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将笑道:“我家大人命大,侥幸活了,投奔了信王。
弃文从武,如今在信王麾下领兵。
只现在京城初破,事忙烦乱,大人实在抽不开身,命我来探望故人。
一是问候沈大人沈夫人安。
二是想打听一下,当年大人的两个妹妹的去向。”
他道:“我已经先去了冯大姑娘家。
遗憾大姑娘已经过身。
大姑爷与我道,当年二姑娘是为沈家所赎买,后来送回老家去了。
请问可有此事?”
沈夫人还在震惊冯家二儿子没死,闻言诧异:“咦?”
殷莳上前一步,道:“假的,那是我骗徐高鹏的。”
沈夫人和偏将:“咦?”
偏将道:“此话怎讲?”
殷莳道:“徐高鹏,薄情小人。
当年沈家救下二姑娘,想送到她姐姐姐夫家去,徐高鹏唯恐受牵连,闭门不受。
冯姑娘孤苦无依,若送回老家,千里之外,没法保证会被如何对待。
因此,沈家留下了冯姑娘。
而后冯家大姑娘便过身了。
冯二姑娘一直就在我家,平平安安。
将军尽可回去覆命,请冯将军来相见。”
“只不要相信徐高鹏小人之言。”
“徐高鹏早早便投靠伪帝,即位的诏书便是他撰写的。
他因此连升两级,春风得意。
时隔四年,忽然登门来索要冯姑娘。”
“冯姑娘一无所有,只有美貌。
徐高鹏龌龊心思实在明明白白。
只那个时候他在伪帝跟前有帝宠,我怕拒绝得罪了他,便谎称四年前已经将冯姑娘送走。
他才作罢。”
沈夫人气得发抖:“竟有此事?”
殷莳道:“便是怕您生气,没敢告诉您。
我禀报了父亲的。”
沈夫人只觉得恶心:“这是个什么人!
冯取难也太不会挑女婿了!”
偏将沉声道:“竟然如此。
怪不得我适才见他,他吞吐半天不肯说,只想见我家将军。
我又说稍后要来沈家,他才说了。”
“他自然不肯说。”
沈夫人怒道,“当时,他不仅不肯收留人,见都不见。
冯家姐妹都没有见上一面,大娘这孩子就一直病着。
谁知道是真病假病。
从前她是常来看我的,后来再没来过,再听她消息,人已经没了。
好好一个女子,健健康康地,怎地就没了。
他徐高鹏心里最有数!”
沈缇入刑部大狱也有徐高鹏的手笔。
更没想到徐高鹏竟然还曾来索要过冯洛仪。
沈夫人此时对徐高鹏真是新仇旧恨叠在一起了。
偏将道:“这些事,卑职定一字不漏地禀告给将军。”
又打听冯洛仪的妹妹。
这个是真没办法。
沈夫人道:“当时去找了,只找到她一个,还有个丫头,也一起买回来。
只她妹妹已经被人买走,不知踪迹。
这实在没办法。”
偏将遂回去覆命。
殷莳道:“我送将军。”
亲自送出去。
偏将心想,还是这位少夫人利落。
不似沈夫人,讲话还要隔着个屏风,怪不痛快的。
到了外头,偏将问:“少夫人可是有什么要同卑职讲的?”
果然会派出来办事的都是机灵的。
殷莳道:“请你与冯将军说清楚,冯姑娘当时落难,入了贱籍。
她原是我的夫婿沈缇沈跻云的未婚妻。
非是沈家不履行婚约,实是良贱不通婚。
我是沈缇的舅家表姐,为了冯姑娘,沈缇与我家结亲。
他低娶,我高嫁。
只为了未来的妻子不能磋磨冯姑娘。”
偏将其实也早有预料,道:“所以冯姑娘……”
“是。”
殷莳道,“她与沈缇做了妾。
今年年头上,她生了孩子,是沈缇的庶长子。
我至今未育。”
偏将心想,妈呀,这都与我说。
但妾生了庶长子,正妻还未育。
的确沈缇和沈家是很爱护冯家二姑娘的。
这位少夫人坦坦然将这些都说出来,看着也是个磊落的人。
偏将拱手道:“少夫人还有什么话要带给将军的?”
殷莳道:“我说这些,是希望冯将军明白,令他妹妹做妾也是时运赶到那里,谁也没办法。
沈家,十分对得起冯家。”
偏将忙道:“正是。”
种种信息汇总,已经可以看出来沈家有情有义了。
反倒是先前见到的大姑爷徐高鹏,是个王八蛋。
殷莳又想了想,问:“先帝殡天之前,冯将军是不是一直隐姓埋名来着?”
偏将道:“是不大方便用真名的。
现在倒没事了。”
殷莳道:“那我猜他可能也一直没有与他家人联系过。
我们这边与冯家人通过书信。”
偏将大喜:“那太好了,少夫人与我说说,正好我可以禀告将军。”
殷莳叹了口气。
偏将顿住:“怎么?”
殷莳道:“冯大人已经过身了。”
偏将:“唉。”
殷莳道:“你等等,我将原信给你,你带去给冯将军。”
给沈缇的那封信就收在璟荣院里。
殷莳使人去取。
等待的期间,又与偏将问了些冯翊的事。
偏将十分骄傲:“便是将军生擒了伪帝。”
哦豁,那是很大的功劳了,怪不得都是将军了。
殷莳说:“我们是去年十月里收到了冯家大哥的回信,得知了冯大人故去的消息,自那时候起,冯姑娘便开始为父守孝了。
衣食住行上,从未亏待过她。
只她丧父丧母又丧兄丧姐,一直郁郁,这实在没有办法。”
“这些,希望都能与冯将军说清楚,以免有什么误会。”
偏将心想,你连你未育都与我说了,绝不会有误会了。
他保证道:“凡夫人与少夫人与我说的,我都一字不改传达就是。”
殷莳道:“多谢。”
信取了来,偏将郑重放进怀里,道:“京城刚定,事情太多,将军恐怕一时半会脱不了身。
请夫人少夫人不要着急。”
殷莳道:“好。”
待回到沈夫人那里,沈夫人正唏嘘。
殷莳道:“也该与冯氏说一声。”
沈夫人道:“正是。”
派人去请。
沈当养在沈夫人院子里,冯洛仪从未来过。
因儿子的妾实在不该出现在公公的居所。
都是秦妈妈和奶娘定期抱了去给她看。
忽然沈夫人派人来请,这种情况从未有过,冯洛仪大惊,以为是沈当出了情况。
小孩子易夭折的。
她匆匆跟着婢女来到了上院。
自她生产后,沈夫人又半年没见过她了。
打量她,道:“气色比以前好了。”
她儿子坐牢,妾室反而养得比以前气色好了。
怪哉。
冯洛仪给沈夫人见礼,紧张地问:“夫人,可是松哥有事?”
