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这一觉,殷莳睡得舒服死了。
早上一个人用了早饭,精神抖擞:“走。”
那两盆兰花,到底也没用葵儿亲自动手。
过去在殷家,殷莳只有大中小三个丫头,虽然也分了屋里屋外、衣裳钱箱,但很多活儿都是大家一起干的。
尤其葵儿本就是从粗使丫头一路干到贴身婢女,她勤快,并不因为等级高了就看着油瓶倒了喊人来扶。
殷莳小院里的氛围一直很好。
但如今,璟荣院里丫鬟一大群,绿烟荷心怎能看着少夫人的贴身大丫头亲自撸了袖子去搬那么沉一盆花,一路吭哧吭哧走到夫人那里去。
要叫夫人看见了,觉得她们欺负怀溪人,那可冤枉死了。
绿烟荷心虽然也不亲自搬,但她们安排了人。
粗使丫头里头有特意选上来的身粗体壮有把子力气的壮丫头,唤了两个来抱花,一路跟着。
葵儿十分郁闷。
殷莳知道她怎么回事。
在怀溪她算是个能干的,人勤快,字虽丑点但也能写能算。
结果到了京城,便叫绿烟荷心给比下去了。
有落差,难受。
“心态放平和。”
殷莳说,“这里可是京城”
“姑父还只是四品而已,若是王府豪门,钟鸣鼎食之家,别说你,可能我都没法跟人家的丫头比。”
“所以干嘛要比来比去的呢,你做好你的事就行了。”
“这些天,我瞅着你挺好的。”
又问云鹃怎么样。
云鹃孩子还小,刚进府那两天箱笼太多,实在太忙,叫了她进来帮忙。
这几天没那么忙了,便没喊她,让她好好地奶孩子。
“英儿说,宝金嫂子昨天进来瞅了一眼,瞧着没什么事,就回去了。”
“嗯,叫她和外头的人都别急。
我哥他们都没走呢,事情得一件一件地安排。”
算上云鹃宝金两口子她一共有两房陪房,如今沈家人先给他们安顿下来了。
一时还没有差事,就等着殷莳安排。
不着急。
如今殷莳成亲才七日,她还在适应,他们也得适应。
说话间就到了沈夫人处,殷莳把两盆兰花拿出来献宝:“一盆给父亲,一盆给姑姑。”
如今她把沈大人和沈夫人分开叫。
姑姑总比婆婆亲。
沈夫人喜道:“这花养得好,你公爹定然喜欢。”
两人说了些养花的话,差不多了殷莳就起身告退。
有的聊,也别聊太久让人累。
内宅的日子就是这样,女人和女人作伴。
要么说其实纯从生活角度来说,婆婆重于丈夫呢。
她甚至可能好几天见不着沈缇,但每天都要见沈夫人。
沈夫人也很乐见她。
“每天都有话说,你瞧她,从来不让人闷。”
沈夫人与秦妈妈说。
秦妈妈道:“那当然,咱都一个地方出来的人。
也就是娶了少夫人,才有这样的日子。”
这话说得,令沈夫人不由自主地就试想了一下娶冯洛仪做媳妇的日子……
应该也不会差,但总之,不会像跟殷莳这样处得轻松,大家都自在。
因为她在冯洛仪面前得保持是“沈夫人”
,但她在殷莳面前就可以放松地只当“怀溪殷家的姑姑”
,不必端着。
殷莳回到璟荣院,绿烟禀报:“长川过来传话说,翰林今天也要陪舅爷们,但晚上回这边来。”
殷莳嘴角抽了抽。
这家伙,难道是要一边一晚上的搞配平吗?
大可不必啊,她昨天晚上睡得可好了。
想来他睡的也应该挺好。
其实,等以后把婢女们严格调教好了,让她们都管好嘴巴,不用这么折腾。
“辛苦他了。”
殷莳说。
陪亲戚逛那些自己生活的城市不知道逛过几百遍的景点最辛苦了。
辛苦且无聊。
她让葵儿拿二两银子给蒲儿:“给宝金家和王保贵家一家一两,他们都拖家带口的,看看缺什么针头线脑的,自己去买。”
蒲儿拿着银子去了。
院里找了个粗使丫头带路,领着蒲儿去了仆人的居住区。
云鹃的丈夫宝金姓赵,唤作赵宝金。
蒲儿觉得和另一个陪房王保贵还挺押韵的。
蒲儿去的时候云鹃正奶孩子呢,蒲儿一边捏小娃娃的脚丫丫,一边把殷莳的话转达了。
云鹃道:“给这么多!”
蒲儿说:“少夫人说京城的物价会贵一些,还说你们缺什么,你就进里面去跟她说。”
“我晓得。”
云鹃道,“现在倒没什么需要的。
我们一来,沈家的管事都给安排了。
被褥、用品一应都是齐齐的,什么也不缺。”
蒲儿道:“定是秦妈妈安排的。”
云鹃问起这两日内院里的情形。
蒲儿拢着嘴悄悄告诉她:“翰林和那个姨娘圆房啦。
咱们姑……不是,咱们少夫人一点也不急,把葵儿姐姐气死了。”
云鹃叹道:“她就是这样子的。
你说她四平八稳是好听的。
说难听点,就是钝钝的。
旁的姑娘斗鸡眼一样去争去抢的东西,她就笑嘻嘻地看着。
唉……”
蒲儿问:“宝金哥呢?”
云鹃娟道:“保贵叔喊他出去了。”
蒲儿跟云鹃说了会儿话,又去正房。
王保贵一家和云鹃一家被安排在了同一间院子里。
他家孩子多,两儿一女,沈家管事便把正房安排给了他家。
正房三间,带两间耳房。
云鹃和赵宝金只有一个小宝宝,一家三口。
沈家管事把西厢房给了他们。
这院子暂时就他们两家,没有再安排别的人家。
东厢房暂时空着,但锁着。
这也是管事们有经验,虽然暂时没有别的仆人被安排进来生活,但若不锁了,极容易被占。
等到时候新人来了需要分配房屋的时候,要把占着屋子的人赶出去腾屋子,又是一通麻烦事。
蒲儿去了正房,把另一两银子给了王保贵家的。
王保贵家的十分开心。
蒲儿问她:“保贵叔去哪了?”
王保贵家的说:“他说闲着也是闲着,带着宝金和我们家两个崽,去看咱的铺子和宅子去了。”
贫家女出嫁,两块尺头,一只银镯,一只铜包角的箱子,可能就是全部的嫁妆了。
富家女出嫁,有田有宅,有银有铺。
殷莳的嫁妆,在怀溪有一座桑园和一百亩水田。
这些殷家代管着,每年交割。
但桑园的收益是给沈家的,只有水田的收益会交割给她。
在京城,她有京畿旱田一百亩,槐树街一座两进院小宅子,厂口街和长安门铺面各一。
这些全是她自己的。
田有出产,宅子、铺面都可以租赁,都有出息,能生钱。
但这些东西得有人管,陪房就是干这个的。
璟荣院里,殷莳又带着葵儿、英儿继续拆箱笼,蒲儿回来了,也卷袖子帮忙。
因都是殷莳的东西,璟荣院的婢女们只给打打下手,出些力气。
至于怎么归置,得听殷莳和葵儿的。
新婚第七日,殷莳几个人终于把所有的箱笼都拆完、归置、登录了。
真不容易。
这其实就是殷莳的一场大搬家。
从夫居,就是从娘家搬到了夫家。
搬家从来都得把人累脱一层皮。
葵儿把字写得特别认真。
殷莳嘲讽她:“以前叫你练,是谁说练了也没什么用?”
