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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第161章

大门外,冯翊负手打量堵着门的几个人。

一个全活儿人和一个独眼的,把那个断臂的小子挡在身后,他俩站在前头,把门堵着。

竟然有那么点气势。

冯翊打量了几眼,心中一动,问:“当过兵?”

何猪子抱拳:“回侯爷,我们几个都是五军营退下来的。”

冯翊恍然大悟,怪不得认得他。

瞎眼的和断臂的可以理解,他问何猪子这个全活儿人:“你为什么退下来?”

何猪子解释:“肩膀伤了。

当时中了箭,贯穿了。

后来伤好了外头看不出来,只是拉不了弓。

便给刷下来了。”

军队有军队的考核标准,拉几石的弓都是有要求的,他这一项考不过,就被淘汰下来了。

冯翊问:“抚恤金可都给到了。”

何猪子道:“给到了。”

冯翊接着问:“可有上官克扣贪渎?”

“没有,没有。”

何猪子忙道,“都给全了的。”

冯翊点点头:“若有那样的情况,告诉你的伙伴,尽可告到我这里来。”

都知道恪靖侯如今代表着皇帝,替皇帝抓着京军三大营呢。

一下子三个人对他印象都好起来。

只是他和殷娘子这个事吧……嗐,真难说。

公事和私德,果然没法搅在一起。

冯翊问:“怎地在殷娘子这里?”

“娘子如今出来单独讨生活,这里是城外,所以雇几个人手看家护院。”

“沈家介绍你们过来的吗?”

“不是,娘子以前和我们上官打过交道,叫管事找过去的。”

“她自己?”

“是吧?”

冯翊本就觉得奇怪,因为沈家按说没什么机会和五军营打交道。

竟是小殷氏自己?

奇奇怪怪的女子。

他与三个人聊了两句军营的事,问了问这些人淘汰下来的生活。

不一会儿,关伯出来了:“娘子请侯爷里面相见。”

冯翊掸了下衣摆,带着随人进去了。

被领进了正厅里,却只看见了一扇屏风,隐隐后面有个人影。

这屏风临时从卧室里搬过来的。

因殷莳没预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要隔着屏风见人,没有在客厅里预备。

看来以后还是要预备的。

终究有些人,不宜直接见面。

透过半透的纱屏,殷莳可以清楚看到外面景象。

冯二郎二十四五年纪,长得和冯洛仪还有点像,更英气一些。

他穿的是武人装束,圆领袍,宽革带,皮护腕扎紧袖口,金箍箍住,衣摆开叉,骑马方便。

这一身,就还真的挺好看的。

冯洛仪是那样的美人,她哥也不可能丑。

冯翊道:“殷娘子?”

“正是。”

殷莳在屏风后面道,“冯二郎莅临寒舍,不知所来为何?”

冯翊拍拍手,便有亲兵们抬了几只箱子进来放下。

落地声音沉闷,听起来很重。

殷莳问:“冯二郎这是何意?”

亲兵退出去,冯翊对屏风后的人抱个拳,道:“早该来的,洛娘也一直催促,只有我近来实在脱不开身,今日才得空来。”

“殷娘子。”

冯翊放下手,道,“我们冯家人,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娘子为沈家少夫人时,不曾磋磨过洛娘,还多有爱护。

洛娘是知娘子的恩情的。”

“只造化弄人,命运颠乱。

譬如我,这些年只能埋名隐姓地活着,好不容易回来了,妻子都改嫁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可洛娘和跻云俱都好好的,本就是一对璧人,如今连孩子都生出来了,沈家的长孙。”

“试问娘子若是我,又该怎么办?”

殷莳道:“冯二郎是个好兄长,没有人不承认的。”

冯翊深深一揖:“累娘子至此,我兄妹二人俱感愧疚。”

他站直,对那几只箱子抬抬手:“这里是白银一千两,并一些香药布帛,都是身外物,奉给娘子,聊表心意。”

原来是来送钱的,那挺好。

殷莳微微放松,问:“冯二郎客气了,现在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了?”

冯翊道:“第二步。”

殷莳问:“那我的事还没有人知道吧?”

冯翊点头:“尚未。”

殷莳问:“令妹抬了身份了吗?该办的都办了吗?”

冯翊道:“等跻云回来。”

屏风后沉默了一下。

冯翊问:“殷娘子有什么指教?”

殷莳诚恳道:“我建议你们把办的赶紧都办完,把做事情做死。”

冯翊道:“那不成,洛娘不能受这种委屈。

得等跻云回来,我们两家要给他们风光大办。”

殷莳完全都能理解冯翊和冯洛仪的想法与需求,但心中隐隐生出不安。

她道:“要不然二郎还是把这些先抬回去吧。

等事成再给我。”

她没说不要,她只是说事成了再拿。

冯翊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他道:“成不成,都跟这个没关系。

殷娘子为洛娘退让到这一步,这些是殷娘子该拿的补偿。

便事有不成,我还能找娘子要回去不成?再说,娘子觉得,事会有不成?”

殷莳道:“我怎么知道呢?我只能做我自己的选择,别的人,我谁也管不了。”

冯翊称赞她:“但娘子做的都是聪明的选择。”

殷莳道:“不过取舍罢了。”

冯翊凝视着屏风后朦胧人影。

“殷娘子。”

他问,“可否一见?”

男人这种生物,殷莳无语。

“冯二郎投笔从戎,重振家业,妾自是敬佩的。”

她道,“只是也不至于就忘记了冯家是诗礼传家的读书人家吧。”

冯翊笑笑:“唐突了。

见谅。”

他实在有些好奇,什么样的女子能令沈跻云为着她不肯抬自己妹妹。

妹妹也说,小殷氏是个美人。

沈大人那日去寻他,他说:“我说过的,我可以娶她。”

沈大人道:“她不愿。”

沈大人没说她为什么不愿。

或许是想为沈跻云守着吧。

毕竟那样的探花郎,女子很难不动心。

若为沈跻云守了,便不能正大光明,二人也还可以偷偷摸摸。

冯翊道:“待事成,我愿与娘子结为义兄妹。”

到时候,总该撤去屏风,见见真容了。

以后做恪靖侯的妹妹,不会亏待她。

殷莳道:“正好,成就一段佳话。”

冯翊道:“唤我二郎即可。”

殷莳道:“来日做了兄妹,再改口不迟。”

冯翊勾勾嘴角。

殷莳端了茶。

端茶即为送客,冯翊识相地起身,道:“娘子在这里有何难处,都可去恪靖侯府寻我。”

他留下了自己的名刺。

待转身要离去,殷莳喊住他。

冯翊回头。

殷莳道:“只请冯二郎记住,我是真心实意盼着这事能成的。”

美人总是易让人怜惜的。

尤其是向男人示弱的美人。

哪怕是个未见过面的,但你知道她是个美人。

冯翊心中生出些怜惜,温声道:“我知道。”

他走了。

殷莳轻轻呼出一口气。

一转头,看到葵儿一脸困惑。

“怎么了?”

