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两小时,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去敲巴扎罗夫的房门。
“我必须请您原谅我打扰了您的学术研究工作。”他一边开口说话,一边向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坐去,两手扶着一根很漂亮的、带有象骨柄的手杖(他平时走来走去是不带手杖的),“我不得不请求您从您宝贵的时间中抽出五分钟给我……用不着更多的时间的。”
“我所有的时间都听从您的安排。”巴扎罗夫回答说道。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刚一跨过门槛,他的脸色就迅速有了改变。
“我只要五分钟就够了。我是来向您提一个问题的!”
“问题?关于哪方面的?”
“请您听我说吧。您来到我弟弟家的初期,我可没有放弃同您交谈的快乐,因此我有幸聆听了您对许多问题发表的高论,但据我的记忆所及,不论是在你我之间,还是在有我在场的场合,您都没有谈及打架和一般的决斗问题,请问您对这个问题有何高见?”
本想站起身来迎接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的巴扎罗夫在桌边坐了下来,两手交叉放在胸前。
“我的意见是这样的,”他说道,“从理论观点上讲,决斗是一种荒唐的行为,不过,从实践的观点上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要是我对您的话没有理解错误的话,您想说的是:不管您在理论上对决斗持何种观点,而在实际上您是不允许别人伤害您而不受到报复的,对吗?”
“您完全正确地理解了我的意思。”
“很好,先生!我很高兴从您口里听到这番话。您的这些话,使我摆脱了无知……”
“您想说的是摆脱了犹豫不决吧。”
“这反正都是一个意思,先生。我说话只求别人明白就行了;我不是……宗教学校里的耗子[195]。您的话使我免除了某些必要的、可悲的手续。我下定决心与您决斗。”
巴扎罗夫睁大了两眼。
“同我?”
“肯定是同您。”
“为什么?请您说个明白!”
“我本来是可以向您说清原因的,”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不过,我觉得还是不说出来的好。在我看来,您在这里完全是一位多余的人物,我对您实在无法容忍,我看不起您,如果您觉得这还不够……”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两眼闪闪发亮……巴扎罗夫的眼睛也充满了怒火。“很好,先生,”他说道,“进一步的解释就用不着了。您心血来潮,想在我身上试一试您的骑士精神。我本来是可以不给您这种享受的,不过,既然如此,那就悉听尊便吧!”
“我非常感激您,”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道,“我现在可以指望您会接受我的挑战了,用不着迫使我采取暴力措施了。”
“您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是使用这根手杖吗?”巴扎罗夫冷静地说道,“这是完全正当的。您一点也不必侮辱我了。这种办法对您来说也未必安全。您尽可以当您的绅士……我也像绅士一样,接受您的挑战。”
“很好,”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完就把手杖放到角落里,“现在让我们来谈谈我们决斗的条件,不过,我想先了解一下,您是否认为有必要采取吵一架的办法,以便把它当作我进行挑战的借口呢?”
“不,最好不要搞这种形式。”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认为也没有必要去深入了解我们冲突的真正原因。我们彼此对对方都无法容忍。这还不够吗?”
“这还不够吗?”巴扎罗夫以讥讽的口吻重说了一遍。
“至于说到决斗的条件嘛,因为我们不会有证人,——我们到哪儿去找证人呢?”
“正是如此,我们到哪儿去找证人呢?”
“那么就让我荣幸地向您提出以下的条件:明天早晨进行决斗,我们就在早上六点吧,地点就在林子后面,武器是使用手枪,距离十步……”
“十步吗?这样可以。在这样的距离之内,可以做到相互仇视。”
“八步也可以。”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
“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
“可以开两枪,为了预防万一,我们每人给自己口袋里装一封短信,信中说明是自寻短见的。”
“这一点我可不完全同意,”巴扎罗夫说道,“这倒有点像是法国的浪漫小说,似乎不大真实。”
“也许是对的,不过,您一定会同意,受到谋杀的嫌疑总不会让人感到愉快吧!”
“我同意。但是有一个可以避免遭到这种令人忧伤的责难的办法。我们虽然不会找到证人,但目击者是可以找得到的。”
“请问,到底是谁?”
