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直播

西蒙·克雷斯独自住在一处庞大的庄园里。庄园坐落在干燥多石的山丘上,与城相距五十公里。这样一来,当他因工作上的事被突然叫走时,就没有邻居可以帮他照料那些宠物。兀鹰是不用操心的,它就待在废弃的钟楼里,平常也都是自己喂饱自己;至于跛行兽,克雷斯只需把它赶到屋外,它自己就会想办法的。这个小怪物什么都吃得下去——蛞蝓啦,鸟啦什么的。麻烦的是那个大鱼缸,里面装的可都是正宗的地球产水虎鱼。最后实在没辙,克雷斯只好往鱼缸里扔一大块牛肉了事。如果他的行程超出了预期,水虎鱼会相互残杀。以前它们就这么干过。克雷斯倒是觉得挺有趣儿。

糟糕的是,这一次他在外耽搁得实在是太久了,等他终于回到家的时候,鱼死光了,兀鹰也死了——跛行兽爬进钟楼把它给吃了。克雷斯为此十分恼火。第二天,他驾着飞行器去了大约两百公里之外的阿斯加德[24]。阿斯加德是整个巴尔德尔最大的城市,以拥有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星际港口而著称。克雷斯向来喜欢在朋友面前展示一些与众不同、让人逗乐而且价格不菲的动物,阿斯加德就是购买这种东西的好去处。

不过,这回他的运气可不怎么样。“外星宠物”店已经关了门;“以太宠物”非要再塞给他一只兀鹰;而“怪水”供应的无非还是些水虎鱼、闪光鲨、蜘蛛鱿之类的普通货色。这些克雷斯可都见识过了,他想要的是一些新东西,一些能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

傍晚时分,克雷斯溜达到了彩虹大道上,想找一家从前没光顾过的宠物店。这条街离港口很近,街上有许多卖进口货的商店。那些大型百货公司的橱窗长得惊人,橱窗里的毡垫上陈列着稀罕昂贵的外星文物。橱窗后面垂着深色的帘子,让人无法窥见商店内部的情况。各百货公司之间是一些店面狭窄、肮脏凌乱的旧货商店,里面塞满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克雷斯在这两种商店之间来回穿梭,在哪儿都提不起兴致来。

接下来,他碰上了一家与众不同的小店。

这家店紧挨着港口,克雷斯以前从没来过这儿。商店的所在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单层建筑,夹在一个欢乐吧和“秘密修女会”开办的一间神妓馆[25]之间。到了这个地段,彩虹大道已经显得破败不堪了,但这家商店却异军突起,十分引人眼球。

橱窗里充满了雾气,还变幻着各种色彩:一会儿是浅红色,一会儿是雾气般的灰色,一会儿又成了闪耀的金色,雾气打着旋儿转动着。店内亮着幽暗的光。克雷斯扫了一眼橱窗里的东西——几件艺术品,还有些他不认得的物品。当然,他哪件东西也没看得真切——雾气在这些东西周围优雅地流动着,一忽儿露出某件东西的冰山一角,一忽儿亮出另外一件,一忽儿又把它们全都遮挡住。这反倒能勾起人们的好奇心。

看着看着,雾气逐渐凝成了一个个字母,于是一个个单词便相继显现出来。克雷斯站在那里读着:

沃-希德进口商店

主营文物、艺术品、生物及各色杂货

雾气到这儿便停住了,不再显现出新的字母来。透过雾气,克雷斯隐约看到店内有什么东西在动,而且广告里也提到了“生物”,他一下子来了兴趣,掸了掸外套,走进了商店。

到了店内,克雷斯觉得有些晕头转向。里面非常宽敞,这大大超过了克雷斯的猜测——店面并不怎么起眼,他料想里面也不会太大。店里灯光幽暗,寂静无声。天花板上是一片星海,点缀着螺旋状的星云,光线阴暗,但非常逼真,看起来也十分漂亮。所有的柜台都发着微光,那是为了更好地展示里面的商品。走道的地面上也都弥漫着雾气——有些地方的雾气差不多漫过了他的膝盖。在他走动的时候,雾气就在身边盘绕着。

“需要帮忙吗?”一个女人出现了,似乎是从雾气中突然升腾出来。她又高又瘦,脸色苍白,身上穿着一条灰色的连衫裤,脑袋后面耷拉着一顶怪模怪样的小帽子。

“你是沃还是希德?还是帮忙看店的?”克雷斯问道。

“我是贾拉·沃,很高兴为您效劳。”她说,“希德是不见客的。我们也没有雇帮手。”

“你们这个店挺大的,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真是奇怪。”克雷斯感到很困惑。

“我们在巴尔德尔的这家店面刚刚开张,”她说,“不过在其他一些星球上我们也有连锁店。您想看点什么呢?艺术品吗?您看起来像个收藏家。我们有一些非常不错的诺达路希水晶雕刻。”

“不用了,”克雷斯说,“该有的水晶雕刻我都已经有了。我是来看宠物的。”

“您想要活的吗?”

“对。”

“外星的?”