葵儿气得脸红:“那时候就是没用,现在就是有用。”
绿烟、荷心管理的沈缇的小库房的册簿,那字写得比葵儿的丑字强一百倍,完全被碾压了。
不能给怀溪殷家丢人啊,葵儿终于下决心好好练字了。
殷莳坐下喝茶,问蒲儿云鹃那里的情况。
蒲儿道:“房子挺好的,没有坏的地方,整齐的呢。”
殷莳问他见到王保贵和赵宝金了没。
蒲儿告诉她:“他们男的都出去了,说是去看咱的宅子、铺子。”
殷莳感兴趣起来:“谁想着去看的?”
蒲儿想了想:“应该是保贵叔。”
“你怎么知道的?”
“保贵婶子说保贵叔带着他们去的。
宝金嫂子说是保贵叔喊了宝金哥去的。”
殷莳对赵宝金熟悉些,虽没怎么见过,但多多少少听云鹃讲过。
但她对王保贵完全不熟悉。
这是殷董事长空降给她的员工。
虽然她知道殷老太爷是全殷家上上下下最有脑子的人,一定不会坑她,但她和王保贵接触机会太少,还需要彼此熟悉了解。
现在听着蒲儿带回来的信息,殷莳微微颔首。
上午虽累,但总算把最琐碎的事做完了,殷莳彻底在璟荣院扎根。
吃过午饭歇午觉,歇到一半醒了,听见帐子外头有动静,揉着眼睛下床掀开帐子一看,沈缇居然回来了。
殷莳吃惊:“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她眼睛溜圆。
可能是没醒透,说话没有作伪,那语气……显然并不欢迎他。
沈缇险些被气笑。
他瞥了她一眼:“有眼屎。”
殷莳忙揉眼睛,胡说,哪里有?骗人呢。
睁开眼,那个骗子已经绕过屏风进净房去了。
“沈缇!”
以前听当过妈妈的人说,小孩长得快,一天一个样。
殷莳没当过妈妈,所以从前听到这句话没什么感触。
但现在,她深深共情了。
沈缇这家伙自从破了童身之后,真给她感觉一天一个样。
他对“姐姐”
的敬畏之心似乎一天比一天淡了,一天天地跃跃欲试地想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当掌控的那个人。
殷莳莫名还挺失落的。
未经人事之前的弟弟多纯情,多好哄啊。
她以为那种状态能保持个至少半年一年的。
哪知道他蹭蹭地就大踏步地前进了。
沈缇在净房中捧水洗脸,接过荷心递上来的手巾,净面净手。
昨晚在冯洛仪那里,他就隐约想过,冯洛仪和殷莳很不一样。
但当时,他和冯洛仪之间的氛围正好,情浓意动,便没去深思哪里让他觉得不一样。
可方才,他想明白了。
昨天他过去的时候天色都昏了,可冯洛仪头上脸上身上处处精致,一丝不乱。
而殷莳……看她那发髻松散歪斜,衣襟襟口咧开,伸懒腰打哈欠的模样。
冯洛仪在乎他,非常在乎。
殷莳……从殷家到沈家,仿佛只是换了个地方就食而已,她是真的不在乎他这个夫君啊。
第62章
沈缇从净房里出来,殷莳也已经净过面漱过口了。
她眼刀扫过来,沈缇忍住笑,走到次间里,过去坐在榻上,接过了婢女递过来的茶。
殷莳也跟出来,坐在榻上,问他:“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我哥他们呢?”
沈缇啜一口茶:“舅兄们下午自己有安排,说不用我管。”
大哥曾在京城生活过几年,但两位堂兄都是头一次来京城。
有什么安排不用沈缇陪着?
或者说……有什么安排不想让沈缇这妹夫跟着?
殷莳一琢磨就明白,哂然。
抬起眼,却见沈缇端着茶盏正看她。
殷莳挑眉。
沈缇用盖子轻轻拨开茶叶,眼睛却看着殷莳。
“姐姐你……”
他说,“懂的还真是多啊。”
他的声音轻且缓,却能给人压力。
纵然还这么年轻,但他出生便是贵公子,是主人,是上位者,环境造就,从小就知道怎么给别人施压。
殷莳轻笑。
“所有的事本来就在那,听见、看见、思考,自然就懂。”
她说,“当然,我们女子不像你们男子能自由出门,看到的听到的比我们多得多,便显得比我们懂很多。”
“其实哪怕是女子,有心去看,去听,去思考,一样该懂的都能懂。”
“哥哥们在家便是那个样子,出入那种场所,我年纪这般大了,总不能像下面还没及笄的小妹妹们、侄女们那样,什么都不懂。”
“作什么要把你支走,自然是因为你是妹夫,还是新妹夫,再怎么样也不好在你我新婚日子里就同你一起去那种地方。”
“倒是你,”
殷莳叹道,“我前个夜里白夸你了。
我以为你没沾过,干干净净,不懂那些的。
看你这模样,难道你也去过?”
沈缇撩起眼皮。
“姐姐不过比我只大几个月,若真论,我们两个是同岁。
可姐姐总是轻视我。
姐姐也不想想,我再年轻,也是入仕了的人。
我要对付的应酬、见的场面,只怕比舅兄们都要多得多。”
殷莳恍然。
的确有被点醒的感觉。
因为时空的差异,她总有一种沈缇中了探花进入翰林院是去“读大学”
的错觉。
也是因为他这年纪,她虽然理智上清楚,但实际上总是下意识地把他当学生看待。
但实际上,沈缇是已经当官了。
他现在虽然品秩还低,穿绿袍,但要类比的话,相当于另一个时空的中央选调生,根正苗红。
走的是最好的仕途路线,令人羡煞。
但既然当官,便是入了官场。
官场什么样?自古至今,哪怕不同时空,都是一样的。
殷莳很认真地为自己辩白:“我从来没有在学识和仕途上轻视过你。”
沈缇盯着她。
那她在哪方面轻视他呢?
……男女,是吧?
更让人,牙痒痒。
“不是,跻云。”
殷莳跪坐起来,撑住榻几向前倾身,逼近沈缇,“你为什么对我敌意这么大?”
沈缇顿住。
殷莳的身体又向前倾了倾,咬字清晰地问:“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并不是真夫妻?”
沈缇与她的四目相视。
她这样向前逼近他是在给他施压吗?
沈缇转过头去喝茶,不与她直面,道:“哪有什么敌意不敌意的,姐姐休要胡……”
殷莳却打断他:“傻瓜,我跟你是站在一边的呀!”
