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他呢!”巴扎罗夫说道,“很可能他什么也没想。俄国农民——这是拉特克里夫[202]太太曾经多次描写过的那个神秘的陌生人。谁了解他呢?他自己也不明白他自己。”
“啊!看您做的好事!”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本想开口说话,却突然大声嚷叫起来,“您看看吧,您的傻瓜彼得干的好事!那不是我老弟往这里跑来吗?”
巴扎罗夫转过身来,正看见坐在马车上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苍白的脸孔。马车还没有停下他就从车上跳下来,迅速朝哥哥的身边跑去。
“这是什么意思?”他用激动的声音说道,“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请您说一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没什么,”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回答说,“您不必担心。我和巴扎罗夫先生吵了一小架,我为此付出了一点点代价。”
“看在上帝的面上,请问,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怎么对您说呢?巴扎罗夫先生谈到罗伯特·比尔[203]先生时出言不逊。我得赶紧申明:在这个问题上全是我一个人的错,而巴扎罗夫先生则表现很好,光明磊落。争论是我挑起来的。”
“哎哟,你身上有血!”
“你以为我血管里流的是水吗?不过,对我来说,这种流血甚至还有好处。医生,我说得对不对呀?快帮我坐到马车上去,千万不要忧伤。明天我就会好的。对了,就是这样。车夫,走啦!”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跟在马车后面走去。巴扎罗夫正打算待在后面远远的……“我在城里的医生没到达我们这里以前,”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他说,“我请求您务必照应好我哥哥。”
巴扎罗夫默默地把头低下。
一个小时以后,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已经躺在床上,伤腿已经包得好好的。全家上下都被惊动了,菲尼奇卡心里很不是滋味。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在偷偷地扭自己的手指,可巴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则有说有笑,特别是同巴扎罗夫老开玩笑。他穿一件细麻纱布薄衬衫,上面套一件很讲究的晨衣,头上戴一顶土耳其式的小毡帽。他不准放下窗幔,他抱怨不让他吃东西的治疗方法,模样叫人见了发笑。
但到了夜里,他就发烧了。他开始感到头痛。请来了城里的医生(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听他哥哥的意见,巴扎罗夫本人也希望如此)。巴扎罗夫整天坐在自己的房里,全身发黄,满脸怒气,他只用最短的时间去看望病人。他两次碰到菲尼奇卡,但她吓得躲开了。新来的医生建议喝点清凉的饮料,不过他也肯定巴扎罗夫的说法,看不到有什么危险。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告诉他,他哥哥是自己不小心伤了自己的,医生对此的回答是一声:“嗯!”但在收到二十五个银卢布以后,医生马上说:“您说得很对,这种事经常发生。”
这个家里的人谁也没有躺下睡觉,谁也没有脱下衣服。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踮着脚走进哥哥的房里,又踮着脚离开他从房里走出来。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则恍恍惚惚,不断地低声呻吟,对弟弟说“Couchezvous[204]”,不断请求喝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有一次碰见菲尼奇卡给他送去一杯柠檬水,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聚精会神地望了望她,然后就把它喝干了。到早晨,他体温又升高了一点,开始说起胡话来了,先是说出一些不连贯的词语,后来他突然睁开两眼,看见自己的弟弟正关切地对他俯着身子,坐在自己的床边,于是他说道:
“尼古拉,是不是菲尼奇卡真有点像涅利的模样呢?”
“哪个涅利,巴沙[205]?”“你这还要问吗?就是P公爵夫人嘛……特别是面庞的上部。C’est dela méme famille.[206]”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什么话也没有回答,可心中却对于旧情在人身上的生命力如此顽强表示惊讶。
“你看又冒出来啦!”他心想。
“啊呀,我多么喜欢这个空无一物的东西啊!”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把一双手枕在脑后,愁苦地呻吟,“我决不容许任何一个厚颜无耻的家伙去碰她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含糊不清地说道。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只是叹了一声气;他也不知道这些话是对谁说的。
第二天八点左右,巴扎罗夫出现了。他已经收拾好行装,把自己捉来的青蛙、昆虫和小鸟全都放了。
“您是来同我告辞的吧?”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迎着他站起来说道。
“正是,先生!”