沈夫人和殷莳对视一眼,道:“不是。”
殷莳道:“是好事。”
冯洛仪诧异。
沈夫人道:“真是好事,你二哥冯翊,他还活着。”
冯洛仪闻言呆住:“他,他不是……”
殷莳道:“他没死,他还活着呢,他投靠了信王。
冯氏,信王如今破了京城。
你哥哥生擒了伪帝,立了大功。”
冯洛仪身子晃晃,秦妈妈忙扶住她。
沈夫人喊婢女拿了锦凳来。
但殷莳尚站在沈夫人身侧,冯洛仪也不坐,只扶着秦妈妈站稳,摇摇头。
不说话,落下泪来。
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所期盼,不过是老皇帝殡天,新帝登基,大赦或者平反,还她一个身份。
谁想到死去的哥哥竟能生还。
一直到回到自己院子里,都还和做梦似的。
照香得知了消息,也是又惊又喜:“二公子?”
她拍手道:就“二公子竟然做了将军?信王是不是要做皇帝啦?那二公子以后富贵啦。
姨娘以后有娘家啦。”
冯洛仪抬起眼,泪眼模糊中看着这个从大牢里跟过来的婢女高兴得手舞足蹈。
……以后?
她忽然迷茫。
第147章
沈大人回来,沈夫人忙将这事告诉了他。
沈大人恍然大悟,对沈夫人说:“我就说那日远远见到一个人,总觉得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原来是他。”
他道:“他是跟在信王身侧的,看得出是十分受信重的。”
沈夫人问:“那冯家以后会平反吗?”
沈大人道:“信王若登基,必要大赦一批的。”
沈夫人又问:“跻云呢?跻云什么时候能放出来?”
沈大人道:“这不急。”
沈夫人恼怒:“都什么时候了,伪帝都被捉了,又不急起来!”
沈大人道:“你不懂,恰是因为伪帝被捉了,才不急。”
并不是说信王入主京城,沈缇就能立刻放出来的。
太多事了。
得先做大事,然后才是其他的。
比起诸如收编京军、布防宫城这样的大事来,刑部大狱里的这些人都是小事了。
同时,这些人若在这混乱的时候随意地放还,也太对不起坐的这半年大狱了。
这须得信王亲自知道,亲自指示放出来才行。
人生的这半年才能变成优良的政治资产。
沈夫人甚为痛恨男人们的这些坚持和算计。
她对殷莳垂泪说:“我只想让跻云早点回家。”
殷莳道:“只怕跻云和父亲他们想的是一样的。”
沈夫人顿时噎住。
细想,恨恨道:“说不得,八九不离十!”
那个偏将又登了一次门,这次,带着丰厚的礼物,转达了冯翊的原话:“伯父、伯母高义,侄儿顿拜。
待事定,必登门叩谢。
且嘱二妹,勿急勿躁,亲人终有团圆之时。”
事情得一项一项地完成。
首先是给伪帝定罪。
生了小皇子的婕妤是伪帝所献,给皇帝炼丹的方士也是伪帝安排的人。
先帝遗旨是假的。
又有一说,说小皇子并非是老皇帝的种。
不过是用这种手段迷惑老皇帝,让老皇帝觉得自己“很行”
,更加宠爱婕妤,信任方士。
只是婕妤自缢于宫中,小皇子也下落不明。
此一说未能证实,后世多见于稗史。
总之,宁王狼子野心,老皇帝嗑药而亡与他脱不了干系。
京军收编,暂由信王亲领。
而后便是此次一同进京的兄弟们,自然要分一杯羹。
虽然大家都是王爷,但王爷跟王爷也不一样。
有的世袭罔替,有的代代降爵,端看皇帝怎么个封法。
大家来了京城,不能白来一趟。
信王却根本没打算让他们再走。
他的父皇们觉得把儿子们都踢到封地去才安心,信王正相反,觉得这些跟地方军队勾结过的兄弟,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安心。
凡是这次来了京城,碰过了军队的,有一个算一个,全留下。
九月中旬,信王登基。
天应元年改为建正元年。
伪帝废为庶人,圈禁在西山。
诸王各有封赏,从此留在京城,不得再回转封地。
论功行赏起来,京城出现了一批以从龙之功崛起的新贵。
这其中,冯翊以生擒伪帝之功封恪靖侯,尤其耀眼。
如今他是新帝跟前的红人。
皇帝决定把京军交给他。
冯翊今年二十五岁,领京军年轻了些。
但大穆对宗室的限制导致王爷们就藩在外时,手上没什么军事人才。
皇帝需要一个人替他掌握京军。
尤其是这次见识到了京军的战斗力后,这件事就变得更重要。
比起从地方上跟来的年纪更大更有经验的将领,总督京军三大营的那个人,必得是皇帝真心信任的人才行。
思来想去,选中了冯翊。
他如今是新贵中最年轻的,炙手可热。
紧跟着是各种清算。
以谢先生为首的宁王系官员,纷纷锒铛入狱。
五军营提督和三千营提督,以谋逆大罪诛了九族。
曾经春风得意的转眼成了阶下囚。
包括徐高鹏。
徐高鹏和冯大姑娘育有两子。
一个出生就夭折了。
另一个在冯大姑娘去世后也夭折了。
现在的孩子是继妻生的。
冯翊使人寻到了当年的证婚人。
嫁妆单子,夫家一份,娘家一份,证婚人手里一份。
证明徐高鹏住的那套三进的宅子是冯家给大女儿的陪嫁,其余还有铺子和田产,都一并收回。
徐高鹏一家子被赶出了宅子。
他想找舅兄求情。
然而冯翊住在了京军大营里忙得不见人影,根本不出来。
徐高鹏求见无门。
同时上面的清算名单出炉了。
他不仅在名单上,而且名字还被用朱笔画了个圈。
冯家的嫁妆一从他手里剥离,官兵就来了,木枷一枷,铁链锁住,便锒铛入狱,和谢先生做了伴。
从始到终没有见到冯翊一面。
沈夫人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沈缇回来。
终于新帝一道旨意,下令放出在宁王篡位事件中被关进刑部大狱的官员。
这些人从狱中放出直接被接进了宫里面圣。
一个个脏兮兮,胡子拉碴。
虽然在狱中,也都已经通过各种渠道知道了外面已经天翻地覆。
见到新帝,皆跪下去:“万岁,万岁,万万岁。”
新帝扶了这个扶那个:“快平身。”
“诸位爱卿受苦了,朕知诸卿皆是忠良。”
“如今伪帝已废,拨乱反正,正需要爱卿们尽忠报国之时。”
众官员齐齐再拜:“陛下天命正统,臣敢不效力。”
这些都是被验证了的中直坚贞之人,如今奉他为正统,皇帝大慰,捋须而笑。
赐下诸人沐浴更衣再转回家里。
枉死的得到平反,受了屈的得到升迁。
众人皆有种天光大亮之感。
沈夫人在家盼呀盼,终于盼到了沈缇回家。
她和殷莳在正厅里等,一会儿便要婢女们往二门上去看一眼,一会儿便要婢女们往二门上去看一眼。
这样来来回回也不知道多少趟,终于前面有了喧哗声,由远及近。
婢女小跑着进来禀报:“回来了!