“当然。”

“我们有一只会模仿人的动物,产自希莉亚星球。是一只聪明的小猿猴,它不单能模仿人讲话,还能模仿您的嗓音、语调和手势,甚至脸部表情。”

“很可爱,”克雷斯说,“也很普通。但我想要的不是‘可爱和普通’。沃,我想要的是怪异的、不同寻常的宠物。不要可爱的那种,我讨厌可爱的动物。我现在有一只跛行兽,从科索进口的,价格可不便宜。我时不时地喂它一窝讨厌的小猫——这就是我对‘可爱’的态度。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沃诡秘地笑了笑。“您养过会崇拜您的动物吗?”她问道。

克雷斯咧着嘴笑了笑。“哦,偶尔吧。可是我不需要崇拜,沃,只要有乐子就行。”

“您没听明白,”她说,脸上还是那副奇怪的笑容,“我说的是真正的崇拜。”

“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们有您想要的东西。”她说,“跟我来。”

她领着他穿过闪闪发光的柜台,进入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内雾气缭绕,头顶上是人工仿造的星光。他们穿过一道雾墙,走进商店的另一片区域,在一个巨大的塑料箱子前停住了。那是个鱼缸,克雷斯心想。

沃向他招了招手。他走近箱子,发现自己想错了。那是一个陆栖动物饲养箱,里面是一块两米见方的微缩沙漠,白色的沙粒在暗淡的红光下呈现出血红的色泽。箱子里还有很多石头,有玄武岩、石英岩和花岗岩。箱子的四个角落里各矗立着一座城堡。

克雷斯眯缝着眼睛瞧了瞧,修正了自己的看法。确切地说,箱子里只有三座城堡,另外一座已经倾斜崩塌,成了一片废墟。那三座城堡是用石头和沙子砌成的,做工虽然粗劣,但却完整无缺。一些小动物在城垛之上和圆形的门廊下爬来爬去。克雷斯把脸贴到了箱子上。“这些是昆虫吗?”他问道。

“不是,”沃回答说,“是一种比昆虫高级得多的生物,智商也要高得多。这东西比你的跛行兽可要厉害多了。我们管它们叫沙王。”

“只要是昆虫,”克雷斯说着,一边从箱子边上抽回身来,“我才不在乎它们有多高级呢。”他皱了皱眉头。“拜托别拿智商这一套来唬弄我了。这些东西那么小,它们的大脑只能是最原始的那一种。”

“它们在各自的群体中共享同一个群体意识,”沃说,“在这儿应该称作‘城堡意识’。箱子里实际上只有三个生物,第四个已经死了。你看,它的城堡已经倒塌了。”

克雷斯又往箱子里瞅了一眼。“群体意识?嗯,有点儿意思。”他又皱了皱眉头,“但不管怎么说,这也不过是特大号的蚂蚁窝而已。我想来点更精彩的东西。”

“它们会打仗。”

“打仗?哦。”克雷斯又看了看箱子。

“你不妨看看它们的颜色。”她指了指聚集在最近的城堡边上的那些生物,其中一只正在箱壁上爬来爬去。克雷斯盯着它看了个仔细。但无论怎么看,他都觉得这是只昆虫:只有他手指甲盖那么大,六条腿,六只小眼睛长在身体四周,一对凶猛的大颚“噼里啪啦”地响着,很是惹眼。两根纤长的触须则在空中摇来摆去,交织出种种图案。这东西的触须、大颚、眼睛和腿都是乌黑的,而盔甲般的外壳则是深深的橙色,那才是它身体的主色调。

“是昆虫。”克雷斯又说了一遍。

“不是昆虫。”沃坚持道,语调很平静。

“沙王长大后会蜕掉坚硬的外壳。但这个玻璃箱太小,它们长不到那么大,也就不会蜕壳。”她拽着克雷斯的胳膊,领他绕着箱子走到另一个城堡边上,“看看这些沙王的颜色。”

克雷斯看了看,这边的沙王颜色跟刚才的有所不同。这些沙王的甲壳呈亮红色,触须、大颚、眼睛和腿则是黄色的。克雷斯往箱子的另一头扫了一眼:第三个城堡里的居民拥有灰白色的甲壳,其他部位则是红色的。他“嗯”了一声。

“我跟您说过,它们会打仗,”沃说道,“它们甚至还会休战和结盟。第四个城堡就是被其他三方的盟军摧毁的。黑色沙王发展得太人多势众了,于是其他几方就联合起来打垮了它们。”

克雷斯还是不太服气。“是挺有趣儿的。不过,昆虫也会打仗啊。”

“昆虫不会崇拜您。”沃说。

“呃?”

沃笑了笑,将手指指向城堡。克雷斯定睛细看,发现高处塔楼的墙上刻着一个头像。他认出来了,那是贾拉·沃的脸。

“这……”

“我把自己脸部的全息图像投影到箱子里,投影了好几天。对它们来说,这就是上帝的面容,你懂了吗?我给它们喂食,总在它们身边待着。沙王有一种基本的灵能,跟心灵感应有点类似。它们感应到我的存在,于是用我的脸的图像来装饰它们的建筑,以示对我的崇拜。你看,所有城堡上都有这样的头像。”

事实确实如此。城堡之上,贾拉·沃的脸栩栩如生,神态平静而又安详。这样的高超技艺令克雷斯惊叹不已。“它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它们最前面的两条腿可以起到手臂的作用。它们甚至还有类似于手指的器官,那是三根小小的、柔软灵活的卷须。此外,它们有很好的合作意识,在修建城堡和行军作战时能合作默契。要知道,同一种颜色的沙王都是受控于同一个意识的。”

“继续往下说。”克雷斯请求道。

沃笑了笑。“沙母住在城堡里。‘沙母’是我给起的名字——有点儿一语双关的含义,你明白吧[26]?这东西行使着母亲和胃的双重职能。沙母是雌性的,大小跟你的拳头差不多,本身不能来回走动。其实,把这种生物通称为‘沙王’有些用词不当,那些只负责寻找食物和进行打仗的叫做‘工沙’,它们就相当于战士。真正的统治者是‘沙后’。当然这个比方也不全对。大体上说来,整个城堡就是一个雌雄同体的生物。”

“它们吃什么呢?”