她问。

葵儿道:“我想着恪靖侯是个大恶人呢,怎么瞧着……挺好的?”

真天真啊。

殷莳道:“你和别人利益一致的时候,谁看着都像是好人。

你得等着看和他利益相背时候,他是什么模样。”

葵儿道:“他生得好看呢。”

谈吐、举止也很好。

毕竟是诗礼之家出身的。

“不要因为别人生得好看就觉得是好人啊。”

殷莳揉额角。

葵儿问:“以后真的要和他做义兄妹吗?”

殷莳道:“如果事情成了,恪靖侯愿意给我做义兄,我干嘛不要。”

葵儿撤了屏风,检查了那几只箱子。

一只里头装的果真是银子,一打开箱子,脸都照亮了。

葵儿想起来这是因为殷莳失去了少夫人的身份,所以给她的补偿,又生起气来:“我傻了,我怎能当他是好人。

就是个笑里藏刀的。”

殷莳欣然:“这才对。”

王保贵一回来就听说恪靖侯来过,他脸色都变了,丢下那些马就来见殷莳。

“没事吧?”

他问。

“没事。”

殷莳安抚他。

“他来干嘛?”

“你猜?”

王保贵琢磨了一下:“总不能是来送银子?”

殷莳一乐。

王保贵便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别怕。”

殷莳道,“又没有撕破脸,怕什么。

只要不撕破脸,便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她道:“恪靖侯很大方呢。

送了不少东西。”

王保贵道:“可不是,他如今如日中天呢。

说亲的快踏破恪靖侯府的门槛了。”

“不说他了。”

殷莳摆手,问,“马买回来了没有?”

两个人便一起去看马。

两匹成马,四匹马驹,已经被牵到马厩。

几个汉子围着几匹马欢喜得抓耳挠腮,团团转。

又是梳毛,又是看蹄子,还有抱着马脖子跟马说话的。

那含情脉脉的眼神,不知道还以为要跟马谈情说爱了。

笑死个人。

“娘子,娘子,快来看!”

陈六娘开心得哇哇叫,“这匹,四蹄踏雪呢!”

四蹄踏雪的是匹马驹,还得养养,明年才能骑。

殷莳先过去看两匹成马,看得眼睛都亮了。

何米堆挤过来,口沫横飞地给殷莳讲解他挑的这几匹马:“远看一张皮,近看四肢蹄。

娘子你看这毛色,亮的!

你看这腿,这长度!”

又掐马腰,又捋马鼻子,又掰开马嘴给殷莳看:“娘子快看!”

只要舍得花钱,不怕买不到好东西。

在买马这件事上,殷莳就很舍得花钱。

大家都说她喜欢莳花弄草。

她喜欢花吗?当然喜欢。

但那是因为从前她出不了院子,在四方小院里能选择的最好的打发时光的方式就是莳花弄草。

如今,她出来了。

“走,套上鞍,拉出去遛遛。”

第162章

何米堆快活得要死!

他脚跛了但是不影响骑马。

好马、好鞍,任他驰骋。

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机会。

殷莳的宅子门外这条路拐个弯就通向官道,人用脚走大概不到两炷香的时间。

马跑一趟就快了。

何米堆骑马到官道,再骑回来,兴奋得脸红:“娘子,你看,我就说这马好吧!”

飞快地就一个来回。

因有两匹成年马,陈六娘也给殷莳表演了一个单手控马。

确实如他所说,不影响他控马。

看得出来他虽然只有一条手臂了,可是腿力惊人,在马上稳稳的。

很好,马也好,人也好。

殷莳是非常满意的。

她不吝称赞他们:“你们两个骑术都不错。”

两个人却:“唉!”

殷莳:“?”

关伯嗤道:“都是三千营刷下来的。”

两个人:“唉——!”

五军营是步兵,三千营是骑兵。

没有步兵不向往骑兵的。

这两个当年都是没能被三千营选上,才被分到了五军营。

何米堆强说:“我就差一点就被选上了!”

众人大笑。

俱往矣。

如今,连五军营也待不住了。

幸好李校尉给找了个不错的东家。

殷莳道:“等我骑装缝出来。”

冯翊回到了自己府里。

女儿们在这里住了半个月,已经送回到她们外祖母那里去了。

如今府里还是只有妹妹冯洛仪。

他去到冯洛仪那里,冯洛仪起身迎他:“回来了。”

她问:“见到她没有?”

冯翊道:“隔着屏风说的话。”

冯洛仪问:“她收下了没有?”

“收了。”

冯翊道,“收得很痛快。”

冯洛仪松了口气。

冯翊坐到榻上。

“她是个聪明人。”

他说,“你放心好了。”

就冯翊的角度来看,殷莳是个非常识时务的人,绝不是那种宁死不低头的人。

后者是真的会让人头痛,前者沟通起来就要顺畅的多。

冯翊喜欢跟殷莳这样的人打交道。

他受不了的是沈缇那种人。

思及此处,他道:“她建议我们在跻云回来之前把事情办死,你看要不然……”

有些事父母是有权利替儿子办的。

比如婚姻,要的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里面无关乎本人。

本人同意不同意都没关系。

父母同意了,有媒有聘,就合法了。

但冯洛仪拒绝了:“不。”

她说:“我是要嫁给沈郎,不是嫁给他父亲。”

她虽然垂着头,声音也轻,却十分坚决。

冯翊如今地位,也不想将就,便道:“好。”

殷莳骑装终于缝好了。

她要骑马,全家人都出来看了。

连灶下的烧火丫头都出来了。

何米堆十分地担心,抓紧了缰绳:“小心。”

有上马石呢,怕什么。

殷莳轻轻松松就上去了,伸手:“缰绳给我吧。”

王保贵大声咳了一声。

何米堆道:“先熟悉熟悉,我先牵一圈,娘子和这马先熟悉一下。

让它认认主人。”

殷莳知道他们担心,忍不住莞尔,也不逞强:“行。”

确实她也是太久没骑了。

从穿越到现在,十来年没碰过。

好在有些东西是忘不掉的。

何米堆小跑着给牵到门前路的拐弯处时,殷莳已经差不多找回感觉了:“行了,缰绳给我吧。”

何米堆跑这一趟也感觉她挺稳的,便给了她。

殷莳自己控缰,调个头,往回走。

渐渐提速,马跑起来了。

回到门前空地处,并没有停下,拐个弯调头,又朝官道方向跑去。

这一次,速度才真的起来。

“哎呀,真的会骑啊。”

“这姿势怪好看的。”

只有陈六娘道:“好看归好看,这架势冲锋是不行的。”

葵儿无语死了:“娘子冲锋干嘛?上阵杀敌吗?”

陈六娘挠头傻笑:“也是。”

殷莳不离开大家视线,跑到路径拐弯处便调头回来了。

这一次回到门前停下,轻盈地跳下马背,笑问:“怎么样?”