“彼得。”
“哪一个彼得?”
“就是您弟弟的贴身仆人。他是一个站在现代教育高峰上的人。在此类场合,他会科米里孚[196]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的。”
“我觉得您是在开玩笑,先生!”
“一点也不。只要您把我的建议仔细考虑以后,您就会相信这个建议充满了健康的思想,而且是简单明了的。袋子包不住锥子[197]嘛,不过我一定负责让彼得做好一切准备并把他带到决斗地点。”
“您还是在继续开玩笑,”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但是,承蒙您非常客气地答应了我的要求,我已经无权再提什么要求了……一切就这样定下来了……附带问一句,您有没有手枪?”
“我哪里有手枪呢,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我不是军人。”
“既然如此,我把我的枪借给您。您可以完全相信,我已经五年没用过这些枪了。”
“这倒是一个令人欣慰的消息。”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拿起了自己的手杖……
“对此,先生,我只有对您表示感谢了!同时请您继续您的研究工作。请允许我荣幸地向您鞠躬告别!”
“希望高兴地再见到您,先生!”送走客人时巴扎罗夫说道。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走了出去,可巴扎罗夫还站在门边。他突然大声叫嚷:“呸,你这个魔鬼!多么漂亮,又多么愚蠢啊!我们竟然演出了一幕多么滑稽的喜剧!就像两只经过训练的狗直起两条后腿跳舞!可是不干又不行,因为说不定他会把我打倒,那时……(一想到这里,巴扎罗夫的脸色就变白了,他的全部骄傲都暴露出来了)那就只好将他当作小猫一样掐死了。”他回到了自己的显微镜旁,但他的心还在怦怦地跳个不停,于是观察所必不可少的平静消失不见了。“他今天撞见了我们,”他心想,“莫非他这是为了帮助他弟弟?接一次吻,这有什么了不起?这里显然还有别的原因。哎呀,对了!莫不是他自己爱上了她?当然是他爱上了她。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了!您想想看,这堆乱麻有多复杂!……糟了!”他最后作出决定,“不论你从哪个方面看,都糟了。第一,应该把脑袋送上去,引颈受死,要不起码赶快逃走;可是阿尔卡季这里……还有那位老好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糟糕,真糟糕。”
这一天似乎过得特别平静,也特别没劲。菲尼奇卡好像不在世界上了。她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就像小老鼠藏在地洞里一样。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则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有人向他报告,说他的小麦里面出现了黑穗病,而他对他的麦子是抱有很大的希望的。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则用他的冷冰冰的礼貌,把所有的人都压得透不过气来,连普罗科菲依奇也不例外。巴扎罗夫开始给他父亲写信,但没写完就把信纸撕了,把它扔在桌子底下。“要是我死了,”他心想,“他们就会知道的。不过,我不会死。不,我还要长久地生活在人间。他吩咐彼得第二天天一亮就到他那里去,有要事要办。彼得以为巴扎罗夫要带他上彼得堡。巴扎罗夫睡得很晚,通宵都在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奥金佐娃老是在他面前转来转去,她是他的母亲;一只长着黑胡子的小猫总是跟在她的屁股后面,那只猫就是菲尼奇卡;而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则像一座大森林出现在他面前,可是他仍然不得不要同他决斗。——彼得于夜里四点将他唤醒,他马上穿好衣服,和彼得一起走了出去。”
那是一个美好的早晨,空气新鲜,浅蓝色的明净天空里,挂着鱼鳞似的、五颜六色的小片云彩,树叶与野草上面撒满了小颗的露珠,挂在蜘蛛网上的露珠像银子一样,闪闪发亮,湿润的黑土地好像还保留着红色朝霞的余痕,百灵鸟的歌声从整个天空上纷纷飘落下来。巴扎罗夫走到林子里,坐在林端的背阴处,直到这时,他才告诉彼得应该干什么。受过教育的彼得一听,吓得要死,但巴扎罗夫一再安慰他,说并不要干什么别的事,只要站在远处看着就是了,而且不要他承担任何责任。“可你想想看,”他补充说道,“你的作用有多么重大!”彼得摊开两手,垂下脑袋,吓得满脸发青,他马上把身子靠在一株白桦树上。
道路从马利因诺出来,要绕过这座小树林。路上铺着一层薄薄的尘土,从昨天以来,还没有受到过车轮的碾压,也没有受到人脚的践踏。巴扎罗夫不由自主地沿着那条道路望去,摘了一根野草,衔在口里咬着,可他自己却老在反复默念:“多么愚蠢!”晨风吹来,使他打了两次寒战……彼得则灰心丧气地望了他一眼,但巴扎罗夫只是微微一笑:他并不感到害怕。
道路上响起了马蹄的嘚嘚声……一个农民从树丛后面露了出来。他前面赶着两匹用绳子拴着腿的马,经过巴扎罗夫身旁的时候,有点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并没有摘下帽子施礼。这显然使彼得感到不安,因为他把这看成是一种不祥的征兆。“你看这人也起得很早,”巴扎罗夫心想,“不过他至少是去干正经事的,可我们呢?”
