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斯冲她尖叫了一声,刺出了手中的标枪。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呢,铁铸的枪头已经穿透了她的肚子。卡茜·穆雷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标枪。克雷斯一边往后退,一边呜咽着:“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
她被标枪扎穿了,血流如注,但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倒下。尽管嘴里都是血,她还是挣扎着说出了一句:“你这个恶魔。”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她又转过身来,身上带着标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撞到了鱼缸上。塑料片、沙子和泥浆如雪崩一般泻落下来,把她整个儿埋在了下面。
克雷斯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微弱叫声,连滚带爬地到了沙发上。
沙王们从起居室地上那堆脏东西里钻了出来。卡茜的尸体上爬满了沙王。有一些还试着穿过地毯,其他的沙王也跟了过去。
沙王们渐渐组成了一支队伍—— 一个蠕动着的沙王方阵。它们抬着一个东西,那东西黏糊糊的,说不出是什么形状,似乎是一块跟人脑差不多大小的生肉。它们正在把它从鱼缸里抬出来。那东西还在有节奏地跳动着。
克雷斯再也看不下去了,于是夺门而出。
他实在没有勇气回家,于是跑向自己的飞行器,开着它去了最近的一座城市,那里离他家大约有五十公里远。他怕得要命,差不多快要吐了。不过,逃离险境之后,他找了家小饭馆,喝了几杯咖啡,吞了两片醒酒药,又吃了顿丰盛的早餐,就这样慢慢地恢复了镇静。
这天早上的事情的确十分可怕,不过总去想它也是无济于事的。他又要了些咖啡,然后开始冷静地审度目前的局面。
卡茜·穆雷死在了他的手里。他要不要去自首,跟警察说这是一次意外呢?行不通的。他把她刺了个透心凉,而且还跟那个女警察说过让自己来对付她的话。他必须把证据毁灭掉,还得指望卡茜没有跟别人说过她那天的安排。应该没有。她应该是昨天夜里很晚了才收到礼物的。她说自己哭了一晚上,而且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只需要把尸体和她的飞行器灭迹就行了。形势还算不错。
接下来就是那些沙王了,它们也许会造成很大的麻烦。毫无疑问,它们现在都已经逃脱了牢笼。一想到它们会在他的房子里、床上、衣服里跑来跑去,在他的食物里生息繁衍,他身上就直起鸡皮疙瘩。他打了个颤,努力压制住那种恶心的感觉。他提醒自己,要消灭它们应该不算很难。不需要把每一只工沙都考虑到,只要把那四只沙母干掉就行了。这件事并不难。沙母的个头都不小,他见过的,他能够把它们找出来杀掉。过去他曾是它们的上帝,现在,他将成为它们的终结者。
回家之前,他去买了些东西。他买了一副能把自己从头裹到脚的薄皮套,几包杀岩蜒用的毒药丸子,外加一个喷雾罐——里面装有一种药力极强的违禁杀虫剂。他还买了一台牵引起重装置。
接近傍晚的时候,他回到了家,马上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每一件事情。首先,他用牵引起重机把卡茜的飞行器钩在了自己的飞行器上。在搜索卡茜的飞行器的时候,他碰上了第一个好彩头——录有艾迪·诺兰迪安拍的沙王战争场面的晶片还在飞行器的前座上摆着。他本来还一直在担心这个东西的下落。
处理完飞行器之后,他把皮套罩在了身上,走进房里去搬卡茜的尸体。
尸体已经不在原地了。他仔细地检查过那些正在迅速变干的沙堆,毫无疑问,尸体的确是不见了。难道是她自己爬到别处去了吗?
不太可能,但克雷斯还是四处搜寻了一番。他把整个房子粗略地检查了一遍,既没找着尸体,也没看见沙王的踪影。那个昭示他罪状的飞行器还在大门外面,他可没时间再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了。他决定以后再找。
离他家七十公里左右的地方有一个活火山群,他拖着卡茜的飞行器飞到那里。最大的那座火山张着火焰熊熊的大口,他在上空松开了起重牵引装置,然后看着飞行器一头栽了下去,在熔岩中消失了。
等他再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他的工作因此暂时告一段落。他想过要飞回城里,在那儿过夜,不过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还不安全。
他在房子外面撒上了一圈毒丸子,这不会让人起疑心,因为那些岩蜒向来很让他头疼。这项工作完成之后,他往喷雾罐里灌满了杀虫剂,大着胆子回到了房间里。
克雷斯挨个检查着每个房间,走到哪儿就把哪儿的灯给打开。到了最后,整座房子变得灯火通明。他停下来清扫了一下起居室,用铲子把沙子和塑料碎片弄回破裂的鱼缸中。他一直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沙王都跑了。那些城堡在克雷斯的水攻之下也都扭曲变形,缩做一团,最后变成了一堆烂泥。剩下的一丁点儿也在风干的过程中土崩瓦解了。
他皱着眉头继续搜索,肩膀上还挂着那个杀虫喷雾器。
他在酒窖里找到了卡茜·穆雷的尸体。
尸体在一段陡峻的楼梯下面,四肢都扭曲着,就像是突然从上面摔下去的一样。尸体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白色的工沙,正在几乎满是沙王的泥地上一下一下地挪动着。
克雷斯狞笑着,把灯光拧到了最亮。对面的那个角落里有一个低矮的土堡,两排酒架之间还有一个黑洞。在酒窖的墙上,克雷斯依稀看见了自己脸部的大致轮廓。
尸体又动了一下,朝城堡的方向挪动了几厘米的距离。克雷斯脑子突然浮现出了白沙母饥肠辘辘地等待食物的情景。它也许能把卡茜的脚吃进嘴里,再多它可就吃不了了。这番情景可真是荒谬。他又笑了笑,继续注视着下方酒窖里的情形。喷雾器的软管在他右手下面耷拉着,他的手指就放在软管的开关上。
这时,几百只沙王突然统一行动起来。它们扔下尸体,在克雷斯和白沙母之间排好战斗阵形。克雷斯眼前顿时出现了一片白色的海洋。
克雷斯突然又有了新的灵感。他笑了笑,放下了握住开关的手。
“卡茜一直都是块难啃的骨头,”他为自己的聪明得意不已,“对你们这种个头的东西来说更是如此。来,让我来帮帮你们。说到底,上帝是干吗的呀?”