汉子们自然一通猛夸。

殷莳道:“那几匹小的好好喂起来,明年咱们便可以一起跑马了。”

汉子们图的就是这个,忙应了,猛点头。

没有人约束的日子自由自在。

殷莳便是想跑马,身边人也只会说“小心点”

,不会说“不可以”

但人终究是社会性动物,尤其在这样的时代,怎可能完全自由自在。

十月中旬,申伯来了。

申伯陪着殷莳的大堂兄殷望晟来了。

殷望晟的神情,明显是还没从震惊中醒过来,大约是到了京城,进了沈家,见到了沈夫人,得知了消息后,一路震惊着就过来了。

“姑姑一直哭。”

殷望晟的情绪也有点激动,“她叫我来找你问,说你能说的更清楚。”

“怎么回事?”

“你和跻云怎地和离了?”

“究竟怎么回事?”

“大堂兄别急,先喝口秋梨汤,听我慢慢讲。”

殷莳从葵儿手里接过秋梨汤,亲自端到殷望晟面前,,说话不急不缓。

殷望晟记得都快嘴角起泡了。

但也确实渴了,接过来咕咚咚喝了半盅。

抹抹嘴,道:“说吧。”

殷莳坐定,组织了一下语言,意简言赅:“跻云为着他的未婚妻冯氏,从怀溪娶了我。”

“沈家人丁单薄,为着子嗣计,没有给冯氏避孕。

这你去年过来的时候就知道了。

今年二月,她生下了庶长子。”

“京城变天,新帝登基,冯氏的二哥回来了,他如今受封恪靖侯,为皇帝掌京军三大营。

他如今权势在手,是皇帝跟前炙手可热的新贵。”

“恪靖侯自然不能容忍自己的胞妹为妾,所以,他想让我腾出正妻之位给他妹妹。”

殷莳说完,也端起自己的的秋梨汤,轻轻啜了两口。

就这些信息,足够殷望晟消化一阵子的了。

果然,殷望晟呆了好一阵子,才道:“她哥哥封侯了?”

殷莳放下秋梨汤:“实权侯爷,可不是那等闲散远离权力中心的。

他是替皇帝掌着天子亲军的,可知皇帝多信任他。”

殷望晟搓着膝盖:“那完了,那完了!”

殷莳失笑:“什么完了?”

殷望晟沮丧道:“她哥哥这么厉害,咱抢不过人家啊。”

他转头看殷莳,震惊责备:“你还笑?你怎还笑得出来?”

殷莳却道:“我现在日子过得好着呢,凭什么不能笑。”

殷望晟一呆。

殷莳道:“晟堂兄,这事不用急也不用慌。

的确是我是做不成跻云的妻子了,你便是逼着我去抢,我也抢不过人家侯爷的妹子。

只是晟堂兄不要本末倒置了,好好想一想,家里跟我沈家做亲,到底是为了什么?”

殷望晟道:“自然是为了和沈家长长久久。”

“是呀。

只要能和沈家长长久久就行了嘛。”

殷莳道,“只要能实现这个目标就行了,至于在实现的过程中,我到底是什么身份,有什么重要的。”

殷望晟顿了顿,道:“细与我说。”

不愧是殷老太爷亲手教出来的承重孙,不是呆板的人。

殷莳便与他说了当时的情况:“……跻云有情有义,不肯出我而抬冯氏。

当时闹得有点僵。

要这样僵持下去,就要大大地得罪恪靖侯了。

恪靖侯或许不会对沈家怎么样,那对殷家呢?对我呢?”

“我一看这情况,我若再不撤,或许哪天死了也不知道。

跻云太年轻了,他以为他能护着我。”

殷望晟叹气:“是,他想得简单了。

然后呢?”

殷莳便讲了后来的情况。

讲完,她问:“晟堂兄,你觉得我做的对吗?”

殷望晟长长叹气,却承认:“你做的对。”

他问:“那你现在怎么办呢?要跟我回怀溪吗?”

殷莳反问:“若晟堂兄是我,会回去吗?”

这还用说吗,殷望晟道:“这我做不了主,我得回去问太爷。”

“我若回去了,徒给家里丢脸,让家里惹人耻笑。”

殷莳说,“大约家里是不会留我的,可能要把嫁给什么老鳏夫或者送给什么人做妾。”

“我回去了,沈家和殷家便有了芥蒂。

纵殷家表示不介意又怎样呢,沈家心里有鬼,谁也不会愿意再去见那个让自己心虚的人。

此乃人之常情。

天长日久地,沈家和殷家便要疏远了。”

“反倒是,我在这里,就傍着姑姑、姑父生活才是对的。

姑父说了,沈家愿意养我一辈子。

姑父予我田地屋宅,安顿我在这里生活的。

他们这样养着我,便不觉得亏欠我了,心里便安定,便不会与殷家疏远。

我过得越好,沈家和殷家就越不会有芥蒂。”

“晟堂兄,你说呢?”

殷望晟颇有些惊讶。

因为他是殷家承重孙,见多识广,很懂人心。

他惊讶于殷莳竟也能这样看透人心。

能猜出人的反应。

他道:“你说这话,真有点太爷的味道了。”

殷莳嘴角勾起:“我是太爷的亲孙女啊。”

她道:“这些事我都写在信里了。

那封信在姑父那里,原就是准备着等你来了交给你,带给太爷的。”

殷望晟道:“庶长子出生怎地不写信告诉我们。”

殷莳道:“那时候没办法。

宁王篡位,跻云不从,差点死了。

幸运给关起来了。

然后京城陷入战火,粮价暴涨,许多人家都过不下去,卖儿卖女卖家当卖房子。

谋逆平定才不过一个月。

想着家里快要来人了,便等着你们来呢。

信直接给你们便是了。”

殷望晟咋舌:“路上也都听说过,可还是觉得不真亮,跟听故事似的。

我们在怀溪一点事都没有。”

殷莳轻叹:“有些事要身在其中,才知可怕。”

殷望晟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步打量:“这宅子多大?”

“四进。

带东西跨院。”

“嚯。

你一个人住?”

“是呀。”

“这日子不错。”

殷莳诚恳点头:“没有长辈管着,特别自在。

晟堂哥你一定懂,就跟你在鱼米巷你那外宅里一样自在。”

殷望晟被口水呛到,咳咳咳咳咳起来,脸都咳红了。

殷莳面不改色:“喝口水缓缓。”

殷望晟捶胸顺气,面色痛苦:“谁、哪个长舌的与你乱说的?”

殷莳道:“还能有谁,这等事你怎敢让三郎知道的。”

殷望晟捶半天胸,总算顺过气来,肺不疼了。

他把话题从自己身上扯开,问:“你的嫁妆如何处置的?”

