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200(2 / 2)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沈当每个月都会有几天被接到恪靖侯府,与冯洛仪团聚,他是认得亲娘的。

但冯洛仪知道,这么小的孩子几个月就可以忘记一个人。

她将沈当紧紧抱在怀里,眼泪落下。

不要怪娘狠心。

娘尊贵了,你也才能尊贵。

冯洛仪给沈夫人磕了三个头。

沈夫人落泪。

冯洛仪一步三回头。

沈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犹自笑嘻嘻。

冯洛仪最后一次回头,转回去,再也没回头地离开了。

她是捡着沈缇不在的日子来的。

沈缇回来,沈夫人与他把白日情形讲了。

沈缇道:“哦。”

以后在肃安郡王府,大概能真的写写对生活心满意足的诗词了吧。

再也不必把忧郁悲伤夹在书本里,藏在最下面。

沈缇抱着沈当,轻轻拍他。

每个人都在求自己的解,挺好的。

第196章

于此同时,也有一门极好的亲事找上了沈缇。

冯洛仪大归后,的确有一些上门提亲的,但都是想捡漏的人家。

许多人家都不着急出手,观望着。

因为沈家冯家这事太难说,都怕有反转。

直到冯洛仪嫁去了肃安郡王府,才算是真正尘埃落定。

去年前年为沈冯终成悲剧流过眼泪的女孩子们今年总算得到了宽慰。

个个都将自己代入冯洛仪,在这个阶层上,哪怕一时跌落了,只要父兄还能东山再起,最终还是能登高枝。

这才是一个像她们这样的好女子该有的好收场。

沈缇如今可比鳏夫,实在年轻,满打满算今年也才二十有一。

他已经有个儿子,这孩子的舅舅是恪靖侯冯翊。

若结亲,便有了一个大九卿的亲家,一个翰林女婿,和一门有权势的转折亲。

冯洛仪的事定了,便有人出手了。

是新帝新拜的宰执。

“韩相还年轻,在这个位子上还能干个二十年。”

沈大人道,“他这个孙女今年正及笄。”

他道:“实在是门好亲事,你在拒绝之前,还是好好想一想。”

沈缇却道:“不必,拒了吧。”

书房静了片刻。

父子四目相视。

“跻云。”

沈大人问,“你有什么打算?”

沈缇道:“没有。”

沈大人道:“你总不能不娶。”

沈缇看着他,神情似无限感慨。

“我也曾以为不能。”

他道,“实际上没有什么不能。

那时候真正不能的,是违抗不了您。”

沈大人十分平静:“我从未真的强迫过你,我若真的强迫你,从一开始就不会许你纳冯氏,也不许你娶莳娘。”

沈缇道:“是,其实一切都是因为我自己。”

沈大人道:“那时候硬留莳娘是没意义的。

冯憬途怎么都不会让冯氏为妾,也就是莳娘跑得快。

若你外祖父在这里,他是宁可拿莳娘去送给冯憬途,也绝不会想跟冯憬途结仇的。

你母亲和莳娘都是殷家女儿,她们都得为殷家考虑。”

沈缇道:“正是。”

沈大人叹息。

他什么都明白的。

他却依然不改。

“跻云。”

沈大人道,“莳娘已经有别的男人了。”

沈缇又感到了皮肤的疼痛。

却撩起眼皮:“那又怎样呢?”

沈大人说不出话来。

沈缇道:“她不是没嫁吗?赵卫章求娶过,她拒了。”

沈大人诧异:“赵卫章求娶过?何时的事?怎不与我说?”

沈缇道:“这是重点吗?”

沈大人不解:“莳娘为何要拒?”

沈大人与殷莳因思维逻辑导向一致,所以在做选择方面常常非常合拍。

他是很欣赏殷莳的。

只这次,他不能理解殷莳的选择。

“她是个人,她有她的想法,她有她的选择。”

沈缇道,“很多时候,她选的不一定是她真正想选的,也可能只是趋利避害,应势而为。”

“但拒绝赵卫章,的确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不想嫁,就这么简单。”

“人,总有自己想做的和不想做的事。”

“那你想做什么呢?”

沈大人开了嘲讽,“总不是等她和赵卫章断了,再把她接回来吧。”

沈缇却沉默了。

沉默得可怕。

沈大人愕然。

有点没法相信。

“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对上了沈缇的眼睛,却说不下去。

早不是青涩倔强心思简单的少年了。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不在意外物,只坚定本心。

这和“执拗”

或“倔强”

是不同的。

他的目光淡然而坚定,再不会为父亲所影响,再不会动摇半分。

父亲终于在这种目光中败了下来。

“行。”

沈大人道,“那你就慢慢等。

我也不迫你。”

“你若有本事,便将莳娘重新娶回来。”

“给她八抬大轿,三媒六聘。”

“如此,过往的一切我来承担。

我来当那个拆散你们的恶人。

成就你们二人一段破镜重圆的佳话。”

“只是沈跻云,你——有这个本事吗?”

沈缇没有回答。

天长或日久,偶然或必然,人生之不可控谁知道呢。

但若连目标都没有,愿望又哪有实现的一日。

纵路漫漫,也要走下去,才可能到达彼岸。

他只深深一揖,道:“多谢父亲。”

一言为定。

赵青发现,自从分出来单过之后,日子反而好过了起来。

交往的都是高长树同僚人家的妻子,或者左近的邻居。

大家的日子都差不多水平。

而在这些人家里,她是最好的。

她有个厉害的娘家爹。

大家都羡慕她的。

她的日子也是最宽松的,因为爹给了宅子给了田庄,日常里还给钱给东西。

她不用像别的妇人那样,为家里的柴米油盐发愁。

幸福感或者不幸感从来都不是绝对的,有时候完全是对比出来的。

在这个阶层里,没有人客气疏离地看不起她,还常常羡慕她穿她们舍不得买的衣料,常有新首饰,应季新上市的果子价格还贵着,她说吃了就吃了,一个人能吃掉一大盘,也不用为着分给谁留给谁舍不得吃。

赵青回家看爹的时候,眉间都舒展了,人也平和了。

瞅着赵禁城和城外那个,似乎也没有要嫁娶的意思,终于也放下了。

三月里,又有了喜讯,她有身子了。

赵禁城跟殷莳说了这个消息。

殷莳恭喜了他,却见他眉间并没有喜意:“怎么不高兴呢?”

赵禁城叹气:“生女儿就是这点不好,她就是功夫再好,生孩子也是鬼门关。”

殷莳道:“谁说不是呢。”

“所以,”

她道,“别跟我提孩子的事。”

从一开始,殷莳就严格避孕了。

赵禁城今年却跟她提了孩子的事。

“从前大娘小,我恐娶了后娘薄待了她。”

“那时候也没什么钱,到后来做了王府侍卫统领才有了一些薄产,便想着不生别的孩子,都给她。”

“可如今,我产业不是从前能比了。

便是生十个孩子,也能让他们都过上富足日子。”

“莳娘,你不愿意嫁,可总得有个孩子傍身吧。

要不然老了依靠谁?”

