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沈缇走进大门,穿过外院,经过正厅的穿堂,直接进了垂花门。
一路上,何米堆等人唤道:“学士!”
英儿唤道:“学士!”
粗使的仆妇唤道:“学士!”
殷莳的正房院子里,蒲儿也唤道:“学士!”
大家的唤声里都带着不安,似乎都想拦一栏他,但他太平静,又没有人敢伸手。
沈缇便这样,直接来到了殷莳的正房。
一进入次间,刹那仿佛回到了璟荣院!
触目所及,全都是熟悉的东西。
那些家具原就是殷莳的陪嫁,离开的时候都搬走了。
那些零零碎碎的小摆件,许多都是他们在休沐日出游的时候逛着街市一起买的。
还有些是他看到,觉得她会喜欢,便买给她的。
如今的璟荣院完全陌生,他熟悉的东西全在这里。
葵儿已经换好了床单,正在帮殷莳挽发髻,忽然听到外面蒲儿略带惊惶的声音:“学士、学士!”
葵儿一慌,便扯了殷莳的头发。
殷莳按住头皮,无奈道:“退下吧。”
葵儿敛袖退下,正在槅扇门口遇到了沈缇。
忙退一步让路行礼:“学士。”
看了一眼殷莳,殷莳依然稳坐在妆台前。
葵儿担心地出去了。
殷莳按着头发,从镜子里看了一眼,道:“来了。
过来帮我一下。”
沈缇过去,接过她手里的双股短钗,贴着头皮插进头发里,固定住了发髻。
看了看桌面,又拿起一支珠花给她斜插入鬓,珍珠颤巍巍的,极美。
从前,璟荣院里,给她理过鬓,描过眉,吻过唇。
此时回忆起来,都似梦。
殷莳扶了扶珠花,站了起来,和沈缇面对面。
“碰见了是吗?”
她问。
沈缇“嗯”
了一声,盯着她,伸出手去。
殷莳没有躲,只微微侧头。
沈缇的指尖碰触到她雪白的颈子,那里已经可以看到点点痕迹。
指尖滑下,探进了衣领。
春末夏初,穿的是抹胸套对襟。
沈缇的手指挑开了领襟,剥至肩头。
他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肩头——
锁骨动人,肌肤胜雪,红痕似蝶。
群蝶落雪。
全是赵禁城的痕迹。
沈缇闭上眼睛,不能再看。
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似被烈火灼烧一般,生疼。
无法呼吸。
殷莳攥住了他的手指,轻轻拉下,拽回了衣襟。
“我早与你说过的呀。”
她柔声道。
沈缇咬牙忍住,点头。
殷莳道:“你该恭喜我的。
你从前圆房的时候,我可是恭喜了你的。”
是的。
沈缇知道,如今最该做的,便是也恭喜她。
她所思所想都与常人不同。
她宁可当着他的面自证贞洁也不愿和他圆房。
她却留了赵禁城。
她一定是很喜欢那个男人吧。
她不想入婚姻,赵禁城也不想娶,一切都合了她的心意。
他最该做的,便是道一声恭喜,洒洒脱脱,体体面面。
可是。
可是。
怎说的出口。
牙要咬出血。
浑身都在疼。
当初她是带着笑对他说恭喜的。
她是目送他离去的,去和别的人行肌肤之亲。
她的目光是欣悦,是期待,是开心。
要怎么样才能做到这样呢?
沈缇抬起眼,泪盈于睫。
“所以那时候你,一点,一点都……”
他问,“都没有喜欢过我吗?”
殷莳攥着他的手指,有些为难,叹息道:“啊,怎么说呢?”
“那时候,成亲才四天,其实比陌生人也强不到哪里去。
那时候要求我就喜欢你,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而且我们在东林寺就作好了约定,我抱着履行约定的心思来的,又怎么会在短短几天就喜欢上你呢。”
沈缇问:“那后来呢?”
后来的同床共枕,携手出游,画眉点唇,煮茶调琴,倾诉聆听呢?
“后来……”
殷莳凝视着他湿漉漉的眼睛。
她道:“……就成了这样了。”
“我承认我的确有所动作。”
她说,“但那时我所做的,全都是顺势而为。
因为逆势我扛不住。
所有人里,我最弱。”
她问他:“所以,你怪我吗?”
沈缇的眼泪落下来,却摇头。
“不怪你。”
他哽咽难言,“不是你的错。”
都是我。
都是我的错。
从一开始就全错了。
沈缇倒是从来不曾怨过别人。
他尤其不会去责怪事件中的弱者。
他有着刚硬的性子,却生就了一副柔软心肠。
殷莳这样的人,心底都不禁会被他打动。
但正如她所说……已经成了这样子。
多想无益。
殷莳用袖子给他擦眼泪:“别哭。”
起初,她以为冯洛仪是他的初恋。
后来才知道完全不是以为的那样。
结果,她成了他的初恋。
古人盲婚哑嫁的,婚后有没有爱全看运气。
他和她的运气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反正殷莳觉得自己从投胎以来运气都是很好很好的。
甚至包括如今找的情人。
不仅合乎她的需求,还在她的审美上,性子手腕都是她欣赏的。
他权未必重,但位实在不低,是最高权力者最信任最亲近的人之一。
找情人在这个时代不是没有,但有风险,尤其是对女子而言。
但当这个情人是赵禁城的时候,至多有人背后闲话两句。
没有人敢来当面挑衅欺压。
殷莳如今,几乎已经完全得到了她想要的日子。
怎么能说是不幸运呢?
殷莳牵着沈缇的手,将他牵出内室,次间,正房,穿过垂花门,重新回到穿堂正厅,才放开了手。
“要回去吗?”