“都在我手里呢。

家里若要收回去,我便还给家里。”

殷莳道,“只姑父说,不会收回去的。

他叫我放心。”

殷望晟道:“既然姑父开口了,自然听姑父的。”

殷莳的嫁妆本来就是给沈家的利益,沈大人同意留给殷莳,殷家自然不会再收回去。

殷望晟虽然不能全权做主,但他了解老太爷的思路,知道老太爷会怎么做。

“现在就一个问题啊。”

殷望晟坐回到椅子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椅子把手,“你们都瞒着跻云啊。”

能说会道的殷莳终于闭上了嘴巴,默然。

许久,她道:“等他回来会发现,除了娶冯氏做正妻,再没别的路可以走了。”

“唯有这样,才是最好的。”

殷莳的声音轻轻。

“他已经不是十七岁了。”

“长大了,就得学会妥协和接受。”

“谁不是这样呢。”

第163章

殷望晟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殷莳叹道:“最迟年前肯定能回来。

他去的地方近,若快些,下个月兴许就能回来了。”

去半个月路程,回半个月路程,中间督考大约一个月时间。

算算差不多。

殷望晟很想知道:“回来了会怎么着?你跟他做过夫妻,你说以跻云的性子会怎么着?”

殷莳绷着脸道:“我不知道,别问我。”

殷望晟嘿了一声。

殷莳忍不住问:“你希望他怎么样?”

殷望晟把手一袖,嘿嘿两声,道:“我自然希望他闹一闹,越闹越好。”

虽然也知道这样那样的利益进退,可终究自己妹妹被出,当哥的到底是不痛快的。

“可别。”

殷莳道,“我天天盼着事情能顺利。

事情越顺利,对我们就越好。”

她道:“前些日子恪靖侯专门过来了一趟,给我送了些银子财帛。

你看,只要事情顺利,大家就好好的。

你盼的是我怕的。

你别瞎盼。”

殷望晟道:“好叭。”

他侧过头去,打量殷莳。

殷莳:“怎么?”

殷望晟道:“莳娘,你变化好大。”

殷莳微微一笑,益发觉得老天爷是向着她的。

经此一遭,她再不必掩饰自己真实的性格,凡有质疑的,都可以说:“换你经历我的事,也会变得不一样。”

殷望晟叹气,安慰她:“如今这样的日子其实真不错。”

“不用担心我。”

殷莳道,“我心里有数的。

不管到哪,都会把日子过好。”

殷望晟赞道:“正是,这才是太爷的亲孙女。”

殷望晟道:“那我回去姑姑那里了。”

殷莳道:“来都来了。”

留下吃饭。

殷望晟在殷莳的宅子里用了午饭。

参观了宅子,啧啧称叹:“姑父大方。”

“姑父从来不是小气的人。”

殷莳道,“但你得知道他需要什么,想要你做什么。”

殷望晟肃然,请教:“莳娘,我待会回去了见到姑父,该作什么样子呢?”

殷莳想了想,道:“你就叹气吧,掉两滴眼泪也是可以。

毕竟是我哥哥,得心疼我一下,要不然也太薄情了。”

殷望晟:“啧。

说得跟我不心疼你似的。”

从沈家来的路上是心疼过了的。

想着这个三房的四妹妹怎么就被从夫家赶出来了,太可怜了。

哪知道来了一看,殷莳这脸庞都发光,笑意舒展,眉间惬意。

宽敞大宅子,上无长辈,下无夫婿,自己当家做主,想干什么干什么。

这小日子过得,还怎么心疼啊,有点嫉妒了都。

“最终还是要表现得以大局为重的样子。”

殷莳道。

殷望晟点头:“明白了。”

殷家如果不是肯定要把她嫁人的话,其实殷莳在殷家真的挺好的。

殷家人是商人思维,和沈缇大不同,沟通起来要顺畅得多。

殷莳还带殷望晟看了她养的马。

大多男子都懂马,殷望晟常在外面跑动,颇懂相马。

一看就知道这马不便宜。

殷莳的小日子是真的可以。

殷莳嘱咐他道:“你可千万别想着把我弄回去啊,我在京城才是最好的,对大家都好。”

瞧她那算计的样子。

殷望晟哈哈大笑。

他告别殷莳,回到殷府,先对沈夫人哭。

沈夫人眼睛也红了:“都是我无用。”

殷望晟立刻跪下谢罪:“姑姑说的哪里话,若没有姑姑,哪有殷家今天呢。

只我们原是期盼着,两代殷氏女沈家妇,不想却难成。”

沈夫人叹气,道:“你不晓得的,你姑父是极满意莳娘的,夸过她许多次。

若没有冯家的事,莳娘便是你姑父心里最佳儿媳。

只这些,终究是抵不过恪靖侯的权势。

我们这些内宅女子,便做得再好也就这样了。

我也就是比莳娘幸运在,我生了跻云。”

殷望晟也遗憾殷莳没能抢在冯洛仪前头生出嫡长子来。

在这个时代,在男人的心里往往便是,女人再能干表现得再出色,都没有生出一个儿子来更有价值。

但转念一想,殷望晟道:“其实如果莳娘真有了儿子,倒麻烦。”

别看沈夫人做了许多年的沈家妇,可其实骨子里依然是殷家人的脑子。

她道:“正是。”

殷莳如果有儿子,这时候撤起来就没有这么利索了。

沈大人必然会重新考虑,冯洛仪抢正妻之位恐怕就没这么顺利。

那么殷家间接地就和恪靖侯结仇了。

这绝不是殷老太爷想要的。

沈夫人轻轻叹气:“莳娘脑子比我转的快。”

有些她得事后想想才能想明白,殷莳几乎是一接收到有效信息就已经做出判断,立刻就逼着她与她一起去见沈大人。

沈夫人道:“她走这一步,是很对的。

你姑父与我说,就依她的意思,不让她回怀溪去。

沈家养着她,养得起的。

不会叫她过得比从前差。”

殷望晟心里一乐,行,正遂了殷莳所愿。

殷望晟道:“姑父厚道,姑姑别担心,待会我见了姑父,自会感谢姑父。”

果然等沈大人放班回来,听说殷家嫡长孙殷望晟来了,便召他到书房相见。

殷望晟红着一双眼去见沈大人,拜头便谢:“已经去看过了莳娘,莳娘过得很好,全赖姑父仁厚,侄儿替她谢过姑父。”

沈大人心底赞了一声。

殷家人果然是可以打交道的。

殷望晟代表殷家,在这件事上与沈家顺利地取得了和解。

甚至因为殷莳的主动退让,沈大人对殷家更亲近了一些——只有自己人才会为你考虑,为你退让。

在面对恪靖侯的时候,显然殷家和沈大人站在一边。

当然是自己人。

殷望晟这趟过来交割,没想到遇到全无预料的情况,但好在处理得都算好。

他回去前又去看了殷莳。

有件事他是有点好奇的。

虽然藏着,还是叫殷莳看出来了。

“哥哥有什么话就问吧。”

殷莳无所谓地道,“都到这一步了,还能有什么要藏着掖着的。”

殷望晟“咳”