回来了!”
沈夫人再等不住了,站了起来。
殷莳搀着她的手臂,往前几步。
门口,已经有一个影子投到了屏风上。
殷莳凝目望去,总觉得不像沈缇。
可那人绕过屏风,真的就是沈缇。
沈夫人喊了一声“跻云!”
就哽咽着往前去。
沈缇却走到她面前,一撩下摆就跪了下去:“母亲,儿不孝,让母亲牵挂了。”
沈夫人一边哭一边打他肩膀后背:“你就是不孝!
我只你一个儿子!
你要是没了我可怎么活!
你这孽障!
你可有想想我!”
沈缇毫不反抗,只认错:“是儿子不对。
母亲息怒。”
大家都赶紧拉沈夫人:“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沈缇一边挨打赔罪,一边瞥了一眼殷莳。
旁人都在真拉,就她假。
两人视线飞快对上了一秒,分明有一抹笑意在她嘴角一闪即隐。
一定是看他挨打开心。
沈缇心里忍不住磨牙。
沈夫人这半年的提心吊胆,全都呜呜哭了出来。
沈缇站起来扶她坐下,低声宽慰。
沈夫人一边哽咽,一边问他牢里情况。
沈缇道:“家里一直送东西,怎会受苦。
没饿着也没冻着。”
把“没饿着没冻着”
作为“没吃苦”
的标准,本身即是吃了大苦啊。
沈夫人又哭。
谁劝都劝不住。
沈缇无奈,目光投向殷莳,给她使了个眼色。
殷莳含笑,弯下腰去:“姑姑,跻云还没见过自己儿子呢。”
一语惊醒了沈夫人:“对对对!
你还没见过松哥儿呢!
你都当爹了。
快把松哥领来。”
果然不哭了。
奶娘一直就等在次间里,婢女去领了出来。
沈当如今已经半岁了,被养得雪白圆润,腮上的肉肥得像要掉下来,一戳一个坑。
可爱得像个大糯米汤圆。
秦妈妈接过来,笑吟吟抱到沈缇跟前:“喏,叫爹,快叫爹。
这是你爹。
我们松哥儿啊,腰板可硬了,已经能坐直了。”
沈缇一直知道自己有儿子了,叫沈当,小名松哥儿。
但,真的亲眼见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沈缇盯着这个圆圆润润又雪白的小家伙。
许久,他抬起眼,飞快地看了殷莳一眼——
殷莳在笑呢。
沈夫人擦着眼泪也笑了,道:“看他傻样儿。
你叫他抱。”
秦妈妈便作势要把沈当给沈缇抱。
殷莳嫁给沈缇一年半了,也是第一次从沈缇身上看到“手足无措”
这种情况。
大家都笑。
秦妈妈又把手臂收回来——原就是逗沈缇的,并非真的叫他抱。
沈当吧唧吧唧吃着拳头,在大家的笑声中坐看右看,忽然看到了殷莳。
他对殷莳张开了双手,身子倾过去。
沈缇便看到殷莳伸出手去,叉在沈当腋下,熟练地将他从秦妈妈怀里抱到自己怀里。
松哥趴在她肩膀上继续吃拳头。
殷莳笑吟吟地拍他。
沈当养在沈夫人院中,每天殷莳过去给沈夫人请安,沈当都在沈夫人次间的榻上。
古代大户人家养孩子,屎尿屁哭闹喂食哄睡都有奶娘和婢女,主母们就只管陪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可爱孩子玩。
这种养法谁不爱养孩子。
殷莳天天都跟沈当玩,每天都会抱他。
沈当跟她很熟悉,现在大了,见着她就张开手要抱抱。
沈夫人问沈缇:“你父亲呢?”
沈缇回神,道:“父亲还在宫里。
我们陛见过,陛下赐了洗浴更衣,便回来了。
父亲不与我一道。”
沈夫人大惊:“你们脏着就面圣了?”
殷莳道:“跻云和诸位大人们在牢里可不是享福去了,是为了正国本吃苦,差点命都没了,可不得让陛下亲眼看看。”
沈夫人恍然:“那倒是。”
沈缇又看了殷莳一眼。
沈夫人看出来儿子那眼睛都快粘在媳妇身上了,不由暗笑。
如今她儿子无恙,孙子也抱上了。
子嗣上没有大压力了,但当然还是希望开枝散叶,多子多福。
最好殷莳也赶紧生一个。
“好了好了。”
沈夫人撵他们,“莳娘,跻云受了大苦了,牢里那硬木板也不知道能不能睡得着。
你快陪他回去,让他好好休养几天。”
殷莳把沈当还给奶娘,笑着福身:“好。”
夫妻两个便离开了正厅,往璟荣院去。
路上牵着手,殷莳问:“还好吗?”
