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妈 妈(1 / 2)

笑忘录 米兰·昆德拉 9414 字 2024-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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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有一阵子,玛尔凯塔不喜欢她婆婆。那时候(她公公还在世的时候),她和卡莱尔住在婆婆家,她每天都成为婆婆迁怒的对象。他们没有忍受多久,就搬家了。他们当时的格言是:“离妈妈越远越好。”他们搬到另一座城市居住,在国土的另一端,这样一来也就是一年才见卡莱尔的父母一面。

后来,有一天,卡莱尔的父亲死了,剩下妈妈一个人。葬礼的时候,他们又看见了妈妈,她谦卑、可怜,看上去个子比从前更小了。他们两人脑子里都想着一句话:“妈妈,您不能一个人待着,来我们家住吧。”

这句话在他们脑子里回响着,但他们没有说出来。况且,葬礼的第二天,大家心情沉重地在一起走着的时候,看上去那么可怜、那么弱小的妈妈,没来由地就痛斥起他们这么些年来待她的种种过错。“她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了,”上了火车后,卡莱尔对玛尔凯塔说,“这很让人难过,不过对于我来说,还是那句话:远离妈妈。”

此后,又过了一些年。虽说妈妈一直都没怎么变,可是玛尔凯塔大概变了,因为她突然觉得婆婆以前无论待他们怎么不好,实际上都是微不足道的,真正有过错的是她玛尔凯塔,是她把婆婆的抱怨和牢骚什么的看得太重了。那时候,她看待妈妈就像孩子看待大人一样,而现在角色颠倒过来了:玛尔凯塔成了大人,并且,双方隔得那么远,妈妈看起来倒像个孩子,弱小而无助。玛尔凯塔对她产生了宽容的耐心,甚至开始定期给她写信。老太太很快适应下来,认真地给她回信,并要求她更经常地给她写信,因为据她说,她的信是她孤寂生活中的惟一慰藉。

最近一段时间,在卡莱尔父亲的葬礼上诞生的那句话又重新萦绕在他们脑际。这次,又是儿子压制住了儿媳善意的心怀,因此,他们没有对妈妈说“妈妈,来我们家住吧”,而是请她来住一个星期。

是复活节的时候,他们十岁的儿子去度假了。周末,他们要等爱娃来。他们很愿意和妈妈过一个星期,除了星期天。他们对她说:“来我们家住一个星期吧。从这个星期六到下个星期六。下个星期天我们有事。要出去。”他们没有跟她明确说什么,因为他们不太想和她谈到爱娃。卡莱尔又在电话里重复两遍:“这个星期六到下个星期六。下个星期天我们有事,我们出去。”妈妈说:“好的,我的孩子们,你们待我太好了,当然,你们想让我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走。我一个人怪闷的,只想借这个机会散散心。”

但是,周六晚上,当玛尔凯塔来问她第二天早晨他们几点钟送她去火车站时,妈妈宣布,不容置疑且毫不犹豫地宣布,她星期一走。玛尔凯塔惊讶地看着她,妈妈继续说:“卡莱尔对我说你们星期一有事,你们出门,我应该星期一早晨走。”

玛尔凯塔当然可以回答说:“妈妈,您弄错了,我们明天出门。”但是她没有勇气。她无法当时就编排出一个他们要去的地方。她知道他们在准备撒谎的时候太粗心大意了。她什么也没说,她接受了婆婆星期天留在他们家的想法。她放心地想到,婆婆要住的孩子那间屋,在房子里的另一端,妈妈不会打扰他们的。于是,她带着责备的口气对卡莱尔说:

“求你了,待她好点儿吧。你看她,怪可怜的。我只要一看她,心里就难过。”

2

卡莱尔耸耸肩,让步了。玛尔凯塔是对的:妈妈确实变了。她对什么都满意,都心存感激。卡莱尔原以为他们为了点儿小事就会吵起来,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有一天,在一次散步中,她往远处看了一下,说:“那边,那个白色的小村庄叫什么?”那不是个村庄,是些界碑。卡莱尔同情起他的母亲,她的视力衰退了。

可是,视力的这一衰弱,似乎表达着更本质的东西:他们看着大的东西,她觉得小,他们认为是界碑的地方,在她看来是一些房屋。

坦白地讲,这在她身上完全不是第一次出现。区别在于,以前有这样的情况的时候,他们感到气愤。比如,有一天夜里,周边大国的坦克侵入了他们的国家。这事情是如此令人震惊、令人恐慌,以致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人还能够去想其他的事情。是八月份,他们园里的梨子熟了。一个星期前,妈妈邀请药剂师来摘梨子。但是,药剂师没有来,也没有道歉说为什么没来。妈妈不能够原谅他,这让卡莱尔和玛尔凯塔很恼火。他们指责她说,大家想的都是坦克,而你,你想的是梨子。后来,他们搬走了,在他们带走的记忆中,妈妈心胸狭窄。

可是,坦克真的比梨子更重要吗?随着时间的流逝,卡莱尔领悟到,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并不像他一向以为的那样显而易见,他开始暗自对妈妈的视野有了某种好感。在妈妈的视野中,前景是一个大梨子,背景上稍远的地方,是一辆比瓢虫大不了多少的坦克,随时可以飞走并且消隐到视线之外。哦,是的!实际上妈妈是对的:坦克是易朽的,而梨子是永恒的。

从前,关于儿子的一切,妈妈都想知道,并且一旦他向她隐瞒了自己生活中的某些东西,她就会生气。因此,这一次,为了让她高兴,他们跟她讲他们正做着的事情,讲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讲他们的一些计划。但是,他们很快就注意到,她多少是出于礼貌才听他们讲自己的事情,他们话音刚落她就谈起了她不在家期间托付给女邻居照管的鬈毛狗。