殷莳问。
她觉得他是需要时间的。
沈缇抬起眼,却说:“不。
我要留下用饭。”
殷莳微微惊讶。
沈缇看着她。
“你有了男人。”
他说,“便更得有娘家。”
他的眼睛微红,但瞳眸仍清澈,像无人涉过的清潭。
他刚刚遭受了对年轻而言痛不可抑的伤事。
他却说,你更得有娘家。
因为单身的女人易受欺。
因为她不喜欢他,是她的事。
但他喜欢她,是他的事。
他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就可以了。
殷莳望着他的眸子,有一瞬说不出话来。
心脏竟有有微微的难受。
前后两世,许多年,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那一瞬,她感到与沈缇之间,竟似建立了什么连接。
自父母去后,她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与任何人建立过这样的连接了。
可能是因为血缘,她想。
姑表姐弟,在后世可能会身在不同的城市,毫无联系。
在这里,几可算是家人了。
是时代的缘故,她想。
是的。
当然是。
平陌这么机敏的人,知道还要留下用饭,整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中午王保贵亲自陪他吃饭。
还有其他的人,沈缇的人,殷莳的人,都一起。
一群男人一起吃饭,安静得诡异。
连六娘都不敢哼一声。
个个低头扒饭。
仿佛就是一次普通的走亲戚。
然后该离开了。
殷莳送沈缇。
到大门,沈缇走下台阶,又转身。
“莳娘。”
他唤她。
殷莳等着。
他嘴唇动动,又动动。
但终究说不出来“恭喜”
两个字。
因喜欢和不喜欢,终究是不一样的。
殷莳抿唇:“别勉强啦。”
沈缇难堪地笑笑,最后道:“还是我修行不够。”
再修,就修仙了。
平陌一点都不想听。
沈缇上马,拉着马缰原地转了圈,认真地道:“我下个旬日还来。”
殷莳微笑:“好呀。”
平陌心道,这是怎么个事。
一辈子都理解不了。
岂止是他呢,除了殷莳和沈缇,没人能理解得了。
沈缇回家去,一如往常。
在殷莳那里用冷水敷过眼睛,也看不出来哭过了。
他回去和父母一起用了晚饭,还抱了沈当。
殷莳以前与他说过,小孩子需要多抱,让他别信抱子不抱孙那一套。
回到竹林书斋,独坐书案前出神许久。
夜色深了,沈缇的视线下移,打开了书桌下面的小柜里的暗格,取出了那只匣子。
匣子里装的是她的落红。
她看似什么都能忍的,却唯独在这个事上不忍。
她,不接受婚姻里有旁的人。
若有,她就不接受这个婚姻,视之为假。
是假的,她就可以演。
若时日长了,或许也会妥协与他圆房,生出孩子来。
只是想明白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她已经毫不犹豫地抓住机会,挣脱了。
不怪她。
都怪他。
和平陌不一样,四民眉梢眼角都是春风得意。
赵禁城都忍不住说他:“你收一收。”
四民只嘿笑。
赵禁城道:“不许对殷娘子不敬。”
四民忙发誓:“绝没有。”
赵禁城道:“分家的事,你盯着办。
除了你和长生,大娘想要什么都给她。”
四民道:“是。”
赵禁城回到了宫里。
向北的眼睛有多利呢,一眼看出来不对:“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快说!”
昨日忽然临时调整,阴沉沉走了。
今日,怎明媚媚来了?
太怪了,一定有问题。
赵禁城把头一扭,说:“无事。”
但是向北比他矮,抬眼看他,正看到了脖子。
向北伸手就去捉他衣领。
赵禁城一个练家子,当然不能被他偷袭了,闪电般就擒住了向北的手腕钳住。
另只手还往上扯了扯衣领。
向北道:“别扯啦,我都看见啦。
原来是会佳人去了。”
赵禁城问:“陛下今天要不要出城。”
“你别装听不见。”
向北道,“陛下今天去贵妃那里了,不用操心。
快说,怎地竟还为个女人要临时调班?不像你。”
赵禁城叹口气,道:“调班是为了大娘。
镇日里净闯祸。”
他没有说赵青闯了什么祸,只道:“这丫头不成器,总是仗着我乱来。
我昨天抽了她一顿鞭子,把她和女婿分出去单过了。”
向北道:“早该如此。
惯着女儿也就罢了,可她终究已经成亲了。
该把你那女婿管起来。”
赵禁城道:“正是。”
向北道:“别以为这样就能把我糊弄过去。”
赵禁城看天。
向北道:“我是什么人,我难道是外人了。
快说。”
赵禁城搓搓额角,嘴角却翘着,终于还是告诉了向北:“我遇到了一个女子。”
……
五月二十一,婢女们在寝室外头候着,到了时间却没听到沈缇唤人。
又等了一阵,若再不起,怕就要误了时辰。
贴身的婢女便叩门相唤:“学士,该起了。”
却半晌得不到回应。
婢女们面面相觑,终于提高声音告声罪,推门而入。
却发现沈缇躺在床上,面色通红。
一摸额头,烫的吓人。
竟发起了高烧。
沈大人早就上朝去了,家里只有沈夫人,忙报到沈夫人处。
一阵兵荒马乱。
郎中也来过了,汤药也煎了,喂下去了。
沈夫人就这么一个独生儿子,眼珠子似的,亲自守在床边。
湿巾敷额,查探温度。
好在药有效,下午的时候烧便开始退了。
只是退烧就出汗,沈夫人一边絮叨:“多少年没染过风寒了,怎地这样不小心。”
一边给他擦汗。
对亲儿子自然是十分温柔,动作轻轻。
却忽然被捉住了手腕。
“莳娘——”
“莳娘——”
沈缇呓语。
沈夫人呆住。
第192章
待到下午沈大人回来,听闻沈缇发烧病倒,赶忙过去看了一下。
此时沈缇已经退烧,人也醒了。
但发过汗,看着便有些虚,不及平时精神。
“无事了。”
他坐在床上道,“许是昨日骑马太快,出汗受凉了。
让母亲受累了。
父亲不必担心。”
无事就好。
沈大人嘱咐:“好好休息,别仗着年轻乱来。”
他准备走,一转身,看到了墙上挂的美人图。
沈缇的丹青也素来有名气的。
一眼看出来是殷莳。
殷莳盛装打扮,伴着芍药盛开,巧笑倩兮。
沈大人凝目看了片刻,想起家里媳妇还在的那个时候,欢声笑语,十分有生气。
心里也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
摇摇头,离开了。
回到自己房中,见沈夫人眼睛还红红的,劝慰道:“我看过了,已经退烧了,没什么大碍,不过一时受凉而已。”
沈夫人却忽然哭了。
沈大人道:“怎了?”