殷莳却道:“我打算靠侄子。”

“我侄子沈当,他爹那脑子聪明得,他肯定也傻不了。

到时候怎么都得中个进士当个官。”

“我是他血缘姑姑。

我也不用他养我。

无非就是看顾点,别让下人欺我年老,别让乡里恶人霸占我财产。

也不需要他做什么,他只要逢年过节来看看我,有事给我撑个腰就行了。”

“也不让他白看顾我,待我没了,我这些产业,都归他。”

怎么还要捎带着夸夸沈跻云呢。

赵禁城叹息:“你就完全没想过靠我吗?”

殷莳客观给他分析:“一是男女关系靠不住,还是血缘更可靠。

谁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就断了呢。”

“二是我比你年轻,我不生孩子的话,应该会活得比你久。

靠不了你。”

快把赵禁城气死了。

“什么断不断的,少说这种话。”

他攥着她的手道,“我若做错了什么,你骂我便是,打我也行。”

殷莳整理了许多孕妇注意的事项,都写下来给了赵禁城。

“什么吃了兔肉长兔唇之类的一些乡野之言不必信,”

她道,“最重要控制饮食,我都写了。”

她写的那些东西颇有些与时人的认知不符合的。

但她说不要信,赵禁城便不信。

她是商户人家女儿,说自己读过一些书,但没有十分认真的学习过。

赵禁城觉得都是自谦之言。

交往了快一年了,她言谈之中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学识涉猎之广,常令赵禁城暗惊。

他早就将她归在了“读书人”

那一堆里去了。

赵禁城把她归纳的注意事项拿给了赵青。

他也告诉了赵青这是殷莳给的。

男人都是这样,总希望身边的女人都和睦。

赵禁城希望女儿能领殷莳的情。

赵青道:“她懂得还挺多。”

她没有娘,有些事终究是有欠缺。

仆妇再怎么样,终究只是仆妇,只能照顾她生活起居。

尤其赵禁城拿她当儿子养的,从小摔摔打打,十分粗糙。

没人这么细致地对待过她。

要不然为什么当初高长树对她嘘寒问暖体贴入微便把她勾引到手了呢。

人这一辈子,都在追求自己缺失的部分。

赵禁城把这个事也跟向北说了。

因也没旁的人可说。

直到他和殷莳来往的人寥寥可数。

自然只能是向北。

他和向北连名字都是有关系的,都是皇帝给改的。

那时候皇帝就藩为信王,封地在南方,胸有大志,向北望禁城。

所以身边的人,一个叫向北,一个叫禁城。

殷莳也知道,还感慨过。

赵禁城道:“在考虑她养老的事。”

向北脸皮抽了抽:“我没记错的话,‘她’好像才二十?”

因着殷莳与沈缇的关系,他们两个说起殷莳的时候,都避开她的姓氏,只以“她”

相称。

因宫闱中,耳朵真的特别多,他们养成了说什么话都小心的习惯。

赵禁城道:“今年该二十一了。”

向北道:“比我都年轻呢,我还没考虑养老呢。”

赵禁城道:“你有徒弟,你都有徒子徒孙了。

她一个孤身女子,又没孩子,我得替她考虑起来。”

向北道:“行行行,大情种。”

赵禁城欣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呼。

甚至很有点想让殷莳也来听听。

可惜,向北和殷莳,没有见面的机会。

葵儿和六娘大吵了一架,回来就拿剪刀要剪了头发,被劝下了。

殷莳把六娘唤到跟前质问:“你怎么回事?”

六娘耷拉着脑袋:“我跟她说,赵大人家里后生多,让她请娘子帮她寻一个。”

殷莳冷笑:“还想始乱终弃?”

六娘脸涨得通红:“没有乱!

没有!

可不兴乱说话!”

“陈六娘。”

殷莳说,“你为什么不肯娶葵儿?”

明明互相喜欢的。

葵儿有次被灯油烫破了一点皮,就一点,都把六娘心疼得不行。

六娘耷拉脑袋:“我一个残缺之人,若不是娘子赏口饭吃,恐怕都要饿肚子。

以后我年纪大了,干不动活,娘子想雇更年轻力壮的护院,我没饭吃了,怎养活她?”

原来如此。

殷莳道:“你把心放下,葵儿跟着我从怀溪千里迢迢而来,又跟着我从沈家出来。

我岂能亏待她。

你尽管让媒人上门。”

殷莳都不嫌弃他,还给他吃定心丸,陈六娘终于鼓起勇气求娶了。

葵儿还生气:“谁要嫁给他!”

殷莳道:“好,那我回绝了他去!”

才转身,就被葵儿紧紧拉住了手臂,葵儿那脸涨得通红。

殷莳掩口而笑。

第197章

六月里,葵儿嫁了。

殷莳给了她三十两银子做嫁妆。

这于普通人家已经是一笔巨款,还有许多东西,都是早早就准备好的。

倒不必与冯洛仪给照香的一百两攀比。

冯洛仪那是买断了照香,此生再不相见,也全了从大牢开始几年追随的情分。

更是散尽了在沈家得的银钱,一文都不带走。

殷莳可没打算买断葵儿再不相见,未来日子还长着呢。

陈六娘是良家子,殷莳给葵儿放了身,成为自由民。

六娘是家中第六子,又在外务工,家中有兄嫂尽孝。

葵儿也不必非去他家伺候婆婆。

就如王保贵家一样,单独给小夫妻安排了住处。

若以后有了孩子,再考虑让他们单独出去住。

殷莳甚至连葵儿的未来都早计划好了。

葵儿一手养花的手艺尽得她真传。

六娘做护院,葵儿养花卖花,以后也有进账。

只葵儿从内院退了出来,以后殷莳身边是蒲儿贴身了。

英儿跟上。

日子过得稳稳的。

虽然伪太子还在西疆恶心着皇帝,但皇帝也不能因为他就不过日子了。

这一年的七月,皇帝终于移驾西山避暑,把几乎整个朝廷都带过去了。

官员家眷们跟着过去。

那两日从西城门通往西山的路上车马不绝,人声鼎沸。

不过殷莳没有跟大部队挤,她提前就过去了。

这次西山人多了,山间常见高门大户的家眷。

殷莳就不出来乱跑了,只在别院里消夏。

依旧是长生带着人在这里陪她。

四民带着人在行宫附近随时听使唤。

只是今年,赵禁城护卫皇帝,职责在身,确实没法过来陪她了。

都以为会像去年一样,闲闲在在地度过最热的暑季。

然而就如沈缇曾想过的那样,人生的不可控谁能知道呢——

这一日,别院的大门被拍得震动,让人心脏都跟着难受。

来的是赵禁城身边一个贴身的人。

长生还问:“做什么这么急,赶着投胎?四民呢?”