了一声,摸摸鼻子,道:“也没什么,就是想着跻云这般人才,你……咳咳,算了,当我放屁。”

殷莳微微一笑。

“哥,高嫁岂是容易的。”

“从我知道要高嫁到京城来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不可陷入情情爱爱之中。”

“太爷也绝不会希望我那样的。”

殷望晟把手一袖:“好吧。”

殷望晟回怀溪去了。

她给殷老太爷写的信殷望晟已经看过。

他道:“你放心吧,姑父都亲口说了让你留下。”

殷莳知道,她与怀溪殷家从此便是这样了。

从前她是沈家媳妇的时候,还有可能说未来回怀溪省亲。

但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她这一生都再不会回怀溪去了。

转眼到了十一月,下雪了。

今年虽然也开了科举,但算是恩科。

时间上耽误了,比正常的秋闱迟了两三个月。

但也总算顺利地结束了。

某地,新考中的举子们已经在收拾行装准备赶赴京城,参加明年的春闱。

举子入京赶考,官府有统一的车辆,车子上插着旗,让人一看就知道是赶考的举子。

路上便有宵小强贼,也不会对这样的队伍下手。

只举子们到出发才失望发现:“咦,沈学士已经先走了?”

“不同我们一起吗?”

“唉,还想着路上能向学士请教呢。”

这个先走一步的沈学士当然就是沈缇沈跻云,国朝最年轻的侍讲学士。

“平陌,东西都装齐了吧?”

“齐了齐了。”

“我给少夫人买的那些没落下吧?”

“没有,一个都没落下,全装上了。”

都问了几遍了,平陌无语死了。

但看到沈缇行路时明亮的眼神,又忍不住勾起嘴角。

学士和少夫人恩爱,平陌这个奶兄当然是乐见的。

与此同时,京畿地区,京城直辖的某个县,上任了一位新的县令。

今年从二月以来就一直动荡,到新帝终于平定谋篡,京城空出了很多职位。

大家都在跑动,人事调动颇为频繁。

一个外地官员递补了这个京城下辖县的县令之位。

因在京畿,常有进京出京的官员路过。

按照官场规矩,难免有许多招待。

这日,招待了一个离京的官员。

县令摆酒,令家伎作陪。

酒过三巡,酒壶空了,一名家伎起身出去打酒。

两个官员、几个师爷闲聊着,话题已经从朝堂政事转移到了京城许多八卦事上。

“恪靖侯冯翊冯憬途悬赏寻他妹妹。”

“咦,我听说是在小沈探花家里?”

“不是,那个是与小沈探花订过亲的妹妹。

当年便被沈家赎买回去,养在小沈探花身边了。

要寻的这个是另一个,说如今该十五岁,当年被别人买走了,不知所踪。”

“赏银不便宜呢,若有人看到,该会报信,应该能找回来。”

“未必。”

“怎讲?”

“你想想,万一恪靖侯这妹妹落入什么不好的地方呢?譬如,青楼?青楼里开苞,十三稍早,十四正好,十五嫌老。

她这年纪若在那种地方,该已经被梳拢过了。

若你是这青楼主人,你敢带她去见恪靖侯?不怕被恪靖侯斩作十八段?”

“那倒是。

若这样,这姑娘怕是出不来了。”

“何止出不来,她若敢露身份叫主人知道了,搞不好就要被灭口了。”

“唉,也惨。”

“都是命。

她的命,没有她姐姐好。

冯取难几个女儿,就这个被沈家收留的女儿命最好。”

房外,打酒的伎子因为失手摔了酒壶,正被管事掐拧。

“蠢物!

你知道这酒几多钱!”

“足够买你!”

第164章

十一月,信王府和属官们的家眷浩浩荡荡地进京了。

京城百姓瞧了热闹。

“信王妃来了,该立皇后了吧。”

没几日,第二场雪下来了,整个京城都白了。

“哥哥出去了?”

冯洛仪诧异,“他不是说今天和我用饭的?”

冯翊好容易休息一日在家,说好了陪冯洛仪一起吃饭,却失约了。

他突然出门了。

冯洛仪问:“是有什么急事?”

婢女道:“不知道呢。

正房的姐姐们说,外院通报有人求见,侯爷去见了,直接没再回屋里就出门了。”

冯洛仪道:“那肯定是有事的。”

婢女说:“正是呢,肯定是正事。

姑娘别挂心,今日厨下蒸了姑娘喜欢的鱼。”

冯洛仪点点头。

冯翊出去了一整日,天黑才回来。

听闻他回来了,冯洛仪过去看他。

如今侄女们都养在她们外祖母膝下接受教养,恪靖侯府就他们兄妹二人。

冯家虽已平反,但路程遥远,长兄和三弟要回到京城怎么也得是明年的事了。

恪靖侯府外面看着花团锦簇的,真实里面却是兄妹二人在相依为命。

不料去了侯府上房,却看到婢女们大冷天地都站在廊下,冻得发抖。

冯洛仪吃惊:“怎么回事?”

婢女们见到她,忙簇拥过来,压低声音:“姑娘,侯爷他……他心情不好,把我们都赶出来了。”

“姑娘劝劝侯爷。”

“我等不敢进去。”

婢女们看着也可怜,冯洛仪点头:“我去看看。”

她进了正房,却见通向次间的槅扇门虚掩着。

她走到门口问:“二哥?我可以进去吗?”

许久,门里传来冯翊的声音,与平时不太一样,很低,道:“进来吧。”

冯洛仪推门进去,次间里却昏暗暗的,朦胧中一个男人的影子坐在榻上。

冯洛仪道:“怎地不点灯?”

冯翊没有说话。

冯洛仪摸索到灯台,将灯点了起来,端起灯转身道:“今天怎么突然……”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的二兄——恪靖侯冯翊,坐在榻上,眼睛通红,显然是哭过。

冯洛仪僵住。

“哥……”

她声音发颤,“出什么事了?”

冯翊盯着她,许久,告诉她:“……洛琳找到了。”

冯洛琳,冯洛仪的三妹。

冯翊自身登高位之后,便一直放着悬赏在找她。

如今,终于找到了。

“她人呢?”

冯洛仪没有惊喜,因眼前情形让她害怕。

若找到了,不该是带回来,欢欢喜喜洒泪团聚的吗?

如何二兄将自己关在屋里,甚至把婢女们都撵了出去?

这不对。

冯翊眼睛通红:“她……她回不来了。”

冯洛仪问:“她还活着吗?”

冯翊道:“活着。”

冯洛仪沉默许久,声音发抖,问:“她……落到了什么地方?”

次间里死一样寂静。

兄妹俩都得面对这件事。

“在华年县县令孙义东家里。”

冯翊回答得艰难,“……为家伎。”

为家伎。

家伎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冯家以前也有家伎的,都是漂亮的女孩子。

母亲从来不许她和她们接触。

生活在同一个宅子里,冯洛仪与她们从不相见,仿佛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冯洛仪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冯翊看着二妹冯洛仪,眼前浮现的是三妹妹冯洛琳。

她哭得歇斯底里。

“为什么!