他爬上楼梯,走出酒窖,一会儿就拿了把切肉刀回来。沙王们耐心地看着克雷斯把卡茜·穆雷剁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容易消化的碎片。
当天夜里克雷斯是穿着皮套睡的,杀虫剂就放在手边。其实他根本用不着杀虫剂。白色沙王都心满意足地待在酒窖里,而其他的沙王全部都无影无踪。
第二天早上,他总算把起居室打扫干净了。经过他的一番收拾,除了那个破鱼缸之外,房间里再没留下任何打斗的痕迹。
中午他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继续寻找那些失踪的沙王。在明亮的日光之下,他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它们。黑沙王在他的假山庭园里安营扎寨,用黑曜石和石英石造了一座巨大的城堡。红沙王是在早已废弃不用的游泳池里找到的,经年累月的风沙几乎快把池子填满了。
他看见自己的庭院里到处都是黑色和红色的工沙,其中有不少正在把毒丸子搬回去孝敬各自的沙母。克雷斯忍不住偷笑,看来是没必要用杀虫剂了,也没必要冒险跟它们大干一仗,有这些毒丸子就够了。黑色和红色的沙母应该活不到今天晚上。
就剩那些橙色的沙王还没下落。克雷斯绕着房子找了好几圈,搜索范围也越来越大,但还是没有找到橙色沙王的蛛丝马迹。天气又干又热,他被皮套捂出了汗,于是就不再拿橙色沙王的下落当回事了。如果它们出了院子,那它们多半也已经跟红沙王和黑沙王一样吃下了毒丸子。
走回房间的时候,他用脚碾碎了几只沙王,心里不免有些快感。进屋之后,他脱掉了皮套,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享用了一顿美餐,终于有了一丝放松的感觉。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有两只沙母马上就要完蛋了:第三只也待在不会对自己造成危险的地方,他利用完它之后就可以把它处理掉了;最后一只他也肯定能够找着;至于卡茜,她来过这儿的所有痕迹都已经被抹得一干二净了。
电话视屏开始闪动,打断了他的思绪。是贾德·拉吉斯,他打电话来吹嘘自己又找着了几只食人蠕虫,还说今晚打算带它们来参加战争游戏。
克雷斯已经把这事儿给忘了,不过很快就想了起来。“哦,贾德,不好意思,忘了跟你说,我对这些玩意儿已经腻烦了,那些沙王也被我处理掉了。都是些丑陋的小玩意儿。对不起,今晚没有聚会了。”
拉吉斯觉得愤愤不平。“那我拿这些蠕虫怎么办呢?”
“放在果篮里寄给情人吧。”克雷斯冲着他说,然后挂了电话。他马上开始拨其他人的电话。这个时候他不希望有任何人找上门来,因为沙王们还活着,还在房子里面大肆折腾。
在给艾迪·诺兰迪安打电话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一件令人头痛的事情。屏幕变得清晰起来,显示已经有人应答。克雷斯轻轻点了一下应答键。
一个钟头后,艾迪如约抵达。聚会取消的事情让她很是奇怪,但她也很高兴能单独跟克雷斯待一个晚上。他讲了卡茜看了他俩一起拍的片子之后的反应,这让艾迪乐得不行。克雷斯一边说,一边想方设法地弄清楚了艾迪并没有把这个恶作剧告诉过别人。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往杯子里加满了酒。瓶里只剩一点点。“我再去拿一瓶,”他说,“跟我一起上酒窖去吧,帮我挑一瓶好年份的酒。你对酒的感觉总是比我好。”
她欣然同往。不过当克雷斯打开地窖门示意让她先进时,她却站在楼梯上犹豫不前。“灯呢?”她问克雷斯,“里面有股味儿……这是什么怪味儿啊,西蒙?”
他推了她一把,她一时间似乎被吓呆了,然后尖叫着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克雷斯关上了门,又用板子和气锤把门钉死。这些工具都是他事先就放在那儿的。快要弄完的时候,他听见了艾迪的呻吟,“我好痛。”她叫着,“西蒙,这是什么东西?”她突然惊叫了一声,紧接着就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
叫声一直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克雷斯去了自己的感官娱乐室,选播了一出粗俗的喜剧,好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情。
确信艾迪已经死了之后,克雷斯把她的飞行器也载到北方扔进了火山口。看来那架牵引起重机是买对了。
第二天早上,克雷斯来到酒窖那儿,想看看情况怎么样了,这时门里边传来了奇怪的扒门声。他紧张地听了一会儿,心想艾迪也许还没死,正在使劲儿抓门想出来。这似乎不太可能,应该是沙王的声音才对。这个念头让克雷斯不寒而栗。他决定让门封着,至少先封上一段时间再说。然后他拿了把铲子走到屋外,想把红沙母和黑沙母埋葬在它们各自的城堡里。
它们都还好端端地活着呢。
黑城堡上的黑曜石闪闪发光,城堡上爬满了沙王,它们正在修复和加固城堡。最高的塔楼已经到他腰部那么高了,上面刻着他的脸,一个极度扭曲丑陋的漫画肖像。当他走近城堡时,黑色沙王全都停止了工作,组成了两个气势汹汹的方阵。克雷斯往身后瞥了一眼,只见其他的沙王也在步步逼近,封住了他的退路。惊骇之下,克雷斯扔下了铲子,用尽全力跑出了包围圈。又有几只工沙死在了他的脚下。
红色城堡正沿着游泳池的池壁往上延伸,沙母就安居在沙子、混凝土和城垛之间的一个深坑里。池底爬满了红色沙王。克雷斯看见它们把一只岩蜒和一只大蜥蜴拖进了城堡里,心里恐惧到了极点。他从游泳池边退了回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嘎吱”作响。他低下头,看见三只工沙正顺着自己的腿往上爬。他伸手把它们掸到地上,用力踩死它们,但是别的沙王还在飞快地向他冲过来。它们比他印象中大多了,其中一些都快有他的拇指那么粗大了。
他开始狂奔起来。
终于安全地跑回到房子里面了,克雷斯上气不接下气,心“扑通扑通”地狂跳不已。他关好门,还赶紧上了锁。他的房子应该是不怕虫子的,待在这儿想必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喝了杯烈酒,总算让自己镇定了下来。这么说,毒药也治不了它们,他暗自思忖。他早该想到这一点——贾拉·沃曾经警告过他:沙母什么都能吃。看来只能靠杀虫剂了。他又喝了杯酒,好再给自己壮壮胆,然后穿上皮套,背上了喷雾器。