“工沙们吃半流质的、从城堡里来的经过消化的食物——那是沙母给的,沙母已经帮它们消化了好几天了。工沙的胃接受不了别的东西。要是沙母死了,它们也很快就会死掉。至于沙母……沙母什么都吃。它们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喂点残羹剩饭就很好了。”

“活的东西吃吗?”克雷斯问。

沃耸了耸肩。“也吃,沙母会吃掉来自其他城堡的工沙。”

“我对此很有兴趣,”克雷斯承认道,“要是它们的体积不那么小就好了!”

“你可以把它们养得更大些。这儿的沙王小是因为箱子小,它们会控制自己的生长来适应现有的空间。要是我把它们移到大一点的容器里,它们就会继续长大。”

“嗯,我的水虎鱼缸有这个的两倍大,现在正空着呢。我可以把它清扫出来,装上沙子……”

“我们可以上门服务,很乐意为您效劳。”

“那太好了,”克雷斯说,“我想要四个完整无缺的城堡。”

“没问题。”沃说。

于是他们开始讨价还价。

三天之后,贾拉·沃带着几只休眠的沙王和一队负责安装的工人来到了西蒙·克雷斯家里。沃的助手都来自于外星球,克雷斯还没见过这般长相的外星人——身材粗短,有两只脚和四只手,还长着鼓鼓的复眼。他们厚厚的皮肤如同皮革一般,身上到处都是皱褶——这儿长着一只角,那儿支着一根刺,别的什么地方又鼓着一个包。不过他们都非常强壮,干活也很得力。沃用一种音乐般的语言支使他们干这干那,那种语言也是克雷斯闻所未闻的。

活儿当天就干完了。工人们把水虎鱼缸搬到了克雷斯家宽敞的起居室的中央,再在鱼缸两旁摆上一圈沙发,这样利于观赏。他们把鱼缸刷洗干净,在里面三分之二的空间里填上沙子和石块,然后装上一个特殊的照明系统。这个系统既可以发射沙王喜欢的暗红色光线,又具有把全息图像投影到鱼缸里的功能。他们还在鱼缸顶上加了一个非常结实的塑料盖子,盖子里有一个喂食装置。“这样,你喂它们的时候就不用把盖子挪开了。”沃跟他解释说,“你肯定不想让那些工沙有机会跑掉吧。”

盖子里还装着一台湿度控制仪,可以使鱼缸里的湿度保持在适当的水平。“里面得保持干燥,但是也不能太干了。”沃说。

最后,一个工人爬进鱼缸,在四个角上各挖了个深坑。他的一个同伴从结着霜的冷冻运输箱里拿出休眠的沙王,一个接一个地递给了他。

这些沙王实在不美观,克雷斯觉得它们就像一团团颜色斑驳的腐肉,只不过多了一张嘴而已。

外星工人把它们分别埋在四个角落里,跟着把鱼缸封好,然后就离开了。

“沙王遇热之后就会醒来,”沃说,“一周之内,工沙就会开始孵化。它们会挖洞,然后钻到地面上来。一定要给它们充足的食物,它们在成长期间需要保持充沛的体力。我估计,大约三个星期之后你就能看到城堡了。”

“那我的头像呢?什么时候它们才会开始雕刻我的头像?”

“大概一个月之后你再把全息图像投进去。”她建议说,“要有耐心。有什么问题就打电话来,我们随时为您效劳。”她朝克雷斯鞠了一躬,然后就走了。

克雷斯踱回到鱼缸边上,点着了一枝大麻烟卷。沙漠里寂静无声,空无一物。他不耐烦地敲了敲缸壁,皱起了眉头。

到了第四天,克雷斯觉察到沙子下面似乎有了动静——来自地下的轻微扰动。

第五天,他看见了第一只工沙。它孤零零地待在鱼缸里,身体是白色的。第六天,他数出了十二只沙王,白的、红的、黑的都有。橙色沙王却迟迟不见动静。

他把一碗剩菜倒进鱼缸,沙王们马上就注意到了。它们冲了上来,动手把食物拉回各自的角落。每种颜色的沙王都秩序井然,互相之间也没有争斗。克雷斯觉得有些失望,不过还是决定再等上一阵子。

第八天,橙色沙王粉墨登场了。这时,其他的沙王都已经在搬运小石块,开始搭建粗糙的城堡了。它们还是没有打仗。它们现在的个头还只是店里那些同类的一半大小,不过克雷斯觉得这些家伙长得挺快的。

