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乔陶醉在周围良好的人际关系中,尽管那份工作使她整日里忙忙碌碌,保证糊口的同时还由于付出劳动而让面包变得更为香甜,可她仍然挤时间搞文学创作。眼下占据她全身心的创作目的,对一个穷则思变的女孩来说十分自然,但为了达到目的而采取的手段却不是尽善尽美的。她发现金钱可以带来权力,于是,就下决心去拥有金钱和权力,不仅是为自用,还为了那些她无限热爱的人享用。
要给家里添置舒适的用品,要满足贝丝的一切需求—从冬天的草莓到她卧室里的风琴;自己要出国。永远有花不完的钱,可以尽情地施舍,这情景是乔朝思暮想的空中楼阁,已经酝酿了许多年。
写故事获奖的经历,似乎打开了一条路,只要长途跋涉和努力攀登,便可通往这令人欣喜的《西班牙城堡》。但是那部长篇小说的灾难一度锉了她的锐气,因为公众舆论是个巨人,曾经吓坏了比她更胆大的杰克87们,而且他们攀登的豆茎要比她的来得粗壮。和那个不朽的英雄一样,首次尝试后她休息了片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次的结果是跌了一跤,却赢得了巨人的珍宝中最最不可爱的一份。但是乔与杰克一样,“爬起来再干”的念头强烈得很,因此这一次,她从背阴的一面往上爬,获得了更多的战利品,但差一点丢下了远比钱袋更宝贵的东西。
她着手写轰动性小说了,那个黑暗的年代,就连最优秀的国人都在读垃圾。她任何人也没告诉,编造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然后亲自带上稿件,斗胆去找《火山周报》杂志的编辑达什伍德先生。她从来没看过《裁缝重新裁》88,但具有女人的本能,知道服饰对许多人的影响力要比性格的价值或者风度的魔力强大得多。所以她穿上盛装,尽力做到不激动,也不紧张,勇敢地爬上两段又暗又脏的楼梯,来到了一间混乱不堪的房子。屋里弥漫着雪茄烟的云雾,眼前坐着三位先生,他们的脚跟搁得比他们的帽子还要高。看到她出现,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费神去脱帽致敬。这种接待形式让乔感到有些气馁,她在门槛上犹豫着,很尴尬地低声说道:
“劳驾,我找《火山周报》编辑部。想见达什伍德先生。”
那双跷得最高的脚跟落地了,那位烟抽得最凶的先生站了起来,手指间小心地夹着雪茄。他点点头往前走,脸上除了睡意毫无表情。不知怎么地,乔觉得自己必须把这件事搞定,便拿出稿子,心慌意乱地说着事先精心准备好的话,结结巴巴,脸越说越红。
“一个朋友希望我帮着递交—一篇小说—仅仅是试笔—想聆听高见—如果合适,乐于再写。”
就在她红着脸结结巴巴说着的当儿,达什伍德先生把稿子接了过去,两个脏兮兮的手指翻动着稿纸,挑剔的目光上下扫视着整洁的页面。
“依我看,不是第一次试笔了吧?”他注意到页码标出来了,单面誊写,没有用丝带捆扎—那是新手的明显标记。
“是的,先生。她写过一些,有一个故事在《巧言令色石旗帜》杂志上获过奖。”
“哦,是吗?”达什伍德先生迅速扫了乔一眼,这一眼似乎囊括了她身上所有的穿戴,从帽子上的蝴蝶结到靴子上的扣子,“好吧,愿意的话,可以留在这里。现在手头此类稿子太多,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但是我会看一遍,下星期给你回话。”
这会儿乔倒不想把稿子留下来了,因为达什伍德先生一点也对不上她的胃口。可是,眼下她别无选择,只能鞠躬离去。她昂着头显得很高傲,每当恼羞成怒的时候,总是这样。此刻,她既怒又羞,很显然,根据三位男士相互会意的眼神,“我的朋友”的小编造被他们当成了大笑话。那个编辑关上门,嘴里说了句什么没听清,立刻爆出了一阵笑声,她更加感到自己狼狈不堪。回家的路上,她几乎决心再也不来了。她拼命地缝制围裙以泄愤,一两个小时后冷静下来了,能够笑着回忆那一幕,并且渴望下星期的到来。