沈缇转回头去看她。
她坐回去,且笑且嗔:“当时在东林寺我就说了,我事事都可配合你,定让你和冯氏有情人成眷侣,我担了你正妻的名,也会尽正妻的责。”
“这些天我哪里做的不好,你就直接跟我说就是了,你别这样对我。”
殷莳眼里含着委屈,“我从怀溪来这里之前,想象的是我们两个人齐心协力,有商有量。
我那时候想象得可好了。”
沈缇端着茶凝视她。
过了片刻,放下茶盏,他揉揉额角:“你好好说话。”
识破了,不吃这一套。
殷莳很无辜:“你那样对我,我就只能这样对你。”
“我对姐姐怎样了?”
沈缇道,“弟自问,对姐姐未曾失过礼数。”
沈缇承认,他刚才是有点小情绪,但也没有怎么样吧,不至于说是对她“不好”
吧。
“你不能像刚才那样对我。”
“哪样?”
“这样——”
殷莳把面孔微微向下,然后抬起眼直视前方。
“就这样,看到没。”
用在影视作品里叫作库布里克凝视。
写在小说里通常写作“撩起眼皮”
。
这种看人的方式,可以从心理上给人施压。
“……”
沈缇,“我有吗?”
“不承认了是吧?”
“好吧。”
沈缇承认了。
他虽然不知道什么库布里克什么撩起眼皮,但他当然知道这样与人说话能给对方多大的压力。
竟对殷莳用上了,想想也是不该。
“我不那样,你也别这样。”
他说。
刚才她那虚假样子,莫名他不愿意看到。
殷莳觉得有些东西很值得玩味:“但你那样,不就是想让我这样吗?”
给人压力,不就是想让人服软。
“我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你的家里,你要是待我不好,给我脸色看。”
她说,“等哥哥们走了,谁能给我撑腰呢?”
“不,其实他们在也不会给我撑腰。”
“也就是你新婚,今天他们抹不开脸带你。
以后,我怕他们是能和你一起开开心心吃花酒的。”
“殷家有多盼这门亲事你肯定也是懂的。”
“我嫁到你家,原也就是谁也倚靠不上。”
“只有你。”
“我信任你,对你有期盼,所以在你面前并不乔装掩饰。
可能便惹了你不开心。”
“所以,跻云你若是想对我使那夫君的威风,我也可以如你所愿。”
“无非就是,在你面前温良恭俭,扮个贤妻。”
“十八年都这么过来了,继续这么过下去,一辈子,对我也不是难事。”
殷莳笑笑:“你说呢?要不然,我现在就开始给你演?”
沈缇的目光一直落在榻几上。
等她说完,他抬起眼:“刚才是我不对,以后不那样了,你也别这样。”
不舒服,要让殷莳在他面前装模作样的伏小做低,他真的会不舒服。
他还是喜欢她气人的样子。
且她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她嫁过来,完全没有依靠。
她就是奔着他来的。
东林寺里三击掌,那时的初心怎忘了呢。
怎就辜负了她的信任呢。
殷莳凝视他:“那,以后不给我甩脸子?”
“不了。”
沈缇脖颈微红,有些羞惭。
他脖子红了,殷莳就相信他是真心的了。
她开心起来:“跻云,我就喜欢你坦荡,敢做敢认,还能体谅别人。”
“这听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其实很难。
光敢认这一点,很多人便根本做不到。
更别说去为别人着想了,难死他们了。”
她怎么能这么轻松就当着别人的面说出“喜欢”
这样的话,还是对男子。
沈缇开始能感觉到脖子的温度了。
他长到十八岁,很少有人能再让他脖子发热了。
最近的两次,都是殷莳。
“咳……”
他别过脸去,正想说话,门外忽然响起绿烟的声音:“翰林,找到了。”
太好了。
沈缇立刻就坡下驴,道:“拿进来。”
殷莳看过去,槅扇门打开,绿烟抱着一张琴进来,交给了沈缇。
沈缇盘膝而坐,把琴搁在膝头,拨弄几下,一边调弦一边问:“姐姐也学过琴吧,我看你嫁妆单子里有一张琴的,怎没见你摆出来?箱笼还没收拾完吗?”
这下轮到殷莳“咳”
了。
因前天收拾的时候,就收拾到那张琴了。
葵儿直接问:“这劳什子还要摆出来吗?”
万一来个什么女性长辈看见了,非让她当场表演什么的怎么办?殷莳就不会给自己挖这种坑,果断地一挥手:“谁弹它,收库房里去。”
现在应该是挂在库房墙上呢。
“就是个样子货,也不弹,没必要摆出来。”
殷莳脸皮厚,敢于承认,“要是亲戚长辈来了看见,非让我弹一首,不弹吧丢人,弹吧……可能更给你丢人。”
沈缇把脸别过去。
他这会儿脖子倒是不红了,又褪回变成白皙干净的肤色了。
殷莳无语:“要笑就笑,不是所有人都有音乐细……音乐天赋的。”
养气这种功夫,在这种时刻并不需要。
人至少需要一处能彻底放松的地方,一个能不必在其面前端着的人。
沈缇的记忆中,前些年那个人是沈夫人。
但随着他年纪增长,游学数年归来,与父母发生矛盾等等……他在沈夫人面前早已经无法再回到从前的状态。
这些天,殷莳破了他好几次养气功夫。
如今,他实在觉得没必要在她面前端着了。
转回头来,果然那嘴角还勾着。
因殷莳看着甜美娇软,实则心智强硬,是个非常难搞的人。
沈缇一度感到自己被她压制了,才有今日的情绪反弹。
哪知道她,一个自学了《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的人,在学琴这件事上这么挫。
实在好笑。
“怎么回事?”
沈缇问,“是先生不行?琴不行?还是……嗯……”
还是人不行啊?
殷莳叹气:“不要小人得志。”
此时不得志,更待何时。
沈缇笑得更欢畅了。
好吧。
殷莳承认:“都不太行。”
本来就不是什么有音乐细胞的人,先生的教法又很教条,勾不起兴致来。
且殷家那女学,十分松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人们也不太管的。
本就是给女孩子们打发时光的地方。
姐妹们喜欢去,主要是因为那里等同于是大家聚头的地方。
“学到什么程度?”
