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2 / 2)

父与子 屠格涅夫 5114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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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直盯着他望。这一点他是没有料到的,阿尔卡季甚至高兴得脸红了起来。

“请允许我说几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了起来,“你们否定一切,或者更准确一点说,你们毁灭一切……可是你知道,也需要建设呢。”

“那已经不是我们的事了……首先需要把场地清出来。”

“人民当前的状态要求这个,”阿尔卡季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们应该满足他们的这些要求,我们没有权利沉湎于满足个人的私欲里。”

看来,巴扎罗夫不喜欢这最后的一句话。因为它散发着一股哲学味道,也就是浪漫主义味道,因为巴扎罗夫把哲学当成浪漫主义。但是他认为没有必要去反驳他年轻的学生。

“不,不!”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突然激烈地惊呼,“我不愿意相信,你们,先生们,真正了解俄国人民,你们就是他们需要的代表者,他们的愿望的代表者!不,俄国人民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个样子,他们把传统看成是神圣的,他们是宗法制度下的人民,他们不能过没有信仰的生活……”

“我不准备对此进行争辩,加以反对,”巴扎罗夫打断他们的话,“我甚至准备同意,您在这一点上是正确的。”

“既然我说的是正确的……”

“这还是不能证明任何问题……”

“正是不能证明任何问题。”阿尔卡季信心十足地说道,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棋手,显然已经预见到了对手危险的一着棋,因此一点也不慌张。

“怎么不能证明任何问题呢?”大为吃惊的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喃喃说道,“这么说,你们反对自己的人民?”

“即便是又怎么样呢?”巴扎罗夫嚷道,“人民认为打雷是先知伊里亚驾着车子在天空奔跑。怎么样?难道我也要同意他们的看法吗?再说,他们是俄国人,难道我就不是俄国人吗?”

“不,在您刚才说了这番话之后,我无法承认你是俄国人!”

“我爷爷耕过田,”巴扎罗夫带着高傲的自豪神情回答道,“请您问问你们的任何一个农民,他承认我们中的哪一个(您还是我)更像是他们的同胞。您连同他们讲话都不会啊!”

“可是您虽然能同他们说话,但同时又蔑视他们。”

“那又有什么奇怪呢,他们应该受到蔑视嘛!你们批评我的观点,可是谁对你们说过,我的这些观点是偶然出现的,而不是你们如此重视的那个人民的精神产物呢?”

“怎么能这么说呢!真是太需要你们这些虚无主义者了!”

“需要还是不需要我们,并不是由我们来决定的。你们不是也认为自己并非无用吗?”

“先生们,先生们,请不要进行人身攻击!”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惊叫一声,然后霍地一下站起身来。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微微一笑,把手放在弟弟的肩上,强迫他又坐下去。

“请放心,”他说道,“正是因为有着医生先生把它说得一无是处的自尊心,所以我才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请允许我再说一句,”他又转身对着巴扎罗夫继续说道,“也许,您以为你们的学说是什么新东西吧?您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您所宣扬的唯物主义已经流行过许多次了,并且总是站不住脚……”

“又来一个外国名词!”巴扎罗夫把他的话打断。他开始发起火来,面庞变成了青铜色,露出一副粗野相。“第一,我们什么也没宣传,这不是我们惯用的做法……”

“那你们又在干什么呢?”

