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没什么别的可写,就写写拜访诺顿小姐吧。她的房间里尽是些漂亮的东西。她很可爱,宝贝都拿出来给我看,问我愿不愿意偶尔跟她一起去听讲座和音乐会,做她的陪伴人—如果我喜欢这些东西。她要施恩于我,我敢肯定,柯克太太把我们的情况告诉她了,对方当然完全是出于善意的。我自尊心极强,但来自这些人的这种恩惠我觉得不是负担,所以感激地接受了。
我回到育儿室的时候,起居室里很喧闹。朝里面看了一眼,只见巴尔先生四肢着地爬着,蒂娜骑在他背上,基蒂手持跳绳牵引着他,明妮在给两个小男孩喂芝麻饼。他们在椅子围成的笼子里叫着跳着。
“在玩动物游戏。”基蒂解释说。
“他是我的象象!”蒂娜抓住教授的头发说道。
明妮接着说:“星期六下午,弗兰茨和埃米尔都来,妈妈总是随便我们玩喜欢的事,是不是,巴尔先生?”
“象象”坐起来。他的神情和每个小孩一样认真,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保证是这么回事,如果声音太大了,你就‘嘘’一声,我们会轻声一点的。”
我答应了,只是让门开着,跟他们一样,觉得挺有趣—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游戏呢。他们玩捉迷藏,玩打仗游戏,又跳舞又唱歌。直到天色暗了下来,孩子们都上了沙发,挤在教授的周围,听他讲童话故事,诸如送子鸟到烟囱顶上啦,做好事的森林小“精灵”乘着雪片下凡啦。真希望美国人能像德国人那样淳朴自然,你们呢?
太喜欢写信了,要不是考虑到经济问题,会一直唠叨下去的。尽管用的是薄信纸,字也写得很小,可一想到长信要花去的邮票费,我就抖抖的。艾美的来信看过后请即转寄给我。我的小消息跟她的灿烂游记比起来要平淡得多,但我知道你们会喜欢的。特迪学习很用功,没时间给他的朋友们写信吧?替我好好照顾他,贝丝,并请告诉两个婴儿的情况。非常地爱你们每一个人。
你们忠实的
乔
又及,看一遍这封信,发现巴尔居然占了很大的篇幅,但是对奇怪的人,我总是兴趣盎然,再说也确实没有东西可写。上帝保佑你们!
十二月
我的宝贝小贝丝:
这封信写得乱乱的,就直接寄给了你,可以让你发笑,让你了解我的一些情况,尽管很平淡,但也相当逗人。就为这一点,快乐起来吧!经过艾美所谓大力神城般的努力,经过智力和道德上的耕耘,我灌输的幼稚观念开始发芽,小小的嫩枝遂我所愿迎风摇摆了。她们不像蒂娜和那两个小男孩那样有趣,但我尽到了责任,她们也喜欢我。弗兰茨和埃米尔是快乐的小伙子,德国人和美国人精神的混血,造就了一贯兴高采烈的性格,我十分喜欢。星期六下午,不管在室内还是去户外,都是欢闹的时间。天气晴好的时候要出去走走,像是在书院里一样。教授和我得维持秩序,这时候真是好玩!
我们现在是很好的朋友了,已经开始跟他上课。这件事非我能左右,整个过程很逗,得告诉你。从头说起吧,有一天路过巴尔先生的房间,柯克太太把我叫住了,她正在那里翻箱倒柜。
“你见过这样的窝吗,乖乖?进来吧,帮我把这些书整理一下。把东西都给翻遍了,想看看他把我前不久给他的六块新手帕怎么样了。”
我进去了。一边帮她整理着,一边打量着周围,这可真是“一个窝”。满屋子的书和纸头;壁炉架上的海泡石烟斗和旧笛子,像是不能用了;一只没有尾羽的鸟邋遢得很,在一边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另一个窗台上摆设着一盒小白鼠;稿子上搁着半成品的船只和几根绳子;壁炉前烘着脏兮兮的小靴子。到处是两个得宠小男孩的斑斑痕迹,他把自己变成了他们的奴隶。经过好一番折腾,才找见三条手帕,一条盖在鸟笼上,一条满是墨水,第三条用作垫布而被烤得焦黄。
“这么个人!”性格温和的柯太太笑着说,把遗存物放进了碎布袋,“我猜想另外三条被撕成布条作船索了,或者包扎割破的手指,或者做了风筝的尾巴。真是糟糕,又不能责备他。他漫不经心、脾气温和,让几个男孩骑在头上作威作福。我答应给他洗洗补补,可他忘了把东西拿来,我也忘了查看,有时候他的境况很糟糕。”
“我来替他补吧,”我说,“我不在乎,他也没必要知道。我喜欢—他那么友善,经常帮我拿信,借我书看。”
于是,我把他的东西整理好,还修整好被他奇怪的织补弄得走了形的两双短袜的后跟。我没跟他说,也希望他不会发现,但在上个星期的一天,被他逮了个正着。蒂娜老是进进出出,把门开着,所以我能听见他给人上课。我挺感兴趣,也觉得好玩,有了学的念头。我坐在靠近门的地方,正缝补最后一只袜子,耳朵却竖起来,听他给一个新学生上课,尽力想办法听懂,而这个学生也跟我一样笨。女孩走了,我以为他也走了,四周一片寂静。我嘴里忙不迭地念着一个动词,坐在那里摇啊摇的,一副非常可笑的样子。忽然听到一丝欢叫声,抬头发现巴尔先生站在那里看我,无声地笑着,还给蒂娜打手势,叫她不要说破。
“哦!”他说。我停下来,憨头鹅似的瞪着眼。“你偷看我,我偷看你,这不错。只是,我这么说话不会让人开心的,你想学德语吗?”