他开了门。
沙王们正在门外恭候着他。
克雷斯面对的是两支大军——它们因为共同的敌人而结成了联盟,数量之多出乎他的意料。那些该死的沙母肯定是像岩蜒那样生个没完没了。到处都是工沙,眼前是一片蠕动的海洋。
克雷斯举起软管,扣动了扳机,一阵灰色的水雾随即洒到了最近那一排沙王身上。他的手来回移动着,水雾所到之处,沙王们纷纷抽搐起来,然后突地痉挛一下,就此一命呜呼。克雷斯满意地笑了,它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用杀虫剂在自己面前喷出了一片宽阔的弧形地带,然后自信地走上前去,踏过一堆黑黑红红的狼藉残骸。沙王大军开始撤退。克雷斯步步紧逼,打算从它们中间杀出一条血路,然后直捣沙母所在的老巢。
突然间,沙王们不再后退了,上千只沙王如潮水般向他涌了过来。
克雷斯对它们的反击早有准备。他站在原地,用水雾之剑在自己面前挥出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圆弧。沙王们朝他冲过来,跟着就死在了他的面前。也有几只穿过了他的防线,他的喷雾圈不可能那么密不透风。他感觉它们爬到了自己的腿上,用大颚徒劳地咬着皮套上的强化塑胶。他对此置之不理,只顾喷洒着杀虫剂。
接下来,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撞击自己的头和肩膀。
克雷斯哆哆嗦嗦地转过身,一抬头,只见房子的正面已经成了沙王的世界——黑的红的都有,一共有好几百只。它们先蹦到空中,然后雨点般地落到他身上,他全身上下都落满了沙王。有一只落在了他的脸上,他还没来得及把它赶走,眼睛就被它的大颚咬了一下。这一下真是难受极了。
他抡起软管,朝空中和房上喷洒着杀虫剂。那些空降的沙王纷纷死去,剩下的也只是在苟延残喘。水雾掉回到他自己身上,他不由得干咳了几声,不过并未就此罢手。直到房上的沙王都已经被消灭干净,他才把注意力转回了地面。
他已经被沙王包围了,身上也都是沙王。有几十只正在他身上快速爬行,身后还跟着好几百个同类。他把水雾转向了它们。软管突然没动静了,克雷斯耳边传来响亮的嘶嘶声,一大团致命的雾气从他双肩之间喷了出来,把他整个儿都罩在了里面。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双眼火辣辣地疼,视线也模糊不清。克雷斯伸出爬满垂死沙王的双手,摸索着去够软管。软管已经被切断了,那些该死的家伙把管子咬穿了。他身上笼罩着一层杀虫剂的气雾,眼睛无法看清东西。脚下忽被绊了一下,他尖叫一声,开始往屋子里边跑,边跑边努力把身上的沙王甩落下来。
他一进屋就锁上了门,然后躺倒在地毯上滚来滚去,直到确信身上那些沙王都被压死了才作罢。喷雾器已经空了,发出无力的嘶嘶声。克雷斯飞快地脱下皮套,冲了个澡。热水有些烫人,弄得皮肤又红又痒,不过身上好歹不再起鸡皮疙瘩了。
克雷斯找出了自己最厚的衣服,那是些厚重的工装裤和皮衣。他神经质地把这些衣服抖了又抖,然后才穿在了身上。“该死的。”他不停嘀咕着,嗓子眼干涩得要命,“该死的。”他把门厅每个角落都检查了一遍,确信已经没有沙王,这才坐下来给自己斟了杯酒。“该死的。”他又咕哝了一句。他倒酒的时候手有些哆嗦,酒洒到了地毯上。
他借着酒精的作用镇静了下来,不过还是心有余悸。他又倒了杯酒,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沙王们正在厚厚的塑料窗格上爬来爬去。他打了个颤,往回走到了通讯控制台前。他脑子里一团乱麻,觉得自己必须寻求帮助。不妨给警察局打个电话,警察会带着火焰喷射器赶来,然后……
电话拨到一半时他停住了,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能找警察。那样他就得告诉他们酒窖里还有白沙王,酒窖里的尸体也就会暴露无疑。也许沙母已经把卡茜·穆雷的尸体吃光了,但艾迪·诺兰迪安的尸体肯定还在——他忘了把她剁成碎块。再说,就算都吃光了,也肯定还会留有骨头。不行,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能将警察找来。
他坐在控制台前,眉头紧锁。通讯设备足足占了整整一面墙的空间,通过它们,他可以跟巴尔德尔的任何一个人取得联系。他很有钱,鬼主意也不少,后者向来是他引以为荣的东西。他总归能想出办法来搞定这件事情的。
他想过要给沃打个电话,不过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沃知道得太多了,她肯定会问这问那,而且他也不信任她。不,得找一个做事听话,不会拿一堆问题来烦他的人。
他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脸上又有了笑容,毕竟他克雷斯还是有很多门路的。他开始拨一个好久没有拨过的号码。
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脸,她一头白发,面无表情,长着一个长长的鹰钩鼻。她的声音很尖细,说话直奔主题:“西蒙,最近生意怎么样?”
“生意不错。”克雷斯回答道,“莉珊德拉,我有笔生意准备给你。”
“搬家吗?我这里的价钱已经涨了,西蒙。上次给你干活儿可是十年前的事儿了。”
“我会给开个好价的。”克雷斯说,“你知道我一向很大方。我想要你帮我除掉一些害虫。”
她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西蒙,别这么拐弯抹角了,有什么话直说,我的电话是有屏蔽的。”
“不,我是说真的。我遭虫灾了,那些虫子很危险。帮我处理掉它们,但别问任何问题。明白了吗?”
“明白。”
“那就好。你需要……呃,三到四个有经验的工人,给他们配备抗热皮套,还有火焰喷射器或者激光枪,或是其他类似的装备。直接到我家来,你就会看到是什么问题了。虫子,很多很多的虫子。在我的假山庭园和游泳池里有它们搭的城堡,你得把城堡毁掉,杀死里面的所有东西。干完以后敲敲门,我会告诉你下一步要做什么。你能快点来吗?”