“我们干的就是这么些事:以前,也就是前不久,我们说过,我们的官吏贪污受贿,我们既没有道路,又没有贸易,也没有公正的司法审判……”

“对,对,你们原来是暴露派,好像是有这么个叫法吧。你们揭露出来的大多数东西我也是同意的,但是……”

“可后来我们就懂得了:谈论,老是只谈我们的脓疮,并不费什么气力,这只能导致庸俗和教条主义。我们发现,我们的聪明人,就是所谓的暴露派、先进分子,一点用处也没有。我们成天干一些无聊的事情,谈论什么艺术啦、下意识的创造啦、议会制度啦、律师制度啦以及诸如此类天晓得的什么东西。至于谈到我们日常迫切需要的面包问题,最野蛮的迷信把我们窒息得要死;我们所有的股份公司全部破产,仅仅因为缺乏老老实实办事的人;政府正在忙着给我们的自由[62],未必会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因为我们的农民高兴让人偷光抢光,只要能上酒店喝个酩酊大醉就行。”

“是这样的,”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打断他的话说,“是这样的,因为你们对这一切都信以为真,所以你们就决定什么事情也不切切实实地去干了。”

“所以我们就决定什么事情也不干。”巴扎罗夫心情抑郁地重说了一遍。

他突然对自己感到恼火起来,为什么要在这位老爷面前讲这么多话。

“只是骂一通吗?”

“只是骂一通。”

“这就叫作虚无主义?”

“这就叫作虚无主义,”巴扎罗夫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他说得特别大胆。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轻轻地眯了眯眼睛。

“原来是这样!”他以奇怪的平静声音说道,“虚无主义应该是帮助人们摆脱一切痛苦的,你们也就是我们的救星和英雄了。但是你们为什么要辱骂别人,连那些暴露派也不放过呢?你们不是也像大家一样夸夸其谈吗?”

“不管别人如何,这个毛病我们却没有,”巴扎罗夫透过牙缝含含糊糊地说道。

“那么会怎样呢?你们现在是在采取行动吗?或者说你们准备采取行动吗?”巴扎罗夫什么话也没回答。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因此身子一抖,但马上就控制住了自己。

“哼!……行动、破坏……”他继续说下去,“你们既然连为什么要破坏都不知道,你们又怎么去破坏呢?”

“我们破坏,是因为我们是一股力量。”阿尔卡季说道。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看了看自己的侄儿,不禁哑然失笑。

“是的,力量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阿尔卡季说完就挺直了身子。

“可怜的人啊!”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尖声大叫起来。他简直无法再忍耐下去了。“你起码总该想一想你的这一套庸俗的说教在维护俄罗斯的什么吧!不,这会连天使也忍受不了的!力量!野蛮的卡尔梅克[63]人和蒙古[64]人身上也有力量——我们要它干什么呢?我们所看重的是文明,是的,先生,是的,先生,我们所看重的是文明的成果。你们千万不要对我说这些成果是微不足道的;因为最糟糕的画匠,unbar-bouilleur[65],演奏一个晚上只得五个戈比[66]的低级乐师,所有这些人都比你们有用,因为他们代表的是文明,而不是粗野的蒙古人的力量!你们把自己想象成先进的人物,可是你们却只配坐在卡尔梅克人的大篷车上!力量!有力量的先生们,请你们最后想一想,你们总起来满打满算不过四个半人,而那些不允许你们用脚践踏他们最神圣的信仰的人,却是以千百万计,他们会把你们踩死的!”

“既然他们要踩,那也没有办法,就让他们踩吧,”巴扎罗夫说道,“不过老太太说话总是模棱两可的[67],事情还说不定呢。我们的人并不像您所说的那么少。”

“怎么?你们真的以为对付得了全体俄国人吗?”

“您知道,一个戈比的蜡烛,可以烧光整个莫斯科[68]呢!”巴扎罗夫回答道。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先是几乎像撒旦一样的骄傲,然后就是挖苦。你看,你看,就是靠着这一点诱惑青年,征服孩子们没有经验的心的!你们看看吧,其中的一个就坐在您的身旁,您知道他几乎要对您顶礼膜拜呢,您欣赏、欣赏一下他吧。(阿尔卡季赶紧把身子扭过去,并且皱起了眉头。)这个传染病已经传播得很远了。人们经常对我说,我们的画家到了罗马,连梵蒂冈[69]的门都迈不进一只脚。他们差点把拉斐尔[70]看成是傻瓜,因为他们说他不是权威。可是他们自己又不行,毫无成果,画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他们的想象力超不过《喷泉旁边的少女》这一类的平庸之作!就是这类作品他们也画不好,他们画的少女就很糟糕。照你们看来,这些人是出类拔萃的杰出人物,是不是呀?”