“想,可是你太忙了。我又太笨了,学不会。”我慌乱地说,脸红得像朵牡丹花。
“呸!我们会挤出时间来的,我们总会找到意思的。在傍晚可以给你上点课,很高兴的,马希小姐,因为我要还你这笔账。”他指指我手里的活儿说,“那些所谓善良的女士传来传去地说:‘是的,他是个老傻蛋,不知道我们都做了什么,不会发现袜跟不再有洞,会以为衣服扣子掉了会重新长出来,相信线带会自己连上去。’哈!可是我有眼睛,都看到了。我有一颗心,我知道感恩。来吧,不时地上点课,否则就不要给我和家人做童话般的事儿了。”
这么一来,我当然没话了。再说,这也确实是个好机会,我答应换工,并开始实施了。上了四次课后,我发现自己陷入了语法的泥沼。教授对我很耐心,但这对他肯定是痛苦的折磨。他不时略带着点绝望的表情看着我,弄得我不知道是哭好,还是笑好。我哭过,也笑过,眼看着要恼羞成怒,他索性把语法书往地上一扔,冲出了房门。我感到自己很丢人,被永远地抛弃了,但一点也不怪他。匆匆收拾起自己的纸头,正想冲到楼上痛责自己一场时,他回来了,表情轻松快活,仿佛我是载誉而归。
“现在我们来试试新方法。我俩一起读这些令人愉快的Märchen81,不要再啃那本枯燥的书了,那本书给我们惹麻烦,墙角里去。”
他说话态度别提多温和了,随后打开了《安徒生童话》,很诱人地摆在我面前。我感到更羞愧了,于是就顾头不顾尾地学功课,他看了似乎非常好笑。我忘了害羞,尽最大的努力锲而不舍地(找不出别的词来表达)学着,多音节词读得结结巴巴,凭当时的灵感发音,尽力而为。当我读完第一页,停下来喘口气时,他拍着双手,由衷地叫起来:“Das ist gut82!我们学得很好,接下来该我念了。我用德语念,你听着。”他朗读开了,单词从他的嘴里低沉有力地蹦出来,他读得津津有味,有一种视听上的感染力。所幸这个故事是《坚定的锡兵》,你知道,是个滑稽故事,所以我可以笑—我笑了—尽管有一半我听不懂。我也禁不住要笑,因为他是那么认真,我是那么激动,整个事件又是那么滑稽。
打那以后,我们相处得更好了。现在我课文读得相当好了,这种学习方法适合我。我能看出故事里诗歌里含着语法,就像果冻裹着药丸子服用一样。我很喜欢这种教学方法,他似乎也乐此不疲—你说他是不是很好?我想送他圣诞礼物,不敢给他钱。妈咪,请告诉我送什么好。
很高兴劳里显得那么快活忙碌,甚至把烟戒了,头发也留起来了。你瞧贝丝是比我管得好。我不妒忌,乖乖,你尽力而为吧,只是别把他改造成圣人。如果他没有一点正常的淘气,我恐怕就不会喜欢他了。我的信读一点给他,没时间多写,这样做也可以了。感谢上帝,贝丝继续保持那么舒坦。
一月
祝新年快乐,最亲爱的全家!这个家当然也包括了劳先生和那个叫特迪的小伙子。我无法表达对寄来的圣诞包裹有多么的欢喜,直到晚上才收到,其实我都已经不指望了。信是上午收到的,没提及包裹的事。你们是想给我一个惊喜,而我却有点失望,因为有“一种感觉”,你们不会忘记我。晚茶后坐在房间里,情绪有点低落,就在此刻,这个风尘仆仆的、饱经摔打的大包裹送来了,我一把将它抱住,欢蹦乱跳起来。睹物如见人,令人精神焕发,我照例纵情地坐在地上读着、看着、吃着、笑着、哭着。所有的东西都是我正想要的,都是自做而不是买来的,这更好。贝丝的新“擦墨围兜”好极了,汉娜的那盒姜饼是我的宝贝。妈咪,我肯定会穿上你送的这件漂亮的法兰绒衣服,肯定会仔细阅读爸爸标注过的书籍。谢谢大家,非常感谢!