沈缇问。
殷莳说:“基本指法是会的,曲子只会一首《湘妃怨》,现在也记不全了。
别的,没了。
我对这个真的不太感兴趣。”
要是别人弹的,好听的,她肯定是乐意听的。
但自己弹的实在不怎么样,找不到乐趣,也无人督促,就放下了。
在这古代,听音乐变得不方便起来。
得养乐伎。
殷家倒是有,但那是老爷公子们的待遇,主要是宴席和待客。
家里是不让女孩子们接触乐伎的。
因伎妓虽不同,却共通。
说起来,殷莳其实挺久没听到过什么音乐了。
尤其小地方,古代的一个特点就是,安静。
“我教你吧。”
沈缇提议。
“不必了吧。”
殷莳想拒绝。
“琴与花,诗与画,书与茶,从来不分家。
姐姐有养花的心,我不信你没有调琴的意。”
他说,“母亲当年到京城时甚至没有摸过琴。
是父亲教她的,如今她琴艺不输人。”
的确在沈夫人日常起居的次间里,殷莳看到了琴桌和琴。
似乎已经成为沈夫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殷莳只是没想到沈夫人嫁人之前竟然没学过琴。
但想一想那差不多是二十年前了,殷家那时候不过是小商人之家罢了,女孩子识个字已经了不得了,琴棋书画大概还够不着。
二十年发展积累下来,到殷莳这一代,才开始成为娇养富家女,才有了条件学琴。
“母亲能学得好,我不信姐姐不能,你们都姓殷。”
沈缇道,“姐姐不如信我一回,我给姐姐当先生。”
“如何?”
第63章
人家主动递过来的橄榄枝,要是不接,太败人兴了。
而且人生漫漫,娱乐有限,多学点东西就多点打发时间的方式。
“行啊。
探花亲自教我,旁人求也求不到。”
殷莳情绪价值给足,“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给不起束脩。”
沈缇道:“束脩可免,但记得要尊师重道。”
殷莳扑哧一笑。
沈缇嘴角含着笑意,轻勾慢挑,远而沉的嗡嗡之声便穿透空气。
殷莳都忍不住道:“这个琴的声音真好听。”
沈缇瞥她一眼:“不是说没有天赋?”
“弹不好不代表我不会听。”
殷莳真心赞道,“这个声音真的好听,比我那张琴好听太多了。”
她说着,还伸手去拨了一下琴弦。
又一声长长的“嗡——”
。
沈缇的指腹按住那根弦,滑过去,折回,再滑出去。
那道琴音便如泣如诉。
仿佛在他指尖捏着。
真的太好听了,空耳听绝了。
“这琴……”
殷莳想问“这琴多少钱买的”
,话到嘴边觉得不能跟探花郎这么俗,改口,“真是张好琴。”
沈缇告诉她:“此琴名春生,是前朝雷氏匠师所斫,是一张古琴。”
说到“古琴”
,殷莳想起了自己刚下山那时候露的怯。
那时候刚恢复去上学,大娘提醒她第二日别忘了带琴。
殷莳顺口来一句:“明天学古琴啊?”
大娘诧异:“哪来的古琴?我们的琴都是家里从琴行里买的,都是新琴。”
这琴在殷莳那个时空叫古琴,可在这里他们一点都不古,它们就叫“琴”
。
沈缇这张倒是真的古琴,前朝传承下来的。
还是名匠师所斫,一定很贵。
殷莳赞叹:“怪不得这么好听。”
一分钱一分货。
沈缇唤了一声:“荷心。”
荷心应声进来。
沈缇吩咐她:“换飞气来。”
荷心动作麻利地换了香。
白烟袅袅升起,荷心静静退了出去。
嗡、嗡两声音起,悠远。
总觉得那白烟好像都颤了一颤。
殷莳早就注意到沈缇不光脸长得好看,他的手也好看。
手指长且有力,指腹有笔茧。
后世人对这个时空的读书人真的是有一个绝大的误解。
因为自古便流传书生柔弱,比如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之类的形容。
这使得后世人会拿自己时代的“柔弱”
标准去套在古代的书生头上。
但实际殷莳观察,这所谓的“柔弱”
具有时代性,它只能在本时代有意义。
因为这个时代缺乏技术和机械来支持生产力、交通,所以人们只能亲力亲为,医学水平低下,身体素质却远胜于后世。
都是练出来的。
肩不能挑,挑的是扁担。
手不能提,提的是水桶。
那水桶是木头的,实木。
别说装水了,空桶给一个后世人,都可能提不动。
实际上后世就没几个人能肩挑手提的,如果按这个标准算“柔弱”
,那大部分人都柔弱。
古代书生的“柔弱”
是相对于他们本时代的武人,不是相对于后世人的。
所以真站到古人面前的时候才知道,未必打得过一个“柔弱”
书生。
沈缇的手指手腕看着就有力。
那是因为从小就要悬着沙包练字。
看历代状元卷,几千字没有一个错字,没有一笔写坏。
对笔的这种控制力度都是从小苦练出来的。
而且,有钱的读书人骑马,没钱的读书人走路。
骑马练腰,走路练腿。
不然沈缇那腹肌怎么出来的。
来个古代的武将,倒有资格说一句“书生柔弱”
。
但换成后世人,站在古代书生面前,谁敢说一句“柔弱”
?
嗡——
嗡——
琴的声跟别的乐器都不一样。
总给你一种挣脱了凡尘俗世的感觉。
殷莳手肘撑在榻几上,托腮看着年轻男人的侧脸。
下颌线清晰好看,鼻梁挺拔。
一丝不苟的发髻,贴伏的领缘,飘逸的袍袖。
就是太年轻了。
可能在别人眼里是正好。
但在殷莳眼里太年轻了。
要再过几年,才能成为她眼中的极品。
可虽然如此,现在,此时此刻,这种档次的年轻男人焚香弹琴给她听。
殷莳深觉这次投胎的含金量又上升了。
穷状元穷探花可能文章写得好,政见犀利,但囿于生存条件,未必能在音律上有什么造诣。
但沈缇这种书香世家的子弟,锦绣里长大,琴棋书画必然是无一不精的。
古琴弦音遥美。
飞气香空透清灵。
待余音渐远渐消,沈缇转头去看殷莳:“如何?”
殷莳双手合十抵着下颌,真诚:“好听死了。”
“……”
沈缇,“把死了去掉。”
他说:“等这几日过去,我安排一下,教你。”
殷莳那眼睛闪亮闪亮的。
他认识她也有一年了,从来她看他的时候,都带着狡黠,带着洞悉一切的通透,甚至带着年长者的慈爱与俯视。
终于她也能用这种目光看他了。
真难得。
沈缇才华横溢,一路走来到哪里、遇到谁,得到的都是欣赏和称赞。
不料在殷莳这里还要靠弄个音律乐声才能换来她一点点认可。
而沈缇,发现自己居然感到欣欣然。
好吧,谁叫她是姐姐。
“好。
那我得叫葵儿把我的琴拿出来。”
“拿出来吧,我给你调调弦。”
“好。”
殷莳便唤了葵儿进来,“把我那张琴拿过来。”
葵儿看她的目光怪怪的,仿佛太阳打西边出来。
但在沈缇跟前也不乱说话,奉命而去。
很快取了琴来。
虽然根本不弹,但也有好好的保养,没落灰。
毕竟是好几两银子买来的。
但沈缇上手一拧,感受到那个琴弦的松弛,就知道这琴得好几年没碰过了。
殷莳讪讪:“我这几年不是跟家里深居简出嘛,也不去先生那里了……”
后面那两年多她在殷家属于放养状态,不用请安不用上学,安心养老,松弛得很。
沈缇挑抹琴弦,也有嗡嗡之声。
他蹙眉。
殷莳自己弹得不怎么样,但欣赏水平是后世的信息时代养出来的。
她说:“比你那个声音差远了。
你那个是真好听。”
当然没法比。
因为殷莳的琴就和冯洛仪的琴是一样的,是家里管事去琴行里几两银子买回来的大路货。
当然对初学者殷莳来说肯定够了。
对冯洛仪肯定不够。
对小沈探花的妻子也不够。
沈缇又唤葵儿进来。
他有自己的婢女,平时不会使唤殷莳的陪嫁丫头。
葵儿紧绷绷地站在他面前,沈缇把那张琴还给了她:“收起来吧。”
哪来的回哪去。
“咦?干嘛?”