她的脸上依然是那副冷漠的表情。“我们一小时内出发。”
莉珊德拉没有食言,一架小小的黑色飞行器载着她和三个助手准时到达了。克雷斯在二楼窗户边上的安全地带里看着他们。他们穿着黑色的塑料皮套,脸也盖得严严实实的。其中两个人带着便携式火焰喷射器,还有一个拿着激光炮和炸药。莉珊德拉则什么也没拿,克雷斯根据她给别人发号施令的姿态把她认了出来。
飞行器先在低空盘旋了一圈——他们是在勘察形势。沙王们发了狂,红色和黑色的工沙疯了似的四处乱窜。克雷斯所处的位置相当有利,可以看见假山庭园里的那座城堡已经有人那么高了,防御工事上爬满了黑色的卫兵,一队工沙正在缓缓拥向地底深处。
莉珊德拉的飞行器降落在了克雷斯的飞行器旁。助手们从飞行器里跳出来,调整好武器准备行动。他们看上去杀气腾腾,如同某种非人的怪物。
黑色沙王在他们和城堡之间排出了战斗队形。红沙王——克雷斯突然意识到红沙王不见了。他觉得很奇怪,它们去哪儿了呢?
莉珊德拉用手指指点点,大声叫嚷着。两个带着火焰喷射器的助手分散开,开始向黑沙王喷射火焰。他们的武器发出了低沉的“喀哒”声,然后就开始咆哮起来,吐出一条条长长的、蓝色和鲜红色的火舌。火舌吞噬了阻挡在前面的一切东西,沙王们的躯体纷纷蜷曲、皱缩,然后死亡。助手们让两股火焰交叉着来回扫射。他们小心翼翼、步伐一致地往前推进着。
黑沙王的军队在烈火之中土崩瓦解了。数以千计的工沙四散奔逃,有些在往城堡里跑,有些则朝着敌人所在的方向逃窜,没有一只工沙能爬到拿火焰喷射器的助手身边。莉珊德拉的手下的确非常专业。
突然间,一个负责喷火的助手脚下绊了一跤。
但那不过是表面的假象。克雷斯定睛细看,发现那人脚下的地面裂了道缝隙。地道——他感到不寒而栗。地道!沙坑!陷阱!火焰手陷进沙地里,沙石很快便没到了腰部的位置。接下来,那个人身边的地面似乎在突然之间炸裂了,红色沙王覆盖了他的全身。他扔下火焰喷射器,开始疯一般地在自己身上乱抓。他的尖叫声实在是惨不忍闻。
他的同伴迟疑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朝他开了火。一股火柱把人和沙王都吞没了,尖叫声戛然而止。第二个火焰手满意地回过身来,继续迈步向城堡行进。但是他的脚也开始往下陷,沙石很快就没到了脚踝的位置。他打算往后退,试着把脚拔出来,但周围的沙还在不停地往下陷。火焰手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上。他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在地上打着滚儿,沙王蜂拥而至,爬遍他的全身。火焰喷射器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不知道丢在了什么地方。克雷斯拼命地捶着窗户,大声喊叫着以引起他们的注意。“城堡!消灭城堡!”莉珊德拉留在后面,站在自己的飞行器旁边,听见他的喊话就做了个手势。第三个助手举起激光炮,瞄准之后开了火。激光束在地面上跳动着,削去了城堡的顶部。他迅速调低炮口,对着城堡的沙石胸墙一阵狂轰。塔楼纷纷应声而倒,克雷斯的头像也已支离破碎。激光束钻进土里,在地下四处搜寻。城堡分崩离析,化成了一堆沙砾,但黑色工沙还是在四处疯跑。沙母埋得太深了,激光束没能够着它。莉珊德拉又发出了一个指令。她的助手扔下激光炮,装好炸药,一头往前冲去。他跨过第一个火焰手那还在冒烟的尸体,踩到假山庭园里还没塌陷的地面,然后扔出了炸弹。炸弹直接落到了黑色城堡的废墟上,炽热的白光刺痛了克雷斯的眼睛。无数沙子、石头和工沙腾空而起。有那么一阵子,尘土遮没了眼前的一切,沙王和残缺的沙王肢体如雨点般从天而降。
克雷斯看到黑色工沙都已经死了,不再动弹,于是隔着窗户冲下面大声叫喊着:“游泳池!干掉游泳池里的城堡!”莉珊德拉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地上到处都是一动不动的黑色工沙,但红色沙王还在迅速后撤,同时整理着队形。她的助手不知所措地呆立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身掏出了另一枚炸弹。他往前走了一步,听见莉珊德拉在背后叫他,于是飞快地往她那边跑了回去。接下来的一切就容易多了。他跑到飞行器跟前,莉珊德拉把他吊到了空中,克雷斯连忙跑到另一个房间的窗户边上去看。飞行器从游泳池的正上方俯冲下去,助手随即就往红色城堡上投下了炸弹。四轮轰炸过后,城堡已经面目全非,沙王们也没有了动静。莉珊德拉想得很周到,她让助手又在每个城堡上补了好几颗炸弹。最后助手拿起激光炮,非常专业地来了几轮交叉扫射。这样一来,地上那些碎片下绝不可能还有什么完好无损的活物了。
最后,他们终于来敲他的门。克雷斯狂笑着把他们请进了屋。“痛快,”他说,“真是痛快!”
莉珊德拉扯下了皮套上的面具。“西蒙,你得破点财了,死了两个助手,更不用说还得算上我自己遇到的生命危险。”
“没问题,”克雷斯想都没想就说道,“莉珊德拉,我一定会好好谢你的。你要什么都行。现在还是先把活儿干完吧。”
“还有什么没干完?”