那小厮却脸色苍白:“大人、大人……”

“大人没了。”

行刺发生在猎场。

皇帝狩猎,猎不是野生动物,是猎场驯养的动物。

皇帝要来狩猎,猎场当然早就排查摸底过,猎场的人最短的也在这里做了有十年了,许多都是十几二十年的老人了。

理论上来讲,该是完全可靠的。

可是信王向北望禁城,宁王可是就在禁城边上,他离得近,实在便利。

宁王一样心有大志,他年纪还比信王大很多,动手要早很多年。

二十年前就开始往这里安插人,一点也不稀奇。

安插的人身份毫无问题,便是查也查不出来。

只他们是死士。

什么是死士?孤儿很难养成死士,因为无牵无挂,便也没有制约。

死士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上有老下有小。

所以排查起来,身份毫无问题。

但忠诚是大大地有问题。

汝为吾死,吾养汝父母妻儿,保他们富贵平安——如此,才能养出死士。

愿是一步闲棋,甚至差点成为弃子。

因为宁王靠仙丹便摆平了先帝。

但现在,弃子重新启用了。

故意驱逐小兽,引皇帝追逐。

皇帝在宫里憋久了,到外面便撒欢,被引进了树林中的埋伏之地。

羽林卫统领赵禁城又一次救了皇帝。

昔年皇帝还年少的时候,便被狠心的父亲赶离了京城远赴封地就藩。

有一次少年王爷也是在狩猎的时候遇险,那一刻以为自己要死了,却有一个年轻侍卫冲上来徒手博熊,生生从熊口下救了少年王爷。

从那之后,每看到这个侍卫,少年王爷便有很强的安全感。

他给他把十分村土的原名改为了赵禁城,走到哪里都带着。

后来,他还让他做了他的侍卫统领,还给他赐字“卫章”

再后来,他当了皇帝,便让赵禁城统领羽林卫。

他对向北说:“卫章在,朕便安全。”

皇帝给了赵禁城富贵,赵禁城也没有辜负皇帝。

在有埋伏和弩箭机关的情况下,他于千钧一发之际替皇帝挡下了弩箭。

用自己的命换了皇帝一命。

卫章。

章字,有很多意思。

可以是纹章,譬如衮服上的十二章。

也可以是秩序,譬如皇帝金口玉言。

还表示“盛”

,天下之盛,谁能盛过皇帝。

信王一个藩王当然不能直白说他想做皇帝。

但他选了“章”

这个字,他给他的侍卫统领赐字为“卫章”

赵禁城没有辜负这个赐字。

终究又一次保护了皇帝。

长生不敢相信。

长生和四民都是在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因实在养不起,被家里人卖身为奴,被赵禁城买了下来。

赵禁城教他们两个功夫,他们和赵青一起练功长大。

只没有赵青那样的根骨,也不像她从小基础功扎实。

但总之,长生和四民都是赵禁城教导养大的。

在长生和四民心里,既是主人,也是父亲和兄长般的存在。

他正在壮年呢,怎么就没了?

丧讯报到殷莳处。

殷莳也是愣了好久。

但她回神得依然比别人更快。

因为她已经送走过一些人,已经习惯了衣柜里常备黑色的正装,习惯了某天听到某人离去的消息。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对送别就会变得平静了。

她问:“四民呢?”

小厮道:“在行宫。”

她又问:“有人往大娘那里去送信吗?”

小厮道:“宫里已派人去了。”

殷莳点点头,那就没什么她能做的了。

她道:“长生,你去给四民帮忙吧。

我这边收拾东西,也下山了。”

长生抹去眼泪鼻涕,哭着点头。

然而殷莳却下不了山了,整个西山都封锁了,搜查余孽。

她只能继续留在别苑。

三日后,皇帝摆驾回宫。

殷莳才下了山,回到了自己的宅子里。

宅子忽然就变得安静,几乎没人敢说话。

留守的关伯告诉她:“学士来过。”

殷莳点点头。

这天晚上,天都黑了,竟有羽林卫和宫中內侍持手谕开城门,飞骑直扑西郊殷莳的宅邸。

“殷氏何在?”

內侍急急宣她,“速速入宫陛见。”

家里人何曾见过这阵仗,连王保贵这样办事老道的人都傻了。

殷莳穿越十余年,第一次要与皇权擦边。

她不及换衣裳,一身素服地上了马车跟着进城。

因着行刺的事,街上的夜市都不让开了,天黑后京城寂静可怕,黑暗中屋脊和檐角的影子,都给人压迫感。

一路进了皇宫。

到了某间宫殿,先有一个御医过来给她号脉,仔细号过,便走了。

过了片刻,皇帝还没来,一个面貌端正清秀的青年內侍先来了,脚步匆忙而焦急。

“殷氏!”

他语速很快,声音严厉,“我是向北!

在陛下面前未得准许不可抬头!

不可观天颜!

更不许顶嘴!

陛下说什么你都谢恩!”

“我保你性命!”

“记住了吗!”

为什么需要保她性命?

殷莳只怔愣了一息,便瞳孔骤缩!

可来不及细说细问,皇帝很快就到了。

殷莳跪拜在地,没有人允许她抬头,自然不能擅观天颜。

她只能看到团纹龙袍的下摆和黑色缂丝的鞋子。

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尊贵。

走到了离她指尖只有半尺的位置。

皇帝的声音是冰冷的:“你就是殷氏?卫章想娶的那个人?”

殷莳颤声道:“正是民妇。”

皇帝问:“为什么不肯嫁给卫章?”

向北紧张地盯着殷莳的背脊,唯恐她说错话。

诸如“不喜欢”

、“不愿意”

之类的,都会要了她的命。

殷莳却知道该怎样回答。

“卫章是陛下近人,日沐圣恩,因君而贵。”

她说,“该当聘一淑女为妻,琴瑟和鸣才是。”

“民妇不过出身商户,下堂之人,不堪匹配。”

“故只与卫章相伴,不言嫁娶,以免误了他。”

向北闭上眼睛,不敢把松了的那口气吐出来,但他的肩膀放松了。

皇帝的声音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他沉默片刻,又有点愤然:“你怎么不给卫章生个儿子。”

刚才御医给号过脉,已经禀报了皇帝,那妇人脉象健康,但没有受孕之兆。

皇帝十分失望。

他忍不住又问了一次向北:“她确实无孕?”

向北道:“御医严谨,不会出错。”

皇帝道:“那给卫章追封的爵位,让他女儿先挑着,我记得她有孩子了?”

向北道:“年底生。”

皇帝道:“好,等她生了,若是男孩,忠勇侯这个爵位就让孩子承。

若是女孩,让她再生。”

向北道:“是。”

皇帝又想起了殷莳。

“殷氏。”

“民妇在。”

皇帝冷冷道:“你给卫章守三年,三年之后,许你再醮。”

殷莳就和向北刚才一样,不敢把松了的那口气吐出来,硬含着,叩头:“遵命。”

这么安排完,皇帝失去一同长大的最信任的人的悲痛才稍解。

黑色缂丝的鞋子转了方向,迈开了一步。

向北全身都要放松下来了。

殷莳却额头贴着手背,喊了一声:“陛下!”

向北倏地看向她!

