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1 / 2)

父与子 屠格涅夫 5114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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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两个星期过去了。马利因诺的生活还是正常进行:阿尔卡季逍遥自在、尽情享乐,巴扎罗夫则依然勤奋工作。家里所有的人都同他混熟了,对他随便的举止、对他简短而欠连贯的话语,都习惯了。菲尼奇卡特别同他合得来,有一天夜里甚至派人去叫他醒来,因为米佳全身抽筋。他像平时一样,来了之后,一边开玩笑,一边打瞌睡,在她那里坐了两个来小时,结果把孩子的病治好了。然而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则全部身心都恨巴扎罗夫,他认为巴扎罗夫是一个傲慢、无礼、厚颜无耻的平民。他疑心巴扎罗夫不尊敬他,甚至可能蔑视他,巴维尔·基尔萨诺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则有点害怕这位年轻的虚无主义者,怀疑他对阿尔卡季有不好的影响。但是他乐意听他讲话,乐意看他做物理实验和化学实验。巴扎罗夫随身带来一架显微镜,而且一用就是几个钟头。仆人们也对他有好感,虽然他经常拿他们开玩笑:他们总觉得他还是他们的兄弟,而不是高高在上的老爷。杜尼亚莎乐意同他嘻嘻哈哈,而且“像一只小母鹌鹑”一样从他身旁跑过去的时候,总要意味深长地斜着眼晴偷偷地望他一望。彼得是一个死要面子的蠢人,老是紧张地皱着眉头,这个人的全部优点在于他看起来很讲礼貌,能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读书念报,并且经常用一个小刷子刷自己的长衫。就是这个人,只要巴扎罗夫对他予以注意,也马上改颜变色,露出得意的微笑来。仆人们的小孩子老跟在“医宫”屁股后面跑,像一条条哈巴狗。只有老头子普罗科菲依奇不喜欢他,在桌旁给他端饭菜时,总是面带忧郁的神色,骂巴扎罗夫是“屠夫”和“骗子”,还硬说他带着连鬓胡子,是灌木丛中一头真正的猪。普罗科菲依奇身上的贵族味,其实并不比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少。

一年里面最好过的日子——

六月上旬来到了。天气好极了,的确,远处已经出现霍乱的威胁,但某省的居民对它的降临已经习以为常。巴扎罗夫每天起得很早,往往要走到两三俄里以外的地方去,他不是去散步(没有目的的溜达他是不干的),而是采集草药、昆虫。有时他也把阿尔卡季带去,在回来的路上,他们往往发生争吵,而阿尔卡季往往是战败者,尽管他的话说得比他的同伴多。

有一次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们在外面耽搁得太久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便到花园里去接他们,等走到凉亭旁时,突然响起迅速的脚步声和两个年轻朋友说话的声音。他们走在凉亭的那一边,看不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你对我父亲的了解很不够。”阿尔卡季说道。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藏了起来。

“你父亲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巴扎罗夫说道,“但他是个落伍者,他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侧着耳朵细听……阿尔卡季却什么话也没回答。

这个“落伍者”一动不动地站了两三分钟,然后慢慢地走回家去。

“前天,我看见他在读普希金的诗,”这时巴扎罗夫继续说道,“请你告诉他,这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因为他已不是小孩子,该是把这种废物扔掉的时候了。而且在眼下这个时代,他还想当浪漫派!让他读点什么有用的东西吧。”

“拿什么书给他读好昵?”阿尔卡季问道。

“是的,我想,先让他读读比尤赫涅尔[55]的Stoff und Kraft[56]。”

“我也是这么想的,”阿尔卡季表示赞同地说,“Stoff und Kraft是用通俗的语言写成的。”

“你看,你我,”就在当天吃过午饭以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坐在他自己的书房里对他哥哥说,“都是落了伍的人了,我们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唉,有什么好说的呢?也许,巴扎罗夫的话是对的。但是,我得坦率承认,我有一点感到心痛:我本来希望,尤其是现在,与阿尔卡季亲密友好地相处,可结果发现我落到了后面,他却走到前面去了,所以我们彼此之间无法理解。”