“嗯。”
“我想去看你的,长辈们只不许。”
“那不是女子能去的地方。”
“他们和你说的一样。”
“有个大事。”
“何事?”
“小冯的二哥冯翊没有死。”
“我知道。
我已经在宫中见过他了。”
“咦?”
“他正要面圣,太匆匆,来不及多说。
他明日会过来。”
“哦。”
殷莳边走边与沈缇说些冯洛仪和松哥儿的情况。
“她每日里抄经,还茹素。
因松哥儿已经生出来了,她想茹素,我便许了。”
“松哥出生的时候头发稀落落的,后来剃光过,再留起来就满满一头了。”
“松哥儿早早地脖子就能立起来。”
“现在会坐了,但必须有人在旁边护着点。
因他会突然往后倒。
不护着点容易磕着头。”
“太胖了,要掐着下巴抬脖子给他擦,一天擦好几次,要不然肉挤着肉,褶子里就要长痱子。”
“一天天地口水不知道要用多少条帕子。
我们缝了一百条。”
她娓娓道来,都是细节。
可见平日里有很多时间和沈当相处,亲自抱过,逗过,亲过。
否则为什么沈当会朝她伸手要抱。
小孩子就如同小动物,靠的全是感觉。
沈缇“嗯”
了一声。
很快回到了阔别半年的璟荣院。
沈缇打量这院子,如今是九月中旬,摆出来的都是菊花,开得极美。
“姑姑那里也有。”
殷莳笑道,“我送过去好几盆。
父亲爱极了,还摆了一盆在他的书房里。”
沈缇:“嗯。”
两个人牵手进了正房中堂。
殷莳迈进次间槅扇门,沈缇跟着进去。
葵儿正要也跟进去添茶,那道槅扇门在她眼前“砰”
地一声就关上了,差点撞到她的鼻尖。
次间里,沈缇紧紧抱住了殷莳。
殷莳微笑,轻轻拍他的背心。
沈缇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深深地嗅了嗅:“你身上的味道变了。
好怪。”
殷莳笑了:“是奶味。”
跟奶娃娃待久了,即便是换了衣服,身上还是会有股子奶香气。
沈缇又埋在她颈窝里嗅了嗅。
原来如此,这就是孩子身上的味道。
沈缇抱着殷莳不肯放手。
半年未见,他一定有情绪要消化。
殷莳很有耐心。
许久,沈缇抬起头来,盯着殷莳的眼睛:“莳娘,我们一起生个孩子吧。”
刚才在正厅里,殷莳抱着沈当。
沈当趴在她的肩膀上,看着舒服极了。
殷莳也没有半点不快,她抱孩子的手法非常熟练。
看上去,大人和孩子都舒服。
她是多么地适合当母亲啊。
她也并不讨厌孩子,可以看得出来,她是很喜欢沈当的。
那一刻,沈缇只有一个想法。
为什么沈当不是殷莳生的呢?
为什么?
殷莳,应当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孩子。
第148章
大势已经叫她赶上了。
皇帝甚至都换了两个了。
都到这一步了,殷莳怎么可能答应沈缇和他生个孩子。
她就算生,也是以后的事。
不是眼前。
“我有孩子啊。”
殷莳说,“沈当就是我的儿子。”
沈缇却看着她。
殷莳只笑。
“好吧。”
她承认,这些话术如今对沈缇都不管用,“我不愿。”
还不如“我不愿”
三个字直接。
沈缇没有说话,他垂下头,将她压在槅扇门上,埋在她的发间。
倒没有饥渴索吻的霸总行为。
沈缇的境界终究是高于单纯的欲念的。
这很好,殷莳日日夜夜地养,终于是和他养出了几分亲情。
殷莳轻轻抱住他:“你就是关得太久了,没事情做,难免胡思乱想。”
“如今家里一切都好,我都应付得来。
外面大换天啦,你也出来了,有好多事等着你去做呢。”
“别把心思困在这些事上。”
沈缇嗯了一声,紧紧地抱着她。
许久,他问:“你不生气?”
沈夫人就很生气。
“有什么生气的。”
殷莳道,“你的选择我不是全赞同。
我这个人呢,世上没什么能让我抛了性命不顾的。
于我当然是性命排在第一位的。”
“但你读了那么多的书,为的不就是那一刻吗?”
“那一刻你若屈从了,也就不是你了。”
她感到沈缇的身体放松了。
他终于放开了她:“那如果我死了呢?”
两个人牵着手,往榻上去。
殷莳道:“你有半年时间想这个问题,我不信你没有答案。”
沈缇当然有,他早就想明白。
他即便是死了,只要沈家不倒,殷莳也能让自己过得好。
想清楚的时候,竟然觉得很安心。
“我带话说让你改嫁,你考虑过没有?”
“咦,你带过这个话?没有人告诉我。”
沈大人和沈夫人觉得那个话不吉利,压根就没告诉殷莳。
沈缇猜到了:“定是父亲母亲没有说。
平陌第一次送东西到宫里的时候,我就叫他带这个话了。”
“没有,没人说。”
殷莳回忆了一下日子,“那天是松哥儿出生呢,我熬了一晚上,人都飘了,生完回去睡了一整天。
醒来你已经被挪到刑部去了。
娘一直哭,我安慰她……”
半年过去,再回忆当时,不管是沈缇还是殷莳,都有种做梦似的感觉。
“哦,对了对了。”
殷莳唤了葵儿进来,“派个人去通知姨娘,翰林回来了。”
其实不用特意通知,冯洛仪已经知道了。
照香盯着呢。
沈缇回来动静那么大,她飞快地跑回来通知冯洛仪:“姨娘!
姨娘!
翰林回来了!”
冯洛仪停下默诵经文,睁开眼:“那我哥呢?我哥也来了吗?”
照香心想,这时候问哥哥干什么,不该问夫婿吗?都嫁人了,夫婿才是最重要的。
她道:“没看见,只看见翰林了。”
冯洛仪“哦”
了一声。
照香数落她:“可不能这样。
翰林是姨娘的夫婿呢,姨娘怎地半点不热络。
叫人看到了,要说姨娘嘴的。”
冯洛仪道:“我还守孝呢。”
照香噎住。
翰林也是,她都做妾了,还让她守什么孝。
哪有妾室守孝的,孝期不同房,那不是把男人往外推吗?