“你还得清理我的酒窖。”克雷斯说,“那下面还有一个城堡。这回不能用炸药,我不想把房子也炸塌了。”
莉珊德拉朝助手打了个手势。“出去拿上拉吉科的火焰喷射器,它应该还能用。”
助手带着喷射器回来了。他一言不发,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克雷斯领他们去了酒窖。
酒窖沉重的门扉还跟原来一样钉得死死的,不过有些往外凸起,似乎是被某种巨大的压力弄得变了形。克雷斯不禁紧张起来。他们谁也没说话,克雷斯越发地觉得不安了。莉珊德拉的助手上前拆掉门上的钉子和木板,克雷斯远远地站在一旁。
他用手指着火焰喷射器,嘀咕了几句:“在这儿用这个东西安全吗?你知道,我不希望引起火灾。”
“我还有激光炮呢,”莉珊德拉说,“我们用这个来对付它们。也许用不着火焰喷射器,我只是将它带在身边,以防万一。还有比火灾更可怕的东西呢,西蒙。”
他点头称是。
门上最后一根木板也已经被卸下来了,下面还是没有动静。莉珊德拉打了个响指,她的助手后退几步,站到她身后,举起火焰喷射器对准酒窖的门口。她戴好面具,举起激光炮,走上前去推开了门。
无声无息。酒窖里面一片漆黑。
“有灯吗?”莉珊德拉问道。
“就在门里边儿。”克雷斯说,“右手边。小心脚下,楼梯很陡的。”
她跨进门里,把激光炮换到了左手,然后伸出右手去摸墙上的开关。酒窖里还是没什么动静。“我摸到了,”莉珊德拉说,“可是它好像……”
她惊叫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一只巨大的白沙王紧紧地钳住了她的手腕。它的大颚咬穿了皮套,鲜血从里面涌了出来。这只沙王足足有她的手掌那么大。
莉珊德拉惊恐地在屋里乱蹦着,使劲地把手往就近的墙上磕。就这样磕了一次又一次,手打在墙上发出重重的砰砰声,沙王终于从她手上掉了下去。她抽泣着跪倒在地。
“我的手指头肯定都破了。”她无力地说。手还在不停地流血,激光炮也被扔在了酒窖的门边上。
“我不下去了。”她的助手用非常清晰坚决的语调说道。
莉珊德拉抬头看着他。“行,”她说,“站在门口向它们喷火,把它们全部烧成灰烬。明白吗?”他点了点头。
“我的房子。”克雷斯觉得自己的胃部正在翻江倒海。那只白沙王已经够大的了,下面还会有多少呢?“别,”他接着说,“别管它们了,我改主意了。”
莉珊德拉会错了意。她伸出手,手上全是血,还流着绿黑色的脓水。“你的那些玩意儿把我的手套咬穿了,你看看,都伤成这样了。我才不在乎你的房子呢,西蒙。不管那下面是什么东西,都必须得死。”
克雷斯没听见她在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已经看见了门那边阴影里的动静:白色大军蜂拥而出,每个士兵都有刚才袭击莉珊德拉的那只沙王那么大。他看见自己被一百只小胳膊举了起来,被慢慢地拖进黑暗的深处,而饥肠辘辘的沙母正在那里等待着他。他不由得害怕起来。“不要!”他叫道,可是他们不听他的劝阻。莉珊德拉的助手正要开火,克雷斯向前冲了过去,他的肩膀猛烈地撞在了助手的后背上。助手“哼”了一声,脚下失去了平衡,一头栽进了黑咕隆咚的酒窖里。克雷斯听见他滚下楼梯的声音,紧接着是别的一些声音——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咬嚼声,还有什么东西被压扁了的“嘎吱”声。克雷斯转过身来面对着莉珊德拉,他浑身都是冷汗,心里却洋溢着一种病态的激情。
莉珊德拉非常平静,冷冷的眼睛透过面具直盯着他。“你要干什么?”她问道,这时克雷斯低头捡起了她掉在地上的激光炮,“西蒙!”
“闭嘴!”他哈哈大笑着,“它们不会伤害上帝的。不会。它们只要上帝对它们好,对它们慷慨大方。我以前太残忍,把它们饿着了,现在我要补偿它们了,你明白吗。”
“你疯了!”莉珊德拉说。这是她在这个世上的最后遗言。克雷斯朝她开了火,在她的胸前打出了一个足够把手穿过去的大洞。他把她的尸体拖到酒窖门口,把它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这回底下的动静更大了——硬壳爆裂的噼啪声、刮擦声,还有飘忽浑浊的回声。克雷斯重新钉上了酒窖的门,然后逃开了。他觉得害怕,可是这害怕的外头又裹着一层糖衣,那是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满足感。他觉得这根本就不像是自己的感觉。
他计划着离开家,飞到城里去,开个房间住上一晚,或者干脆住上一年。可是他没有走,反而开始喝起酒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他连着喝了好几个小时,然后开始大吐特吐,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倾倒在了起居室里的地毯上。他模模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屋里已经一片漆黑。他靠着沙发蜷缩着,恍惚中听到了一些声音。有什么东西在墙上爬,他已经被它们包围了。他的听觉变得特别敏锐,每一阵细微的“嘎吱”声都是一只沙王在爬动。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等待它们那可怕的触碰,生怕一不小心就碰着它们。
克雷斯呜咽着,然后是一片沉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什么事也没发生。
他睁开双眼,浑身战栗着。慢慢地,房间里的暗影变得柔和起来,最后消逝无踪。月光穿过高高的窗户照进了房间。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
起居室里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没有。有的只是他自己的醉意和恐惧感。
克雷斯强打起精神,站起身来开了盏灯。
什么也没有。房间已经空了。
他支起耳朵听着,没有声音。四面的墙上也没有东西。一切都是他在恐惧当中产生的幻觉。
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莉珊德拉和酒窖里的那些东西,心里涌起了一股羞耻和愤怒的感觉。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他本应该帮助她焚烧沙王,杀死它们,可为什么……他知道为什么了。沙母遥控了他,让他临阵怯场。沃说过,那东西很小的时候就有灵能,更何况它现在已经长大了,长得那么大了。它已经饱餐了卡茜和艾迪的尸体,现在又有了另外两具,它还会继续长大。而且它已经学会了享受人肉的美味,他恨恨地想。
他发起抖来,但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它不会伤害他的,他是它们的上帝,而白色沙王也一直是他的宠儿。
他又想起来,自己曾经用标枪去戳过它。那事就发生在卡茜到来之前,她可真是可恶。