沈夫人将沈缇昏睡中喊殷莳的事说了。
流着眼泪道:“他何时这样过。”
当年以为他为冯氏美色所迷,实际上冯氏要走,他留也不留。
后来回想起来,才终于明白傻儿子其实就是执拗。
那时候觉得护住冯氏是对的,便硬扛着,便是自己的婚姻也可以牺牲。
哪知道遇到了殷莳。
这一次,才是真真正正的动了心。
沈夫人道:“他这性子,只怕是一动心,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知非。”
“知非。”
沈夫人的声音里带了哀求。
她是实在见不得沈缇受这般煎熬的。
他连通房都不肯要,一个人寡着。
沈大人道:“你唤我作甚。
我早说了,已做不了他的主了。”
沈夫人抬头:“可是……”
沈大人负手:“他若有本事,能将莳娘带回来,我就随他。”
“我只怕你儿子,没这个本事。”
赵禁城临时调的班,原本是休二十一、二十二的,改成了十九、二十二。
四民这两天在督促赵青搬家。
马行巷那边的宅子也整齐,里面大部分东西都有,甚至家具都不用大换。
不过就是把生活用品搬过去就行了。
赵青眼睛哭得红红的。
四民安慰她:“骑马过来也就是不到两刻钟的事。”
“大人又不是不要你,不过是让你学会自己过日子。”
“唉,别哭了。”
赵青问:“我爹呢?”
四民顾左右而言他:“呃……”
赵青道:“他又去城外了是不是。”
四民无奈道:“大娘,大人这年纪,便是现娶,孩子都能再生十个八个。”
赵青咬唇。
这次的这个女人跟从前不一样。
人不一样。
她爹的态度也不一样。
她是真的害怕起来了。
后悔。
赵禁城的确是去了西郊。
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
见到殷莳,问:“沈学士没事吧。”
那时候看着,觉得年轻人有点撑不住的感觉。
殷莳道:“还好吧。”
赵禁城问:“你呢?”
殷莳横了他一眼。
赵禁城捏着她的手,轻轻摩挲,微笑不语。
回去的时候,长生道:“大人,二十六是娘子的生辰呢。”
“咦?”
赵禁城意外,“真的?”
“嗯。
大家说的。
说王管事已经采买了一些东西,说是那日要赏下来的。
大家都盼着呢。”
长生道。
赵禁城道:“亏得你听到了!”
要不然就傻傻地错过去了。
只是二十六,他确实没法出宫,没法给她过生辰。
只能遣四民过去送礼物。
四民清晨便出门,在城门遇到了平陌。
两个人面面相觑。
看看对方的马背上,都有包袱布包着的匣子。
不用问都知道对方是干嘛去的。
尴了尬的。
“咳。”
四民先打破沉默,“怎么称呼?”
“平陌。”
“我叫四民。”
叙起年齿,平陌稍大些。
互相喊一声“平陌哥哥”
、“四民兄弟”
,嘴上客气着“一起走”
,实际上出了城就开始提速了。
较劲。
四民还回头乐:“平陌哥哥,你马术不及我啊。”
平陌慢条斯理回答:“主要是怕颠坏了东西。”
四民脸一僵,赶紧放慢了速度。
最后还是一起走,又一起到了西郊宅子。
关伯见到他们几个人,脸都抽了抽:“怎么还一起了?”
平陌道:“碰上了就一起。
我们正大光明也没什么不能见人的。”
四民道:“我们又不藏着掖着,和平陌哥哥谈得来呢,是吧哥哥。”
两个人各自抱着礼物往里去。
殷莳都没想到会这样,直揉眉心:“他们俩有心了。
你们回去跟他们俩说,我多谢他们。”
“废话别多说。”
她道,“知道吗。”
四民偷瞟了平陌一眼。
平陌要淡定得多,只瞥他一眼。
待出来,四民厚脸皮凑过来:“哥哥,你家学士给娘子送的啥?”
平陌道:“自然是配得上娘子的东西。”
平陌道:“你马快,你先行吧。”
四民道:“怎么好意思让哥哥在后面吃灰呢。”
嘴上说不好意思,实际上一点没有不好意思,故意在宅子前兜了一圈,踏起些灰尘。
看到平陌几个人袖子掩口,才带着自己的伙伴跑了。
气得北道骂人:“小人得志!”
但人家确实得志。
学士回家第二天竟然发高烧了,他们几个人知道后都吓坏了。
只有他们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
平陌道:“都闭紧嘴巴。
谁想死谁就去乱说。
跟自己婆娘也不许说!”
大家忙起誓绝不乱说话。
他们几个都是沈家最有前途的年轻男仆,未来都是奔着当管事去的。
前程不能坏在嘴巴上。
殷莳今天过生日,提前置办好了东西,今天赏下去,又加菜。
虽然沈缇或者赵禁城都没法过来给她过生日,但宅子里也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
殷莳拆礼物。
沈缇的礼物是一套头面。
沈大人一年给沈夫人打两套头面,沈缇说过,也给她打。
一套是生辰时,一套是过年时。
去年生辰的时候沈缇还在大牢里,出来之后补上了。
过年的时候又打了一套。
他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坚持做到。
赵禁城给的是一匣子珍珠,颗颗浑圆饱满。
赵禁城说自己是粗人,怕自己眼光不成,选的东西土气了让她不喜欢。
干脆直接送了一匣子珍珠,她想做成什么首饰便可以随自己的意。
两个人这话都是交待了各自的人转达殷莳的。
便是平陌和四民。
只两个人一起见的殷莳,谁也不想当着对方的面说。
都是出来后悄悄跟葵儿、蒲儿说了,让她们转达的。
平陌的送来的东西里还有一块羊脂玉牌,润泽无暇的精品。
是沈大人沈夫人夫妻两个长辈赐下的礼物。
殷莳摸着油润的羊脂玉,道:“正好,也该去看看姑姑了。”
隔了一日,当真去了。
沈夫人牵着她手:“又这么长时间不来。”
离上一次一个多月了,其实这个频率正好。
是走亲戚正正好的频率,维持着感情,又不会让人觉得烦。
殷莳陪着沈夫人说话,她怕呛着沈夫人,待沈夫人喝水润喉放下了杯盏之后,才道:“姑姑,我有男人了。”
沈夫人才咽下一口水,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睁大了眼。
殷莳手指摩挲着腰间那块羊脂玉牌,道:“姑姑姑父对我好,我也不想瞒着长辈。”
“我是嫁过人的人了,也不用非得再嫁,我也没那个意思。”
“不过是找个人作伴罢了。”
“与姑姑姑父说一声。”
沈夫人颤声道:“跻云,跻云知道吗?”