在第二个星期内,城堡就盖了一半了。工沙们排着井然有序的队伍,把大块的砂岩和花岗岩拖回各自的角落里,其他一些工沙则忙着用大颚和卷须把沙石堆砌起来。

克雷斯买了一副放大目镜,这样就可以把鱼缸里的动静尽收眼底。他绕着高高的缸壁走了一圈又一圈,仔仔细细地观察着。真是有意思极了。

城堡多少有些简陋,克雷斯不是十分满意。不过,他已经想到了一个改进的法子。第二天,他把一些黑曜石和彩色玻璃碎片跟食物一块投了进去。几个钟头之后,这些石头和玻璃片就成了城堡墙面的一部分。

最先竣工的是黑色城堡,紧随其后的是白堡和红堡。不出所料,橙堡又是最后一个。克雷斯把饭拿到起居室里,坐在沙发上边看边吃,他觉得,头一场战争随时可能爆发起来。

他又一次失望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城堡越来越高大,也越来越宏伟了。除了上洗手间、接听重要的公务电话之外,克雷斯和鱼缸寸步不离。但沙王们还是没有开战,他开始不耐烦起来。

最后,他不再给它们喂食了。

沙漠里不再有剩饭从天而降。两天之后,四只黑工沙围住了一只橙色同类,把它拖回去献给了自己的沙母。它们先扯下它的大颚、触须和腿,使其成了残废,然后把它拖进了微型城堡那道阴暗的正门里。那只沙王就此消失。不到一个小时之后,四十多只橙色沙王从沙漠另一头行军过来,向黑色军团所在的角落发起了进攻。但是,从地底深处冲出来的黑色沙王在数量上占尽优势。战斗结束时,进攻者们已经被屠杀殆尽。战死者和它们奄奄一息的同伴都被拖到了地下,成了黑沙母的盘中餐。

克雷斯非常兴奋,为自己的天才想法得意不已。

第二天,当他把食物放进鱼缸时,一场抢夺食物的三国大战爆发了。白色军团最终成了最大的赢家。

自那以后,战争就一场接一场,打得个不亦乐乎。

离贾拉·沃把沙王送来的时间已经快一个月了,克雷斯打开了全息投影仪,他的脸立刻出现在了鱼缸里。克雷斯的脸的图像慢慢地转个不停,这一来,所有四个城堡都可以均匀地接收到他的目光。克雷斯觉得这个投影还是和自己挺相像的:它顽皮地咧开嘴笑着,嘴巴宽宽的,脸颊丰满,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灰色的头发被精心梳成了时髦的分头,眉毛稀疏,一副老成世故的模样。

很快,沙王们就行动起来了。当自己的头像在沙王们的头顶闪耀时,克雷斯给它们投放了异常丰盛的食物。战争终于告一段落,现在的一切行动都围绕着“崇拜”这个主题展开。

西蒙·克雷斯的脸慢慢地显现在了城堡的墙面上。

一开始,克雷斯觉得四个城堡上的雕像几无二致。随着工程的进展,他对这些复制品进行了仔细地研究,发现它们在制作工艺以及最终效果上还是有细微的差别。红色军团最具有艺术天分,它们用小块的板岩表现出他灰扑扑的发色。白沙王制作的脸谱显得年轻又顽皮,而黑色军团的创作则突出了他智慧、慈祥的特点——不过脸都是一样的脸。橙色沙王还跟原来一样,进度最慢,效果也最差。它们在战场上的表现乏善可陈,相形之下,它们的城堡也是一副寒碜相。橙色沙王的雕像看上去潦潦草草,简直就像一幅漫画,而且它们看上去也不打算做什么改进了。看到它们停止了对雕像的加工,克雷斯心里很不是味儿,但是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等到所有的头像都完工的时候,克雷斯关掉了投影仪——现在是时候来一次聚会了,他想,这肯定会让朋友们惊叹不已。他甚至还打算为大伙儿导演一出战争的好戏。他高兴地哼着歌,开始起草聚会客人的名单。

聚会果然大获成功。

克雷斯一共邀请了三十位客人。有几个是跟他爱好相同的密友,还有几个前任情人,其他的都是他生意和社交场上的竞争对手。他知道有些客人看了他的沙王会觉得不舒服,甚至还会反感——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一时冲动地把贾拉·沃的名字也写进了名单里,在给她的邀请函中又补上一句:“如果你愿意,把希德也叫上吧。”

她接受了邀请,不过她的话让他觉得有些不解。“希德,呃,他不能来。他从来不参加社交聚会。至于我嘛,我很高兴能有机会看看你的沙王到底怎么样了。”

克雷斯为聚会预订了尤为丰盛的餐点。到了最后,客人们的谈资渐渐枯竭,大多数客人已经被红酒和大麻烟弄得晕头转向了。就在这时,克雷斯亲自动手把桌上的残羹冷炙一股脑儿地搜刮进了一个大碗里,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大家都上这边来,”他招呼着客人们,“我想让你们看看我的最新宠物。”他端着碗,领他们进了起居室。

沙王们总算没辜负他的一番厚望。事前被饿了两天,现在正是它们跃跃欲试的时候。克雷斯颇为周到地为客人们准备了放大目镜,大家便围在鱼缸边上就着目镜往里看。沙王之间展开了一场异常惨烈的剩饭争夺战。战斗结束之后,克雷斯清点了一下战场:差不多死了六十只工沙。红沙王和白沙王新近结成了联盟,大部分食物都被它们抢走了。

“克雷斯,你真是恶心。”卡茜·穆雷冲着他说。两年前他们在一起住过很短的一段时间,最后他实在受不了她那要命的多愁善感,跟她分了手,“我可真是个傻瓜,居然还到你这儿来。我还以为你也许会收敛一点儿,想要跟我道歉呢。”有一次,他的跛行兽把一只特别可爱的小狗给吃掉了。那是卡茜的爱物,为这事儿她一直都不肯原谅他,“别再请我到这个鬼地方来了,西蒙。”她大踏步地冲了出去,后头紧跟着她的现任情人。一片嘲笑声在他们身后响起。

其他的客人都有满肚子的问题要问。

这些沙王是从哪儿弄来的?

