷帐里的心绪早就平静了。
回来一眼便看到他的的那个五毒瑞草纹的粉彩盘子已经摆上,还盛了果子在里面。
婢女们伺候他换衣服,他抬着手臂,问:“给你的雷州葛布拿到了没?”
殷莳道:“拿到了。
我早上起来便给姑姑送了过去。”
沈缇怔了怔,从婢女手中扯过衣带,自己系着走过去:“父亲也有的,给你的就是给你的。”
殷莳横了他一眼,眼波里好像有很多话要讲,又含而不说。
沈缇心跳停了一分。
婢女们退下,带上了槅扇的门。
殷莳才说:“服你了。
父亲有是父亲的。
你也是头一次得赐雷州葛布。
姑姑知道了得多为你骄傲啊。
骄傲完了问,那葛布呢?在哪?”
沈缇:“……”
殷莳道:“以后你切不可在这样,纯纯给我拉仇恨。”
沈缇:“拉仇恨?”
“意思就是,”
殷莳解释,“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但是你做了些什么,导致别人因为这个事生我的气,厌恨了我。
你把别人的仇恨给拉到了我的身上。”
这么一解释,沈缇就额头微汗。
他其实也不是不知道婆媳关系重要的。
但他身为独生子,亲娘必然是愿意将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给他的。
他惯了。
且的沈大人那里也有,必然会给沈夫人。
他就理所当然地以从前和沈夫人相处的惯性来处理这个事。
但现在他已经是成亲的人了,这个事里要去面对沈夫人的不是他而是殷莳。
真真是给殷莳拉仇恨了。
好精妙的词。
幸亏殷莳警醒不糊涂,直接把他犯的蠢修正了。
“是我考虑不周了。”
他低头认了错。
抬起头,他有点遗憾地问:“那葛布便都给了母亲了?”
殷莳扑哧一笑。
“什么呀,姑姑怎会图我的东西呢。”
她笑道,“我去的时候姑姑还没起呢,秦妈妈直接说让我拿回去,说姑姑也有。
让我自己留着。”
“姑姑起了之后知道了,把她手里的那块都叫人给我送来了。
说她有好几件葛布的夏衫,叫我多裁两件,穿出去给你长脸。”
“你瞧。”
殷莳说,“东西本身根本不重要。
你也知道父亲也有葛布给姑姑的,姑姑根本不稀罕。
姑姑想要的是儿子心里有她,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
沈缇松了口气,受教:“我记住了,以后不会了。”
已婚、未婚,独生儿子和别人的丈夫,太多不一样了。
他也并不觉得女人们就目光狭隘心眼小。
其实公署里,男人与男人之间也有许多类似的事。
不过女人被关在院子里,手里过的东西都是针头线脑,一双鞋一块布,才显得狭隘短浅可笑。
男人手里过的都事关权力、利益、人脉,仿佛便高大上了起来似的。
但沈缇是看事情能举一反三,能看明白本质的人,稍一思索便知,公署与后宅很多事情都是那么的相似,表象差异极大,但其实本质毫无区别。
所以他一直都觉得,殷莳若是个男儿,若读书有功名,其实是个很适合官场的人。
殷莳想得缜密周到,做到了让沈夫人满意。
沈夫人也慈爱,竟把自己的葛布都给了她。
这婆慈媳孝让人多么心情愉快啊。
沈缇喝了口茶,浑身放松:“母亲既给了你,便多裁两件。”
殷莳却道:“姑姑给我的,我没动。
你给我的,我分了一半给小冯。”
沈缇便顿住。
殷莳在秦妈妈那里已经试探出了结果。
在沈缇这里也并非是有意刺他,而是你既做了成绩,便一定要定期或者及时地向上司汇报一下,让上司知道你干了什么。
你若做了,上司却不知道,那等于白做。
“我先叫人都送过去了,姑姑给我的才送过来。”
她说,“我若早知道姑姑把她的都给我了,我便不裁开你那个了,整个都给小冯就好了。
她还可以多做一件。
只现在再送过去又不好看。”
“给她作什么。”
沈缇虽看着别处,但脸上有愠色,“给你的便是给你的,不必给她。”
殷莳看着他的侧脸,心里泛起点点凉丝丝的涟漪。
要不然,就装不知道吧。
那样她其实就轻松很多。
就装不知道吧。
她维持着笑容,解释说:“毕竟你也是第一次,该让她一起高兴高兴的。”
又问:“我知道这东西是陛下赏赐的,是有什么规矩或讲究吗?要是犯了规矩,我让丫头去跟小冯说一声,悄悄穿,别叫人看见。”
殷莳希望最好是这样的。
最好就是真的有什么规矩和规定,告诉她妾室不能、不许用这个雷州葛布。