他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沙母还会感到饥饿,而且它现在个头这么大,肯定饿得更快。它的胃口想必已经大到了恐怖的程度。那该怎么办呢?他必须趁沙母还被关在酒窖里的时候赶紧逃跑,逃到城里的安全地方去。酒窖只不过是用灰泥和夯实的土砌成的,工沙们肯定可以从里面挖地道出来。等它们获得了自由……克雷斯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走到卧室里,开始收拾东西。他拿了三个包,但却只在里面装了够一次换洗的衣物——他觉得这就行了。包里剩下的空地儿全装了贵重物品,珠宝啦、艺术品啦,还有其他一些他舍不得扔的东西。他可不打算再回这个鬼地方来了。
跛行兽跟着他下了楼梯。它两眼放光,眼光恶毒地盯着他。它看起来很憔悴,克雷斯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喂过它食物了。平常它都能自己照顾自己,但是最近它肯定找不着什么吃的。跛行兽想抓住他的腿,他生气地吆喝了一声,一脚把它踢开了。跛行兽显然是受了委屈,赶忙逃开了。
克雷斯手忙脚乱地拎上那堆包,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然后关上了门。
他紧贴着房子站了一会儿,心“咚咚”地狂跳不已。飞行器离他只有几米之遥,可就这几步路他都不敢迈出去。月光很是明亮,房子前面的空地上是一片大屠杀的景象。莉珊德拉的两个火焰手还躺在原地,一个身体扭曲着,已经被烧焦了;另一个则被沙王的尸体裹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一个鼓鼓的大包。他身边密密麻麻地全是黑黑红红的沙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它们都已经死了——但它们看上去却像在等着开战,就跟以往每次大敌当前的时候一样。别胡思乱想了,克雷斯告诫自己,不过是酒喝多了心里发虚而已。他亲眼看见那些城堡被打成了废墟。它们都已经死了,而白色沙母还困在酒窖里。他深吸了几口气,踩着沙王的尸体往前走去,脚下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他狠狠地把它们踩进了沙地里,而它们已经不会再动弹了。克雷斯得意地笑着,慢慢地走过战场,一边侧耳听着脚下的声音。那声音是安全的标志,嘎吱,噼啪,嘎吱……他把包放在地上,打开了飞行器的门。有什么东西从黑暗里爬了出来,飞行器的座椅上出现了一个苍白模糊的影子。那东西有他的前臂那么长,大颚轻轻地“喀哒”作响,身体周围的六只小眼睛往上瞅着他。克雷斯吓得尿了裤子,一步步地后退着。飞行器里面的动静更大了——他惊慌得忘了关上飞行器的门。那只沙王出了飞行器,小心翼翼地朝他爬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些同伴。原来它们通过挖地洞爬进了飞行器,此前一直躲在座椅下面,现在又爬出来了。这些沙王在飞行器周围排了一圈。
克雷斯舔了舔嘴唇,转身朝莉珊德拉的飞行器飞奔过去。还没跑到一半,他就停住了。那架飞行器里也有东西在动,蠕虫般的庞然大物在月光下隐约可见。克雷斯发出一声哀鸣,赶紧往房子里面撤退。快到大门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十来个长长的白影正在屋墙上来来回回地爬着。其中四个在废弃钟楼的楼顶附近挤作一团,兀鹰以前就是在这座塔楼里待着的。它们正在刻着什么东西——是一张脸,一张非常熟悉的脸。克雷斯尖叫一声,跑进了屋里。
他一进屋就直奔酒柜而去。一番痛饮之后,他达到了目的:忘记了眼前的一切。但他最终还是醒了过来,不管有多么不愿意,他还是醒了。他头疼得要命,身上发出一股怪怪的味儿,饥肠辘辘。简直是饿得不行!从来没有过的饿!克雷斯知道并不是自己的胃在作怪——一只白色沙王在卧室梳妆台的顶上盯着他,触须微微抖动着。它的个头跟飞行器里面的那只沙王一般大。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往后退。“我……我给你找吃的,”他对沙王说,“找吃的。”他嘴里发干,干得如同一张砂纸。他舔舔嘴唇,逃出了这个房间。屋子里到处都是沙王,他必须非常小心才能找到落脚的地方。沙王们似乎都在忙着完成自己的差使,没有理会克雷斯。它们正在对他的房子进行改造,在墙上挖进挖出,雕刻着什么东西。克雷斯两次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撞见了自己的脸,都直愣愣地瞪着他。这两张脸扭曲变形,面如死灰,上面写满了恐惧。
克雷斯走到外面,想把院子里那两具正在腐烂的尸体搬进来,希望借此缓解一下白沙母的饥饿问题。两具尸体都不见了,他这才想起来:工沙能够轻而易举地搬动比自己重好多倍的东西。
已经吃了这么多,沙母居然还觉得饿,克雷斯越想越觉得恐怖。
克雷斯回到屋里,看见一列沙王正沿着楼梯爬下来,每一只都拖着跛行兽的一片残躯。沙王队伍从他身边经过时,跛行兽的头似乎正在责备地看着他。
克雷斯掏空了冰箱、橱柜和其他所有收藏食物的地方,把全部吃的都堆在厨房地板的中央。十来只沙王在边上等着把食物搬走。它们没去碰冷冻食品,却把别的吃的都拿走了。冷冻食品慢慢化开来,地板上积起了一大摊水。
沙王们搬走食物之后,尽管自己其实什么也没吃,克雷斯也觉得自己身上那种极度的饥饿感终于缓和了一些。不过他也知道,这种缓和维持不了多久,沙母很快又会饿的。他还得喂它。
克雷斯想到该怎么做了,他走到了通讯仪跟前。“玛拉达,”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跟第一个接听电话的朋友说,“今晚我这儿有一个小聚会。我知道这会儿才通知实在是太仓促了,但还是非常希望你能来,真的。”
接下来他找了贾德·拉吉斯,然后是其他人。等他打完这一通电话之后,有五个人接受了邀请。克雷斯暗自盘算着,这么多人应该够了吧。
克雷斯到外面去接客人——工沙们以惊人的高效率把院子拾掇干净了,地面看起来就跟战争发生之前一模一样——然后把他们领到了大门口。他让他们先进去,自己却留在了门外。
等四个客人都进去之后,克雷斯终于鼓足了勇气——当最后一个客人一进去,他就从外面关上了门。屋子里面响起了惊呼声,很快又变成了“叽里呱啦”的狂乱喊叫。克雷斯只当没有听见,飞快地向着一个男宾驶来的飞行器狂奔过去。他安全地钻进了驾驶舱,用拇指揿了揿启动面板,然后就开始咒骂。飞行器上面有安全设置,只有机主本人的指纹才能让它飞起来——这点他早该想到了的。
下一个来的是拉吉斯。他的飞行器刚刚停稳,克雷斯就跑了过去。拉吉斯从飞行器里爬了出来,克雷斯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快回飞行器里去。”他说,一边把拉吉斯往回推,“带我到城里去,快点,贾德。离开这儿!”