“他知道的。”
殷莳道,“上次去我便告诉他了。”
“跻云对我一直很好,可离了便是离了,他长情是他的人品,却不该这样耽误。”
“姑姑,跻云如今前程大好,人还这般年轻,冯家沈家的事也都落定了,正该重新规划婚姻,再结一门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姑姑,你说是不是。”
侄女自然还是那个好侄女。
又温柔又体贴,她还这么为沈缇的未来着想。
但凡是几日之前说这个话,沈夫人必满心欣慰,感动不已。
可沈夫人此时此刻才明白,好好的健健康康的一个儿子,怎地出城一趟回来就高烧起来。
他哪里是受凉生病了。
他分明是撑不住倒下了。
沈缇从小到大都优秀,无往不顺,连仕途都是一片傥荡,未来可期。
他什么时候受过这样大的挫折。
那么好强又自信的一个人,竟难过得撑不住了。
沈夫人望着殷莳坦荡的面孔,说不出话来。
殷莳从始到终都没错过。
谁也不能指责她。
可沈夫人半点感受不到欣慰,满心苦涩到了骨子里。
苦得要死。
待沈大人回来,沈夫人也不敢瞒,抽噎着告诉了他。
沈大人倒也不意外。
殷莳挣脱了婚姻,算是个无主之女。
她这样年轻又美貌,不可能一辈子守活寡。
迟早会有男人。
她不考虑再嫁,也十分像她的性子。
再怎么说是“通政使司沈通政的侄女”
,真论起婚姻,她父母都还活着,还是得论父母。
论起父母,她终究只是个商户女,又二嫁,怎么都不可能嫁得更好。
以她的聪明,必然不会让自己向下走的。
所以重点是:“那个男人是什么人?”
沈大人有预感,殷莳必然不会随便找个什么普通的男人。
果然,沈夫人道:“她说,是羽林卫统领赵禁城。”
沈大人沉默片刻,嘿道:“咱们侄女啊……”
真是个有眼光的女人。
这日,赵禁城在宫里又遇到了沈缇。
沈缇就是在等他。
赵禁城也不躲,问:“学士有什么指教?”
第193章
沈缇道:“有话与赵大人谈,宫里不方便,赵大人什么时候卸值?”
赵禁城道:“我休初二、初三两日。
初一晚上便可归家。”
沈缇道:“初一晚,我往府上拜访。”
赵禁城道:“可。”
遂告诉了沈缇自己宅邸的位置。
他这样的新贵,潜邸旧人,宅子自然是御赐的。
听坊区和位置,便知道圣宠。
到六月初一傍晚,果然沈缇如期而至。
赵禁城抱拳相迎:“学士。”
抬手:“请坐。”
婢女们上了茶。
赵禁城瞥了一眼沈缇带来的东西。
实在有些好奇,沈缇上门就上门吧,怎还带东西给他?以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他能带什么东西给他?
赵禁城屏退了婢女,开门见山:“学士,咱两个也不必兜圈子,有什么话直说吧。”
沈缇却依然沉默。
许久,赵禁城:“学士?”
沈缇终于抬起眼:“赵大人可知我与恪靖侯之妹的往事?”
“咳。”
说不知道有点太虚伪了,赵禁城老实承认,“知道。”
“全知道吗?”
“差不离吧。”
沈缇点头:“那赵大人应该也知道,殷氏莳娘原是我舅家表姐,我娶她,便是为着冯氏。”
说起这个,赵禁城再想起那日西郊狭路相逢,沈缇受打击的模样,便觉得他活该了。
他道:“哦。”
沈缇当然听得出他这一声“哦”
里的讥讽之意。
他垂眸半晌,又抬起:“有些事,却是外人不知道的,便是我父母,也不知道。”
赵禁城凝眸看他,等着听接下来要说的。
“我为着冯氏才娶她,在婚前便与她约定,不做夫妻。”
沈缇道,“至今这个事,除了我和她,没有旁人知道。
以她的性子,想来,她是不会告诉你的。”
赵禁城虽有一些心理准备,知道必与殷莳有关,但沈缇所说,还是出乎了意料。
他消化了消化,问:“不做夫妻是什么意思?”
沈缇的视线,落在手边的包袱上。
赵禁城的视线,也落在那个包袱上。
便是刚才,他好奇沈缇会给他带什么东西的包袱。
……
一切都讲完。
最后,沈缇深深行了一礼,道:“那么,家……家姐……”
从前璟荣院里,她穿着中衣中裤,雪白秀足赤裸。
那时候叫一声“姐姐”
多么自然流畅。
现在一句“家姐”
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咬着牙才说出来:“家姐,托与赵大人了。”
赵禁城还礼。
沈缇从赵府出来,天色已经黑了。
平陌牵着马侯在大门,见到他,担心地唤了声:“学士?”
沈缇看看夜空,又转身看看赵禁城的宅邸。
凝视片刻,上马离开。
赵禁城回到正房,挥退了婢女,才在榻上把那个包袱解开。
里面是一只匣子。
揭开,里面是一件中衣。
拿起来看看,很容易找到一块陈旧的血迹。
赵禁城拿着这件中衣发了半天的愣。
其实第一晚他就隐有所觉,但又觉得不可能,怕说了惹殷莳不高兴,忍着没问。
原来不是错觉。
她不是如处子。
她是真的处子。
赵禁城盘膝坐在榻上,握着下巴看着这件中衣很久。
又搓额角。
黄花大闺女啊。
这么重要的事,她居然提都不提。
赵禁城思索良久,把那件中衣收好。
去到外面吩咐:“叫四民来见我。”
第二日,本该是赵禁城来西郊幽会的日子,他却没来。
四民来了,连连谢罪:“临时有事,今日实在过不来。
大人明日过来。”
殷莳也并不在意:“行,知道了。
你吃了饭再走呗。”
四民道:“小的也有事,还要赶回去。”
殷莳道:“挺忙。”
殷莳其实觉得跟赵禁城这个频率和距离非常令人满意。
既不会来往太紧密令人很快厌倦,又能解决精神和身体的双重需要。
在这个车马慢的时代,预计能和他维持很长一段时间。
愉快。
初三,赵禁城来了。
却不是空手来的。
拉了两车的东西,一箱箱往里抬。
殷莳诧异:“这是干什么?”