谈到书,我觉得自己在这一方面变得富裕起来了,因为元旦那一天巴尔先生送给我一部精致的莎士比亚。他很喜欢此书,与他所珍视的德语《圣经》、柏拉图、荷马、弥尔顿的书籍摆在一块儿,我经常赞美它。他把它取下来,没有了封面的,指出我的名字在上面,“朋友弗里德里希·巴尔赠”,你可以想象,这时候我是一种什么心情。
“你经常说希望拥有藏书。我送给你一本,因为这个盖子(他的意思是封面)里面是个合订本。好好读莎士比亚吧,会有很大帮助的,此书的阅人观点会帮助你读懂现实生活中的人物,然后用你的笔来刻画性格。”
我尽自己所能向他道谢了。现在谈“我的藏书”,好像我有一百本书似的。以前我从来不知道莎士比亚的内容有多少丰富,不过那时候没有一个巴尔跟我解释它。且别笑话他那可怕的名字。它的发音既不是“拜尔”,也不是“比尔”,人们通常是这样叫他的,而是介于两者之间,这种音只有德国人才发得出来。我很高兴,爸爸妈妈都喜欢有关他的故事,希望有一天你们能认识他。妈妈会欣赏他的热心肠,爸爸会欣赏他的聪明脑袋。我两者都羡慕的,有新“朋友弗里德里希·巴尔”,感到自己很充实。
没有多少钱,也不知道他的喜好,我买了几样东西摆在他房间里,他会意外地发现这些东西要么实用,要么漂亮,要么好玩。一个新的墨水台摆在桌上;一个小花瓶给他插花,他总是在玻璃杯里插一朵花,或者一点绿色植物,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使自己保持朝气;还有一个架子供他搁吹风机,这样他就不会把艾美称之为mouchoirs83的东西烤焦。我把手绢折成一个大蝴蝶结,像贝丝发明的那种,身子肥肥的,黑黄相间的翅膀,毛纱触须,珠子眼睛。他非常喜欢,把它摆在壁炉台上当作艺术品,可见毕竟是不成功的。尽管很穷,但他不忘记同一屋檐下的一佣一孩。也没有任何人——从法国洗衣女佣到诺顿小姐——会忘记他。这一点我很高兴。
除夕夜举办了化装舞会,大家玩得很开心。我本来没打算下楼,没有衣服穿。但在最后一刻,柯克太太记起来有旧锦缎衣服在,诺顿小姐借给我一些花边和羽毛。因此我打扮成错别字太太84,脸上戴了个面具滑入舞池。没有人认出我,因为伪装了声音,人家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文静而傲慢的马奇小姐(因为他们,他们中大多数人,认为我很呆板很冷漠,而我对于那类自以为了不起的小人就是这个态度的)居然会跳舞,会打扮自己,会突然迸出“乱七八糟的墓志铭,就像尼罗河边的寓言”。我玩得很开心,摘下面具时,大家都盯着我看,我觉得这场面太有趣了。听到一个小伙子对另一个说,他知道我做过演员,更有甚者,他记起了在某个小剧院看过我演戏。美格会喜欢这类笑话的。巴尔先生装扮成尼克·博顿85,蒂娜装扮成提泰妮娅86—他怀里拥着一个完美的小仙女。看他们跳舞,用特迪的话说,是“一道很好的风景线”。
毕竟我过了一个很愉快的新年。回到房间,我陷入了沉思,尽管有许多失败,可感到自己还是有了一点长进。我现在一直都很高兴,起劲地工作,对他人比以前更有兴趣了,这一切令人满足。上帝保佑你们!
永远爱你们的
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