“沃-希德进口商店。”他回答道,一边向贾拉·沃做了个礼节性的手势。她一直都很安静,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个人待着。

为什么沙王要拿他的头像来装饰城堡?

“因为我是它们的上帝。难道你们不知道吗?”他的回答引发了一阵吃吃的笑声。

它们还会打起来吗?

“当然。不过今天晚上不会了。别担心,这样的聚会以后还会有。”

业余外星生物学家贾德·拉吉斯聊起了其他的群居昆虫,还有它们掀起的那些战争。“这些沙王很有意思,但也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地方。你不妨读一读关于另外一些昆虫的书,比方说,《地球上的兵蚁》。”

“沙王不是昆虫。”贾拉·沃突然插了一句。不过贾德已经走开了。谁也没在意她的话。克雷斯冲她笑了笑,耸了耸肩。

玛拉达·布雷提议在下次观战时设一个赌局,大家都对这个主意表示赞同。接着,他们兴致勃勃地就赌博的规则和赔率展开了讨论,一直持续了接近一个钟头。最后,客人们开始陆续离去。

贾拉·沃是最后一个走的。等到就剩他们俩的时候,克雷斯跟她说:“看来,我的沙王所引起的凡响似乎非常不错。”

“它们长得不错,”沃说,“已经比我自己养的那些大点儿了。”

“对,只有橙色沙王例外。”克雷斯说。

“我也注意到了,”沃回答道,“它们的数量似乎很少,城堡也很破败。”

“呃,总得有人落后的,”克雷斯说,“橙色沙王出来得晚,城堡盖得也晚,所以它们吃亏了。”

“能不能告诉我,”沃说,“你有没有喂它们足够多的食物?”

克雷斯耸了耸肩,“它们得时不时地节节食,这样能更好地激起它们的斗志。”

沃不满地皱了皱眉,“你没必要饿着它们,它们自然会在某个时间因为某种理由而发动战争,那是它们的本性。那样你看到的就会是非常复杂的对抗,令人赏心悦目。眼下这种因为饿肚子引起的连续战争毫无艺术感,档次也不高。”

克雷斯态度激烈地回敬了她的不满:“你现在是在我家里,沃,在这里,档次高不高得由我来决定。我一开始就是按照你的建议来喂养它们,可它们根本就不开打。”

“你得有耐心。”

“不,”克雷斯说,“归根结底,我才是它们的主人和上帝。为什么我得等到它们自己想打时才打呢?它们打斗的次数没达到我的要求,我只是对这种状态做了一番修正而已。”

“我知道了,”沃说,“我会跟希德商量一下的。”

“这不关你的事,跟他也没关系。”克雷斯打断了她。

“那,我想我也该告辞了。”沃的话语听起来有无可奈何。在披上外套时她又瞪了他最后一眼,“好好留意你的那头像吧,西蒙·克雷斯。”她警告道,“看看你的那头像。”说完就离开了。

克雷斯满腹狐疑地踱回到鱼缸边上,紧盯着那些城堡。他的头像还在,跟原来一样,只是——他抓起放大目镜戴上,长时间地审视着那脸,不过还是很难说清到底有什么不妥。但,头像的表情似乎有了些微的改变。笑容有扭曲了,神色显得有点恶毒。当然,变化非常细微——如果这也算是变化的话。最后,克雷斯把这归结为心理暗示的缘故,并决定再也不邀请贾拉·沃来参加聚会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克雷斯和他的十来个死党每周都要聚在一块玩一种游戏,他喜欢称之为“战争游戏”。但最初的那股狂热劲儿早已过去,他不再花那么多时间围着鱼缸转了,转而开始更多地关注生意上的事务和社交生活。不过,他还是喜欢时不时地叫几个朋友过来看上一两场战争。他总是让沙王们处在饥饿的边缘,橙色沙王因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数量明显地减少了。到后来,克雷斯开始怀疑它们的沙母是不是已经死了。其他沙王的日子倒还过得逍遥。

在一些难以成眠的夜晚,克雷斯会拿着一瓶红酒走进起居室,那儿惟一的光源就是微型沙漠里的暗红色光芒。他会自个儿边喝酒边观察沙王,一连看上好几个小时。一般情况下,鱼缸里总会有某个角落正在打仗。碰上鱼缸里一片太平的时候,他只需要扔一点点食物进去,马上就能挑起一场纷争。

就像玛拉达·布雷提议的那样,克雷斯的同伴们开始为每周的“战争游戏”下注。克雷斯把宝押在白色沙王身上,赢了不少钱。白色沙王现在已经是鱼缸里最人多势众的一派了,它们的城堡也最为宏伟壮观。有一次,他没有像平时那样在战场中央投放食物,而是掀开鱼缸盖子的一角,把食物直接倒在了白色城堡边上。这一来,其他沙王要想得到食物就必须去攻击白沙王的要塞。它们的确这么干了,但白沙王成功地抵挡住了进攻,克雷斯也因此从贾德·拉吉斯手里赢到了一百块钱。