“好像,他老人家来了。”彼得突然悄声说道。
巴扎罗夫抬起头来,看到了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他穿一件薄薄的方格子上衣,下面配一条雪白的裤子。他迅速走在道路上,腋下夹着一个用一块绿色呢子包着的箱子。
“对不起,我好像让你们等久了,”他一边说,一边鞠躬,先是对着巴扎罗夫,后是对着彼得,此时此刻他把彼得当作类似于公证人一样来尊重的。“我不想唤醒我的贴身随从。”
“没有什么,先生,”巴扎罗夫回答说道,“我们也是才到的。”
“啊!那就更好了!”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朝四周望了望。“什么人也没发现,不会有人来妨碍我们……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我们可以开始了。”
“我想,您不要求作什么新的解释了吧?”
“我不要求了。”
“您要不要装弹?”巴维尔从箱子里拿出手枪问道。
“不,您装弹吧,我去开始量步数。我的腿长一些。”巴扎罗夫带着讥笑的神情,说道,“一、二、三……”
“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彼得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他浑身发抖,像害疟疾一样):“随便怎么量吧,我走开。”
“四、五……老兄,你快走开;你甚至可以站到那棵树后面去,捂上耳朵,不过,不要闭上眼睛,要是谁倒下了,你马上跑去把他扶起来。六、七、八……”巴扎罗夫停了下来。“够了吧?”他对着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要不要再加两步?”
“随你的便。”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着同时装上了第二颗子弹。
“好吧,我们再加两步,”巴扎罗夫用靴子尖在地上画了一道线,“这就是界线。附带问一句,我们每一个离开界线后退多远呢?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昨天我们没有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
“我认为要后退十步。”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完了之后,把两支手枪交给巴扎罗夫,“恳请您挑选。”
“好,我来挑选。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要是我说我们的决斗非常奇特,甚至达到了非常可笑的地步,您会同意吧!您只要看看我们公证人的那副尊容就知道了。”
“您还是想开玩笑,”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说,“我不否认我们的决斗有点奇特,但是,我认为有责任警告您:我是打算认真决斗的。bonentendeur, sdut[198]!”
“哦!我并不怀疑我们下定决心相互要消灭对方。可是我们为什么不笑一笑把uti1e dulci[199]联系在一起呢?这样也好,您对我说法语,我对您使用拉丁文。”
“我会认真决斗的。”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重说了一遍以后,就朝他自己的位置走去,从他自己那一方到界线数上十步,然后停下脚步。
“您准备好了吧?”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完全准备好了。”
“我们可以走拢来了。”
巴扎罗夫缓缓地朝前走去,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也对着他走来,左手插在裤口袋里,慢慢地把枪口抬起……“他正对着我的鼻子瞄准,”巴扎罗夫心里想着,“而且多么用心地眯着眼睛,强盗!然而这是一种令人不快的感觉,我来看着他的表链吧……”有个什么东西从巴扎罗夫的耳朵边上擦了过去,就在这一个时刻,啪的一声枪响了。“我听见啦,可是没有什么关系。”巴扎罗夫的脑海中突然闪出这个想法。他再走了一步,就扣响了扳机。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轻轻地抖动了一下身子,随即用一只手捂住大腿。一股鲜血流遍了他雪白的裤子。
巴扎罗夫把手枪丢在一旁,迅速跑到自己的敌手身旁。
“您受伤啦?”他说道。
“您有权把我叫到界线旁,”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这是一点轻伤,不要紧的。根据我们约定的条件,我们每一个人还可以开一枪。”
“好啦,对不起,这一枪留到下一次再放吧。”巴扎罗夫一边回答,一边赶紧抱住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因为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的脸色已经开始变白。“现在我已经不是您决斗的对手,而是一位大夫,因此首先我必须看看您的伤口。彼得!快到这里来,彼得!您躲到哪儿去了?”