幸好现在有儿子,要不然一个当妾的以她这个样子,有宠才怪。
冯洛仪轻轻捻着佛珠。
因她一直在自己的院里诵经,沈夫人也礼佛,知道后,赐了她这串佛珠。
她明白照香的想法。
可沈缇不在的这半年,她意外地过得很平静。
殷莳不为难她也不打扰她。
没有沈缇,她是可以在小院里将自己彻底隔绝在世俗之外的。
内心里便没有那么多的怨恨痛苦,活着这件事,便轻松了许多。
但沈缇一回来,这种封印式的自我保护一定会被他打破的。
她知道,他只要一踏进这个小院的门,外面真实世界的一切,都会随着他一并涌入。
让她喘不过气来。
璟荣院派了人过来通知她:“翰林回来了。”
冯洛仪将佛珠缠在手腕上,起身:“走吧。”
生完孩子已经有半年,冯洛仪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
照香有心想劝她打扮一下,又想起来她一定会用她在守孝这件事堵她,悻悻作罢。
其实冯洛仪天生美貌,这些年的经历使她眉间结愁,是一种带着幽怨的美。
只是照香欣赏不来。
照香的审美,喜欢殷莳那样的。
在沈缇被关押的这半年,殷莳也穿得很明亮,该戴的首饰都戴着。
便是在最紧张的日子里,她眉间也只有肃然,没有愁云惨淡。
照香也是婢女,也会因为各种乱七八糟的消息而惶惶不安。
也和别的内院婢女们一样,见到沈家少夫人殷莳的模样,心里就会踏实很多。
总觉得没那么可怕,有事还有少夫人顶着呢。
当冯洛仪来到璟荣院看望沈缇的时候,他们彼此打量,都觉得对方身上有了说不清的变化。
冯洛仪看沈缇似乎没有从前的瘦削了,少年感散去。
沈缇看冯洛仪一身素衣,虽窈窕依旧,可莫名疏离,不像是从前那个会刻意柔软讨好他的女子了。
一个说:“你辛苦了。”
一个道:“翰林平安归来就好。”
沈缇告诉她:“我今天见到了你哥哥。”
见到了“你哥哥”
,而不是“舅兄”
。
沈缇一回来,她那些保护的茧便飞快地被戳破了。
现实扑面砸过来,皮肤生疼。
冯洛仪抬起了眼。
沈缇道:“当时太匆忙了。
他与我匆匆说了前情,如何活下来的。
他明日会登门,明天你们兄妹便能相见了。”
“洛娘。”
他道,“他如今和从前不一样了,他以军功受封了恪靖侯。”
冯翊从前在冯家是最不争气的儿子。
他喜欢舞枪弄棒读兵书,读正经书却不行。
沈家大哥已经有进士功名,沈家小弟也是读书的好苗子,唯有次子冯翊,瞧着是不大出息的。
孰料现在他出头了。
沈缇想着,把这消息告诉冯洛仪,她定然会欢喜的。
她一直惶惶然便是没了娘家,没了依靠。
如今,她有哥哥可以依靠了。
但冯洛仪只是点了点头。
“荣辱不惊”
这种描述放在女子身上,会令男子感到不协调。
特别是冯洛仪这样的女子,就更有种诡异感。
总觉得她好像缺失了什么似的。
但殷莳知道,沈缇和冯洛仪之间的壁在于,沈缇认为人就应该各安其位。
妻安于妻位。
妾安于妾位。
冯家被立储之事牵连,虽凄惨,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你得受恩,不能怨恨。
你便是为皇帝死了,也是你作为臣子应该的。
所以他选择忤逆宁王,宁可坦然赴死,也不会为谋篡之人执笔诏书。
殷莳笑着把话头接过去:“刚刚翰林见着松哥儿了。”
只有提到松哥儿的时候,冯洛仪的眉眼才会动一动,有了一丝活力。
“松哥儿又胖了呢。
我抱着又沉了。”
殷莳说。
冯洛仪的脸上,终于有了许久不见的笑容:“下次我抱抱。”
殷莳道:“你再两个月就出孝了,到时候多做些鲜亮衣服。
我回头找些料子,叫人与你送过去。”
冯洛仪顿身:“好。”
冯洛仪告退了。
她走了,沈缇松了口气。
晚上就寝,沈缇道:“莳娘,我可以抱着你吗?”
其实冬日里常会不自禁地抱在一起睡。
只不过殷莳故作不知,醒来就假装还睡着,翻个身从他怀里便滚出去了。
殷莳答应了:“好。”
沈缇抱着殷莳躺下,发出轻轻地喟叹:“在牢里的时候,别的什么都觉得没事。
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再抱你一回就好了。”
殷莳后背贴着他胸膛,觉得跟以前不太一样。
今天他投在屏风上的影子都不太一样了。
她捏了捏他的手臂,发现了:“怎么坐牢还能变壮呢?不该瘦得嘬腮吗?”
是体型的变化。
他的肩膀变宽了。
肩膀一宽,少年感逝去,全是成年男人的感觉了。
“家里打点的好,没饿过,怎会瘦得嘬腮。”
沈缇失笑。
“十二个时辰无事可做,和宇极轮流默史,挑错。
他总输给我。”
“牢室太小,打不开拳。
但隔壁的罗大人教我们练体的法子,每个法子只练一个部位,倒能练得开。”
“仰卧而坐起,俯趴而撑身,诸如此类。
扎马步也行。”
“宇极默史总是输给我,老受罚。
仰卧五十个、俯卧二十个之类的。
他胳膊粗了一圈,也有了腹肌。”
竟然在牢房里健起身来了。
殷莳忍不住笑。
沈缇好喜欢她笑。
他用脸蹭着她的头发:“莳娘,明日……”
他没说出来。
明日什么呢?
明日冯翊来。
没关系的,她只是妾。
你别怕。
第149章
京军算是收编完成了。
向皇帝汇报完,冯翊终于喘口气,终于能亲自登门。
沈大人也特地休告在家接待他。
冯翊如今封了侯,沈家得为他开中门。
沈大人和沈缇还得一起在大门迎他。
待迎进内厅里,见到沈夫人,冯翊二话不说一撩衣摆便往地上跪:“伯父、伯母高义,请受侄儿一拜!”