实际上,拉吉斯几乎每个星期都在大输特输。他自认为对沙王和它们的行为方式非常了解,声称自己从第一次聚会之后就开始研究它们,但是一到下注的时候,他的运气就不见了。克雷斯怀疑拉吉斯是在吹牛。他自己也曾经一时兴起想研究一下沙王,还泡在图书馆里查询自己的新宠物到底来自哪个星球,但是图书馆根本就没有关于沙王的任何记录。他曾经想跟沃联系,问问她有关的情况,但是又因为别的事情给搁下了。渐渐地,他也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后来有一次,拉吉斯又来参加战争游戏了。之前的一个月里他总共输掉了一千多块钱。这次他来的时候,胳膊下夹了个小小的塑料盒子,里头有一只类似于蜘蛛的东西,身上还覆盖着一层金色的细毛。

“这是只沙漠蜘蛛。”拉吉斯宣布,“产自卡萨蒂。我今天下午在‘以太宠物’买的。通常他们都会把蜘蛛的毒囊取掉,不过这只还是完好无损的。西蒙,你敢跟我赌吗?我要把我的钱赢回来。我要押一千块钱,赌沙漠蜘蛛能打赢沙王。”克雷斯审视着被关在塑料盒子里的蜘蛛,在心里掂量了一番。他的沙王已经长大了——比沃那些沙王要大上一倍,就像她预言的那样——但是它们跟这个庞然大物比起来可就相形见绌了;而且蜘蛛是有毒的,沙王可没有这种武器。但话又说回来,沙王们有着庞大的数量。再说了,没完没了的沙王之战也让他看得发腻了。于是,这种新奇的比赛一下便勾起了他的兴致。

“成交。”克雷斯说,“贾德你傻了,沙王们会前仆后继地进攻,直到把你的这个丑东西杀死才会罢手。”

“傻的人是你,西蒙,”拉吉斯微笑着回敬道,“卡萨蒂沙漠蜘蛛吃的就是那些躲在角落和缝隙里的胆小鬼。瞧着吧,它肯定会径直冲进城堡把你那些沙母吃掉的。”

其他人都笑了,克雷斯却沉下脸来。他原来可没想到这一点。“那就走着瞧吧。”他不耐烦地说,然后就给自己加酒去了。

蜘蛛个子太大了,没法顺利地通过喂食器进到鱼缸里。有两位客人帮着拉吉斯把鱼缸的盖子往边上挪了挪,玛拉达·布雷把盒子递了上去。拉吉斯就把蜘蛛给抖搂了出来。蜘蛛轻巧地降落在红色城堡前面的一个沙丘上,迷惑不解地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嘴和脚则气势汹汹地抖动着。

“上啊。”拉吉斯催促着蜘蛛。他们现在都围到了鱼缸边上。克雷斯找来了放大目镜戴上。就算他真的要输掉一千块钱,起码也得把这场战斗好好地欣赏一番。

沙王们发现了入侵者。红色城堡里的所有活动都停止了。那些小小的红色工沙都呆立在原地,观望着。

蜘蛛开始爬向城堡大门,向着吉凶难料的前途进发了。克雷斯的头像从上方的塔楼俯视着它,木无表情。

一场混战立刻爆发了。离得最近的那些红色工沙排成了两个楔形战队,顺着沙地朝蜘蛛冲了过去。更多的士兵源源不断地从城堡里拥出来,组成了一个三列纵队,保卫着沙母居住的地下城堡的入口。侦察兵在沙丘之间来回奔忙着,召唤同伴们加入战团。

双方短兵相接。

发起进攻的沙王们如潮水般涌到了蜘蛛身上,用大颚紧紧地咬住蜘蛛的腿和腹部不放。红色沙王顺着入侵者金色的腿脚爬到了对方的背上,然后又咬又撕。有一只沙王找着了蜘蛛的一只眼睛,用自己那小小的黄色卷须把它揪了下来。克雷斯满脸堆笑,在一旁指指点点。

但是它们太小了,也没有毒液,因此没能把蜘蛛制住。蜘蛛弹动着腿,把沙王拨向自己身体两侧,同时用淌着涎水的颚去对付其他的沙王。沙王们被蜘蛛咬得支离破碎,身体也僵硬了。一会儿工夫,就有十多只红色沙王奄奄一息地倒在了地上。沙漠蜘蛛步步逼近,大步流星地跨过了排在城堡前面的三排卫兵。沙王队伍缩小了包围圈,它们把蜘蛛裹在中间,进行着玉石俱焚的战斗。有一队沙王把蜘蛛的一条腿咬了下来。防御者们络绎不绝地从塔楼上跳下来,加入了纠结的密集战团。

蜘蛛全身上下都爬满了沙王,它突然倒向一边,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了沙石中。

拉吉斯长吁了一口气,他看起来脸色苍白。“太精彩了。”有人在说。玛拉达·布雷咯咯地轻声笑着。

“看啊。”艾迪·诺兰迪安说,拽住了克雷斯的胳膊。

大家一直专注于眼前这个角落里的战斗,谁也没有注意到鱼缸里其他部分的情形。他们面前的城堡现在已经安静下来,沙地上只剩下了红色工沙的残骸,别的什么也没有。

三支大军汇聚到了红色城堡前面。橙、白、黑三色沙王排着整齐的队列,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它们在等着看地下会冒出什么东西来。