殷莳不被允许抬头,伏身道:“卫章只一女,大娘年纪尚轻,性子直爽天真易信人。

她是招赘的,生出来孩子该姓赵。

望陛下能降下谕旨,给卫章的爵位只能由赵姓之人来承,使卫章能有香火不断。”

那双黑色缂丝的鞋子停留了片刻,向殿门走去。

“知道了。”

皇帝叹道,“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

那声音随着鞋子的走远,消失。

內侍也都跟着离开,包括向北。

殿中没有了别人。

殷莳一下子坐倒在地上,额头后背都是汗,浑身都酸软。

过了一阵,向北又来了。

“起来吧。”

他说,“过去了,都过去了,没事了。”

他伸手去搀扶殷莳,殷莳腰腿都酸,扶着他才站了起来。

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

听说对方的名字已经很久了,终于见面。

“你可真大胆。”

向北道,“亏你会说话,陛下觉得你不错,赐下一个田庄给你做生活之资。

你好好给卫章守三年,不亏。”

但皇帝赏赐她,是因为后面对她印象好起来。

那么前面呢?

前面呢?

“向北公公。”

殷莳问,“陛下……是想拿我殉了卫章是吗?”

本朝的人殉之风,先帝狠狠刹过,始终刹不住。

不能殉正妃侧妃夫人,便退一步,殉身份更低的侍妾婢女。

这些贵人们怕去了地下没人伺候,总之得殉一些人。

向北一见她就告诉她保她性命。

如何就有人要取她的性命呢?

皇帝失了亲近的人,给赵禁城追封侯爵之位。

叹息他只有一个女儿,半个儿子也无,甚至没个妻子。

这时候想起来,赵禁城有一个一直想娶,求而不得的女人。

既然那么想娶,便送她下去陪伴卫章吧。

亏得向北道:“卫章肯定不愿意。

他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想委屈她。

这非是他本意。”

又道:“或许她有孕了呢?”

这才有了殷莳这一趟宫禁之行,而不是直接被人将白绫鸩酒赐到西郊去。

向北目光幽幽。

许久,青年宦官道:“卫章一直说你是个聪明的女人,我没当回事。”

第198章

殷莳问:“向北公公因何救我?”

向北与赵禁城有交情,与殷莳没有。

甚至站在他的立场,让赵禁城在地下有人陪伴可能还是更好的。

“那是陛下的意思,但不是卫章的意思。”

向北道,“卫章若还能开口,绝不会让陛下这么做。

我不过替卫章开口罢了。”

昔年少年侍卫救了少年王爷。

其实如果那次王爷意外死了,侍卫们未必会死,更可能是被革职,丢掉饭碗,或更严重一些,以护卫不力之罪发配流放。

但当时向北的师傅告诉向北:“如果王爷没了,你和我这等卑贱之人是必要死的。”

“记住小赵吧。

小赵救了王爷,就是救了你和我。”

后来向北和那个少年侍卫的关系一直很好。

后来他们里成了信王贴身的人。

后来他们成了皇帝最信任的人。

殷莳蹲身行礼:“公公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向北长长叹息。

他道:“走吧,给你安排个住处。”

时间太晚,已经不能出宫。

向北给殷莳安排了个住处,派了个宫娥照顾她。

殷莳与宫娥说:“有劳姑娘,帮我打盆水,我擦一下。”

宫娥打了水来,帮她宽衣,微微惊呼:“呀,娘子这衣裳,湿透了。”

冷汗浸透了背心,手足四肢甚至腰背都酸软无力。

肾上腺激素过后的后遗症。

入夜,青色月光照在窗前的地板上,明明是夏夜,却看起来冰凉。

殷莳坐在床边,反思自己这十余年。

一直以来,她作为殷家小小女儿,沈家低娶媳妇,所思所想考虑的都是如何脱离婚姻,摆脱父权。

实际上,和皇权比起来,婚姻和父权又算什么。

皇权取人性命,轻如鸿毛。

迄今为止,殷莳的运气一直都很好,所做的选择也都对。

如今看来,有一个选择实在做错了。

便是拒绝赵禁城的求娶。

若她是赵禁城的妻子,非但皇帝不会想拿她给赵禁城殉葬,还会让她成为忠勇侯府的太夫人,以赵禁城遗孀的身份永远安全地活下去。

她一直以来坚持认为是正确的事,竟成了错误的选择。

正确和错误,如何再界定呢?

殷莳穿越十余年,头一次竟产生了迷茫和困惑,失去了方向。

第二日,向北送她出宫。

待要别时,殷莳忽然喊住向北:“向北公公。”

向北看向她。

殷莳道:“四民和长生,公公都认识的吧?”

向北道:“自然。”

“他们两个,与大娘的夫婿素来不睦,若落入那个人手里,我担心他们没有好收场。”

殷莳道,“公公好人做到底吧,能不能把他们两个放走?”

向北用一种奇特的目光看着她。

殷莳不能理解那目光的含义。

向北颔首:“好。”

又道:“他们也无处可去的,让他们两个以后都跟着你吧。”

殷莳答应:“好。”

殷莳走出了宫门,仿佛从死处走到了生地,重回阳间。

连阳光都带着拯救感,她闭上眼仰起脸沐浴太阳。

“娘子!

娘子!”

殷莳闻声望去,却是王保贵何米堆几个人在远处又跳又挥手。

只宫门附近有羽林卫,大家不敢靠近。

殷莳走过去,他们带了马车来接她。

王保贵道:“可谢天谢地,吓死我们了。”

坐上车,王保贵问:“可要去趟沈家说一声?”

以殷莳的性子,重要的事都会与沈大人报备一下。

但这次殷莳把身体往车厢上一靠,感觉太累了:“不去了,回家吧。”

马车一路驶出城,回到了西郊。

下午,正式的谕旨来了。

说正式,其实也没那么正式。

因为这个事就没那么合规矩,纯是皇帝在自我纾解情绪。

所以没有书面的旨意,只有口谕。

命令殷莳为赵禁城守三年。

作为对她的补偿或者说嘉奖,皇帝赐给了她一个田庄。

一个田庄比殷莳如今手里全部的田产加起来都多。

拥有一个田庄,殷莳就不能算是小地主了。

算是非常殷实的地主了。

王保贵都不懂这事情是怎么发展的——

没名没分的三年守孝。

一个田庄。

殷莳默然。

皇帝不高兴,便可以让她死。

皇帝高兴,便可以赐她财富。

皇权。

天使先来。

沈缇后至。

“学士!”

“学士!”

大家看到他,都觉得比以往亲近。

赵统领那么大一个活人,忽然就没了,实在让人心里发慌。

殷莳又突然被召进宫里,虽可以说算是没什么事,还得了赏赐,可在当时也是吓人的。

殷莳虽然利落能干,但在权力的面前什么也不是。

她在这个世界,终究是得倚靠些什么。

“她呢?”

沈缇问。

“这就去通禀。”

通禀回来请沈缇:“在园子里。”

沈缇去了,殷莳在敞轩。

她不像平时那样侧坐在廊凳扭身向外看水里的鱼。

她坐在廊凳上,她的腿是垂在外面的,鞋子一晃一晃,有时鞋底便在水面上点出了涟漪。

她手里有酒盏。

石桌上有酒盅。

她在独酌。

沈缇过去,轻声道:“你还好吗?”