“这都是一派胡言……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一字一顿地说道,“而且……应该……再……”他本想扯一扯自己的胡子,但他的手已经软弱无力,抬不起来了,两眼开始翻白,随即就失去了知觉。
“这倒是天大的新闻了!他居然昏过去了!从何着手呢?”巴扎罗夫把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放到草地上,不由自主地惊呼。“让我们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掏出一块手帕,擦干鲜血,在伤口的周围摸了一摸……“骨头完好无损,”他透过牙缝含含糊糊说道,“子弹进去不深,碰伤了一根筋vastus externus[200]。过三个星期就是跳踢踏舞也是可以的!……可他却昏过去了!哎呀,我拿这些神经质的人真没办法!你看,他的皮肤多细嫩!”“他老人家被打死了吗?先生?”彼得颤颤巍巍的声音在巴扎罗夫身后响了起来。
巴扎罗夫回头一望。
“快去打水来,老弟,他比你我活的时间还要长呢!”
但这位受过教育的贴身仆人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慢慢地睁开眼睛。“完了!”彼得悄声说了一句,就开始画十字。
“您说得对……一张多愚蠢的面孔!”受伤的绅士强作笑容说道。
“还不快去打水来,你这个魔鬼!”巴扎罗夫叫了一声。
“不必了……这是一时的venige[201]……请您帮我坐起来……对,就是这样……这样的皮伤只需用点什么东西包扎起来就行了,我可以走回家去,要不派一辆出租马车来接我回去也行。如果您愿意,决斗就不再进行了。您的行为很高尚……今天,今天一定请您记住。”
“过去的事,就不必回忆了,”巴扎罗夫反驳说道,“至于说到将来嘛,也不值得您去伤脑筋,因为我打算立刻溜走。现在让我来给您把伤腿包扎好;您的伤并不危险,不过还是要把血止住才好。但是,现在首要的事情是要把这个死家伙弄醒来。”
巴扎罗夫抓住彼得的衣领把他摇醒,然后派他去租马车。
“注意,千万别吓着我弟弟。”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对他说道,“你别自作聪明去向他禀报啊。”
彼得赶紧跑走。就在他跑着去找马车的时候,两个对手坐在地面上默默不语。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竭力不去望巴扎罗夫,他还是不愿意同他和解,他为自己的高傲自大、为自己的失败感到羞愧,为他策划的这一事件感到羞愧,虽然他也觉得,比这更好的结局是不可能的。“起码他不会再待在这里现眼了,”他在安慰自己,“对此我只有表示感谢才好。”沉默持续了好久,这是一种痛苦的沉默、尴尬的沉默。两个人心里都感到不好过。他们每一个人都意识到对方会理解自己的心思。这种意识对于朋友来说是愉快的,但对于仇敌来说就很不好受了,特别是在他们既不能解释说明又不能分开走掉的时候。
“您的腿我包扎得不紧吧?”巴扎罗夫终于开口问道。
“不,没什么,挺好的。”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说道。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我弟弟,你是瞒不过的,应该告诉他,我们因为政治问题吵了一架。”
“很好,”巴扎罗夫说道,“您尽可以告诉他,我把所有的亲英派都骂了。”“也很好!您以为这个人现在在怎么想我们呢?”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指着旁边的一个农民继续说道。就是这个农民在决斗前几分钟赶着用绳子拴着腿的马匹从巴扎罗夫身旁走过去,现在又沿着原来的道路走回来了,他一见到“老爷们”就“软了下来”,摘下帽子,表示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