沈夫人忙道:“快起来,快起来。”
众人搀扶,冯翊硬嗑了一个头才起,道:“我母亲泉下有知,定能含笑。”
他提起死去的母亲,勾起沈夫人旧情,忍不住掩面哽咽,道:“你母亲看到你如今的模样,才真能瞑目。”
衣锦还乡,却已物是人非。
哪怕今日富贵,死去的亲人也不可追。
冯翊亦垂泪。
冯翊与众人叙了旧情,抱拳道:“还请与妹妹一见。”
沈夫人道:“跻云,你领二郎去。”
沈缇便引着冯翊往冯洛仪那里去。
冯洛仪早在等着。
照香已经来来回回往夹道里看了好几回。
这一回终于看到人影了。
“二公子!
二公子!”
照香激动地给冯翊行礼,“奴婢是照香,以前是姑娘院子里的。”
冯翊上下打量照香。
照香样貌不出众,也不是屋子里伺候的,其实他已经完全记不得这个丫头了。
但听偏将说过,沈家是将冯洛仪和一个丫头一起买回来的。
想必就是她。
不管怎样,冯洛仪在那种境况下,身边能有个熟悉的人陪伴,便是一种安慰。
冯翊点头:“你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奴婢应该的。”
照香殷勤往里引,“二公子快请,姨娘盼了好多天了!”
“姨娘”
两个字让冯翊心头一痛。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沈缇。
眉疏目朗,鼻梁高挺。
俊美又有才华,先帝金殿钦点的探花郎。
和妹妹多么地般配啊。
如今却……怎一个造化弄人。
踏过院门,一眼就看见了正房台阶上立着的女子。
如娇花照水,弱柳扶风,泪光点点,似喜又悲。
父亲兄长都不在的这几年,她长大了。
给人作了妾,还生了孩子。
冯洛仪呆呆地望着院门口进来的那个男人。
和记忆中跳脱的二哥怎么不一样?他怎么这么黑了?变得健壮、粗糙。
“……二哥?”
她试探着唤了一声,不是很确定。
冯翊心中大痛!
“洛仪!”
他唤道,快步走下台阶。
这一声,让冯洛仪确认,对面这个向她走来的男人真的就是她的二哥冯翊!
“二哥!”
她唤他,声音忽地变了,尖而锐,“二哥——!
冯洛仪扑向了冯翊,冯翊伸手扶住了她双臂。
冯洛仪指甲掐进哥哥的手臂,哭得撕心裂肺:“二哥——!
二哥——!”
她哭得浑身没有力气,婢女们搀扶她也站不稳。
只能沈缇过去,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抱进了屋里。
到了西次间抱着她坐在榻上,喂她喝水。
冯翊一直看着。
当年订婚的时候,这两个人年纪都还小。
沈缇小小年纪便是秀才了,读书的天赋是父亲赞不绝口的。
订了婚事,他便去游学。
沈夫人尚有机会与冯洛仪接触多了解她。
冯家人其实没有什么机会多了解沈缇的。
冯翊后来在信王府里看到邸报,新科探花郎是妹妹的未婚夫,知道父亲当年所言果然不虚。
可妹妹呢?妹妹又如何了?
只那时候只有收留他的信王知道他身份,对外只能隐姓埋名,甚至不敢和父亲兄长联系。
其实都知道以老皇帝的年纪又嗑丹药,应该活不几年了。
可“几年”
是妹妹的青春年华啊。
当他在百忙中听偏将来回报,说二妹就安然地在沈家,给沈缇做了妾,生了庶长子的那一刻,他几要落泪。
可恨大妹妹为徐高鹏那狗东西错待,郁郁而死。
三妹妹不知所踪。
冯翊看着,沈缇是个十分温柔有耐心的人。
冯洛仪靠在他怀中,二人姿态都自然。
想想也是,他娶了正妻,却仍让她生了长子。
冯洛仪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喝了几口水,才稍稍缓过来。
冯翊道:“跻云……”
不必他说,沈缇也明白,点头:“我去东次间里等着。
你们说话。”
他把冯洛仪放在榻上,拿了引枕给她靠着坐好,自去了。
婢女们上了茶,也带上了槅扇门,给兄妹俩留出说话的空间。
冯洛仪缓过气来,哭道:“二哥,你可知道父亲……”
冯翊黯然:“我已经知道了。
我看到了大哥给跻云的信。”
冯洛仪捂嘴哭泣。
她也取出了兄长给自己的信,给冯翊看。
这封信的内容更详细。
写了冯父临终前连道三声“沈家高义”
。
看到小弟已经娶妻生子,以及自己的儿子病死,冯翊只看得泪眼模糊。
他原有一儿两女。
家里出事之后,妻子娘家便将女儿和外孙女都接走了。
在这种情况下,妻子们脱身是相对容易的,花些钱便可以做到。
只要娘家肯收留,基本都可以和离脱身。
和离书上把女儿给妻子,花些钱便也能把女儿带走。
只儿子是脱不了身的,跟着祖父、伯父和父亲一同南去。
最终没受住瘴疠之气,夭折在他乡。
看完,冯翊亦捂住脸呜呜哭泣。
那信纸上又多了泪痕。
待擦干眼泪,冯翊问:“这几年,你在沈家可好?”
冯翊一边问着,一边打量这房间。
黑漆落地的柱子,圆桌上铺着素色的锦缎桌布,灯台精致。
条案上摆着梅瓶,插着花,十分清雅。
一面墙上挂着四联花鸟图,正适合女子的闺房。
又有一张琴也挂在墙上。
因琴横搁久了易塌腰,挂起来更好。
琴上刻着篆字,一看就古物名琴。
能看得到的物品都有使用的痕迹,都在屋中十分协调的位置。
一看便是日常即如此,不是临时摆出来的。
沈缇的正妻让偏将带话给他,说在衣食住行上从未薄待过妹妹,是真的。
然而冯洛仪哭成这样,数年郁郁,也是真的。
那女子都提前说清楚了。
否则以今天见面冯洛仪这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冯翊真得猜一猜沈家是否苛待了她。
果然,冯洛仪也含泪点头:“沈家待我甚好。”
沈缇待她好是肯定的,正妻未育,庶长子她都生出来了。
冯翊问:“沈缇之妻待你如何?”
“少夫人?”