为什么二姐可以回去!”

“为什么我不能!”

当年冯洛琳只有十一岁,和同龄的女孩子们被最早买走。

买走她们的是职业的牙人,把她们带出了京城,一路调教,然后卖掉。

冯洛琳被转了几次手,到了现在主人的孙义东手里,成了孙家的家伎。

京城动乱后,孙义东递补到了京城下辖的华年县任县令,冯洛琳跟着回来了。

酒宴上了,执着壶去打酒回来,在门外听到了客人们闲聊,忽然“冯翊冯憬途”

这个名字冲进了耳朵里。

她的二兄竟然成了显赫的侯爷,而且悬赏在找她!

冯洛琳差一点就要冲进去告诉这些人:“是我,是我!

我就是恪靖侯的妹妹!”

却听见客人们说:“可怜,出不来了吧。”

“何止呢,可能还要被灭口。”

冯洛琳骇然止住脚步,摔碎了酒壶。

辗转反侧数日,终究不敢告诉主家,偷偷与一个男仆欢好,告诉他自己的身份,许诺:“我哥哥定然重谢你。”

男仆抱着她道;“我不要你哥哥重谢,我只要娶你。”

天上没掉馅饼,掉下来个侯爷胞妹,可不得抱紧点。

男仆今日终于有机会进城,直接寻来了恪靖侯府,碰巧今天冯翊正在家。

男仆也知有些话不能从自己嘴里说出,太招人恨了,只含糊说:“在华年县县令家里。”

让恪靖侯自己去看吧,要恨就恨华年县令去。

冯翊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是惊喜交加地快马出城,直奔华年县的。

万料不到,冯洛琳在孙家沦为家伎。

家伎是做什么的呢?

首先不能怀孕,所以早早地便以烈药绝了生育。

除了娱乐家里男主人,也被用来招待客人。

偏华年县就在京城辖下,进京出京都要路过。

偏这几个月人事调动频繁,不断有官员进出京城,孙县令招待了不少人。

孙县令面对恪靖侯,吓得抖若筛糠。

冯翊是把牙咬了又咬,握住腰后刀柄的手几要出血,才忍住了,没有擅杀朝廷命官。

“她我带走。”

他咬牙道,“你家下人全部换掉,都给我卖得远远的!”

冯洛淋见到他,嚎啕大哭:“你怎么才来!

我等了你们好几年!

小小年纪坠入地狱,活着的期盼是做梦有一天父亲和兄长们来带她回家。

终于二哥哥来了,可是已经过了好几年。

二哥哥还不肯带她回家。

“洛琳,洛琳,你听我说!”

“哥哥不会不管你。”

“只是,哥哥……不能带你回家了。”

冯洛仪举着灯台,看着她贵为侯爷、权势赫赫的二兄冯翊,一只手捂着脸,压抑地哭泣。

冯翊能怎么办。

若一家人一起苟活,默默无闻,或许也不是不能接回冯洛琳。

偏他现在显赫,人人瞩目。

那些顶着寒风在恪靖侯府门外排队,对着门子上的小厮笑得谄媚的官员,或许在路过华年县的时候,便享用过他的妹妹。

冯洛琳是无论如何再做不回冯洛琳了。

人人都道他现在如日中天,身负圣宠,手握权势。

人人都以为到他这个程度没有办不成的事。

只有冯翊知道自己面对命运无情的时候有多无力。

他是没有能力使时光倒流的。

纵他现在富贵了,亲人们也回不到过去的模样。

冯翊捂着脸,连哭也不敢大声,唯恐外面的婢子们听到。

他哭得背心耸动,压抑极了。

他是兄长,是父亲,是恪靖侯,是一家人的希望。

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他其实,也不过就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罢了。

终于哭完,擦干眼泪抬起头,软弱过去,他便又是那个被命运按在地上踩踏过又站起来的恪靖侯。

他看着冯洛仪,总归还有一个妹妹是完好的。

虽做了妾,但那是沈缇沈跻云,佳人落难,才子相救,不失为一段佳话。

还有操作的余地,让她有一个好收场。

冯翊抹了把脸。

“你不用担心。

我会安置好洛琳。”

“给她一份家产,给她寻个男人。”

“让她好好地过日子。

有我在,不怕夫家敢错待她。”

冯洛仪擦去脸上泪痕,问:“我何时能见她?”

冯翊却沉默了。

冯洛仪:“二哥?”

冯翊涩然道:“不必见了。”

不必见,她并不想见你。

踏着雪,沈缇在十二月初回到了京城。

原本预计十一月底能到的,但因下雪影响了赶路的速度,才迟了。

不管怎样,看到京城高大巍峨的城墙,沈缇的心情和雪后的晴空一样美好。

正是小别胜新婚。

回到家里,下了马。

男仆们纷纷来帮忙,拆卸行礼,收拾马匹、车辆。

管事们上来嘘寒问暖。

都是应有之义,沈缇问管事:“父亲母亲可在?少夫人呢?”

管事道:“大人在公署坐班。”

春秋笔法,含糊了关于夫人们,尤其是少夫人的问题。

听起来仿佛除了沈大人,别的沈缇关心的人都在似的。

沈缇很自然地便这样以为,把马鞭交给小厮,便往内院去。

内院的事自然不归平陌管。

他指挥着男仆们拆卸行礼。

过了一会儿,他察觉不对,揪住了家里一个男仆,问:“怎么回事?你们一个个那都是什么脸色?怎么?家里有事?”

男仆们面面相觑。

平陌道:“快说。”

看着沈缇已经进去了,有熟悉的男仆大着胆子凑到平陌身边,用手拢着嘴悄悄把事情说了。

平陌震惊转头看向内院方向!

这一路上,他的公子罗里吧嗦。

“她会喜欢这个吧。”

“她喜欢有意思的东西。”

“虽有些村气,但有趣,她肯定会喜欢的。”

“这个干果也好吃,她定会夸我。”

可他记挂了一路的那个人,他盼着赶紧相见的那个人,已经……不在府里了。

公子!

雪景太好了。

殷莳坐在花园假山的亭子上眺望。

西山都白了。

而且山顶有雾,朦朦胧胧地笼着,混似画一样美。

殷莳喝了一口温酒驱寒。

想不到有一天,竟然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她跟葵儿道:“回头叫保贵去打听一下,把这个亭子改成暖亭,要多少钱。”

葵儿道:“火盆还不够啊,烧的都是银丝炭呢。”

而且还点了两个,她们在亭子里吃吃喝喝,葵儿觉得一点也不冷。

入冬了,沈家给拉来了一大车的银丝炭。

沈大人说养着她,是真的养她。

默认了养一辈子。

便不是儿媳了,也算是侄女。

养儿媳也是养,养亲戚也是养。

这年代都是大家族思维,很多人是要养亲戚的。

只差在富养还是穷养。

沈家这是在富养殷莳。

这里离官道不远,偶有赶路之人行到这里,过来叩门求壶热水的。

当然会有做官的人家,看到箱型有狮子的门当,不免问一嘴:“府上是何人家?”