殷莳问:“你希望我不好吗?”

“自然不是。”

沈缇叹息。

殷莳问:“那你来干什么?”

“来看你。”

沈缇说,“来陪你。”

殷莳饮尽盏中酒,扭身回头斜看他。

眉梢眼角带着讥讽。

沈缇凝眸。

“孤雁失偶,必有悲鸣。

“殷莳蜷起腿,把身体转了过来,踩到地砖,站了起来。

“人也一样,若失了伴侣,必定悲伤。”

殷莳把酒盏放在石桌上,向沈缇跨出一步,“这个时候,不管男女,这个人都会是很软弱的。”

敞轩没有多大,她这一步已经到了沈缇的跟前。

她没停,又跨出一步:“这时候,她的内心是空洞的,这时候她最需要别人来安慰她、陪伴她、保护她,是不是?”

沈缇若不退,她就要撞上他。

沈缇只能退一步。

殷莳又上一步:“这时候来到我身边,让我觉得我不孤独。”

“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不仅关心我,还懂我,理解我,宽容我,是不是?”

沈缇不得不再退一步,退一步身后就是石鼓凳,他被殷莳逼得跌坐在凳上。

殷莳自己也踉跄了一步,扶住石桌。

沈缇想伸手扶她,她却伸出手,钳住了他的下颌,很用力。

看着他的眼睛。

“小孩儿。”

她说,“别把我对付你的手段用在我身上。”

“需要人懂,需要人陪,需要人来安慰理解。”

“那是你们这种小孩儿才需要的东西。”

她的面孔低下去,与他的鼻尖几乎贴上:“你得活到一定的年纪的才会懂。”

“人这一辈子,到最后……”

“就是独行。”

她身上有酒气。

她的眼睛里没有悲伤。

并不是一个女人失去了心爱的男人的悲痛。

相反,她的眸光冷极了。

这一刻,沈缇觉得她陌生。

他一向自认为是世间最了解她的人,却仍然觉得她陌生极了。

像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撕开了一层伪装。

又撕开了一层伪装。

再撕开一层伪装。

她巧笑倩兮,善解人意,八面玲珑,甚至离经叛道,胆大妄为……全都撕开了。

人要在什么情况下,才不再伪装了?

沈缇攥住她的手腕,使她放开了他。

沈缇站了起来。

但他没有放开她,他紧紧攥着她的手腕,低头看着她的眸子,想寻求答案。

“莳娘你……”

他问,“因何迷茫?”

是的,她迷茫了。

她一直是一个那么坚定有主见的人,哪怕所思所想与世人认知皆不同,也不曾动摇分毫过。

如今,她竟动摇了,迷茫了。

殷莳紧抿嘴唇。

许久,她道:“皇帝让我为卫章守三年。”

沈缇道:“我知道了。”

她看他。

他解释:“向北公公专门去与我说了。”

原来如此。

沈缇低声道:“陛下与赵统领相伴十余年,感情颇深。

赵统领又是为救陛下身亡……”

“皇帝想拿我殉了赵禁城。”

空气骤然凝固。

沈缇悚然望着殷莳。

向北没有告诉他这件事,只告诉了他:“陛下让殷娘子为卫章守三年。

卫章没有儿子摔盆,再没个人给他守孝,陛下心里不痛快。”

“你让殷娘子好好的,老实三年,不嫁人就行。

陛下一时之气而已,其实没人管她。”

“待三年后,陛下根本不会记得她这号人。”

但向北没有告诉他,皇帝原来是想拿她给赵禁城殉葬。

虽现在知道危机已经化解了,沈缇依然冷汗涔涔,后怕不已。

他看了看殷莳,很想知道她是如何化解危机的,却又不想引她回忆经历过的恐惧。

怪不得她迷茫。

“莳娘,皇权之下……”

沈缇想安慰她,然皇权之下,谁都是蝼蚁,怎生安慰。

连沈缇这般言辞犀利者,也无话可说。

皇帝别说让殷莳死,皇帝便是要他死,也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是他刻进骨子里的认知。

殷莳抽手,沈缇放开了她。

殷莳斟了一杯酒,低头饮下,人冷静了很多。

她问:“是不是很可笑?”

沈缇道:“什么?”

殷莳道:“我一心不入婚姻,是不是很可笑?”

以为自由,却差一点就死了。

沈缇凝视着她的眼睛。

她在质疑她自己。

“不是。”

沈缇道,“你之所想,皆说得通。”

“女子在家从夫,婚姻不由己,所嫁之人人品相貌性情,皆由父母。

故许多女子所嫁非人,一生蹉跎。”

“待到夫家,常受婆母压迫。

于闺中不论如何娇养,待到婆母跟前,立侍跪奉常有。

更有苛刻者,使媳不得近子,妻不见夫面,生守活寡,又因子嗣不丰受责。”

“在家、出嫁,已是两重受压。

在这之外,还有第三重。”

“是我。”

“是天下的夫君。”

“他们不只想要妻子举案齐眉,还想要妾室红袖添香。

或如我,另有苦衷,所以有冯洛仪。”

“但不管什么原因,什么苦衷,一切一切,都不由你。”

“而莳娘你想要的,其实,便是‘由己’两个字。”

殷莳看着他。

什么时候,他已经能看得这么透这么明白了。

“可是莳娘。”

沈缇却接着道,“因你是女子,才会只关注于婚姻,一心想挣脱。”

“若你是男子能立于朝堂便会知道,走出了垂花门,世间也无真正的‘由己’。”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话常听吧。

可便是陛下又怎样,众人皆知陛下爱贵妃不爱正宫,又怎样,终究贵妃只是妃,便是天子也不能全由己。”

“莳娘,你所想要,并不可笑,只是天真。”

第199章

天真。

这种天真是另一个时空和平、安稳、法治的社会造成的。

觉得自己很懂古代,很懂封建制度,很懂权力。

真的直面皇权的时候才惊觉了天真。

封建皇权社会里,妄想法治社会的安全和自由,还以为可以兼得。

怎不是天真。

殷莳闭上了眼睛,感到强烈的挫败。

沈缇不再说话。

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斟了一杯又一杯,将那盅酒喝干。

让她自己消化。

到她晃晃酒盅,再倒不出来一滴,他伸手去接过了酒盅。

“你说的话,我并不赞同。”

沈缇坐下,把酒盅放下。

殷莳看他。

“你说人生终是独行。”

沈缇道,“我不赞同。”

“正为了不独行,所以有婚姻。”

“婚姻中,自有不幸者,但世间更多夫妻是相濡以沫,互相陪伴扶持着走过一生。

生同衾,死同穴。”

“便有先失偶者,亦子孙满堂,享天伦之类。”

“婚姻,便是为了不独行。”

殷莳不说话,只看着他。

沈缇叹息:“可是莳娘你,不信人间真情。”