可拉吉斯只是瞪了他一眼,没有动。“干吗呀,怎么啦,西蒙?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聚会怎么样了?”
到这会儿就已经太迟了,四周的松软沙地搅动起来,一只只红色的眼睛盯上了他们,大颚也开始“喀哒”作响。拉吉斯发出了窒息般的叫声,想回到飞行器里去,可是一对大颚已经死死地咬住了他的脚踝,他一下子跪倒在地。伴随着沙王在地底下的疯狂活动,沙地上整个儿开了锅。沙王慢慢把拉吉斯撕成了碎片,他拼命地挣扎着,凄厉地哭喊着。克雷斯都要看不下去了。
从那以后,克雷斯就放弃了逃跑的打算。屋子里消停下来之后,他对酒柜里剩下的东西来了次大扫荡,把自己灌得烂醉。他心里明白,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奢侈的享受了,因为他家其余的酒都存在酒窖里。克雷斯整整一天粒米未进,最后却还是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那种极度的饥饿感也就此消失了。噩梦袭来之前,他还在想着明天能把谁约出来。
第二天早晨,气候又干又热。克雷斯睁开眼,又看见了那只待在梳妆台上的白色沙王。他赶紧闭上眼睛,希望这个噩梦赶快离开。噩梦没有离开,他自己却再也睡不着了。不久之后,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盯着那个东西看。他盯了它将近五分钟的时间,然后才忽然觉得有些奇怪——这只沙王一直都没有动。工沙当然有这个能力,能够长时间地保持静止状态,他也曾无数次地看见它们在等待和守望。但以往它们多少总会弄出一些动静来——大颚“喀哒”作响,腿部阵阵抽搐,纤长的触须轻轻地摇来摆去——而梳妆台上的这只沙王却是纹丝不动。克雷斯站起身,屏住呼吸,心里却不敢有什么奢望,难道它已经死了?被什么东西杀死了?他鼓起勇气走了过去。沙王的眼睛呆滞而又暗淡,身体似乎有些肿胀,那情形就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软化腐烂,沤出的气体把白色的甲壳撑了起来。克雷斯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摸了摸它。
沙王的身体很暖和,甚至还有些烫人,而且越来越烫。但它始终一动不动。他缩回手,沙王身上的一片白色外壳随即掉了下来。外壳底下的肉也是一样的颜色,不过看起来要软一些。白色的肉肿肿的,热乎乎的,似乎还在抽搐。克雷斯急忙退开,跑到了门口。走廊里也有三只白沙王,它们的情况跟卧室里的同伴一模一样。他跑下楼梯,从一只又一只沙王身上跳过,它们全都一动不动。屋子里到处都是沙王,全都已经死了,或者是快死了,再不然就是昏迷了。克雷斯没兴趣知道它们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只要它们不动就好。飞行器里有四只沙王,他一只接一只地捡了起来,用尽全力把它们扔向了远处。该死的怪物!他钻回飞行器里,坐到残缺不全的椅子上,用拇指揿了一下启动面板。
什么反应也没有。
克雷斯试了又试,还是没有反应。老天怎么这么不长眼?这是他自己的飞行器,应该能启动的。它为什么不动呢?他实在搞不明白。
最后他钻出飞行器,开始检查机器出了什么毛病,心里做着最坏的打算。他找到了原因——机头已经被沙王们弄得四分五裂。他出不去了,最终还是被它们给困住了。
克雷斯怒冲冲地走回房里,到陈列室去拿了一把古董斧头,这把斧头就挂在杀死卡茜·穆雷的那把标枪旁边。他开始行动起来。就算是在被斧头剁成碎片的时候,沙王们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斧头第一次落下的时候,沙王的身体就像在突然间炸裂了一般,里面的东西四处飞溅。它们体内有一些既恶心又怪异的半成形器官,一些跟人血差不多的红色黏液,还有黄色的脓水。
克雷斯一气砍碎了二十只沙王,然后才意识到这样做根本无济于事。说到底,工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再说它们的数量又那么多,就算他砍上一天一夜,也还是不能把它们赶尽杀绝。
他应该下到酒窖里去,用斧头招呼沙母。主意已定,他便向酒窖进发了。酒窖的门映入眼帘,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那已经不是一个门了。门边的墙壁被啃噬掉了,留下的是一个圆形的洞口,比原来那个门大了一倍。眼前只有一个大坑,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个黑洞洞的深渊上面还曾经有过一扇钉死了的门。
深渊里隐约飘来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
坑壁湿糊糊的,上面鲜血淋漓,还有东一块西一块的白色霉斑。
最糟糕的是,那东西还在呼吸。
克雷斯站在房间的另一头,那东西呼气了,一股热风裹住了他的全身。他好不容易才没有被熏倒,热风一转向,他就赶紧逃开了。
回到起居室后,他又砍碎了三只工沙,然后瘫倒在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
然后他想到了那个惟一有可能了解真相的人。他又一次跑到了通讯仪边上,忙乱之中又踩上了一只沙王。他热切地祈祷着,希望通讯仪还能管用。显示屏上出现了贾拉·沃的脸,他的神经一下子崩溃了,把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她一直听着他的述说,没有打断,苍白憔悴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地皱着眉头。等他讲完之后,她只说了一句:“我应该让你留在那里等死。”
克雷斯开始嚎啕大哭,“不要!救救我,我会给钱的。”
“照理说我应该那样做,”她说,“可我不会不管你的。”
“谢谢,”克雷斯说,“哦,谢——”
“闭嘴!”沃说,“听我说,你这都是自作自受。如果你好好对待它们,它们会是规规矩矩的战士,而你却用饥饿和折磨把它们变成了别的东西。你是它们的上帝,是你把它们变成这样的。你酒窖里的那个沙母已经病了,你留在它身上的伤还在折磨着它。它可能已经疯了,因为它现在的行为很不正常。
“你必须尽快逃离那儿。那些工沙并没有死,克雷斯,它们只是在休眠。我告诉过你,它们长大后外壳就会脱落。通常——实际上,你的沙王脱壳脱得太早了。你的沙王还在虫形期就长得这么大了,这是我从来没听说过的事情。依我看,这是你伤害白沙母的另一个后果。不过这还不算严重,真正严重的是你的沙王现在正在蜕变。你也看到了,沙母越长越大,它的智力也在快速增长,它的灵能越来越强,头脑越来越复杂,野心也越来越大。当沙母还很小、还处于半智能状态的时候,那些带着硬壳的工沙对它来说已经够用了。到了现在,它需要有更好的仆人来为自己服务,需要它们有更多的能力。你明白了吗?工沙们正在孕育一种新的沙王。我不能准确地预言这种新沙王会是什么样子,那是由每个沙母根据自己的需要和愿望来决定的。不过我可以肯定它们会有两只脚,四只胳膊,还会有与之相对的拇指。它们将具有制造和操作复杂机械的能力。沙王个体是没有智能的,沙母的智力却可以达到非常高的程度。”
克雷斯目瞪口呆地盯着显示屏上的沃。“那你那些工人,”他总算说出了话,“那些到这儿来……安装鱼缸的……”
沃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他们就是希德。”她说。
“而希德就是一种沙王,”克雷斯木然地接过了她的话,“你卖给我一鱼缸的……的……婴儿。啊……”
“别胡说,”沃说道,“处在第一个阶段的沙王更像是精子而不是婴儿。在自然状态下,它们会受到战争的磨炼和控制,一百只沙王里只有一只能发育到第二个阶段;而能像希德那样进入第三个阶段——也就是最后的成熟期——的沙王更只有千分之一。但成年沙王对小沙母是不会有感情的。”她叹了口气。
“现在说这些已经是在浪费时间了。那只白沙母很快就会苏醒过来,恢复到完全清醒的状态。它已经不再需要你了。它恨你,而且它肯定饿得不行。蜕变是很耗力气的,沙母在蜕变前后都需要吃大量的食物。你必须得赶快离开,明白吗?”