她再去的时候,只有达什伍德先生一人在,她高兴了。达什伍德先生没有上次那么一副瞌睡相,因此合胃口了。他也注意举止了,没有一味地抽他的雪茄,所以第二次见面比第一次要舒服得多。
“如果不反对做些修改,我们将刊用(编辑们从来不说‘我’)。故事太长了,把我做过记号的段落删掉,长度就比较合适了。”他以公事公办的口气说道。
乔几乎不认识自己的稿子了,一页页都弄得皱巴巴的,还有很多段落下面画了线。感觉就像一位慈母被要求锯断自己孩子的腿,以适应新的摇篮。她看了看标有记号的段落,发现所有道德反省的段落都被勾销了。她感到很奇怪,这些段落都是她精心安插的,是传奇文学的镇重物。
“可是,先生,我认为每一个故事都需有某种道德教训的,所以我有意让故事中的一些负罪人物忏悔。”
达什伍德先生收起编辑的严肃表情,露出了微笑,因为乔忘了她的“朋友”,口气俨然是个作者。
“你知道,人们要娱乐,不要说教的。道德教训在当今社会是没有销路的了。”顺便提一下,他的这种说法不太对。
“那么,你认为做这些改动就成了?”
“是的,情节很新颖,构思很好—语言也不错,等等。”达什伍德先生和蔼可亲地回答说。
“你们那个—也就是,稿酬多少?”乔不知道怎么表达。
“噢,对了,那个,我们付这类东西的稿费通常是二十五到三十美元,刊用即付。”达什伍德先生回答说,仿佛刚才漏了这一点。据说,这类小事儿,编辑们通常都会漏的。
“很好,你们就用吧。”乔神情满意地把小说递回去,她干过报纸专栏一元一栏的工作,二十五美元也算是个好报酬了。
“我是否可以告诉朋友,如果她有更好的故事,你们愿意再刊用一篇?”乔问道,成功给她壮了胆,根本没有发觉自己刚才已经说漏了嘴。
“我们得先看看稿子。现在不能承诺。告诉她要写得简短,来点猛料,不要去在乎道德教训。你朋友喜欢在上面用什么名字?”编辑用满不在乎的口气问。
“请不要署名,她不喜欢出现自己的名字,也没有笔名。”乔说,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当然可以,就按她的意思办。故事下周可以刊出,是自取稿费呢,还是给你汇过去?”达什伍德先生问,他很自然地想知道他的新撰稿人是谁。
“我来自取。再见,先生。”
她离开了,达什伍德先生把脚搁到桌上,发表了一句雅评:“老套路,贫穷而清高,但她能行。”
乔按照达什伍德先生的指示,把诺斯伯里太太当作原型,一头扎进了轰动性文学的泡沫性海洋里,多亏一个朋友扔下救生衣,她才又浮了上来,没有因为潜水而呛坏了。
像大多数年轻的写书者一样,她也把目光瞄准国外去寻找故事的人物和场景。匪徒、伯爵、吉普赛人、修女和公爵夫人都出现在她的舞台上,担任着各自的角色,真实而生动,尽可能不负众望。读者们对诸如语法、标点符号和可能性之类的小事不是很挑剔。达什伍德先生以最低价好心地让她担任他的专栏作者,并认为开门迎客的真正原因没必要告诉她—他的一个捉刀人被别人以更高的价码挖走了,卑鄙地把他晾在困境里。
不久,她就对自己的工作产生了兴趣,因为她那瘪瘪的钱包鼓起来了。随着时间一周一周地过去,明年夏天带贝丝到山区度假的小积蓄稳扎稳打地增长了。她感到满足,但有一件事让她不安,那就是没把这事告诉家里。她有一种感觉,爸爸妈妈不会赞同的。但她宁可先斩后奏,以后请求原谅。保守这个秘密是容易的,因为故事上没有署名。达什伍德先生没过多久当然发现了秘密,但承诺保持沉默,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食言。
她认为这样做对她没有坏处,因为她真心实意地不打算写让自己感到羞耻的东西。她一想到奉上自己所赚的钱、笑谈守口如瓶的那个幸福时刻,内疚之心就平息下来了。