“我理解您,并且完全赞同您的行动。责任当然全在我可怜的哥哥身上。他为此受到了惩罚。他亲自告诉过我,是他迫使你不得不那样做的。我相信您无法避免这场决斗……这场决斗在某种程度上说,是由于你们彼此的观点经常对立的结果(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言语有点颠三倒四了)。我哥哥是个旧式人物,脾气火暴,思想顽固……事情这么了结,真该谢天谢地!我已经采取必要的措施,绝不让这件事张扬出去……”
“我把我的地址留给您,以防万一发生什么事情。”巴扎罗夫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希望不要发生任何事情,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我感到非常遗憾的是,您在我们家里逗留竟会……如此结局。更加使我感到痛苦的是阿尔卡季……”“我肯定还会见到他的。”巴扎罗夫表示不同意,任何“解释”和“说明”之类的话语都使他感到很不耐烦,“如果我见不到他,请您代我向他致意并请求他接受我的歉意。”
“我也请求……”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鞠躬回答说。但巴扎罗夫没有等到他把话说完,就走出去了。
知道巴扎罗夫要走以后,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希望见见他,同他握握手。但巴扎罗夫对此冷若冰霜,他明白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想表示自己宽宏大量。同菲尼奇卡他没能找到机会告别,他只从窗口同她交换了一下眼色。他觉得她面带忧伤。“她大概要倒霉了!”他暗自想,“不会要紧的,她马上会挺过去的!”不过,彼得却大动感情,甚至趴在他肩膀上哭了起来,直到巴扎罗夫问他:“你的眼睛是不是放在水里了。”他才止住流泪。而杜尼亚莎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心情,不得不跑进树林子里躲了起来。这场悲痛的罪魁祸首终于爬上了一辆大车,抽起雪茄来了。车子走了三俄里多,到了道路的拐弯处,基尔萨诺夫田庄连同他的一座新院子展开成一条线,最后一次展现在他的眼前时,他只是说了一句“该死的老爷们”,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就用军大衣把自己包得更紧更紧。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很快就好些了,但他仍然不得不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星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相当耐心地经受了自己的“囚徒”生活,只是他非常在乎梳洗,而且老是吩咐仆人给他洒香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则给他读杂志。菲尼奇卡仍然照常侍候他,给他送菜汤、柠檬水、煎鸡蛋、茶水。但她每次走进他的房门就暗暗地感到惊恐。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出人意料的行动,把家里所有的人都吓坏了,而菲尼奇卡被吓得比所有的人都厉害,只有普罗科菲依奇一人并不感到意外,他告诉别人,在他年轻的时代,老爷们也是常常打架的,“不过,那都是在高贵的老爷之间进行的,至于那些下贱的人,要是粗暴无礼,那就吩咐下人把他们拖到了马厩里打屁股。”
菲尼奇卡几乎没有受到良心的责备,但有时一想起争吵的真正原因,她就感到痛苦,再说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看她的时候,样子也挺奇怪……弄得她即使背转身子,背向着他,也觉得他的眼睛盯在她的身上。由于内心不停地担惊受怕,她消瘦了一点,但却显得更加妩媚可爱了。
有一天(事情发生在早上),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觉得自己好过多了,便从床上搬到了沙发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了问他的身体情况以后,就到打谷场上去了。菲尼奇卡端来一杯茶,将它放在小桌子上,便想起身走掉。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把她叫住了。
“您这么急急忙忙到哪里去,菲多西亚·尼古拉耶夫娜?”他开口说道,“难道您有什么事吗?”