冯洛仪语速变慢,似乎迷茫。
冯翊屏息等待。
沈家都大义赎买了冯洛仪,不大会对她不好。
这个家里如果有谁会对冯洛仪不好,只能是沈缇的正妻。
他问:“她可有对你不好?”
冯洛仪很茫然。
小殷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起初,她处处防备她的。
连她给的点心都不敢吃。
沈缇说,小殷氏提议免了她请安。
她觉得小殷氏是要捧杀她。
可现在,冯洛仪想,小殷氏想免了她请安,可能真的就是想免了她请安这么简单。
她也知道沈缇对她是很好的。
可沈缇不在家的这半年,只有她和小殷氏的这半年,却是这几年里她活得最轻松的半年。
冯洛仪出神半晌,道:“我生孩子的时候,生不出来,快坚持不住了。”
“她握着我的手跟我说,换皇帝了,可能要大赦。”
“可如果我这时候死了,便死为官奴婢了。”
“我,我便使出吃奶的力,终于把松哥儿生了出来。”
冯翊想起了偏将与他描述的沈家少夫人。
【十分美貌,讲话、办事都干练。
】
【属下瞅着……人挺好的。
】
【她直说了她未育、高嫁。
啧,第一次看有女子说话这么直白。
】
【不过这样倒好,明明白白,大家不容易生误会。
】
【她自己也说,就是为了大家不生误会。
是个明白人。
】
“听起来她是个不错的人。”
冯翊道,“徐高鹏来索要你的时候,她也是未经禀报沈夫人,就直接拒绝了。”
徐高鹏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上辈子的人了,冯洛仪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谁。
“大姐夫?”
她愕然,“他为什么来索要我?当初他不肯收留我的。”
她真的感到困惑:“姐姐不是早就去世了吗?他什么时候来的?没有人跟我说。
他索要我作甚?我已经是沈家的人了。”
不必再傍着姐姐、姐夫生活。
何况姐姐已经不在,她与姐夫有诸多不便。
冯翊凝视着她。
她真的被保护的太好了。
徐高鹏的龌龊心思,小殷氏一眼就识破了。
妹妹却想不明白。
破家的时候她还太小,顶多与母亲学过些内宅之术,对识人心这个事,其实毫无经验。
但冯洛仪也并非愚钝之人。
她只是与人打交道的经验太少。
尤其对徐高鹏,潜意识里还当他是大姐夫。
但她一边说一边也在思考,徐高鹏这么做是为什么?
慢慢地她脸色变了:“他……?”
“他是个卑劣小人。”
冯翊道,“我的人去查过了。
自咱家出事后,他就不许大妹妹再见人,将她囚禁在后罩房。
他家的老虔婆从前对大妹妹多么的好,咱家一倒,便露出了真面目,时时让大妹妹受饿受冻。”
冯洛仪捂住了嘴:“别说了,别说了……”
如此,沈家徐家对比益发鲜明。
一如天上云月,一如地上泥塘。
父亲选错一婿,两个妹妹便阴阳两隔。
“没关系。”
冯翊道,“徐高鹏自寻死路,替伪帝执笔诏书。
已经被革职夺了功名。
我再安排安排,保证他死在流放路上。”
“如此,大妹妹的仇才算是报了。”
“别说了。”
冯洛仪捂着脸呜呜地哭,“我想回家,哥哥,我想回家……”
可她已经没有家了。
冯翊却说:“好,那跟我回家吧。”
冯洛仪抬起脸,满是泪痕:“可我们……回哪里去呢?”
冯翊顿了顿。
“自然是,回恪靖侯府。”
“你现在,是恪靖侯的妹妹。”
“不能再与人做妾了。”
第150章
冯洛仪做梦都在等这一天。
她若再等不到这一天,生命力都要耗尽了。
“可是……”
她眼睛通红,“可是……”
“你不用管。”
冯翊道,“都交给我。”
二兄变得与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他读书不行,但上有进士兄长顶门户,下面弟弟也争气。
他没什么上进心,只想靠着父亲恩荫谋个职位过活即可。
整日里舞枪弄棒,与读书人家格格不入。
可如今,他说话的语气都不一样了。
当冯翊从西次间出来找沈缇的时候,看到沈缇所在的东次间里除了婢女们,还有一个抱孩子的妇人。
“二郎。”
沈缇站起来,告诉他,“这是松哥儿,我的长子。”
喊别人的排行是一种通用的称呼。
区别是熟识的可以喊二郎,不熟识的便喊冯二郎。
但从始到终,沈缇没有喊过一声“舅兄”
或者“二哥”
。
因为他的妻族在江南怀溪,姓殷。
殷家的子弟才是他的舅兄和舅子。
这是冯洛仪生的孩子。
她说她生得很难,若不是小殷氏激励她,她可能撑不住。
女人生孩子若撑不住,那就是一条人命。
甚至两条。
冯翊接过这个孩子。
沈当白白胖胖被养得很好。
眉眼五官一看就知道,未来定是个美男子。
毕竟爹俊娘美。
沈当长得又像爹又像娘,冯翊可以从他的面孔上同时看出沈缇和冯洛仪的影子。
“这孩子养在夫人膝下?”