统一对外都回答:“是如今知通政使司的沈大人家里。”

若继续问:“府上何人在此处?”

便答:“是大人的侄女。”

今日,又有人拍门。

老关头披着厚袄从门房里出来:“来了来了。

谁呀?”

卸掉门栓,打开门。

门外,拍门的年轻管事问:“少夫人是不是在这里?”

老关头一时脑子没转过来:“哪个少夫人?”

年轻管事道:“沈家少夫人!”

老关头终于终于转过弯来了:“噢!

你是?”

年轻管事道:“我是平陌。

学士回来了!”

叫作平陌的年轻管事闪开身。

老关头目光投过去。

门外台阶下,数匹骏马,男仆们都年轻端正。

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年轻男人掀开兜帽。

老关头没见过生得这样的男子。

恪靖侯已经算俊了。

这年轻男人更胜一筹,站在雪里,皑皑皎皎,眉眼逼人。

他问:“她在哪?”

第165章

该来的总归得来。

殷莳坐在假山亭子里赏雪景,英儿跑得都跌跤了,浑身沾着雪过来禀报:“学士回来了!”

“娘子!

学士来了!”

葵儿和蒲儿连忙给她拍打身上的雪,一边偷看殷莳。

当时离开沈家的时候心肝肺都疼,都委屈。

天天盼着学士回来。

可几个月的日子过下,又觉得其实……日子也不是不能过得。

甚至过得还挺好的。

殷莳甚至允许她们出门的,就是必须喊个男仆跟着,别让人拐卖去了就行。

还说等开春暖和了,教她们骑马。

葵儿蒲儿如今颇觉得,小日子过得非但不比在沈家的时候差,甚至还更好。

慢慢的心态就变了。

殷莳却握着温热的酒盏望着远处的雪山半晌没动。

葵儿不得不喊了声:“娘子?”

殷莳叹道:“唉。”

只能放下酒盏起身了。

殷莳来到正堂,便看到了一个青年男子的背影。

他是不是又长高了呢?肩膀好像又变宽了。

这个年纪就是还得再过几年才能真正定型。

“跻云。”

她唤了一声。

沈缇霍然转身。

殷莳裹着锦绣鹤氅,抱着手炉,笑盈盈地站在门口,她道:“回来了。”

数月不见,她气色极好。

沈缇凝视着她。

殷莳道:“屋里说话吧。”

葵儿忙去打起帘子。

殷莳让了让,她是主人。

沈缇一言不发,低头进去。

殷莳跟着低头进去。

蒲儿上了茶便赶紧退出来。

葵儿放下帘子。

两个人便在正堂里,和抱着黑色斗篷的平陌无言对视。

许久,平陌叹了一声。

葵儿和蒲儿也叹了一声。

雪后晴天,又是午后十分,阳光透窗,朦胧明亮。

沈缇和殷莳坐在榻上,殷莳给他斟茶。

此情此景,一如在璟荣院中的时光。

可璟荣院全变了模样。

沈缇回到府里,要先洗漱再去拜见母亲的。

他先回的璟荣院。

婢女们见到他,没有敢抬眼对视的。

他问了句:“少夫人呢?”

没有人回答。

他觉得不对劲,快步走进房里——

全不一样了,虽然还是有桌有几有床有榻,可是每一件东西都不一样了。

因为按照时下的规矩,大户人家结亲,男方提供住处,女方负责铺屋。

新婚夫妻房里的家具,都是妻子的嫁妆。

既和离了,自然是要撤走的。

全都跟着殷莳搬到新宅子里去了。

摆条案的地方也还摆着条案,放花瓠的地方也还放着花瓠。

却都是新从家中库房里起出来的,每一件都不是原来的东西了。

殷莳仿佛不曾存在过。

殷莳把茶推到沈缇面前。

“既回来了,事情都知道了吧?”

她问。

沈缇:“嗯。”

殷莳问:“见到姑父了吗?”

沈缇道:“尚未。”

殷莳点头:“那是姑姑跟你说的了。”

“她说,”

沈缇道,“是你主动提出来的,是你自求下堂。”

沈缇异乎寻常地平静:“她怕我不信,起誓说自己说的是真的。”

殷莳握着茶盏,静静地听他说。

沈缇抬起眼。

“可其实,我一听便知。”

他看着她道,“的确是你会做出来的事。

便让母亲编也编不出来。”

殷莳欣慰地笑了:“我就说,你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

沈缇的目光落在榻几上,不说话。

殷莳叹气:“在生我的气吗?”

沈缇没有说话。

在光线中,在灰尘中,他鼻梁秀挺,眉眼深邃,像尊玉雕一样俊美,也像玉雕一样冰凉。

殷莳道:“其实我现在最该做的,是牵着你的袖角,强颜欢笑告诉你没关系,不必心疼我。

退一步海阔天空,我退这一步,大家就能都好了。”

“我还该告诉你,别担心,我现在日子过得很好。

不比做沈家少夫人的时候差。”

“如此,你必将怜我。”

“你总是会怜惜弱势的那一方。

我这么做,你便会心疼,会自责,会愤怒,会想着保护我。”

沈缇一直垂着眼听着。

殷莳道:“可如果我这么对你,就太侮辱你了。”

沈缇缓缓抬起眼睛。

“跻云。”

殷莳道,“你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

沈缇看她许久。

“其实,”

他道,“这就是你真正想要的。”

殷莳笑了,欣然承认:“是。

我可以骗别人,但唯独不想骗你。”

沈缇道:“那时候愿意嫁给我,也是因为没有更好的路可走了。”

殷莳道:“是。

因为不嫁给你也要嫁给别人。

你是那时候我最好的选择了。”

沈缇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放下,侧过头去看窗户。

晴雪的日光穿透窗纸,变得朦胧,将他的面庞照得明亮。

许久,他转回脸来看她,声音有些嘶哑:“当我吻你的时候,你并不愿的是吗?”

殷莳的神情变得淡漠了起来。

沈缇问:“为何不说呢?”