“为什么他走到前面去了呢?他与我们到底有哪点不同?”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很不耐烦地大声惊叫,“这一切全是那位西尼奥尔[57],那位虚无主义者灌到他脑子里去的。我恨这个学医的家伙。照我看,他也不过是个冒充内行的骗子,我相信,仅仅解剖几只青蛙,他在物理学上也走不了多远的。”

“不,哥哥,这一点你可不能这么说,巴扎罗夫人很聪明,知识渊博。”

“他的高傲自大多叫人讨厌。”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又打断弟弟的话。

“对,”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接着说下去,“他的自尊心很强,不过,看来不这样也不行。可是有一点我总是弄不明白。好像为了不落在时代的后面,我什么都做了:安顿好了农民,办起了一个农场,甚至全省的人都把我称为赤色分子。我经常读书看报,学习知识,想方设法使自己符合当代的要求,可他们还是说我的时代已经过去。哥哥,我自己也开始觉得我的时代确实已经过去了。”

“这是为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我正坐在那里读普希金的诗作……记得是在读他的长诗《茨冈》[58]……突然阿尔卡季走到我的身旁,他一声不吭,脸上带着亲切的惋惜的表情,像对待小孩子那样,偷偷地从我的手中把书拿走,然后在我的面前放上另一本德文书……他微微一笑就走了,也带走了普希金的作品。”

“原来是这样!他给了你一本什么书呢?”

“就是这一本。”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便从后面的裤口袋里,掏出比尤赫涅尔那本有名的书,已经是第九版了。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把它拿到手中翻了一下。

“哼!”他的鼻孔里哼了一声,“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倒是关心起你的教育来了。怎么样,你试着读了没有?”

“试过了。”

“怎么样呢?”

“要不是我蠢,要不就是这书全是胡说八道。肯定是我太蠢。”

“你的德语还没忘掉吗?”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德语我懂。”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又把书放在手里转了转,皱着眉头望了弟弟一眼。兄弟两个都默默不语。

“对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开始说道,显然他想改变话题,“我收到了科里亚金的一封信。”

“是马特维·伊里奇吗?”

“是他。他是来某省检查工作的。他现在已经是大人物了,他在信里对我说,他希望我们这些亲戚一起见见面,所以他邀请你我和阿尔卡季到城里去。”

“你去吗?”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不,你呢?”

“我也不去。坐五十俄里的车子去吃他那顿饭太划不来了。”

“Mathieu[59]是想向我们显显他的荣耀,去他的吧!我们不去,省里也会有人给他捧场的。枢密院顾问[60],官职可真大呢!如果我继续供职,在部队里干那蠢差使,说不定现在我会当上侍从将军呢。不过,你我都是退了伍的人。”

“是的,哥哥!看来该是订口棺材,把两手交叉成十字放在胸前的时候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叹息一声说道。

“嗯,我可不那么快就举手投降,”他哥哥喃喃说道,“我们与这个医生还会有一场恶斗,这一点我已经预感到了。”

这场恶斗就在当天晚上喝茶的时候发生了。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走进客厅时就已做好了战斗的淮各。他怒气冲冲,态度十分坚决。他只是在等待时机,寻找借口以便扑向敌人。但是借口好久都没有找到。凡是“基尔萨诺夫老头子们”在场,巴扎罗夫总是很少说话(他把两兄弟称为基尔萨诺夫老头子),而这天晚上他感到心情不好,所以一杯接一杯地喝茶,默默不语。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结果终于实现了他的愿望。

他们开始谈到附近的一位地主。“坏蛋,没出息的贵族老爷。”巴扎罗夫冷漠地说了一句,他曾经在彼得堡见过那个地主。

“请问,”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开口说话了,他的两唇开始抖动,“照您说的意思,‘坏蛋’和‘贵族’是同一个意思不是?”