克雷斯笑了。“这是一条防御封锁线。”他说,“再看别的城堡,贾德。”

拉吉斯看了看,不由地咒骂了一句。一队队的工沙正在拿沙子和石头把城堡的各个入口封上。就算蜘蛛在这次遭遇战中侥幸存活,也难以进入其他城堡。“我应该拿四只蜘蛛来。”拉吉斯说,“反正我还是赢了,我的蜘蛛现在就在下面,正在吃你那该死的沙母呢。”

克雷斯没有回答。他等着看结果。这时候,沙漠的阴暗处有了动静。

转眼之间,红色的工沙又开始从大门里拥出来了。它们在城堡上各就各位,开始修复被蜘蛛弄坏了的部位。其他的沙王军队也都散开了队形,开始往各自所在的角落撤退。

“贾德,”克雷斯说,“我想你还没搞清楚到底是谁吃了谁。”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拉吉斯带来了四条细长的银蛇,沙王们没费多大力气就把它们给解决了。

再下次他带了只大黑鸟。黑鸟吃掉了三十多只白工沙,而且还真把白色城堡给扑腾垮了。可是,最后它实在扑腾不动了,不管在哪儿落地,沙王们都会对其发起猛烈的进攻。

黑鸟之后是一盒昆虫——那些甲壳虫长得跟沙王颇为相似,但傻多了。橙黑沙王的联军冲乱了这些甲壳虫的队形,它们被分割开来,很快就被屠杀殆尽。

拉吉斯开始拿期票跟克雷斯结账了。

差不多就在那个时期,克雷斯再次遇见了卡茜·穆雷。那天晚上,克雷斯在阿斯加德一家他最中意的饭馆里吃饭,而她碰巧也在那儿用餐。他走到她的餐桌旁,跟她说了说战争游戏的事,然后邀请她也加入。她听了之后气得满脸通红,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冷冷地对他说:“得有个人来让你悬崖勒马了,西蒙。我想那个人就是我。”

克雷斯耸了耸肩,然后回自己的座位享用一顿美味的晚餐,就此把她的威胁置之脑后。

一个星期之后,一个矮胖的女人来到了克雷斯的家门口,向他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袖章。“我们接到了投诉,”她说,“克雷斯先生,您家里是不是养了满满一缸子危险的昆虫?”

“不是昆虫,”克雷斯恼怒地说,“您不妨自己进来看看。”

看到沙王之后,她大摇其头。“这样绝对不行。你对这些动物了解多少呢?你知道它们来自哪个星球吗?它们通过生态委员会的检查了吗?你有饲养它们的许可证吗?我们收到投诉说它们是食肉动物,可能非常危险。还有一份投诉说它们是半智能生物。它们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沃-希德宠物店。”克雷斯回答道。

“没听说有这么个店。”女警察说,“这些人多半是通过走私把它们弄进来的,因为我们的生态学家绝不会批准进口这种动物。不行,克雷斯先生,这样绝对不行。我得没收这个鱼缸,然后把它销毁。您还得交一些罚款。”

克雷斯许给她一百块钱,让她放过他和他的宠物。

“现在您可又多了一项贿赂公务人员的罪名。”

直到他把价码加到两千,她才终于松了口。“你知道,这事儿麻烦着呢,”她说,“有些表格得要修改,还有些记录得想办法删掉,从生态学家那里搞一张伪造的许可证也得花上不少时间,打发那个投诉者的麻烦就更不用说了。要是她再打电话来怎么办呢?”

“让我来对付她。”克雷斯说,“让我来。”

他着实费了番心思,想着该怎么应付这件事情。当天晚上,他打了好一通电话。

他首先找到了“以太宠物”。“我想买条狗,”他说,“一只小狗。”

长着一张圆脸的店主呆呆地瞪着他。“一只小狗?西蒙,这可不像你啊。干吗不亲自来一趟呢?我这儿有一只不错的货色。”

“我要的是一种特别的狗,”克雷斯说,“你拿枝笔记一下,我给你形容一下是什么样的。”

然后他又找上了艾迪·诺兰迪安。“艾迪,今晚到我这儿来一趟吧,带上你的全息拍摄装备。我想录下沙王们与小狗打斗的场面,打算当礼物送给一位朋友。”

那天夜里,拍完录像并将其寄送出去,克雷斯一直折腾了很晚。他给自己准备了一份小点心,抽了几枝大麻烟,还开了一瓶红酒,在自己的感官娱乐室里看了一出离经叛道的闹剧。最后,他心满意足地端着酒杯踱进了起居室。

起居室里的灯都关着,鱼缸发出的红光让所有东西都变成了红色,气氛显得十分躁动不安。克雷斯走过去俯瞰自己的领地,因为他很想知道黑色沙王的城堡修得怎么样了——小狗把它们的城堡弄得一团糟。