但是,达什伍德先生除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一律退稿,而除非去折磨读者的灵魂,是达不到刺激效果的。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乔不得不在历史与传奇、陆地与海洋、科学与艺术、警察局档案与疯人院里到处搜索素材。不久,她发现自己的经历很单纯,只不过略略窥见过构成社会基础的悲剧世界。从商业的角度出发,她调动特有的劲头,来弥补自己的不足。她急切地为故事寻找素材,一心要使故事情节独辟蹊径,写作手法的娴熟就顾不得了,因此她在报纸上搜寻事故、事变和犯罪案件。她打听有关毒药的书,结果引起了公共图书馆职员的怀疑。她上街观察路人的脸,研究周围人物,不管是好人、坏人,还是不好不坏的人。她钻进尘封的故纸堆里寻找真实的或虚构的故事,由于这些故事十分久远,所以和新的一样好使。她利用自己有限的机会去接触人间的荒唐、罪过和苦难。她以为自己混得很成功,却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亵渎某种女子特有的细腻品质。她生活在坏人堆里,尽管这是她虚构的社会,但对她产生了影响,因为她目前的精神和想象的食粮是危险和虚无,过早地接触生活的阴暗面,很快就让本性中抹去了天真无邪的青春气息,尽管我们每个人迟早都会经历的。
过多地描写他人的爱恨情仇,促使她研究和反思起自己的情感来,她开始感觉到,而不是看到,自己正沉浸在一种病态的、健康的年轻人不会主动介入的娱乐活动中。做了错事总会得到惩罚,乔在最需要惩罚的时候,她得到了。
不知道是对莎士比亚的研究帮助她读懂人物,还是女人渴望诚实、勇敢和坚强的天性帮助了她,当她赋予故事中的英雄以阳光下所有的完美品质时,乔发现了一个现实生活中的英雄,她对他产生了兴趣,尽管他身上还有许多常人的不完美之处。巴尔先生在他们的一次谈话中建议她,要她研究淳朴、真实、可爱的人物,不管她在哪里发现他们,并把这当成是作家的有益训练。乔听从了他的建议,冷静地转身研究起他来。他要是知道她在研究自己的话,肯定会很惊讶的,因为可敬的教授认为自己是非常微不足道的。
起初,有个问题乔始终搞不懂——为什么大家都喜欢他。他既不富有又没什么成就,既不年轻也不潇洒,无论哪方面都称不上风度翩翩、仪表堂堂,更不用说才华横溢。可他却像一团温暖的火,人们为他所吸引,在他身边就像围在暖和的火炉边。他很穷,却仿佛总把东西送给别人;是个外国人,可好像每个人都是他的朋友;并不年轻,可心情开朗得像个孩子;相貌平平,还有点古怪,可在很多人眼里,他却是漂亮的,看在他的分儿上,人们都愿意原谅他的怪癖。乔常常观察他,试图找出他的魅力所在,最终断定是仁爱之心创造了这一奇迹。他要是有什么伤心事,也是“头埋在翅膀下”,他向世人展示的只是阳光灿烂的一面。他额头上出现道道皱纹,可时间之神似乎记得他待人善良,只是轻柔地触了他一下。他嘴边的曲线令人赏心悦目,铭记下许多友好的话语和爽朗的大笑。他那双眼睛从不冷漠,也不严厉。他那双大手温暖有力,其表现力胜过千言万语。
就是他穿的衣服似乎也具有主人热情好客的天性。外形很宽松,意在穿得舒服。宽大的马甲,暗示着里面有宽广的胸怀。褪色的上衣,透出几分善交际的样子。几个松垂的口袋,清楚地表明那几双小手经常空手进,满手出。那双靴子给人一种仁爱,衣服的领子也从不像别人的那样挺括,不会发出刺耳的咔咔声。
“原来如此!”乔心想。她终于发现,真诚地善待自己的同类能美化人、提升人,一位德国胖教师也不例外,尽管他大口地吃饭,自己缝补袜子,还得为巴尔这个名字所累。