殷莳问。
收回去她用什么。
沈缇顿了顿,把自己那张琴推过去:“这张春生以后给你用。”
殷莳斤斤计较:“是‘给’我了?还是就给我‘用’?”
沈缇捏捏眉心:“给你了。
不收回来。
你放心好了。
以后是你的。”
殷莳特别高兴,还要虚伪客套:“那怎么好意思。”
沈缇没看出来她不好意思,
“姐姐既然喜欢,就拿去。”
他说,“物件,原本就是给人用的。
有缘即为善。”
殷莳这么厚脸皮都没好意思说,她喜欢这琴值钱。
当然,咳,也喜欢这琴好听。
总之,白得了好东西,高兴。
殷莳问沈缇:“晚上在哪边用饭?”
沈缇说,“在这边。”
殷莳说:“我自己没事的,你想去那边尽管去。”
舍出去一张名贵好琴,连个留饭的待遇都得不到。
沈缇简直要气笑。
但他现在的养气功夫比一年前已经强太多了,不动声色地问:“姐姐看着一个人很自在,若有什么不便利的地方,跟丫头们说。
再不行,跟我说。”
殷莳昨天一个人独占大床,睡得极好,刚刚也歇过午觉。
人要是能有午觉睡,生活都会赛神仙。
那气色一看就好,眼睛都清亮。
殷莳心里,一直以为沈缇为了冯洛仪抗婚是因为跟冯洛仪爱得惊天动地,要死要活。
如今有情人历经艰难那终成眷属,刚刚圆房没几天,就应该天天黏在一起缱绻缠绵才对。
还以为沈缇这话是真的关心她。
这没办法,信息差最容易造成误判。
她眉眼间都能看得出来舒展惬意:“没有不便利的。
丫头们都十分勤快有眼色,家里调教得很好。
你不用担心我,你不在,我早上去跟母亲聊聊天话话家常,回来指挥丫头们收拾箱笼打理庭院,一点烦心事都没有。
跟以前在家里一样自在。”
甚至沈缇不在的时候,他这一大群婢女就都成了殷莳的人力资源。
殷莳贴身的事还是给葵儿蒲儿,钱箱也是葵儿掌着。
但人多毕竟好办事,整理箱笼,打理庭院,沈家婢女们给打下手,那么多只手一起伸,效率惊人。
大家磨合得很好。
沈缇看出来了,没有他在,她一个人真的过得很好。
而且,很明显,殷莳很想独霸璟荣院。
璟荣院明明是男主人和女主人共同的居所,怎么就把他给驱逐了。
真是气得沈缇想笑。
他果真笑了:“那就好。”
喝茶,养气。
殷莳也笑。
真心的笑。
小日子这么好,谁能不笑。
喝茶,开心。
第64章
沈缇还记得要给冯洛仪一张琴的事。
本来想把春生给她的,但殷莳碰上了,殷莳满眼都是对这张琴的欣赏喜爱,便给了殷莳。
刚给完,不好当着殷莳的面说这个事。
他觑个空子到院子里寻了长川,吩咐:“去我书房,告诉竹枝把那张风入松给姨娘送去。”
长川飞快去了。
竹枝是内书房的婢女,她问:“是放到姨娘那里,还是就给姨娘了?”
“给姨娘。”
长川说,“姨娘那里的琴不好,翰林就说拿张好的给姨娘。”
竹枝咋舌:“翰林很宠爱姨娘啊。”
因为风入松是沈缇最喜欢的一张琴。
之前跟着沈缇在外书房的,后来他搬回内院住,也跟着放到了内书房来。
也是一张十分名贵的古琴。
竟然把最心爱之物给了姨娘,这不就是说明宠爱姨娘嘛。
长川不服:“也给了少夫人一张呢,就那张春生。”
“笨。”
竹枝笑着戳他,“风入松走到哪里都跟着,春生收在库房里,你说哪个才是翰林的心头好。”
“最爱的那张给了姨娘,库房那张给了少夫人,你说少夫人和姨娘哪个才是翰林心尖尖上的人?”
长川双手护住脑门:“我不说!
平陌哥哥说了,不许瞎说少夫人和姨娘的事。
让他听到了,掌嘴。”
竹枝忙捂住嘴,左右看看,才吁口气,放心道:“你别告诉平陌不就行了,他又进不了内院,管不着我。”
竹枝年纪不大。
她一个人守书房。
沈缇又讨厌婢女们总把自己的事报给沈夫人,对婢女素来都是冷着一张脸。
他在书房的时候,竹枝连话都不敢说。
闷得头上长草。
好容易逮着了长川,高低得聊两句天解解闷。
长川才不傻傻让她欺负,他跑了。
远远喊:“你给姨娘送过去哈。”
又喊:“你擦一下,别懒。”
撒丫子,快跑。
竹枝气得叉腰,回去还是真的给擦了一下。
沈缇性子喜洁,本来就天天擦。
但还是又擦了一下,装进了琴匣里,抱着给冯姨娘送去。
长川跟她说了位置的,摸着找过去,看到院门敞开着,里头有小丫头坐在门槛上扔羊拐玩,竹枝上去问:“可是冯姨娘住在这里?”
小丫头进去通禀,照香出来问:“妹妹是来送琴的?瞧着面生,可是璟荣院的?”
竹枝道:“不是,我是翰林内书房的。”
在很多官员家里,书房是女眷禁地。
照香以前去找沈缇,也只敢往寝院去找,书房是不敢去的。
所以瞧着竹枝脸生。
照香放下戒备,明显亲热了两分,引着她进去正房:“姨娘,翰林让内书房的妹妹过来送琴。”
他昨夜抱着她说要拿一张好琴给她,呓语似的。
那时候她也筋疲力尽迷迷糊糊了,但还记得他的话。
没想到今天就送过来了。
他是放在心上的。
冯洛仪没着急看琴,先问竹枝名字、年纪,想从竹枝这里多了解一些沈缇的事。
奈何,竹枝说:“……这个不知道道。
那个也不知道。
不知道呢,翰林之前不是一直在外院,不怎么回内书房,都是奴婢一个人守着,冬天可冷了,也没个人说话。”
是个废话挺多的小丫头,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冯洛仪还是让照香拿了钱赏她。
竹枝得了赏钱高兴,想在受宠的姨娘跟前讨巧,奉承道:“翰林对姨娘真是没得说。
这张琴,翰林以前带在外书房的,今年搬回内院里来,又带回到内书房里。
是翰林最心爱的琴了。”
这话听得冯洛仪眉间也舒展起来。
照香更高兴,送竹枝出去,还说:“妹妹有空来玩。”
她回屋去,看到琴匣已经打开,冯洛仪的眉头却蹙着。
她过去:“姨娘,怎了?”