这样他脸上的愠色、语气中的冷意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就没那么丝丝凉凉了。
偏偏事不能遂她愿。
沈缇说:“倒没有。
只是葛布难得。
原就只该父亲有,我还不到品级。
至少得十年。
这次都是陛下特别赏赐的,以后未必有。
我也不能年年去跟父亲要。”
所以都想给她,不想分给别人。
殷莳“哦”
了一声,提壶给他斟茶。
就装不知道吧。
沈缇却又道:“冯氏那里什么都不缺的,我看着呢。
除了月银,我每个月还贴补给她十两银子,足够了。”
不论在哪里,钱都可以给人开道。
一个妾室,不管得宠不得宠,丈夫留宿的次数多少,她只要手里有钱能打赏下人,便能在下人间吃得开。
冯洛仪月银五两再每个月补贴她十两,除了府里定量定额的吃穿用度的供给之外,她如果想额外要点什么,也都可以花钱实现。
有钱打点下人,便不会受气。
沈缇是估算、衡量过的。
殷莳却是第一次知道。
茶壶悬在空中停住,殷莳抬起眼。
沈缇每个月贴补冯洛仪十两。
可他贴补她都有二十两。
殷莳当然知道沈缇会贴补冯洛仪,她只是没问过具体的数额,觉得是沈缇和冯洛仪的“私事”
。
但她一直以为沈缇既然贴补她二十两,贴补冯洛仪至少该是二十两起。
甚至如果她是沈缇,贴补正室二十两,那她就会贴补冯洛仪四十两,甚至五十两,这样才能找平。
对吧。
这样才对得起他抗婚两年,才对得起他探花郎的委屈低娶。
可现实,跟她所想的都不一样。
虽然她知道年轻人惊天动地要死要活的爱情进入婚姻必然会冷却平淡下来。
她本来也一直就在等着他们冷却,才好和她一起进入稳定的三角关系,共生共存。
可这才成亲多久呢?甚至他至今为止其实就只有冯洛仪一个女人。
他就只跟冯洛仪一个人有亲密关系。
就这样,在他这里,十五两银子……一句足够了。
一点两点三点泛起涟漪。
沁凉凉的感觉。
壶还悬在半空。
但殷莳知道自己没法再继续装不知道了。
她是没法再维持上午那种“瞧,我又赚了”
的心态了。
“跻云。”
她将茶壶轻轻放下,抬眼,“初二那日,就是曲大人家太夫人办寿宴的那日,冯氏做了什么?”
沈缇正端起茶杯才举到唇边,闻言滞住。
他抿抿嘴唇,将杯子放下,问殷莳:“哪边乱说的?”
“什么哪边?哦……”
殷莳明白了,“你说的是姑姑那边和小冯那边?”
她道:“没有人乱说话,没人告诉我,所以我才要问你。”
沈缇有些意外,问:“那你如何会知道?”
殷莳笑笑。
“初三那日,姑姑忽然给了我一个传家的碧玉臂钏。
是姑姑的太婆婆传给太婆婆,太婆婆又传给姑姑的。
那日姑姑给了我。”
“若只有这一件事,倒也没什么。
我觉得自己也算彩衣娱亲得很成功的了。
姑姑喜欢我,早早把传家之物给我一件,也不是特别值得奇怪。”
“我本来想等你一回来就告诉你的。
毕竟是你家的东西,将来过我的手传下去,也该跟你说一声。”
“谁知道你啊,你一回家就掏出一支大金钗戳到了我脸前。”
“沈缇,你知道吗,人心虚的时候就是这样,会想办法掩饰。
其实你和姑姑但凡只有一个人这样做,我也不会多想。”
“偏你们俩做事,一模一样的轨迹。
真是亲母子。”
“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偶尔有也行,两个撞在同一天,事必有因。”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损害我的事,你们才会想补偿我。”
“这个家里就这么几口人,谁会干出损害我的事呢?”
“唉。”
殷莳都不想说了。
沈缇叹气:“你要是当官,该去大理寺。”
殷莳道:“我是真想。”
她道:“说吧,冯洛仪到底做了什么。”
沈缇便把冯洛仪做的事告诉了殷莳。
殷莳许久都不说话,只侧头看着窗。
窗半支,日光微金。
只是一双鞋。
一双鞋的破事在这里,便是僭越,便是不知足,便是不安分。
一双鞋而已,在四方的院子里便被赋予了身份、等级、阶级。
便使得沈夫人和沈缇要出血来补偿她,仿佛冯洛仪捅了她一刀,流了多少血似的。
其实就是一双鞋。
沈缇惴惴。
他怕殷莳因此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