乔非常珍视善良,也尊重才智,这是女性的特质嘛。对这位教授的一个小发现,使她更加敬重他。他从来不提自己,也没人知道他在家乡的城市非常受人尊敬,因为他学识渊博、诚实正直。后来一个同乡来看他,在和诺顿小姐聊天时,才透露出这件令人高兴的事。乔是从诺顿小姐那里得知的,而巴尔先生自己从来没提过,为此她更高兴了。他在美国只是个寒酸的语言教师,可在柏林他却是位尊贵的教授,乔得知此事感到十分自豪。这个发现给他的生活增添了几分浪漫的色彩,大大美化了他朴实、勤奋的生活。
除了才智,巴尔身上还有一种更加优秀的天赋,以非常意外的方式展现给了乔。诺顿小姐有出入文学圈的资格,要是没有她,乔也没有机会去见识一番。这个孤独的女士喜欢上了这位胸怀壮志的姑娘,她把许多类似的机会友善地赠予了乔和教授。一天晚上,她带着两人参加了为若干名流举办的内部聚会。
赴会时,乔准备向这些大人物鞠躬致敬。早在遥远的地方,她就已经以年轻人的热情崇拜这些人。可是,那天晚上,她对天才的敬仰受到了沉重的冲击。她发现这些大人物也不过是凡夫俗子,好久都没回过神来。她怀着仰慕的心情,羞怯地看了一眼那位诗人,他的诗句提示着以“精神、火和露水”为食的天神。而此刻他正狼吞虎咽地吃着晚餐,这种吃的热情烧红了那知性的面容,她的沮丧可想而知。偶像落地了,她掉转方向,又有其他的发现,迅速驱散了她的罗曼蒂克错觉。那位小说大家在两个大酒杯之间举棋不定,像个钟摆有规律地摆动着;那位著名的神学家公然与一个当代的斯塔尔夫人89调情,而她对另一个和蔼地讽刺她的科琳90怒目而视,因为科琳在吸引起渊博的哲学家的注意时占了她的上风;而哲学家像约翰逊91一样高雅地饮着茶,显得睡意蒙眬,因为那女士喋喋不休,使得他无法说话。科学界名流们忘记了他们的软体动物和冰川时期,一边聊着艺术,一边以特有的劲头专攻牡蛎和冰淇淋;俨然是俄耳甫斯92第二的年轻音乐家,迷倒了整个城市,却在吹牛;那个英国贵族的现场标本,恰恰是这次聚会里最普通的人。
聚会还未过半,乔就完全幻灭了。她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努力恢复常态。不久,巴尔先生也坐了过来,他显然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很快,几位哲学家大谈起了各自的业余爱好,他们踱步过来,最后在休息室演化成了一场智力竞赛。他们的谈话乔不知所以,可她喜欢听,虽然康德和黑格尔不知是哪方神仙,“主观”和“客观”也是莫明其妙的术语。这一切结束以后,“她内在意识产生的”唯一产物是头痛。她渐渐明白过来,世界正在被拆得粉碎,然后按照新原则重新组合,而这些谈话者认为,这些原则空前无比优越。而宗教很有可能被推理为虚无,智慧则是唯一的上帝。乔对各种哲学和玄学都是一窍不通。但是她听着听着,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激奋,既快乐又痛苦,感到自己飘到了时空之间,就像节日里放飞的小气球。
她回过头想看看教授的意见,发现他看着自己,脸上带着从未见过的严肃神情。他摇摇头,示意她走开。可她当时对思辨哲学的自由着了迷,呆呆地坐在位置上,想知道这些智者推翻了一切旧的信仰之后,拿什么作依靠。
再说,巴尔先生天性害羞,不轻易发表己见,倒不是因为拿不定主意,而是因为观点太真诚、执着,不想轻率地讲出来。他的目光从乔转到另外几个年轻人身上,他们都被璀璨的哲学焰火所吸引,他皱起眉头,渴望着说几句,他替一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担心,生怕他们会被焰火引入歧途,等到曲终人散才发现,只有一根空空的烟花棒,或者就是烧焦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