殷莳道:“因为我更信等价交换,利益均沾。”

沈缇道:“你这脑子,实不该在内宅,该当去做官。”

他叹息:“这是我的错。

莳娘初婚,便遇我与冯氏,三人同行,怎敢信真情。”

殷莳道:“也不是你,是我从来就不信。”

沈缇摇头:“我未能使你改变想法,相信真情,便已经是我的错了。”

“好在,如今大家都已解脱。”

沈缇站起来,整整衣襟,一揖到底,肃然道:“莳娘,我欲求娶你。”

“愿意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抬你入门,重新来过。”

“此一生,我尽我所能,予你你想要的日子。

尽我所能,让你于婚姻中,可以‘由己’。”

殷莳嘴唇动动。

沈缇止住了她的话:“莳娘不要急于拒绝。”

“莳娘如今正有三年时间,可以考察、审视、思量。”

“请,三年之后,再答复我。”

沈缇的眼睛如潭水,殷莳仿佛能从里面照见自己的影子。

一个年轻的女子。

很年轻啊。

面颊饱满,肌肤紧实,嘴唇水润。

或许,该摆脱上一世了。

一世有一世的活法。

“时间和距离,最能改变人。”

殷莳道,“你轻易就说出三年。

你以为三年之后还能坚持初心。

但更可能的是,三年之后,你已经改变了想法。”

沈缇道:“你也不要总是把你那套对人的理解度测,套在我身上。”

“叫我‘小孩儿’的时候,以为自己有多大?”

殷莳笑了。

似哭似笑。

但沈缇能感觉道,她的情绪已经恢复。

她说:“那你就离我远一点。

这三年,让我一个人思考。

也给你自己时间和距离,远离了我,你也才能看得更清楚。

你我一直纠缠,陷入其中,是没法脑子清醒地去判断的。”

“能做到吗?”

她的嘴角勾着,似挑衅,似嘲讽。

一如当初她把那件带血的中衣丢给他,擎着灯看着他。

可沈缇已经不是那时候心脏怦怦乱跳口干舌燥的少年了。

他思索片刻,允诺:“可。”

“我将不来打扰你。”

“待三年后,我们再谈此事。”

“彼时,莳娘给我一个答复。”

他伸出手。

殷莳站起来。

阳光下,三击掌。

宛如当年。

又过了几日,算着时间,赵禁城应该下葬了。

殷莳因为身份不宜露面,也不能去送他一程,只能在家里遥祭。

很快,她等来了四民和长生。

四民和长生不是两个人。

赵禁城给他们两个都娶了妻子,他们还已经生了孩子,是两家人,头上绑着孝带来投靠殷莳。

殷莳一身素服立在阶上,看着他们领着妻儿,眼睛通红。

长生的脸上甚至有伤。

殷莳问:“怎么回事?”

四民道:“与高长树动手了。”

赵禁城的噩耗送到赵青那里,赵青是直挺挺地昏过去的。

待醒来,整个人觉得脑子里都是空白。

觉得像做梦。

直到四民长生接了遗体回来。

一切才突然真实了起来。

巨大的悲伤攫住,赵青哭得喘不上来气。

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本来就挺着一个大肚子,旁人如今最怕的就是她,都哄着劝着,只让她躺着休息。

外面的事情都是四民和长生在操办。

高长树冷眼看着,心思浮动,暂时没有轻举妄动。

灵棚搭起来,全府素缟,披麻戴孝。

但门前清静。

人死如灯灭,赵禁城不仅没有根基,更没有子嗣继承他的人脉。

他的权势随着他本人的死亡烟消云散。

来吊唁的人不多,都是潜邸旧人,如冯翊这样的,一起跟着信王进京的。

幸而有天使至,皇帝追封了赵禁城为忠勇侯,爵位可袭三代。

不仅有永业田,还有丰厚抚恤与赏赐。

因赵青肚子大,天使特许赵青不跪。

只可恨,圣旨明言,侯爵之位暂由赵青挑起,待有男嗣,便传男嗣。

尤其规定,承爵者赵姓。

恨得高长树扼腕。

差半步登天,半步。

待天使离开,宾客散去,府邸里冷冷清清。

赵青浑浑噩噩。

什么爵位,什么子嗣,她只想要爹。

爹没了,赵青像丢了魂。

高长树却抖起来了。

他是未来忠勇侯的爹。

忠勇侯别说还没出生,便是出生了也是小屁孩子,是他儿子。

他虽没有侯爵之位,这侯府已经被他视为己物。

第一步,就是要夺权!

赵家的产业和钱,根本不在赵青的手里,是被四民和长生两个贱仆把持着呢!

这以后都是他的!

谁知道,四民骨头很硬,就是不交账册和钥匙。

也不是不交,是不交给高长树,他要交给赵青。

“这是赵家的产业,自然要给大娘!”

四民道,“待大娘精神好些,不劳姑爷操心,我全给大娘!”

高长树大怒。

如今赵禁城不在了,他怕什么:“刁奴!

敢欺主!

来人,给我把他绑起来!”

然而四民和长生素来有威信,反倒是高长树在赵青跟前哈巴狗一样,没什么人尊重他。

这一声命令下达,仆人们哼哼唧唧,就是不动手。

还劝:“都息怒。”

“咱好好说话。”

“大人才走,咱不兴这会儿就闹啊。”

“大娘挺着肚子呢,别惊了她,大娘肚子里,可是忠勇侯。”

最后一句起作用了。

皇帝的谕旨写的很明白,这个侯爵之位就是给赵禁城的血脉的,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

继承人必须得从赵青肚子里出来。

如果没有继承人……恐怕很糟糕。

两方对峙着。

高长树忍气吞声,在大家的和稀泥拉架中,骂骂咧咧地自找台阶下坡了。

但大家也劝四民:“迟早给他,这是人家的家。”

四民却坚持:“这是赵家。

圣旨里都说了,只有姓赵才能承爵,陛下都知道赘婿不可靠,怕大娘被吃绝户。”

“可人家是一个被窝里睡的啊。

而且大娘……唉,大娘……你也不是不知道。”

四民和长生对视一眼,都紧抿嘴唇。

都知道这样跟高长树硬抗下去,他们下场会不好,但……不能负了大人。

赵禁城的宅子原本从前一座伯府,如今封了侯爵,规制上稍微改动一下就升级成了侯府。

赵青和高长树当然都搬回来了,以后夫妻俩就是侯府主人。

但高长树不大指挥得动家里的仆人,所以一切丧葬之事,都还是四民长生在主持。

高长树就在府里溜达,欣赏以后自己的“家”

溜达着溜达着,撞到了长生的妻子。

因赵家人口少,仆人也没那么多。

办大事人手便不够,四民和长生的妻子都来帮忙了。

高长树见夹道无人,一个年轻媳妇子,知道是长生的妻子。

一是起了色心,二是充满恶意,竟上前调戏。

长生妻子又惊又怒。

她原是丫鬟,还曾跟着赵青学过两套拳脚。

赵禁城安排她嫁给长生,长生是在赵家能说话的男仆管事,她跟着长生也没受过委屈。

惊怒之下,飞起一脚踢开高长树,跑去了找长生。

这一下子,犹如火星掉进了柴堆里!