“我说的是‘没有出息的贵族老爷’。”巴扎罗夫懒洋洋地呷了一口茶说道。

“正是,先生!但是我认为您对贵族和没有出息的贵族老爷是一样的看法。我认为我有义务向您宣布:我不同意您的高见。恕我斗胆说一句,大家都认为我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而且热爱进步。但是正因为如此,我尊重贵族,真正的贵族。请您回想一下,先生(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巴扎罗夫抬起眼睛望着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请您回想一下,先生,”他硬着心肠又重说了一遍,“英国贵族吧。他们一点也不放弃自己的权利,唯其如此:他们也尊重别人的权利,他们要求别人履行对他们的责任,唯其如此,他们自己也履行自己的责任。贵族给了英国自由,并且一直支持这种自由。”

“这个调子我们听过许多次了。”巴扎罗夫反驳说,“但是您想以此证明什么呢?”

“我想用这些个来证明,先生,(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一生气就想说‘这些个’或者‘这么些个’,虽然他很清楚,这在语法上是说不通的。这里包含着效忠于亚历山大时代的残余影响。当时的大人物,很少使用本族语讲话,即便用,一些人便说‘这些个’,另一些人又说‘这么些个’,他们以为:我们是地地道道的俄国人,同时又是宫廷宫员,完全可以不顾学校教的那一套语法规则。)我想用‘这些个’证明:没有自我的尊严感,不尊重自己——而在贵族身上这些品质是很发达的——社会的……bien public[61]……社会的这座大厦就不会有牢固的基础。个性,先生,这才是最主要的东西。人的个性应当像岩石一样坚硬,因为一切都是在它上面建造起来的。我很清楚,比如说,您认为我的习惯、我的装束,最后还有我的整洁都是可笑的,但是,这一切都是出自自我的尊重感,出自责任感,是的,先生,是的,先生,是责任感。我是住在乡下,住在偏僻的地方,但是我不能降低自己的身份,我尊重自己作为人的尊严。”

“请恕我说一句,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巴扎罗夫说道,“您是尊重自己的,所以您袖着两手坐着。这对于bien public又有什么好处呢?您不尊重自己不是也可以照样袖手坐着吗?”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脸色刷地一下变白了。

“这完全是不同的问题,是另一个问题。我根本不想现在向您解释:为什么我像您所说的那样,袖着两手坐在这里。我想说的只是:贵族制度是一个原则,而没有原则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只是一些不讲道德的人或者是心灵空虚的人。您来到的第二天,这一点我就对阿尔卡季说过,现在我对您重说一遍。尼古拉,是这样的吧?”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点了点头。

“贵族制度、自由主义、进步、原则,”这时巴扎罗夫接着说了起来,“想想看,多少外国字……毫无用处的字眼!俄国人根本就不需要这些东西!”

“那照您说,俄国人需要什么?听您说话,好像我们是置身于人类以外,置身于它的法则之外。可是,历史的逻辑却要求……”

“我们要这个逻辑干什么?没有逻辑,我们也行。”

“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意思。我想,您饿的时候,为了把一片面包塞进嘴里去,您大概是不需要逻辑的,我们哪里顾得上这些抽象的东西呢!”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两手往上挥了一下。

“这我就对您不理解了。您在侮辱俄国人民。我不明白怎么可以不承认原则、不承认规则!您又根据什么行动呢?”

“伯父,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们不承认权威。”阿尔卡季插话。

“凡是我们认为有用的,我们就使用,就承认,”巴扎罗夫说道,“在现今这个阶段,最有用的是否认,所以我们就否认。”

“一切吗?”

“一切。”

“怎么?不仅仅否定艺术、诗歌……而且也……说起来真可怕……”

“一切。”巴扎罗夫以无法形容的平静态度重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