“没有,老爷……是的,老爷……我需要到那里去斟茶。”
“您不去,杜尼亚莎也会做好的,您同病人坐一坐吧。附带说一声,我有话要同您聊一聊。”
菲尼奇卡默默地坐在围椅的边上。
“请您听我说吧,”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同时扯了扯自己的胡子,“我早就想问您:您好像怕我?”
“我吗,老爷?”
“是的,是您。您从来不望我,好像您良心上有愧似的。”
菲尼奇卡脸一红,但却看了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一眼。她觉得他有点奇怪,于是她的心暗暗地颤抖起来了。
“您的良心不是有愧吧?”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问她。
“我为什么良心有愧呢?”她悄悄地说了一声。
“有愧的原因还少吗?不过您到底对谁有愧呢?对我吗?这不大可能。对这屋里的其他人吗?这也是不可能的事。难道是对我弟弟吗?但是,您不是爱他吗?”
“我爱他。”
“是全心全意地爱吗?”
“我全部身心都在爱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真的?您看着我,菲尼奇卡(他是第一次这么称呼她)您知道,撒谎是一桩很大的罪过!”
“我没撒谎,巴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如果我不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那以后我就不用活下去了!”
“您不会拿他去换任何人吗?”
“我能拿他去换谁呢?”
“要换的人还少吗!比如说,就算是那位刚刚离开的先生吧。”
菲尼奇卡呼地一下站起身来。
“主啊,我的上帝!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您为什么要折磨我?我对您做过什么坏事呢?您怎么可以对我说这样的话?……”
“菲尼奇卡,”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用悲哀的声音说道,“我看见了……”
“您看到了什么,老爷?”
“在那里……在凉亭里。”
菲尼奇卡马上满脸通红,连头发根子和耳朵根子都红遍了。
“可我有什么错呢?”她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话来。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稍稍抬起身子。
“您没有错?没有?一点也没有吗?”
“世界上我只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个人,而且要爱他一辈子!”菲尼奇卡突然用力说道,与此同时,她的喉咙却让呜咽声哽住了,“至于您看到的那件事,就是到了可怕的法庭上[207]我也要说,在那件事情上,过去和现在我都没有过错,要是别人怀疑我在这种事情上背叛了我的恩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我宁愿现在就死……”
但在这时她的声音变了,同时她又感觉到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已经抓住了她的一只手,而且紧紧地捏在手中……她望了他一眼,便惊呆了。他的脸色变得比以前更加苍白,他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最最使人感到吃惊是,一大颗孤独的眼泪,顺着他的两颊滚了下来。
“菲尼奇卡!”他用一种奇怪的声音,低低地说道,“您爱吧,好好地爱着我的弟弟吧!他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好人!不要背弃他去爱世界上的任何人,不要去听任何人的花言巧语!您想一想看,还有什么比爱一个人而不被人爱更可怕呢!您永远也不要离开我可怜的尼古拉!”使他感到非常惊奇的是:菲尼奇卡两眼的泪水干涸了,恐惧也消失了。但是当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亲自把她的一只手凑到唇边,头朝着她的手垂了下去,并没有吻它,而只是间或发出痉挛的叹息声时,她的心里不知道有什么感想……
“主啊!”她心里想了一下,“莫非他的病又发作了么?……”
就在这一时刻里,整个死去的生命在他的心中又颤动起来了。
楼梯在迅速的脚步重压下,轧轧地响了起来……他把她从自己身边推开,仰头靠在枕头上。房门敞开以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了进来,他心情愉快,神采奕奕,脸色红润。米佳也气色很好,像父亲一样,脸蛋红红的,他只穿一件小衬衫,在父亲的怀里蹦蹦跳跳,而且用他光着的脚指头,紧紧抓住他父亲一件乡下人穿的外套上面的大扣子。
菲尼奇卡马上朝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身上扑过去,两手把他和儿子紧紧抱住,脑袋伏在他的肩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大吃一惊。菲尼奇卡一向害羞、感情不外露,从来不当着第三者对他表示亲热的。
“你怎么啦?”他说道,朝哥哥望了一眼以后就把米佳交给了她。
“你不觉得你的身体不好吗?”他走到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跟前问道。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把脸躲进一块细麻布手帕里。
“不……还好……没有什么……恰恰相反,我觉得好多了。”
“您不必急于转移到沙发上去。你到哪里去?”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转身对着菲尼奇卡补加了这么一句,但菲尼奇卡已经随手把房门关上了。“我本来是把我的大力士抱来给你看的,他想念自己的伯伯呢。她为什么要把他抱走?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这里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对吗?”