“可我走不了。”克雷斯说,“我的飞行器已经被它们弄坏了,别人的飞行器我又发动不了,我不知道怎样重新设置它们。你能来接我吗?”
“好吧,”沃说,“我和希德会马上出发。但是,从阿斯加德去你那儿有两百多公里呢,而且我们还得带上一些设备,为的是对付你制造出来的那只疯狂的沙母。你不能在那儿等着。你还有脚呢。走吧,一直往东走,往你能看见的最近的地方走,走得越快越好。你的房子外面很荒凉,我们在空中很容易就能看见你。这样你才能安全地远离那些沙王。明白了吗?”
“明白了,”克雷斯说,“好的,好的。”
挂掉电话后,克雷斯快步走向门口。走到一半时他就听到了一声响动,一种什么东西爆开或是裂开的声音。
一只沙王的壳从中间裂开了,四只小手从裂缝里伸了出来,把死壳往两边推,手上沾满了红红黄黄的血。
克雷斯跑了起来。
他没想到外面会这么热。
山上全是光秃秃的岩石,干得都要冒烟了。克雷斯出了屋,用尽全力往远处跑,跑到肋骨发疼、气也喘不过来的时候才停下来走。感觉稍微好一点之后,他马上又开始跑了起来。他就这样在毒辣的太阳底下跑跑走走,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他浑身淌满了汗,后悔自己出门时没带点水。他抬头望向天空,希望能看见沃和希德。
克雷斯可受不了这种折磨。天气干热得要命,他的身体状况又不好,但是他强迫自己继续前行,一面回想着沙母那可怕的呼吸,想像着那些扭来扭去的小东西在房子里到处乱爬的情景。但愿沃和希德能有对付它们的办法。
他自己则另有对付沃和希德的办法。全是他们的错,克雷斯想,他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莉珊德拉已经死了,不过他还认识她的同行。他要报复他们。他大汗淋漓,挣扎着往东走着,一边在心里上百次地回味着这个念头。
他希望自己起码没搞错方向。他的方向感并不是很好,一开始慌里慌张的,他也没闹清楚自己走的到底是哪条路。但打那以后他一直在努力地辨认方向,确保自己能像沃建议的那样一直往东走。
跑了好几个小时,还仍然没看到援兵的踪影,克雷斯终于断定自己已经走错方向了。
又过了好几个小时,他开始担心起来。要是沃和希德找不着他怎么办?他会死在这里的。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身体虚弱不堪,心里极度恐惧,嗓子也干得发疼。他没法再走下去了。太阳正在落山,天黑以后他就会完全迷失方向。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说沙王把沃和希德给吃了?他又一次感到了恐惧,满心的恐惧,还有极度的干渴和饥饿。但他还是继续着逃命的旅程。现在他跑起来的时候已经是跌跌撞撞的了,还摔了两跤。第二次摔倒的时候,他的手被一块石头给蹭破了,血流了出来。他边走边用嘴吮着血,还担心着伤口会不会感染。
太阳已经落到他身后的地平线上了,地面终于凉快了一些,这倒正合他意。他决定一直走到天全黑了再停下来,利用夜里的时间休息一下。他肯定自己离那些沙王已经足够远,已经安全了,到第二天早上,沃和希德就能找着他了。
爬上又一座山头的时候,他看见前面有一座房子的轮廓。
这房子没有他自己的住所那么大,不过也不算小了。有房子就有人烟,就有安全。克雷斯大声叫喊着,朝着房子奔了过去。得赶快弄点吃的和喝的,他必须补充营养。他已经感觉到了食物的味道,饥饿使他痛苦难耐。他跑下山坡,跑向房子,一边挥舞着胳膊,冲房子里的人叫喊着。天差不多全黑了,但他还是借着太阳的余光认出了五六个小孩玩耍的身影。“嗨,”他大声叫着,“救救我!救救我!”
他们迎着他跑了过来。
克雷斯突然停住了。“不,”他说,“哦,不,哦,不!”他倒退了几步,在沙子上滑了一跤,然后又爬起来打算往回跑。他们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那是些幽灵般的小东西,有着鼓鼓的眼睛和暗橙色的皮肤。他拼命挣扎,但是无济于事。他们虽然个头很小,但却都长着四只胳膊,而克雷斯只有两只。
他们抬着他往房子那边走去。这是座阴森破旧的房子,材质是细碎的沙子。它的门倒是特别大,黑黢黢的,而且正在呼吸。这情形的确可怕,但西蒙·克雷斯尖叫却不是为了这个。他尖叫是因为其他那些小孩——那些从城堡里爬出来的橙色小孩,他们漠然地看着他从自己面前经过——他们的脸——跟克雷斯自己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