殷莳微哂。

“‘我不愿’三个说出来当然简单,不过动动嘴唇。”

她道,“可如果说出来没有能力去实现,那便是徒给对方增添情趣。”

沈缇闭上了眼睛。

想把那些细细密密的吻从脑海中都驱除出去。

如今回想起来,她虽然接受了他的吻,可其实从未主动抱过他。

当他情不自禁将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的掌心总是抵着他的胸膛的。

自卫的姿态。

一直都是。

在和冯家的事里,沈缇其实一直并不是很担心。

人都是得有底线的。

沈大人的底线就是不强逼殷莳下堂,这一点是很明白的。

殷莳只要无有七出之错,沈大人就不会休弃儿媳。

但殷莳出手了,她自请下堂。

只要她是心甘情愿的,便没有打破沈大人的底线。

以沈大人的手腕,便可以把这个事运作成三个人的佳话——落难的佳人,有情义的公子,善良贤惠主动退让的妻。

殷莳既然出手,沈缇知道,他的父亲一定会接住。

而母亲在这样的事中肯定是听父亲的,侄女怎么也不可能比丈夫儿子更亲。

于是,在他不在京城的时候,她和他父亲便联手把这件事办了。

瞒着他,绕过他。

何尝不是逼迫他。

“跻云。”

殷莳道,“其实我走这一步,只不过是让一切都回到原本该有的轨迹罢了。

你和小冯……”

“我与她,从未私相授受过。”

沈缇却打断了她。

殷莳顿住。

“我与她只通过几封书信,唱和过几首诗词。

这些都是过了明路的,未曾私相授受过。”

“婚事早就由家里订好,以后按部就班地娶亲迎亲便是,根本不必我多花心思。

我的心思都放在科考上,并未曾放在她身上。

若说两情相悦,不如说是父母之命更贴切。”

“只那年,她家突生巨变,她人生颠覆。

待我赶回去,她已经是官奴之身,若无平反或大赦,她这一生也就这样。”

“她……本该是我的正妻。”

“妻者,齐也。”

“那时候我意识到,这世上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就只有我了。”

人岂能无信而立。

婚约,也是一种契约。

“虽然国法许我解除婚约,另觅佳偶。

可我读的圣贤书告诉我,这是不对的。

在人鲜花着锦时相亲相近,在人失势跌落时相离抛弃,此可是君子所为?”

君子不屑为之。

“只国法如此,良贱不婚,我也不能再娶她为妻,只能另想解决的办法。”

这才有了后面他与殷莳的姻缘。

这个年轻的男人,力求在国法与良心、与他的君子之道之间找一个平衡。

便娶一个能容得下冯洛仪并肯善待她的妻子。

“莳娘,我知道,你曾以为我和洛娘有情。”

沈缇注视着殷莳,“但我不信,这么长时间以来,你还看不明白这些事。”

“你说我是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你对我,又何尝不是呢?”

这次,换作殷莳侧过头去望着那透窗的光。

但很快,她转回脸来:“她已经为你生了松哥儿。”

已经。

殷莳问:“抛弃你孩子的生母,是你会做的事吗?”

殷莳替他回答:“不是。”

她又道:“也不是我会做的。”

所以无解。

天赐良机,帝都风云变幻,冯二郎归来。

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殷莳怎么能不抓住。

三个人的事或许无解,但对她一个人来说,抓住了最好的解。

“回去吧,回去吧。”

她温柔地说,“让一切都回到正途上去。”

“这样谁也不痛苦。”

“我们大家都好。”

“跻云,回去吧。”

离开的时候,平陌在门口给沈缇披上黑色的斗篷。

殷莳上前一步,帮沈缇系上带子。

沈缇抬起眼,能看到她的眉眼面庞。

殷莳做他妻子的时候,从来不伺候他穿脱衣裳这些事,都是婢女在做。

“宝金已经跟了你了,就让他一直跟着你吧。”

她说,“这样,我要找你,也有人方便给递个话。

可行?”

沈缇“嗯”

了一声。

她整理好,抬起脸,声音很温柔:“去吧。”

沈缇记得,有一次,她也是这样对他说“去吧”

是什么时候呢?

让他去哪里?做什么?

那是新婚第四日。

她对他说,去吧。

他去和冯洛仪圆了房。

后来,他们生了一个孩子,叫作沈当。

沈缇闭上眼睛。

平陌和葵儿都站在正堂门口,只能看到沈缇的后背。

他们看到,殷莳好像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沈缇的脸。

第166章

沈缇这一路回城,走得很慢,全不是来时疾驰的状态。

平陌等人也只好压着马速,慢慢走。

好在大家穿得都厚,大袄是布面毛皮里子的,腿上也绑了皮毛护膝。

回到沈家,已经是公署放班时间。

门子上的人见到他立刻上前禀报:“大人已经回来了。

说请学士往内书房相见。”

沈缇点点头,把马鞭给了平陌,径直进去了。

平陌握着马鞭看着黑色的斗篷消失。

小厮们牵了马去,平陌回到了前院他们的值房里。

宝金在那里等着。

见他回来,宝金蹭地站了起来:“平陌哥!”

他是今天上午跟着学士回到京城的。

学士进去了内院。

他们在外院整理带回来的行礼。

忽然得知少夫人已经离开了。

宝金懵了。

因他和旁的男仆不一样,他是少夫人的陪房。

少夫人怎会离开沈家?少夫人离开沈家了他又该怎么办?

很快学士从内院里又出来了,点了几个人,包括平陌在内,直接翻身上马就走了。

男仆们悄悄议论:“一定是去城外找少夫人去了?”

他细打听,大家告诉他:“少夫人如今挪到了城外一处宅子。”

“少夫人和她的陪嫁丫头都走了。

王管事一家也跟着一起走了。”

“宝金,你家里头的还在。

她没走。”

宝金连忙跑回家里去了。

云鹃看到他就哭了。

云鹃如今怀着身子呢,宝金忙劝:“别哭,别哭,慢慢说话。”

云鹃抹了眼泪,道:“他们趁学士不在……”

宝金问:“他们是谁?大人和夫人吗?”

云鹃顿了顿,道:“……还有少夫人。”

宝金一呆。

宝金在值房里终于等到平陌回来:“平陌哥,学士回来了吗?”

平陌道:“回来了,刚进去。”

宝金道:“平陌哥,少夫人叫我留下。”

平陌点头:“我知道。

学士已经答应少夫人了。”

宝金想说点什么,但这些事又哪是他一个小小男仆能置喙的。

沈缇既已经答应了殷莳,则他个人的前程就不用担心了。

但还是茫然。

很茫然。

怎么就这样了呢。

学士买了很多土特产给少夫人,说少夫人一定喜欢。

他也跟着买了点,给云鹃。

学士还夸了他。

怎么就这样了呢?

正茫然,长川穿着袄子跑着来了:“平陌哥哥!”

喘了两口气儿,道:“学士吩咐,让你明天带着宝金把那些东西给少夫人送过去。

学士说,让宝金认认路。”

“那些东西”

自然就是那些在外头买的土特产。

不贵,但是琐碎,种类很多。

学士只要看到了,觉得好玩或者好吃,就会买下来想着带回来给少夫人。

平陌和宝金四目相视。

“唉。”

沈大人在自己的书房里等来了儿子。

当沈缇走进来的时候,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觉得儿子还是那个儿子,但似乎身上又有些微妙的不一样了。

沈缇还是规规矩矩地给沈大人行礼:“父亲,儿子回来了。”

直起身,放下手臂,抬起眼。

父子二人视线碰撞。

沈大人问:“此行公务可顺利?”

沈缇道:“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