矛盾终于激化到了动手的程度。

打起来了。

这一次,形势已经变化了。

府里的人已经越来越明白,赵禁城不在了,以后高长树才是这个家的男主人。

大家都不敢再帮四民和长生,顶多拉拉劝劝高长树。

总之还是打了起来。

直到赵青被惊动,被扶着出来,大喝一声:“你们干什么!”

“我爹才死!

你们就要拆了这个家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音。

她今年其实也才十七岁。

高长树恶人先告状:“大娘!

这两个刁奴把持着咱家产业不撒手!

我要账本,账本不给!

我要钥匙,钥匙不交!

无法无天了!

快报官,奴大欺主,枷了他们去!”

四民和长生对看了一眼,都抿了抿嘴角。

赵青少年丧父太过悲痛,她又身怀六甲,这几日已经见红了,一直躺在屋里喝保胎药。

她是赵禁城唯一的骨血。

高长树在赵禁城孝期里调戏长生妻子,若说出来,恐令她气怒伤怀,危及胎儿和孕妇自身。

四民长生以眼神交流,两个人都忍了这一口气,没有说出真相。

四民只道:“大娘。

我是在等你。

这是赵家的产业,不是高家的,我得跟你交接。”

高长树道:“大娘别听他胡说,我们夫妻一体的,以后你只我一个亲人!

这厮竟想挑拨我们夫妻离心。

不知道是吞了多少咱家的财帛呢!”

四民忍无可忍:“姓高的,少放屁!”

“别吵了,别吵了。”

赵青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她自然是信四民的。

四民长生带着她长大的,像哥哥一样。

可高长树是丈夫,是肚里孩子的爹。

且他们出去单过之后,高长树也把她哄得很好。

高长树虽然不是很成器,到底生了一副俊俏面孔,又颇通甜言蜜语。

她的心气儿渐渐平了,愿意跟高长树好好过日子了。

就在乱糟糟一片的时候,有个比寻常人尖利的嗓音道:“哟,这是怎么回事?赵大人尸骨未寒呢,怎么就闹起来了?”

一院子的人看过去,门口处,来个內侍。

是向北的徒弟。

向北一次办了两件事,一是进言皇后,令皇后给赵青派了一个姑姑过来照顾她到生产。

二是答应了殷莳的,来安排四民和长生的事。

他徒弟带着姑姑登门,正赶上四民长生和高长树的矛盾激化到动手。

徒弟心想,怨不得师傅要插手。

宫里的人来了,乱糟糟的仆人们都散去,把向北徒弟和宫里来的姑姑请入正堂。

向北的徒弟先介绍了姑姑,赵青和高长树忙谢皇后之恩,令婢女将姑姑请去先安置。

向北的徒弟又道:“我要跟四民和长生说两句哎哎哎哎大娘你别动,你别动!

我们挪!

我们去别的屋说话!”

大家都是从前就认识的。

向北的徒弟便和四民长生去里间说话。

高长树眼神闪烁,惴惴不安。

好一会儿,三个人才出来。

四民和长生的眼睛都是红的,显然哭过了。

“大娘,咱都是打小都认识的,我也不兜圈子说话了。”

向北的徒弟说,“这里以后毕竟是你和你夫婿的家。

如今闹得难看,他两个是不能留下了。

大家都是一起长大的,你全个情分,放他们走吧。”

赵青其实也明白,今日这一闹,以后四民长生和高长树是没法继续处下去了。

他们两个是奴仆之身。

万一她哪天一个错眼珠,高长树把他们卖掉了,都不一定追得回来。

若恶毒些,把他们和妻子、孩子卖往不同的方向,可能就是一家子天涯海角的生离死别了。

无论是他们两个还是他们的妻子,都是她非常熟悉的人。

父亲一死,大家都要散了。

赵青的眼泪流下来了。

第200章

“我把身契给他们。”

赵青哽咽,“可他们能去哪呢?要回老家去吗?”

“那倒不用。”

向北的徒弟道,“殷娘子愿意收留他们。

本就是殷娘子提醒我师傅,怕他两个和你男人不和睦,师傅才叫我过来看看。

真叫她说中了。”

赵青呢喃:“是她。”

向北徒弟道:“也使大娘知道,陛下也知道殷娘子这号人了,陛下让殷娘子为赵大人守三年,三年才许她再嫁。”

三年等于是守夫孝了。

这世上竟还有个人为父亲守三年夫孝。

不管她是不是自愿的,赵青都流下眼泪。

四民把账本和钥匙都交给了大娘,与她交接了一番。

最后,声音沙哑地叮嘱她:“大娘你记住,这是你赵家的产业,这都是大人留给你一个人的。”

四民和长生收拾了东西,带着妻子孩子给赵青磕头诀别,一起离开了忠勇侯府。

赵青哭着看着熟悉的人离开。

两个人带着妻儿来到了殷莳这里。

殷莳安顿了他们的家人,在正堂听他们两个讲了这些事。

长生掏出几张身契:“娘子,以后我们跟着娘子。

这是我们两家人的身契,请娘子查收。”

殷莳接过来,道:“先跟着我,以后若有更好的去处,再商量。

都没关系的。”

四民、长生对视一眼。

两个人一起给殷莳跪下了。

“快起来。”

殷莳惊讶,“这是做什么?”

四民从怀里掏出个匣子,举过头顶:“这是大人给娘子的。”

殷莳顿住。

“说清楚。”

她道。

“大人说,娘子性子怪,不肯嫁,又不肯生,怎生行。”

四民道,“大人说,不能让娘子白跟他一场。

他得替娘子想着养老的事。

所以着手给娘子置办些产业,留给娘子傍身。”

“原是想着,等过年的时候给娘子。”

为什么是过年呢。

因为赵禁城磨牙道:“沈跻云那家伙,过年还要给她打套头面的。

我若跟着学,拾人牙慧,徒显得我蠢笨。

等过年的时候也该置办的差不离了,到时候给她。”

“愿该还有些的,大人突然没了,便没来得及,只有这些。”

四民哽咽解释,“请娘子收下,这是大人给娘子傍身的。”

殷莳看着那匣子,终于明白那日她求向北关照四民和长生的时候,向北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赵禁城给殷莳置办养老傍身的资产,向北和他关系这么好,自然是知道的。

也知道都是四民和长生在办。

但赵禁城没了,向北没打算再管这个事。

谁知道殷氏这个女子,自己才刚死里逃生了,还能顾念到四民和长生。

正如皇帝评价: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

向北便改变了主意,决定插手了。

四民和长生安然从赵家脱身,也把赵禁城给殷莳的资产带出来了。

殷莳拿着匣子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床边揭开。

有田产,有房产,都是会生息生钱的资产。

说是还没办完,但已经很丰厚。

都是直接就办在了她的名下的。

殷莳把匣子和身契都收进拔步床的暗格里。

坐在床边出神。

赵禁城。

沈缇说她不信人间真情。

赵禁城。

赵禁城。

穿越十余年,殷莳在这个世界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便是和赵禁城在一起的日子。

恍惚仿佛前世。

有选择,有安全,有自由。

赵禁城。

那男人浓眉深目,宽肩劲腰。

他想娶她。

殷莳捂住脸,俯下身去。

哭了起来。

四民和长生两家人的加入,使西郊的宅子忽然满了起来。

人气这种东西,无形又有形。

隔了一日,赵青使人送了许多东西来。

带话:“我昏沉沉的,那天竟然就那么看着他们走了。”