他问。
沈缇道:“是。
那时候我被关在牢里,洛娘身子又弱,生产时受了苦,母亲便将孩子抱到她院子里养着。”
冯翊点点头,抱着松哥儿拍了拍。
沈缇的目光投向他背后,冯翊转身,看到冯洛仪也过来了。
她洗了脸,一张面孔素净美丽,虽生过孩子,依然有少女之感。
宛然便是当年那个在家里对着秋月春花夏雨都要做首诗怅然一下的二妹妹。
冯翊把孩子递给她:“你且等我一下,我再去见见沈伯父。”
冯洛仪抱着松哥儿点点头,看了沈缇一眼,垂下了眼。
沈缇只淡淡看了兄妹二人一眼,并无异样。
冯翊和沈缇这次没有再回内厅,而是去了沈大人的内书房。
男人们谈正事,自然该是在书房。
关于冯洛仪的事,无法回避,三个男人必须谈一谈。
三个人都明白。
冯翊来到书房,先向沈大人和沈缇致谢:“二妹妹被照顾得极好。
沈家恩德,冯翊没齿不忘。”
他道:“只我们兄妹分别多年,我如今蒙陛下赐下恪靖侯府,想接妹妹回去团圆一段时间,以叙亲人别情,祭奠亡父亡母。”
这不是什么大事,沈缇答应:“好。”
冯翊道:“关于我家之事,陛下与我说,待腾出手,先前因为立储之事蒙冤的诸家,都要一一平凡,当然也有我家。
兄长和三弟归还,指日可待。”
沈大人叹息:“总算等到这一日了。
拨乱反正,这是大喜事。”
平反和大赦并不一样。
大赦,是你有罪,但皇帝开恩,免去了你的罪。
如大赦,冯家人都可以脱去罪身,冯洛仪不用再做官奴婢,可以赎身,冯家兄弟可以离开流放之地,回京城做良民。
但只有平反,他们才能拿回自己真正的身份——冯家大哥的进士功名,冯家三弟的秀才功名,冯洛仪的官眷身份。
以及死去的冯大人的官身。
拿回这些,才叫作平反。
他们才能重回阶级。
这才是冯洛仪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都要实现了。
这些,沈家父子已经想到了。
于是,一个不可避免的情况便摆在眼前。
冯洛仪将不仅恢复官眷的身份,她的二哥冯翊如今更是新贵,他掌了京军,可知深得皇帝信任,已经将权势握在了手里。
恪靖侯如何能容忍自己的妹妹与人做妾。
冯翊道:“跻云,我希望洛娘能做正妻。”
沈缇道:“我已有妻,父母之命,三媒六聘。”
冯翊道:“你当年新中探花,年方十七,何等风光,如何便低娶了?自然是为了洛娘。
你这份心,我感激不尽。
既当年能为她,如今再为她一回吧。”
沈缇道:“当年只有洛娘,自然只为洛娘。
可如今我已娶,我已经有妻,便不能只为洛娘一个人。
这世间还有一个女子,也是要依靠着我而活的。”
冯翊道:“我知你舅家是怀溪地方人氏,殷氏若与你和离,我愿以重金补偿她的娘家。”
世间万物,总有一个合适的价钱。
一个女人的命运不由她自己,得由她的夫家和娘家。
如今,对沈家来说,以冯洛仪为正妻的利益自然大于一个怀溪不知名的小殷氏。
那么就小殷氏来说,与她的娘家谈个合适的价格就行了。
商户之家高攀,图的就是利益。
冯翊如今都给得起。
利益给得足够高,他们会很乐于接回女儿,给冯洛仪腾位子。
沈缇却拒绝了。
“这与她娘家无关。
她嫁给了我,已经是沈家的人,是我的妻子。
她未曾有过错,我怎能因旁人便弃她?”
冯翊看向沈大人。
沈大人颔首道:“我家媳妇,孝贤恭顺,的确无有过错。
我们沈家,也不能出无过之妻。”
冯翊退而求其次:“那么二房并立,做个平妻?”
沈大人看向了沈缇。
沈缇却依然坚定地拒绝了:“自周天子以下,历朝历代无有‘平妻’一说。”
“妻就是妻,妾就是妾。”
“乱妻妾便是乱了嫡庶,乱了尊卑。”
“陛下何以为陛下,还不是因为陛下是中宫所出,嫡支正宗。”
冯翊道:“陛下为陛下,乃是因为陛下勇武有谋略,麾下人才济济,八方投靠,人心所向!”
沈缇却道:“本朝皇子就藩,不得问地方政事,不得干预军队。
陛下便勇武有谋略,困于王府,又有谁知道,又如何展现给天下人看?如何二郎当年便千里迢迢投靠了去?二郎为何那时不去投靠寿王?不去投靠雍王、潞王、昌王?冯家因立储之事获罪,冯伯父当年支持的又是什么?难道是为了哪个旁支别系的郡王,便累了冯家满门生死离别,亲人永隔吗?”
冯翊哑口无言。
沈缇又道:“八方投靠,投的是嫡。
人心所向,向的是正。
于国,便是国脉正统。
于家,便是家风正气。
洛娘落难时,我不曾弃她,如今二郎显贵了,我一样不会弃了我的妻子。
我若是无过而出妻,做媚权的鼠辈。
今日便早同徐高鹏一般做了阶下囚。
要知道,宁王篡位之时,第一个点名要我执笔诏书!”
无论是出妻,还是平妻,沈缇都决不会答应的。
殷莳只有正妻的名分。
冯洛仪有封了侯的兄长撑腰,她还有庶长子。
殷莳有什么?
她没有孩子。
她的娘家远在千里之外,十分低微。
正妻之名是她仅有的东西了。
谁也不能夺走!
谁也不能分享!
沈缇沈跻云只能有一个妻子,便是怀溪殷氏莳娘!
冯翊如今早不是当年跳脱的冯家二郎。
他依然十分冷静。
“跻云的风骨和情义,我都是敬佩的。”
他凝视沈缇,“所以跻云,这件事的关键所在,是在殷氏身上吗?”
沈大人也看向沈缇。
“也可以这么说。”
沈缇承认,“二郎可否想过,你与我在此,言谈之间要决定的是一个女子的一生?”
“女子们与你我不同。
我们的生死荣辱,皆有自己而择。
女子,她们一生是幸是悲,皆由父兄与丈夫。”
“洛娘的今日,非是由我,乃是由伯父。
我与她订过亲,于当时已经尽力了。
二郎便要责我,我也问心无愧。”
“殷氏离开父亲兄长,嫁我为妻,她的一生从此由我来担。
她自成亲以来,上敬婆母,下事夫君,无一处做的不好。
当年我为洛娘而娶她,她答应我会善待洛娘。
你可以去问问洛娘,她是不是做到了。”
冯翊也承认:“是。
二妹也说,殷氏对她从未磋磨,甚至可称得上爱护。”
沈缇欣然:“我妻殷氏,便是这样的人。”
“二郎,女子既嫁,一生便在婚姻。
她这一生,非是你予她娘家多少补偿能解决的。”
“二郎可懂?”
“懂。”
冯翊说。
沈大人也微微松了口气。
“那么,跻云与她和离吧。”
冯翊沉声道,“我娶她。”
“我予她恪靖侯夫人之位,跻云予洛娘正妻之位。”
“殷氏无辜,她这一生,我来担起。”
“洛娘可怜,她这一生,望跻云善待。”
“如此,恪靖侯府与沈家,同心一体,你我郎舅,守望相助。”
“跻云,这样,每个人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