赵禁城凝视她,屏退了旁人,深深一礼:“我欲求娶莳娘,此是聘礼。”
直起身,歉意道:“办得匆忙,有些不周到,若欠缺了什么,以后一定补上。”
殷莳盯着他。
“赵禁城。”
她道,“你给我说清楚。”
赵禁城道:“沈学士去找过我了。”
他把一只匣子递给殷莳:“他给了我这个。”
殷莳接过来,揭开。
看到是一件白色中衣模样的衣服,便隐有预感。
拿起来一看,果然是那件。
殷莳简直要气笑:“他当时说拿去烧掉的,居然还留着。”
赵禁城搓搓鼻梁,不好说什么。
但是心底又懂沈缇。
也更明白为什么和离都离了,沈缇都放不下。
原来是求而不得。
“所以就因为这个?”
殷莳太无语了。
赵禁城叹口气:“你实该告诉我的。”
“告诉你?”
殷莳嗤了一声。
她去拿了烛台下的火折子,晃着,点燃了那件中衣,丢在地上。
火焰腾起,热气扑面。
“那我告诉你。”
殷莳道,“亲也亲过,抱也抱过,在一张床上睡过觉。”
“在世人眼里,与行过鱼水之欢又有什么区别呢。”
赵禁城道:“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殷莳道:“今日的我和昨日的我根本毫无区别。
昨日你未曾想过娶我,今日你带着聘礼求娶。
我从没变,只是你的认知变了。
你真想娶的到底是个什么呢?”
赵禁城道:“不能睡了人家大姑娘,又不娶。
忒不是东西。”
话倒是实在话。
人也算是好人。
唯独是,殷莳不信奉这一套东西。
“东西你让人拉回去。”
她说,“我早告诉过沈跻云的,既和离了,我不会为他守贞。”
赵禁城才想笑,殷莳下一句:“也不会为你守。”
赵禁城就笑不出来了。
想了想,道:“那咱两个好的时候,不能有别人吧?”
“那当然。”
殷莳道,“我说的是,如果我们断了。
别觉得你是我第一个男人,我就会为你守着。”
“第一个男人”
这种称呼,任何男人听了,都会心头发热。
赵禁城也不能免俗。
他过去握住殷莳的手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的当然不是不为他守贞,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承诺没有别人。
殷莳道:“但这不能只约束我。”
赵禁城道:“我现在没有旁的人的,无妻无妾,家里连通房都没有。”
殷莳道:“那可以,我答应你。
你也答应我,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旁的人。”
赵禁城刚想说“成交”
,殷莳又道:“快叫你的人把这些东西都给我搬走。
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赵禁城:“唉。”
他问:“真不嫁?”
殷莳:“不嫁。”
那件沾着殷莳处子血的中衣也烧得差不多了,殷莳过去想踩灭火星,赵禁城扯住了她,过去大脚踩了几下,都踩灭了。
外院里,四民刚跟王保贵推杯换盏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蒲儿便来了:“娘子说叫你们把东西抬走。
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四民一口酒噗地就喷出来了。
大人!
怎么这么不中……咳咳咳!
四民恨铁不成钢。
东西果然又抬回车里运回去了。
人留宿了。
赵禁城这夜明显有点失控。
他兴奋什么,殷莳很明白。
男人那点狭隘性和劣根性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是只有古代男人才这样。
后世的也一个德行。
好在殷莳现在运动量很大,身体柔韧紧实,体力更比从前强的多。
尚可一抗。
算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折腾到月亮都高了。
净房里的洗澡水都凉了,但赵禁城不怕洗冷水澡,他进去了。
殷莳套了一件深衣推开窗,坐在窗下的贵妃榻上浅斟小酌。
赵禁城出来,正看见殷莳对着月亮举起一杯酒,敬过,然后倾倒到窗外。
他过去:“在敬谁?”
殷莳道:“一些故人。”
敬从前睡过的男人们。
那时候不曾珍惜过。
因为在那个时空里人是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活的。
当你有钱,你的选择度就更大。
那时候视这种自由选择的权利为理所当然,并不觉得多宝贵。
直到在另一个时空失去。
进入六月,天气明显热起来。
赵禁城只穿了一条裤子,赤着上身,肌肉虬结好看。
他把殷莳抱起来放在腿上,就着殷莳的手饮下一盏酒,含在口中,按着她的后脑压过来,渡给了她。
唇舌纠缠。
殷莳闭上眼睛,也珍惜现在的日子。
这日子,是多少好运气叠加在一起,又要及时抓住机会,才得来的。
得珍惜。
赵禁城放开她的唇,跟她蹭着鼻尖,脸颊。
“莳娘,有没有人说过你性子怪的?”
他好奇问。
“没有。”
殷莳道。
赵禁城的眼神不信。
因为殷莳十分地特立独行。
换作任何一个女人,在她这个境况,都不会拒绝嫁给他。
殷莳就偏不要。
“因为,在爹娘跟前,我是乖女儿。”
她道,“在姑姑姑父那里,从前我是贤儿媳,如今我是好侄女。”
她笑:“明白了吗?”
明白。
她游刃有余地把每个人都哄好了。
他们都不真的了解她。
但赵禁城想了想:“跻云了解你吧。
你在他面前不装的吧。”
那件被烧掉的中衣。
她得多特立独行,才会那样做。
她不可能不明白,当一个男人质疑她贞洁的时候,他期待的验证方式其实是亲身去试。
但她……
赵禁城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都替沈跻云感到又躁又憋。
偏又无可奈何。
她就是这么会拿捏人。
提起沈缇,殷莳沉默了一瞬。
但很快恼怒起来。
“就他多事!”
她道,“明天我要进城骂他。”
赵禁城酸酸地:“哎?”
便是没做真夫妻,也是牵过手搂过腰亲过唇。
赵禁城从前没醋过,如今竟醋起来了。
第194章
殷莳说要去城里骂沈缇,不是说空话。
她六月初四真的进城了。
这一次没有去沈家。
先带葵儿下馆子,吃了顿好的。
又逛了逛街。
然后掐着放班的时间,在翰林院外头等着。
翰林们放班了,纷纷从公署里走出来,各自找各自的仆人马匹。
沈缇穿红袍,在绿袍中特别显眼,一出来,平陌一眼就看见他,立刻迎上去了。
沈缇还没开口,他先道:“学士,娘子在那边。”
沈缇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隔着一段距离,街对面斜斜的位置,有一辆马车。
赶车的是何米堆,葵儿和六娘站在车旁。
真是殷莳。
沈缇便过去,到车窗边:“莳娘?”
旁人都避远了些,听不到他们说话。
便有葱白的手指微微挑起车窗帘子,露出一只明亮眼睛。
“就你多事!”
殷莳骂道,“那些事告诉赵卫章干什么!”