“弟弟!”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非常庄重地说道。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浑身颤抖。他觉得非常可怕,但他自己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弟弟,”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重说了一遍,“你要答应满足我的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说吧!”
“它非常重要;照我的理解,它关系到你一生的全部幸福。这段时期我老是想这个问题,有过许多考虑,现在我想告诉你……弟弟,履行你的责任吧,履行一个正直、高尚人的责任吧,你原本是一位很好的人,赶快放弃自己受到的诱惑,赶快抛弃你如此迷恋的坏榜样吧!”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呀,巴维尔?”
“同菲尼奇卡结婚吧……她爱你,她是你儿子的母亲。”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后退一大步,高兴得两手一拍。
“你说的是这事吗,巴维尔?我一向以为你是这种婚姻最顽固的反对者呢!你说的是这件事!难道你不知道,唯一的原因是出于对你的尊敬,我才没有履行你正确指出的我的这一责任!”
“在这种情况下,你大可不必尊重我,”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带着颓丧的微笑反驳说,“我现在逐渐认识到,巴扎罗夫责备我有贵族派头的话,是说得不错的。不,亲爱的弟弟,我们不必再考虑什么面子问题了,我们已经伤透了脑筋,我们都是性情温和的老人,我们该是把一切忙乱抛到一边的时候了。你说得对,我们要履行我们的职责,你看吧,我们还是会得到幸福的补偿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扑过去抱住自己的哥哥。
“你彻底打开了我的眼睛!”他大声叫道,“我经常讲,你是世界上最善良、最聪明的人,果然没有说错。现在我又看到了,你不仅非常宽宏大量,而且同样深明事理。”
“小声一点,小声一点,”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打断了他的话,“别把你深明事理的哥哥的腿弄痛了,他到五十来岁的年纪,居然像年轻的准尉那样,与人决斗。好吧,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菲尼奇卡将是我的……belle-soeur[208]了。”
“我亲爱的巴维尔!阿尔卡季会说什么呢?”“阿尔卡季?他肯定会高兴得不得了的,你尽可以放心!婚姻他原则上是反对的,但平等的感觉却会在他的身上得到满足。老实说,社会地位au dixneurieme siecle[209]还有什么意思呢?”
“啊呀,巴维尔,巴维尔!让我再一次吻吻你吧!你不要担心,我会小心的。”
两兄弟拥抱在一起。
“你觉得要不要现在就把你的意思告诉她呢?”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干吗这么急呢?”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反驳说道,“莫非你们已经谈过了。”
“我们已经谈过了?Quelle dee![210]”
“那就好极了!你首先把病养好,而这件事反正是跑不了的,应当好好地想一想,认真掂量掂量……”
“你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当然,我确实已经下定了决心,而且衷心感谢你!我现在就离开你,你要好好休息一下,任何心情激动对你都是有害的……不过,我们以后还可以好好讨论。快点睡吧,我的好哥哥,愿上帝保佑你健康!”
“他为什么这么感激我?”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一个人单独留下来的时候在想,“似乎这件事并不取决于他!至于我嘛,一旦他结婚,我就走开,走得远远的,到德累斯顿或佛罗伦萨[211]去,我就在那里一直住到死为止。”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用香水打湿自己的前额,随即就闭上两眼。在白天强烈的阳光照耀之下,他已经消瘦的美丽脑袋躺在雪白的枕头上,好像是一个死人的脑袋……他确实也是一个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