冯洛仪有点困惑,却道:“没事。”
她指尖划过琴头,那里有几个篆字。
照香虽识字,却不认识篆字,她问:“这琴有名字的吧?”
有名字的琴才是好琴。
之前管事和被褥、茶具、妆镜等生活物品一起准备的那张琴就没有名字,就是琴行里最普通的琴。
只有那些名琴才会有名字,才有收藏价值,而且价格昂贵,能买一百个她。
冯洛仪道:“叫‘风入松’。”
照香听了高兴:“听着就雅,不愧是翰林最心爱的琴。”
是吗。
但冯洛仪明明记得当时沈缇说,要给她的那张琴是“春生”
,怎么变成了“风入松”
?
是她当时太迷糊听错了还是记错了吗?
但上手拨弄两下,嗡、嗡之声沉远寂静。
琴弦松紧适度,琴音调得很准。
确实是平日常用的状态。
且真的是一张好琴、名琴。
音色涤人,难怪说是沈郎最爱的琴。
冯洛仪微微笑了。
沈缇今天不来她这边,她是知道的。
但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帐子里像一个小世界。
如果小世界就是全世界该有多好,如果没有那些其他的人该有多好。
冯洛仪拨弄着琴弦,忍不住想,沈缇和小殷氏在一起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呢?
他们两个在帐中,也是这般十指相扣,亲密无间,两个并作一个的吗?
冯洛仪望着烛火,笑容消失,沉默不语。
沈缇一日之内送出去两张心爱的名琴。
虽还有别的琴,但是都比不上这两张。
他吩咐完了长川之后,抬头看了看天,还不到各个公署、衙门放班的时间。
他爹应该还没回来。
他对殷莳说:“我去一下母亲那里。”
殷莳抬屁股:“我陪你一起?”
“不用。”
沈缇说,“我找母亲有点事。”
殷莳屁股又落下了:“哦,好。”
那就不打扰了。
又问:“在那边用饭吗?”
沈缇横了她一眼:“说了在这边用。”
吃饭喝水如厕的细事,谁能想到有什么心思。
殷莳没有察觉,只应了:“好。”
沈缇轻拂衣袖,走了。
沈缇去了沈夫人那里。
沈夫人也是问:“今天怎么这么早?”
沈缇是独子,从小跟母亲关系很好,也不瞒她:“舅兄们要去吃花酒,把我打发回来了。”
沈夫人骂道:“这些小子。”
又道:“还知道把你打发回来,还行。”
以女子的眼光来看,舅子跟姐夫妹夫一起吃花酒,丈人跟女婿一起吃花酒,实在气人。
沈缇问:“父亲那张‘四野’在哪呢?”
“干嘛?”
“我没有琴用了。”
“咦,你的琴呢?”
“一张给了莳娘,一张给了洛娘。”
女人当妻子,希望丈夫对自己一心一意,但当娘的当然愿意儿子享齐人之福、左拥右抱,早日开枝散叶。
沈夫人掩口笑:“还挺会疼人。
你等着。”
唤了婢女来:“去将厢房里那张琴取来。”
沈缇道:“不用拿过来,送到我内书房去,交给竹枝就行。”
婢女领命,去了。
沈夫人揶揄他:“怎么叫起‘莳娘’来了?”
结中表之亲,因为彼此间还有一层血缘关系,成亲之后,也有唤夫君、婆婆的,也有还按着血缘关系叫的,
殷莳嫁过来之后,一直是后者。
沈缇喊姐姐,殷莳喊姑姑。
怎地忽然喊起“莳娘”
来了,听着就比“姐姐”
更近了一层。
婆媳或许没有姑侄亲。
但是夫妻绝对比姐弟亲。
故而沈夫人揶揄他。
沈缇顿了顿,随意地道:“想怎么喊就怎么喊。”
经过这几日,他其实已经后悔了。
就应该从洞房夜那天直接喊“莳娘”
,或者那夜其实就该直接洞房。
现在若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不会让殷莳再占了先机。
偏那时候跟她还不熟悉,还客气,便退了一步。
哪知道第一步这口气弱了,后面步步追不上。
她从心理上,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是个姐姐。
沈夫人笑完,看看窗外天色,好心道:“你赶紧走吧。
待会你爹就放班回家了,他要看见他琴没了,定要骂人。”
“有什么好骂。”
沈缇道,“或迟或早,都是我的。
不如直接给。”
这就是独生子的底气。
沈夫人笑骂,让他赶紧走。
果然不多时,日头偏斜,沈大人散值回来了。
沈夫人与他宽衣换家常的衫子,沈大人好奇问:“有什么高兴的事,你一直笑?”
沈夫人捂嘴一乐,把事情告诉了他。
当儿子的拿自己的琴去疼妻子宠妾室,转身把老爹最心爱的琴给卷走了。
气得沈大人果然骂人了:“孽障!”
恨恨:“他小日子过得挺好?”
“当然好。”
沈夫人嗔道,“你还盼着他不好是怎地?”
沈大人“哼”
了一声,过了片刻,摸着下巴笑:“这小子。”
却不是笑沈缇与妻妾如何,而是笑沈缇竟也有了圆滑身段。
他卷走了沈大人最心爱的琴,实际上是婉转地向父亲低头了。
跟三年前、两年前甚至一年前那个哪怕跪着都满身反骨的少年,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果然成了亲,人就成熟了。”
沈大人欣慰道,“挺好。”
沈缇坚决地捍卫了自己在璟荣院的权利,到底还是在这里用了晚饭。
吃完晚饭,让殷莳弹琴给他听听,先看看她的水平。
殷莳真的很久没摸过琴了,谱子都忘光了,好在沈缇允许她看谱。
慢慢回忆着指法,磕磕绊绊地也算把一首曲子弹完了。
觉得自己很棒。
沈缇揉了揉太阳穴。
“别这样。”
殷莳说,“像小老头。”
她笑得欢畅。
她怎么总是能笑成这样。
嫁到沈家,来到他身边,她是很舒心,过得很好的吧。
当初他承诺给她好日子,也算是做到了吧。
沈缇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禁不住也跟着笑了。
“就是,又不靠这个吃饭。”
殷莳道,“想开点。”
沈缇鉴定:“在学里就没好好学是吧?”