沈缇猜到了是这个事。
他问:“他怎么说?”
殷莳道:“他抬着聘礼来求娶!
我拒绝了。”
沈缇欣慰:“好。”
殷莳常气他,少有被他气到的时候,这次真的被气到了。
“沈跻云!”
她道,“你明明知道,我根本不想入婚姻!”
她生气沈缇在知道她想法的前提下,还想推她入婚姻,想让一个男人对她“负责”
。
沈缇却说:“让他知道那件事,他求不求娶是他的人品,你愿不愿嫁是你的选择。”
“但我,我是必须得让他知道。”
“让他知道该珍爱你。”
“不轻薄怠慢你。”
正是放班时间,这一带集中了多个公署。
街上车来车往,马蹄声啪嗒啪嗒。
车夫和小厮们的吆喝此起彼落。
帘子掀开一角,外面阳光很亮。
这一刻,殷莳的瞳眸里只看到了红袍乌纱的沈缇。
沈缇道:“如此看来,赵卫章人品尚可。”
起码,是有责任心和担当的男人。
这样,能稍稍放心。
他云淡风轻地说着这些。
殷莳忽然心酸。
“跻云。”
她道,“你好好说门亲事吧。”
“人这一辈子,其实是可以喜欢很多人的。”
“青春有限,莫辜负了年华。
“莳娘。”
沈缇低头,凑近了窗口。
隔着帘子挑起的小缝,殷莳也只能看到他半张俊脸,一只眼眸。
那只眸子盯着她。
殷莳屏住呼吸。
沈缇道:“你管不着我。”
沈缇转身离开了。
殷莳结舌。
沈缇从平陌手里接过缰绳,牵马过来:“来都来了,要不然家去吃饭?”
殷莳道:“不去。”
沈缇道:“要不然我陪你吃饭?”
殷莳放下帘子:“我还得赶着出城呢。”
“米堆!
叫葵儿上车!
我们走!”
赵禁城的情绪变化,旁人或许不能察觉,但向北总是能发现。
他们少时起便几乎日日在一起共事,实在太熟悉了。
居然莫名其妙对着空气叹气。
“又怎么了?”
向北问。
赵禁城看了他一眼,竟有点幽怨。
向北莫名发麻:“有话说话,别用这种眼神看人。”
赵禁城道:“我想娶妻了。”
“咦?”
向北一下子就猜到了,“那个人?”
“嗯。”
向北挺惊讶。
知道赵禁城喜欢那个女子,没想到会到想娶的程度。
“那……?”
“我聘礼都抬过去了。
她拒了。”
“为何?”
赵禁城看看碧空,道:“她有她的想法。”
向北问:“她可是有什么出身背景吗?”
赵禁城想想,道:“其实……没什么背景。”
向北道:“咦?”
向北知道那个女子住在城外,是与夫家和离了的。
如今再知道她没有背景,很奇怪一个女子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不肯嫁给赵禁城。
以赵禁城的为人和现在的身份,她只要给赵禁城生个儿子,后半辈子都稳了。
“怎地忽然就想娶了?”
“喜欢她。”
“要不然硬娶了?”
“滚。”
“啧。”
向北道,“给你出主意又不听。”
赵禁城道:“干点人事儿!”
说完,又叹气。
向北笑眯眯:“是不是娶不到,更想娶了?”
赵禁城没否认。
向北道笑得更欢:“就是这么贱皮子是不是。”
“是。”
赵禁城叹道,“就是这么贱。”
从前不想娶,如今愈娶不到,就愈想娶。
真是贱。
向北感慨:“卫章,你如今不是从前了。
干什么还委屈自己。
权势是用来干什么的。”
赵禁城认真道:“权势可以用来牟利、获益,但不是用来委屈自己喜欢的那个人的。”
向北惊讶。
那是真的很喜欢了。
“算了。
不说这个。”
赵禁城不想多说殷莳。
恐说多了,叫向北猜出来她是谁。
如今对向北还遮掩着,没说透。
他忽然凝住目光,远处,又看见了沈缇。
沈缇自从成为太子的老师后,进宫就比从前频繁了。
向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沈学士。”
他问:“前些日子我仿佛又看见你和沈学士说话了。”
赵禁城道:“碰上了。”
但赵禁城常巡宫禁,一天里会碰上很多官员,并不是每个都说话的。
“碰上了,顺手打个招呼。”
他含糊道。
向北总觉得哪里不对。
那天偶然一瞥,因还有事,没停脚步。
只是觉得不像是顺手打招呼。
赵禁城道:“陛下那边快唤你了吧。”
向北道:“差不离了。”
赵禁城道:“去吧。”
向北拧身去了。
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思索。
转头,盯着赵禁城。
赵禁城一看到向北的眼神,就知道不好,立刻去看天空看广场。
向北缓缓走回来。
“城外。”
“和离。”
“没有出身。”
向北有点不可置信:“她不会是沈学士的那个前……”
赵禁城大手捂住了他的嘴。
“唔唔唔!
望块(放开)!”
皇帝抬头看了一眼,再看一眼,终于忍不住开口:“向北,你乐什么呢?”
向北:“啊?我在乐吗?”
“你那嘴角压都压不住。”
皇帝道,“什么事那么好笑,说出来让我也乐一乐。”
正乏啊,这天气,批奏章批得犯困。
向北捂嘴笑:“卫章想娶妻。”
皇帝:“咦?”
向北道:“人家拒绝了。”
皇帝更:“咦?是什么人家?”
“不是什么人家。
没什么出身的一个妇人。
人家自己不乐意。”
“……寡妇吗?”
“不是,是从夫家和离出来的。”
“这等人卫章都能遇得到,从哪挖出来的?”
“谁知道呢,缘分吧。”
向北含糊了一下,只道,“卫章长吁短叹呢。”
皇帝笑了。
可算知道向北为什么一直乐——赵禁城那样沉默寡言的汉子,长吁短叹,实在可乐。
皇帝道:“不管和离还是寡妇,总有亲族,去找她长辈,长辈同意了不就娶了?”
以赵禁城的身份,那妇人的长辈不可能不同意。
向北道:“我也是这么说呢,可卫章说——”
他粗起嗓子捏着腔调模仿赵禁城:“权势,不是用来委屈自己喜欢的那个人的。”
皇帝乐不可支。
乐完,感叹:“卫章十年无妻了,自己带他那个闺女,这样竟还宁肯委屈自己,不肯委屈那人……”
那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了。
六月下旬,赵禁城道:“陛下准备去西山避暑。”
殷莳道:“我也听说了。”
赵禁城顿时酸了:“沈跻云来过了?”