她使人送了银子和东西过来。

她和四民交接了,才知道父亲给她留下了多少资产。

是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

她给了四民和长生一人二百两。

二百两银子,足够在乡下买些地再买个小院子独立谋生了。

殷莳再次询问了他们两个人的意思。

她是可以放他们做良民的。

但四民和长生心意早定,就愿意跟着殷莳。

向北的徒弟告诉他们了,是殷莳向向北请求关照他们的。

向北虽然也与他们认识,但如今他在宫里见的都是大人物,恐怕很难再想到他们两个小人物了。

救了他们的其实是殷莳。

而且赵禁城是打算憋到过年压沈缇一头的。

他不可能把没办好的事情提前就告诉殷莳。

殷莳根本就不知道四民长生手里有给她置办的资产这件事。

她纯纯是出于本心,救了他们。

四民和长生愿意认她为主,从此就是她的人。

这很好。

解决一个殷莳正面对的问题。

因她的资产越来越多了。

但她手里的人力资源实在有限。

何米堆几个人只是护院,而且是雇佣的长工,随时可以解除雇佣关系。

婢女们再能干,最晚十七八岁怎么都得嫁了。

所以殷莳真正能长期用的人其实就只有王保贵。

王保贵的儿女们也越来越大了。

殷莳一直鼓励他们跟着王保贵妻子卖油果子做小生意。

便是不想让王保贵的孩子也在家里做事,那样的话,王保贵一家在家里的话语权就太大了。

时间长了,容易奴大欺主。

四民和长生一来,新血加入,两个能干的年轻男仆,一下子局面就霍然开朗了。

殷莳把手里的资产重新盘过,分配给三个人管理。

三足鼎立,正好互相制约。

稳。

沈缇和殷莳做了三年之约,果然便不再来了。

分开三年,再问本心,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走。

他遵守约定。

但十月金秋时节,西郊的宅子迎来一位没想到的客人。

沈大人来了。

殷莳迎到了门外:“姑父。”

她颇吃惊:“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宅子虽然是和离的时候沈大人做主给她的,可其实沈大人自己都没见过这套宅子。

他打量着,觉得还不错,道:“过来看看你。”

殷莳陪着他到正堂,敞开门说话。

沈大人道:“跻云向陛下求了外放。

他昨日离京了。”

沈缇请辞了太子老师的职务,向皇帝求外放。

皇帝一直就把他当做未来宰相的储备人才,也愿意他多出去看看。

虽同是官场,但京城的官场和放外任还是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

外面的门道可太多了。

年轻人应该早早知道,强于一直在京中,不晓得地方弊端。

皇帝有意打磨栽培,放他出去知一州,做亲民官。

大穆朝的官场规则,未来想要做到宰执,履历上必得有过做主官的经历。

殷莳并不精通官场细则,听沈大人讲完,第一句先问:“对他仕途影响为何?”

沈大人深觉得,殷莳其实真的处处都好的,十分地合心意。

头脑、性情、眼光、手腕都有,就是运气差了点——

嫁到沈家,遇到冯翊以势压人。

依附赵禁城,赵禁城救驾身死。

真的就差那么一点点运气。

沈缇临行前,当面向沈大人要保证:“我将莳娘托付父亲,父亲可能照料她平安吗?”

沈大人没好气地道:“那也是我侄女。”

防爹如贼。

没办法,上次他以为可以托付,出门一趟,回来妻子没了。

但这次沈大人正式地答应了他:“你好好地去,专心仕途。

莳娘这里有我和你娘。

你的婚姻事,由你,我们不会再插手。”

只他道:“你这一去,至少三年。

莳娘若再遇到什么合心的人,我当姑父的也没法管。

到时候别怪我。”

沈缇却只微微一笑。

沈大人便知道他跟殷莳之间一定又有什么变化。

沈缇并没有把殷莳被皇帝命令为赵禁城守孝的事告诉沈大人。

这个事根本就不合礼法,纯是皇帝一时情绪上头,恣意而为。

但不管怎么着,和拿殷莳殉了赵禁城相比,肯定所有当事人都更愿意接受这三年。

只是这事知道的人极少。

皇帝一时情绪过去,便丢到脑后了。

知情者不过向北和他的徒弟,沈缇,赵青,其他便只有殷莳身边几个人。

再无旁人了。

“没什么影响。

早点去外面看一看也挺好的。”

沈大人开门见山,“莳娘,你和跻云又怎么回事?”

和沈大人说话殷莳也不兜圈子,如实回答:“跻云想把我娶回去。

我认为这是年轻感情上头,并不稳定。

我建议他与我分开来,隔着时间和距离,如此,才能真正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或者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不要想当然。”

沈大人心想,果然,傻儿子是被支开的。

她说拉开时间和距离,傻儿子就去求了外放。

真个是拿她说的话当金科玉律了。

沈大人忍不住长长叹一口气。

沈大人道:“你在这里,小日子过的不错。”

殷莳道:“因为有姑姑姑父在。”

是个在什么情况下,都能把日子过好的女人。

宅子里挺热闹,看起来打理得井井有条。

赵禁城没了,她看着精神也还好,虽不笑了,但眼睛还是明亮坚定,未被打倒。

沈大人道:“莳娘,回来吧。”

殷莳抬起眼,有些惊讶。

沈大人道:“人生没有多少年的,该珍惜年华,不要蹉跎。”

殷莳道:“姑父难道竟准许跻云?”

“怎么?”

沈大人道,“我在你心里,是个不知道变通的人吗?”

那倒不是,实际上沈大人身段手腕都灵活老辣。

和殷莳一个做派。

只不过他有官身,自身硬,大多数时候便无需虚与委蛇或者弯腰低头。

施展的空间比殷莳大得多。

“缘分的事,都是命。”

沈大人道,“只是自你做了我家媳妇,我和你姑姑,未有半点对你不满之处。”

“如今,孽缘解开云舒展,跻云初心不变,何妨重头来过。”

“莳娘,跻云此去,最快三年,可否等他?”

沈大人亲自登门,除了替沈缇告诉殷莳他离京的消息,竟然是来……帮沈缇说话的。

怕沈缇离开三年,殷莳又遇到什么人动心。

殷莳道:“我和赵卫章的事,姑姑姑父都是知道的。”

沈大人道:“人死万事空。”

殷莳问:“姑姑呢?”

沈大人道:“她叫我带话给你,叫你多回去看她,她念你呢。”

殷莳低头思索许久,终于微微倾身,答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