“好好学了。
但我们的‘好’可能跟你的‘好’不太一样。”
殷莳道,“姐妹们也就图个开心,叽叽喳喳地。
倒是有两个姐姐的确有点天赋,先生也就多分给她们一些关注。
至于其他的如我们,先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能分清宫商角徵羽就行了。”
学音乐听起来挺美的,实际上在学到可以表演或者自娱自乐的水平之前的“学”
和“习”
的过程都特别枯燥。
只有那种天生就有音乐天赋的人才会觉得有意思。
当然有些人憋着一口气学就是为了将来的某个时机装把大的,那也很有动力。
否则对真正资质平平的普通人来说,学习乐器的过程还是过于枯燥了。
若没有生活压力或者装X动机支撑,像殷家女儿们就是为了闲来打发时光的,除了少数几个有天赋的女孩子之外,其他的像殷莳这样的,都是嘻嘻哈哈的玩过来的。
“你教我,行。”
殷莳把丑话说在前头,“但是不能天天逼着我学逼着我苦练。
你要记住,我不靠这个吃饭的。
一天一点点,慢慢学,有乐趣的学就行了。
要是没乐趣,我就不学。”
“别跟我说什么恒心啊毅力啊,我再重复第三遍,不靠这个吃饭。”
沈缇撑腮斜乜她,无语。
没有恒心毅力,算什么“学”
呢。
但他又想了想,一天天一点点,在时光里缓缓踱步。
离他的“学”
是去了十万八千里,可这,不就是……过日子吗?
第65章
待到晚上,沈缇洗漱完从净房出来,看到拔步床的帐子还没放下,殷莳穿着中衣在做一些动作。
沈缇看了一会儿,问:“天竺柔术?”
“咦,你知道?”
“以前在书院里看到过一本册子,专讲这个的。
我认识的一位先生很喜欢,一直在练。”
跟见多识广的人交流真的简单顺畅多了。
殷莳也不必再为这个编什么出处,直接顺着他的话说:“我也是,跟一本册子上学的。”
但沈缇接着道:“我看的那本是梵语的。”
殷莳:“……”
坑真多!
殷莳说:“我看的那本上面有咱们的文字。”
“这么少见的东西,还有译制的版本?”
沈缇质疑。
因为他实在接触过很多书籍,在这个知识和书籍都被垄断的时代,他接触过的书籍的量算是非常庞大了。
所以对这些东西有比较了解,也有权威性。
“不知道啊,就是在梵语旁边有小字,像是后写上去的。”
殷莳说,“我就拿着学,后来三郎看着好玩也要玩,结果掉到火盆里,烧没了。”
殷莳直接堵死沈缇提出要亲眼看看这本“册子”
的可能性。
至于锅,还是三郎来背。
三郎超级不爱读书,对沈缇这种人素来是敬而远之的。
哪怕未来郎舅有相见的机会,三郎也不会往沈缇跟前凑。
最佳背锅人选。
又是三郎。
上次的《天地阴阳欢交欢大乐赋》也是三郎。
沈缇现在对三郎印象很不好。
(三郎:?)
回想起来在怀溪时,平时陪在他身边的的确也都是各房的长子。
长子们和幺子果然是不一样的。
哦,三郎不是幺子,但四郎比他小不少,他当了不少年的幺子了,跟幺子一个德行。
沈缇连带着对这天竺柔术的印象也不好了。
“早上可以跟我一起练练五禽戏。”
他说,“那个对身体是很好的。
柔术虽好,到底太静,要动静结合。”
但又想到五禽戏的动作幅度太大,姿势对女子来说不是太雅,改口道:“你要嫌五禽戏不好看,我也可以教你十段锦。
我习的是南派十段锦,女子也可以练。”
“你会的还真多啊。”
殷莳真心赞叹。
她缓缓吐气,慢慢俯身下压拉伸。
沈缇问:“还要多久?要罩上灯吗?”
“你要睡就罩上吧。
我反正不需要灯。”
“我也还不困。”
沈缇就没有罩上灯。
他看到床头架子上多了几册书,顺手拿下来一本,靠在床头翻看。
没看一会儿,就皱眉头:“家里让女儿家看这种书?”
“当然不让。”
殷莳说,“但我院门一关,没人管我。”
“一直都没人管我。”
她说。
沈缇怔住。
沈缇身为沈大人和沈夫人的独生儿子,实在不能理解“没人管”
这种状态。
要知道哪怕是他后来游学在外,沈大人都与书院院长、当地同窗、同年和故交好友们通书信,让叔叔伯伯们多关照他。
他无论走到哪里,身上都凝聚着别人的关注。
怎么还有“没人管”
的状态呢?
他想起了三舅母对妾室和庶女的态度。
妾室、庶女过的生活,跟他的生活真的太不一样了。
简直仿佛不是一个世界。
他又想起她因为被一个不靠谱的老和尚胡批了个命,生生在家耽误三年,影响了姻缘。
如果不是赶上他这桩事,还不知道会落到什么穷酸人家去,过怎样的日子。
沈缇愈想心里愈是难受,对怀溪的人——外祖父、不着调的嫡外祖母、不管女儿的三舅舅、不慈的三舅母、不靠谱的三郎、眼里只有钱的老秃驴,都生出了极大的不满。
被家人这样的漠视着,也难怪殷莳当面一套,背人一套。
一想到她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竟还能这样笑对一切,如此豁达,沈缇就心酸。
他的声音都柔软起来:“这些书不好。
看了也没什么意思,徒耗生命。
回头我给你找一些好看的来。”
好好的,他怎么突然夹起嗓子来了?
殷莳莫名其妙扭头看他。
“是没什么意思。
都是穷书生写的,中状元,后花园私会美娇娘。”
她说,“但我托三郎买书,他买回来的净是这些。
他说没什么别的书好看的。”
又是三郎!
他还行不行了!
这回倒没冤枉三郎,这回锅是真的。
“我本来就想着回头让你帮我买点书的。”
殷莳笑道,“这几天忙,还没顾上。
那就托给你了。”
沈缇道:“不用买,家里旁的没有,书多的是。
闲书也很多,我回头整理一些给你。”
殷莳觉得沈缇除了偶尔自尊心起来时劲劲儿的,或者突然时代局限性冒出来浑身封建的时候之外,其他时候真的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他小时候那么小,就给人很温暖的感觉。
底色如此,哪怕长大了,傲气了,与旁人学会疏离了,可底色其实没变过。
是个好孩子,从小就是。
她笑着应道:“好。
托给你啦。”
她愈是笑得开朗恬淡,沈缇心里愈是心酸。
淡淡“嗯”
了一声,假装看书。
殷莳哪知道呢,还跟沈缇拉开话匣子:“对了,那个平陌。”
“就昨天来拿兰花的那个平陌,我听丫头说他都二十一了还没成亲,真的吗?”
沈缇调整好了情绪,答道:“真的。”
殷莳问:“怎么回事?”
也不怪她多管闲事,因为若是穷得娶不着媳妇也就算了。
但平陌是沈家独子沈缇的奶兄、最得用的长随,长得又端正,可以说是沈家男仆里前程最好的黄金单身汉,并不是娶不到媳妇的那种。
按这里的规矩,这样一般十七八就该娶媳妇了。
怎么也不该超过二十岁。
而且昨天特意让平陌进内院来只为了搬个兰花,小题大做的,也太不自然了。
殷莳已经约略猜到了,只是求证一下。
沈缇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道:“姐姐猜猜。”
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殷莳说:“在等你的正妻是吗?”