他是知道的,沈缇旬日都要过来看望殷莳。
他们会下棋,品茶,沈跻云还会弹琴,他还会弹琴。
他们还会说很久的话。
沈缇会给她讲很多东西,她都听得津津有味。
那可是能给太子上课的老师。
赵禁城跟太子也熟稔,太子在众多老师里,最喜欢的就是沈缇沈跻云。
但他也知道,沈缇不入垂花门。
从前殷莳身边的人偏着沈缇的,但他求娶不成后——不成是因为殷莳不肯嫁,总之他求娶过,殷莳身边的人都开始偏着他了。
殷莳横他一眼。
“是姑姑谴人来跟我说的。
因陛下过去,姑父、跻云也跟着去。
姑父和跻云都跟着住在行宫里,姑姑自己在别院。
她想叫我一起去。”
赵禁城道:“不去他家的,咱们又不是没有。”
殷莳瞧他。
赵禁城道:“我便是想跟你说这个事,我在西山也有个别院,想让你过去。”
“不去了。”
殷莳道,“到时候不知道多少权贵人家云集。
遇到认识的人不好。”
赵禁城道:“那就不出门。
那院子我去看过了,抬头四望都是山。
比你从这亭子里看远山景色更好,推窗便是山,人是在山里的。
那院子也大,比这个院子大多了,不出门也不会闷。”
说的殷莳真心动了。
但又摇头:“跟你女儿撞上也麻烦。”
“不会。”
赵禁城保证,“她现在分开单过了,我不叫她跟西山那些人往一起凑的。
她也根本都不知道这处产业,这是陛下刚赐给我的。
我让四民盯着赶紧去收拾了起来,就是想赶得及让你过去避暑。
山里真的很凉快,根本不需要用冰。”
殷莳最终被打动了。
她比京城的女眷去得早。
若是太晚,赶上大部队动身,就比较麻烦。
那别院果然很大,不知道以前属于哪个权贵的,如今落到了赵禁城的手里。
抬头四面便都是山,幽静极了了。
安全倒也不用担心,何米堆几个人都跟着,长生还带了几个人也陪着住,专门护卫她。
就是赵禁城自己反而来不了,因为皇帝要出行的话,在外面的安全问题全要交给他,是一刻也不能放松的。
殷莳便独享着这山中清凉幽静,就等着京城富贵人家跟着皇帝一起,大规模地过来。
等啊等,结果,皇帝没来。
第195章
皇帝没来是因为伪太子有了消息。
伪太子原来逃到西疆去了,竟勾结了异族人,引兵攻打大穆。
还发了檄文,指鹿为马,称皇帝才是伪帝,是弑父弑兄之人。
把皇帝气坏了。
哪还有心情去西山,留在京城处理国事,今年这趟行程便取消了。
赵禁城使人去通知了殷莳:“你只管住着,那里凉快。
待我休沐过去找你。”
那可太爽了,因为山里是真的凉快,怪不得皇帝和权贵都要到西山避暑,是真的能避开暑气。
最爽的是,原本预计皇帝来了之后,大批的官员和家眷都会跟着到西山他们各自的别院里消暑。
到时候连山谷里都得是人挤人。
一下子都不来了。
因为男人们得继续上班。
妻子们的职责是照顾丈夫,便也不能离开。
只有那些丈夫没了,儿子还在做官的老封君们,才能悠哉地来西山避暑。
曾经,做个这样的老封君就是殷莳的目标。
后来形势有变,才修正了目标,有了今天的生活。
西山没人,那就非常爽了。
也不完全是没人,但满山满谷都是人的预期场面没出现。
山里特别清静。
殷莳也能出门登山玩耍,乐不思蜀。
总算还记得皇帝不来的话,官员们正常休沐,遣了何米堆去城里通知了沈缇一下:“娘子外出了,请学士这段时间不必往西郊去。”
沈缇只思索了两息,就猜到了:“是去赵卫章的别院了吗?”
何米堆吓一跳,服了:“是。”
也不敢看沈缇的脸色,赶紧告退了,快马回了西山。
往西山别院去,其实就比往西郊多半个时辰的路。
赵禁城休沐的时候过来一点不耽误。
每次能在这边陪殷莳两日。
他道:“没有旁人来的,你尽管住着就是。
等暑气消了再下山。”
赵禁城也有自己的小心机。
沈跻云总不好意思跑到西山来吧。
他也根本不知道他的别院在哪里。
山上的路可不比山下,没人引路太难找了。
夏日里殷莳穿得又薄又美,沈跻云的俊脸少给他往殷莳跟前凑。
殷莳过了个舒舒服服的夏天。
直到八月白露,山里有些凉了,才终于从山上下来。
山下的温度也凉爽下来了,正好。
沈缇一个月没见着殷莳了,给她带来了冯洛仪要再婚的消息。
大穆朝已经几代皇帝,每一代皇子都有分封。
除了开国时候几位有战功的皇子封了世袭罔替的亲王,其他的王爵都是要按代降等的。
肃安郡王这一代还是郡王,到了下一代世子承位时候,就要失去王爵,降等为镇国将军了。
再也不是王了。
每一代郡王到这个时候,都会想着法子去皇帝跟前求恩,多延续一代。
当然都想代代延,最好世袭罔替。
但皇帝也不是冤大头,皇帝自己还有那么亲生的儿子得封呢。
通常这个事就很难。
但肃安郡王有点小功劳。
皇帝北伐讨逆的路上路过他那里的时候,他献过军粮。
算是一点从龙之功。
只可恨,当时有点投机,又有点敷衍,抠抠搜搜地捂着库房,献得不够多。
从龙之功有一点,但不多。
现在想起来后悔得要死。
要是当时能把全副身家都献出来现在可能就已经升亲王甚至世袭罔替了。
扼腕。
总之肃安郡王带着世子进京跑关系,想求皇帝开恩,看在那点军粮的份上给他加恩,延一代王爵。
他若早几个月,太平盛世,皇帝心情一好可能就同意了。
偏他来得晚,正赶上伪太子的事。
皇帝甚至都没能去西山避暑,心情怎么可能好得了。
肃安郡王这种隔房亲戚,都捞不着见皇帝的面。
请加恩的折子地上去,也如石沉大海。
肃安郡王当然得想办法跑关系,他走的是端宁大长公主的路子。
只端宁大长公主并不十分愿意帮这个亲戚。
因现在伪太子闹得皇帝不痛快,看宗室们不顺眼,宗室们都夹着尾巴做人呢。
这一日,大长公主又把肃安郡王父子俩给敷衍过去了,送了客。
父子俩都很失望。
世子问:“父王,大长公主明显不愿意帮忙,要不然,咱们试试别的路子?”