修复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但是,当克雷斯透过放大目镜视察它们的工作成果时,碰巧近距离地瞥见了沙堡墙面上自己的头像,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退后一步,眨了眨眼,又喝了口酒定了定神,再一次往缸里看去。墙上那张脸的确还是自己的,但却已经扭曲变形,脸颊肿胀得像只猪脸,笑容显得狡诈淫荡,看上去邪恶得难以形容。他心神不宁地绕着鱼缸走了一圈,仔细看了看其他的城堡。各个城堡上的脸谱有着细微的区别,但是归根结底都差不多。橙色城堡上的头像略去了大部分的细枝末节,但看上去还是十分残暴粗野——嘴角显得十分蛮横,眼睛里则是一副茫然无措的神情。红色沙王给他的头像加上了恶魔般的狞笑,嘴角还在抽动着,那种动作既古怪又令人厌恶。他最喜欢的白色沙王雕出来的也是一个凶残的撒旦形象。克雷斯狂怒地把酒杯扔向了房间的另一头。“你们可真是胆大包天,”他压着嗓子说道,“一个星期之内,你们别想吃到东西,你们这些该死的……”他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起来,“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你们。”突然之间,他有了一个主意。

他大步走出房间,不一会儿又走了回来,手里多了把铁做的古董标枪。标枪有一米长,枪尖十分锋利。克雷斯狞笑着,爬上去把鱼缸盖子挪开了一点,腾出了刚好够他动手的空间。沙漠的一角暴露在他面前,他弯下身,用标枪向着下方的白色城堡猛刺下去。他来回杵着标枪,把塔楼、工事和城墙一股脑儿地摧毁了。沙子和石子哗哗地往下掉,把四处逃窜的工沙埋在了沙下。他轻轻抖了一下手腕,按他的脸制作的那个傲慢无礼的讽刺肖像彻底灭迹了。接下来,他把枪头对准通往沙母密室的那个阴暗洞口,然后用尽全力戳下去。他感觉到一股阻力,接着就听到了轻微的碎裂声。所有的工沙都战栗着瘫倒在地。

克雷斯心满意足地抽回了标枪,然后观察了一会儿,想弄清楚沙母是不是已经被杀死了。枪头已经湿了,还有点黏糊糊的。到了最后,白色沙王又开始动了起来,很缓慢、很无力,但的确是在动。他正准备把盖子挪一下,好接着对付下一个城堡,却忽然感觉到自己手上有什么东西在爬。他尖叫着扔下标枪,把那只沙王从身上掸了下来。沙王掉到了地毯上,他赶紧过去用脚把它踩死,然后又来来回回地把尸体碾得粉碎——在他踩上去的时候,那只沙王发出“嘎吱”一声惨叫。在这之后,他一边打着颤,一边赶紧封好了鱼缸。然后他冲出房间,洗了个澡,把自己全身上下查了个遍,又把衣服放到水里去煮。再后来,他又喝了几杯红酒,这才走回了起居室。他觉得有点儿害臊,居然被一只沙王吓成这样。不过他可不打算再打开鱼缸了,从这以后,鱼缸的盖子永远不会再打开了。当然,他还是得惩罚其他那些沙王。他决定再喝杯酒,借此润滑一下生锈的脑子。喝完之后,他又有了主意。他走到鱼缸边上,调了一下湿度控制仪。等他攥着酒杯在沙发上酣然入梦的时候,那些沙堡已经让雨水给溶解了。

一阵狂乱的敲门声把他惊醒了。

他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脑袋隐隐作痛。他心想,宿醉真是件让人难受的事情,一边蹒跚着走到了门厅里。

站在门外的是卡茜·穆雷。“你这个恶魔!”她冲他叫嚷道。她的脸肿了,上面还留着一道道泪痕。“我哭了一个晚上,你这个该死的!我绝不容许你再这样了,西蒙,绝不。”

“好啊,”他捧着自己的脑袋,“我酒还没醒昵。”

她咒骂着把他推到一边,冲进了房子。跛行兽跑过来蹲在角落里,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用力拍了它一掌,大踏步地进了起居室。克雷斯有气无力地跟在她后头。“等等,”他说,“你这是要去……你别……”他突然停了下来,被吓住了——她左手拿了把沉重的大锤。“不要!”他叫着。

她径直走到鱼缸跟前。“你很喜欢这些小可爱是吧,西蒙?现在你可以跟它们一起待着了。”

“卡茜!”他大声叫道。

她双手紧握着大锤,用尽全力向鱼缸抡了过去。大锤撞击鱼缸的声音让克雷斯的脑袋嗡嗡作响,他绝望地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哀嚎。但缸壁依然完好如故。

她又抡起了大锤。这次鱼缸裂了,缸壁上出现了网状的细线。

在她收回手,准备再一次抡起锤子的时候,克雷斯向她撞了过去。他们倒在一起,厮打着在地上滚来滚去。她手里的锤子掉了,拼命想掐住他的脖子,但克雷斯用力挣脱了。他在她胳膊上咬了一口,咬出了血痕。两个人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喘着粗气。

“看看你自己吧,西蒙。”她冷冷地说,“你的嘴角滴着血,跟你的宠物一个德性。味道怎么样啊?”

“滚出去!”他说。他看到昨晚掉在地上的标枪还在原处,就一把将它抓了起来。“滚!”他又重复道,还特意晃了晃标枪,“不许再靠近鱼缸。”

她对他的举动表示嘲笑。“你没这个胆子。”她说着就弯下身去捡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