“照我看哪,”巴扎罗夫进行反驳,“拉斐尔一文不值,他们那些人也不比拉斐尔好。”

“好啊!好啊!阿尔卡季,你快听听吧……你看现代的青年人到底应该怎么说话的!你想想看,他们怎能不跟着你们走!以前,青年人不能不学习,他们不想成为不学无术的蠢汉,所以他们虽然不情愿,却不得不努力。可现在只要他们说一声: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荒唐的胡说,事情就成了。所以青年人感到很高兴。事实上呢,他们以前不过是一群笨蛋,可现在他们却突然成了虚无主义者!”

“您看您那么夸耀的自身的尊严感也已经没有了。”巴扎罗夫慢吞吞地说道,但在这时阿尔卡季却火冒三丈,两眼闪闪发光。“我们的争论扯得太远了……看来,最好是将它停止下来。”他站起身来,补充说了一句。“如果您能在我们的现代生活中,在我们的家庭生活或者社会生活中,找出哪怕是一个不必完全、彻底地加以否认的东西的话,到那时我就准备同意您的意见。”

“这种东西,我可以给您举出几百万个来,”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惊叫道,“千百万!比方说吧,村社[71]就是一个。”

一丝冷笑在巴扎罗夫的脸上掠过,把他的嘴巴都笑歪了。

“好,关于村社,”他说道,“您最好是同您弟弟谈谈吧。他大概现在在实际上领略到了什么是农村共社、连环保、戒酒运动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有家庭、家庭,因为它存在于我们的农民之中!”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大声叫了起来。

“我认为就是这个问题,对于你们自己来说,也最好是不要详细研究。您大概听说过有关扒灰公公的一些丑闻吧?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请您听听我的意见,给自己两天时间好好想一想,您一下子恐怕不一定想得出来。您把我们所有的阶层排排队,对他们中的每一个阶层好好想一想,我和阿尔卡季暂时要……”

“怕是去嘲笑一切吧!”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接着说道。

“不,是去宰青蛙。我们走吧,阿尔卡季,再见,先生们!”

两个朋友走了出去。两兄弟却面对面地留了下来,开始只是相互望望而已。

“你看,”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终于开口说话,“这就是现在的年轻人!这就是他们——我们的继承人!”

“继承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垂头丧气地叹息一声重复说道。

在整个争论期间,他一直好像坐在炭火上一样,只是偷偷地不时望望阿尔卡季,像害了一场重病似的。“你知道我想起什么来了吗,哥哥?有一天我同已故的母亲吵嘴:她大喊大叫,不想听我说话……我最后对她说:您无法理解我,我们属于不同的两代人。她非常生气,可我想:怎么办呢?药丸是很苦的,但必须把它吞下去。现在可轮到我们了,我们的继承人也会对我们说,您不是我们同一代的人,吞下药丸吧。”

“你的心肠太好,为人太谦虚。”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反驳说,“我与你相反,相信你我比这些先生们正确得多,虽然我们用有点过时的语言说话,也许有点vieille[72],也没有那种狂妄自大……现在的青年人有多傲慢!你找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问一问:您想喝什么酒,红的还是白的?‘我已经惯于喝红的了!’他会用男低音回答,并且装出一副了不得的架势,似乎此刻全世界的人都在对着他张望……”

“你们还要不要斟点茶呀?”菲尼奇卡把脑袋伸进门来,问了这么一句:双方正在激烈争论的时候,她不敢走进客厅里来……

“不,你可以吩咐人把茶炊拿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边回答,一边迎着她站起身来。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生硬地对他说了一句:bonsoir[73],就回到自己的书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