可如今皇帝的宗室长辈里没有比端宁大长公主更有脸面的人了。
她都不行,其他的更不行。
肃安郡王叹气。
父子俩向外走。
世子忽然喊了声:“爹!”
肃安郡王回头,却见儿子眼睛望着前方,他又转回去。
原来前方有人过来。
婢女引路,丫头搀扶,一位年轻丽人正往这里来。
雪一样的肌肤,尖尖的下颌,单薄纤弱,清冷幽美。
富贵门第以服色辨人。
廊下交汇,那年轻女子看到他们二人服色,知是宗室藩王,也不抬眼,只蹲身福礼。
他二人身份高,点头即算还礼。
丽人便与他们交错而过,看起来是向大长公主那里去了。
肃安郡王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回头一看。
世子还站在原地,扭头看着那女子的背影。
那女子虽然年轻,可是个妇人。
郡王无奈,唤了一声世子的名字。
世子回神,追过来,问引路的仆妇:“刚才那位夫人是谁?”
仆妇道:“那是咱们侯府大姑娘的小姑子。
恪靖侯冯侯爷的亲妹妹,冯家二姑娘。”
这身份,动不了。
世子“哦”
了一声。
仆妇却看出苗头,笑眯眯补充了一句:“冯二姑娘如今正在找婆家。”
世子惊喜:“咦?”
郡王也问:“是寡妇呀?”
仆妇叹道:“二位贵人久不在京中,不知道这个事也难怪。
只是这个事说来可就话长了——”
世子立刻摸出块银子扔给她:“说!”
。
仆妇揣起银子,笑眯眯开始讲:“这位冯二姑娘……”
……
郡王父子离开振威侯府,坐上自己的车。
父子两个彼此看看。
世子喊了声:“父王。”
郡王道:“你莫非在想我想的事。”
世子道:“恪靖侯?”
郡王道:“这不就是运气!”
第二日父子俩又来了。
端宁大长公主一听就头疼,想叫管事推掉。
管事却是收了银子的,帮忙说话:“说今天是来请殿下做媒的。
“
端宁大长公主:“咦?”
管事道:“世子昨日正正好,巧遇了冯二姑娘。”
端宁大长公主精神一振:“快请!”
待郡王父子进来,大长公主问郡王:“你媳妇呢?”
郡王道:“媳妇因病没了。
他这才刚出了妻孝半年多。”
世子忙点头。
怎么有这么好的运气,大长公主又问:“冯二丫头的事,你们可打听清楚了,她前头那个是通政使司沈知非的儿子侍讲学士沈缇沈跻云。
二丫头在沈家还有个儿子。”
“那都没关系。”
郡王,“不是已经从沈家出来了。
您就说吧,这个媒做不做得。”
大长公主拊掌:“做得,很做得!
说不得,连你们的事都一并解决了。”
这个事在端宁大长公主的安排下,迅速地便操作了起来。
肃安郡王世子虽然是个鳏夫,也还挺年轻,二十五六年纪。
如今没有正妻,只有几房妾室。
宗室们生得都相貌不错。
冯翊听了就心动了。
去与冯洛仪说了:“你若愿意,我便为他们家出一份力。”
“未来世子继位,你便是肃安郡王妃。”
“洛仪,你自己决定吧。”
冯洛仪抬起了眼:“好。”
有冯翊出力,皇帝总算想起了来时路上这个亲戚给的一点助力了,多少也算是从龙之功。
这时候新的军报也到了,好的消息让皇帝心情也变好了一些,便加恩于肃安郡王,许他王爵再延续一代。
随即,冯家把妹妹冯洛仪许配给了肃安郡王世子做续弦。
虽然是吃喝享乐等死毫无权柄的闲散藩王,但血统尊贵。
正能给冯洛仪她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
沈缇把这些都告诉了殷莳,殷莳道:“她也算得偿所愿,该恭喜她。”
什么爱情什么婚姻对冯洛仪都是不重要的,冯洛仪想要的就是尊贵两个字。
沈缇嘴角扯扯,道:“正是。”
殷莳小心观察他神情。
时光果然是无法倒流的,如今的沈缇身上,再也看不到当年东林寺少年的影子了。
殷莳道:“抛开别的不说,单说对她,当时护住她,给她名分,你肯定没有错的。”
可是被抛开的“别的”
又是什么呢?
沈缇看向殷莳。
殷莳看向别处。
冯洛仪的事定下来。
她想了许久,来到冯翊面前:“二哥,我带洛琳走吧。”
冯翊吃惊,看她许久。
她道:“我们姐妹一处作伴。
她这情况,做不了侧妃,但一个夫人之位,想来世子不会吝啬。”
王爵不降级了,世子便是郡王世子,未来是郡王。
有正妃,有侧妃,有夫人。
正妃侧妃都上玉牒。
冯洛琳的情况,冯家再大胆也不敢给她上玉牒。
但夫人不必上玉牒。
严格地讲,侧妃夫人都是妾。
但皇家的妾怎算是妾,品级还高于寻常命妇。
冯洛仪如今,一说安排她嫁人便发疯。
因为为了藏住她的存在,给她安排的都是平民小户人家。
她不干。
她和冯洛仪有一样的执念,更因有冯洛仪的待遇对比,执念只更深,怨念也更重。
冯翊实在不能给冯洛琳找回身份。
冯洛仪却找到了一条可以走的路。
“离京城那么远。”
“女眷不出二门。”
“不会有人认出她。”
“她年纪还小,再过两年,容貌变化,便再也不会有人认出她来了。”
一个男人,同时解决姐妹两个人的执念。
这是想也想不到的。
来年的二月,河水化冻了。
冯洛仪去了阔别许久的沈家。
沈夫人把沈当抱出来给她:“再抱抱他吧。”
这时代,一远行,常是永别。
母子永隔。
沈当两岁了,走路已经稳很多,跑起来大人追不上。
他看到冯洛仪,便哒哒哒跑过去,奶声奶气:“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