沈缇承认:“是。”
他告诉殷莳:“平陌人稳妥。
父亲也称赞他的。
没问题的话,他会一直跟着我。”
“将来,父亲年纪大了,我掌了家,他肯定就是家里的大管事。
他娶媳妇,自然要慎重一点。”
家里有前途的男仆娶媳妇都知道要慎重呢。
你看看人家。
你看看你。
恋爱脑。
沈缇合上书:“姐姐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还挺敏感的。
殷莳假假道:“我看看你拿的是哪本?哦,那本啊。
那本写得可难看了。
你换一本。
有个穷书生被狐狸精养后来中状元娶公主的还行。”
虽成亲才七日,可很神奇,沈缇已经能清晰地分辨殷莳的真实和假意。
他“哼”
了一声,也不戳破她。
殷莳道:“你让他进来,是专门来看葵儿的是吧。”
沈缇道:“总得让他自己看看,要不然不死心。”
一句话殷莳就明白了,沈缇和平陌都没看上葵儿。
葵儿相貌和能力都比绿烟、荷心逊了一筹。
她年纪也小,她才十五,平陌比她大了六岁。
她还不到发嫁的时候。
婢女一般十七左右发嫁。
多用两年,这样主人家才会比较划算。
也有“锢婢”
的,硬压着不让婢女嫁人的。
那是真的缺大德了。
不是积善人家会做的事。
好在葵儿自己也完全没想法。
昨天她看到平陌,一丁点想法都没有,只想着多干活,别被绿烟荷心比下去。
绿烟荷心比葵儿大一岁、一岁半,已经到了考虑未来出路的时候了。
她们两个都很紧张平陌。
甚至殷莳可以看出来,她们两个都很明白平陌就是专门来看葵儿的。
所以当时的氛围怪怪的。
就只有葵儿傻乎乎什么都没发现。
其实平陌这个事,完全是受了沈缇和殷莳两个人的婚事的影响。
如果冯家没有发生什么事,沈缇和冯洛仪大概去年春日里揭完金榜就完婚了。
那时候平陌刚十九、二十,正是男仆适婚年纪,不算太大。
冯家水平应该和沈家差不多,一等大婢女中肯定能挑得出相貌性情和能力都优秀的丫头来。
对这样的陪嫁婢女来说,平陌也是她们最优的选择,对主人也是最好的。
正妻几乎不会拒绝,都会同意。
除非丫头早与别人有私情,但那样的话,会影响女主人的名声。
被主人家发现了,少不得一顿板子然后撵出去,也不会有好下场。
但冯家出事了,沈缇的婚事耽误了一年,最后迎娶的是怀溪小地方来的殷莳。
殷家婢女的素质比沈家还是要差一些的。
年纪也不适合。
或者要是没有这一年,要是殷莳能早一年嫁进来,平陌就能赶上云鹃,年纪倒是合适了。
正常本来也该是云鹃做陪嫁的大丫头的。
但殷莳那个“三年之期”
把她拖到云鹃都生完孩子了她才出嫁。
两下子全都错开,都不合适。
更悚然的是,殷莳突然意识到她已经在考虑婢女们的婚配问题了。
不是婚嫁,是婚配。
主一个“配”
字。
因为身份不同了吗?从前她在殷家当女儿的时候,自己身边婢女的婚嫁权也并不在她的手上。
巧雀出嫁,是她自己爹娘跑动的。
云鹃没有爹娘,她的婚事是殷莳亲自送礼请托的孙妈妈,才得了算是不错的婚事。
现在殷莳是沈家少夫人了,整个璟荣院十几个婢女的婚嫁权都在她手上。
可即便这样,她也没法让她们出二门去,直接去跟男仆们见面谈恋爱嫁娶。
婢女出不去,男仆进不来。
所以平陌难得进来一趟,璟荣院两个一等大婢女绿烟和荷心都在院门口陪着他,唯恐失去这点难得的见面机会,让别人抢了先。
那些有父母帮忙相看跑动的或者是有人来求的就还好。
但最后,就会有一些没人相中也没人求,嫁给谁就靠主人给指定了。
所以用一个“配”
字。
殷莳不说话,沈缇以为她为平陌的事不开心。
但沈缇跟平陌一起长大,既信任倚重,又亲密,他也没有看上葵儿。
在他心里,当然是平陌比葵儿亲近重要得多。
但他也明白对一个远嫁的女子来说,贴身的陪嫁大婢女肯定在心里有分量。
就像母亲和秦妈妈。
他安慰殷莳道:“葵儿年纪还不到,再等两年。
我身边也有别的人,到时候肯定给她配一个好的。”
殷莳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无比自然地直接用了“配”
字。
在这个时代,像他这样身份的人,这么说话一点错误都没有。
她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但殷莳知道,他们之间其实很多事隔着千年的鸿沟。
“没事。
她还小呢,慢慢看。”
她说。
但抬眼看到了沈缇的神情,他好像觉得平陌没看上葵儿这件事使她经受了利益上的损失,因此他有点抱歉那意思。
鸿沟在这时候便具象化。
第66章
殷莳其实没有想过要通过葵儿的婚姻安排绑定什么利益。
她另有打算,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提出来。
“哥哥们什么时候回去?”
她说,“等他们回去,你不忙了,见见我的陪房。”
“有个年纪大些的,打理我的嫁妆,这是家里给安排的。
有个年轻的,以前是我们家门子上的,人还算机灵。
他娶了我从前贴身的丫头,我把他们两口子一起带过来京城了。
你看看能给他安排点什么差事不?”
仆人如果没有差事就没有月钱,只能领基本的口粮。
沈缇听得明白。
殷家不像沈家人口简单,殷家房头多,下人之间的派系就多。
陪房里负责打理她嫁妆的,猜得没错的话,应该是殷老太爷安排的。
另外那个年轻的,才是殷莳的“自己人”
。
“可以。”
他答应了,“等舅兄们回程,我先见见他。
没什么问题的话,让他跟着我。”
这件事沟通好了让殷莳的心情又轻松了下来。
“罩上灯吧。”
她说。
沈缇问:“练完了?”
“还有最后一个冥想大放松。”
殷莳躺下了,“放松好了直接无缝衔接入睡。”
“哦?”
沈缇起身去把灯罩罩上,屋里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再把床帐全放下,床里就基本完全隔绝了光线。
他道:“怎么个冥想大放松法?”
殷莳给他讲了,他说:“跟我看的那个不完全一样,也差不多。”
“可能有不同流派,但都大差不差的。”
殷莳说,“跟我一起放松呀。”
“试试。”
殷莳轻轻地说:“从脚开始。
现在想象你的右脚,从脚趾开始,放松。
脚掌,放松。
脚踝,放松……”
……
……
她的声音响在耳畔,带着一种哄孩子的温柔。
沈缇放松着,眼皮开始发沉,再睁开眼,已经是早上。
昨晚不记得怎么入睡的了。
明明在跟着殷莳的指令一点点放松身体,后来就觉得殷莳的声音越来越缥缈。
再然后醒来就是早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