以前,卡莱尔会认为她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只想着自己的事情,心胸狭窄。现在,他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岁月的流逝比他们想象的要快。妈妈放弃了母性的权杖,来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有一次,在散步的时候,他们遇上了暴风雨。两个人各自一边扶着妈妈的胳膊,完全是把她抬起来似的,否则,风会把她刮走。卡莱尔心潮起伏,觉得自己搀扶着的妈妈轻如一片羽毛,他明白自己的母亲属于另外一些造物的王国:这些造物更小、更轻,更容易被风刮走。

3

爱娃是午饭后到的。是玛尔凯塔到车站去接她的,因为她认为爱娃是自己的朋友。她不喜欢卡莱尔的女友。而爱娃,是另外一回事。实际上,她是早于卡莱尔和爱娃相识的。

有差不多六年的光景了。她和卡莱尔在一座温泉小城休假。每两天,她去蒸一次桑拿。在桑拿室,她浑身是汗,和其他女人一起坐在一条木凳上,这时候,她看见一个高个子女人裸身进来。她们互不相识,却互相微笑了一下。过一会儿,那年轻女子就和玛尔凯塔聊起来。因为她很直率,并且玛尔凯塔对这种友好的表示心存感激,她们之间很快就建立起友谊。

爱娃身上吸引着玛尔凯塔的地方,是她的独特魅力:哪怕是这种马上就和她搭话的方式!就好像她俩事先约好了一样!爱娃没有把时间浪费在一般的客套寒暄上,去说什么桑拿浴宜于健康、增进食欲等等,而是开门见山便谈到她自己,有点儿像那些通过征友启事相识的人,在第一封信中就力图简单明了地向未来的伴侣介绍自己是什么人,做什么事。

那么,照玛尔凯塔说来,爱娃是什么人呢?爱娃是个追逐男人的猎手。但她不是为了婚姻而去追逐他们。她就像男人追逐女人那样去追逐男人。爱对她来说,是不存在的,只有友谊和情欲。因此,她有很多男友:男人并不担心她要他们娶她,而女人也不害怕她会夺走自己的丈夫。再说,如果她要结婚的话,她会对她的丈夫很放任,什么也不会要求他的。

在向玛尔凯塔解释完这一切后,她称赞玛尔凯塔说她有一副漂亮身材,这是不多见的;在爱娃看来,真正身材出众的女人是很少的。她是那样自然地脱口流露出这句赞美,这在玛尔凯塔听来,比来自男人的恭维更受用。这姑娘让她着迷,她感觉进入了真诚的王国。于是,她和爱娃约定第三天同一时间再来做桑拿。后来,她把爱娃介绍给卡莱尔,但是在这份友情中,卡莱尔总显得像是个第三者。

“我婆婆在我们家,”玛尔凯塔在走出车站后用歉疚的语调说,“我要把你介绍成我的表妹。希望你不要介意。”

爱娃说:“没问题,”然后她让玛尔凯塔把她家里的情况给她大概介绍一下。

4

妈妈对儿媳的家庭从来不怎么感兴趣,但是表妹、侄女、姑妈和孙女这样的词让她感到心热:这是由家庭观念组成的美好国度。

此外,她刚刚再次确认了她一直就比较了解的一个事情:她的儿子真是个不可救药的怪物,他竟然以为她和一个亲戚同时在他们家会打扰他们。他们想单独在一起随便聊聊,这她理解。可是,为此就把她早一天赶走,这不是个理由。幸好,她知道如何对付他们。她事先想好了:要是他们让她星期天早晨走,她就说是自己弄错了日子,可是看到诚实的玛尔凯塔想让她走却又开不了口,她当时差一点笑出声来。

是的,应该承认,他们比以前待她更好了。再早几年,卡莱尔会不留情面地让她走。实际上,昨天她的一点儿小把戏,倒是帮了他们一个大忙。至少,这一次,他们不会为了无缘由地早一天把他们的母亲打发到孤独之中而自我谴责。

再说,她非常高兴结识了这个新亲戚。这是个非常和善的女孩。(真是怪事,这姑娘让她想起一个人来,是谁呢?)整整有两个钟头,她都在回答这姑娘的问题。妈妈年轻的时候头发梳成什么样?扎辫子。当然喽,还是奥匈帝国时代呢。维也纳是首都。妈妈的中学是捷克人的,而妈妈是个爱国者。突然,她生出个念头,想给他们唱几首当年他们唱的爱国歌曲,或者给他们背诵诗歌!当然,她还记着很多首。就在大战结束后不久(当然是一战喽,一九一八年,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成立的时候。天啊,这位表妹不知道共和国是什么时候宣布成立的!),妈妈在中学的一个庄严集会上背诵了一首诗。那是庆祝奥匈帝国垮台的集会。庆祝独立!可是,让人难以想象的是,背到最后一节的时候,她突然卡了壳,怎么也想不起后面的诗句了。她怔在那儿,汗水在额前流着,觉得自己很丢脸。突然一下子,出其不意地响起了巨大的掌声。所有人都认为朗诵完了,没有人注意到少了最后一节!可是妈妈还是沮丧至极,她羞愧难当地跑到厕所里把自己关起来。校长亲自赶过来找她,敲了半天的门,请她不要哭,请她出来,因为她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表妹笑了起来,妈妈不住地打量着她:“你让我想起一个人来。天啊!你让我想起的这个人是谁呢……”

“可是,战后,你不再上中学了,”卡莱尔提醒说。

“我觉得我应该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上的中学!”

“你是大战最后一年获得的业士文凭。那时,还是奥匈帝国呢。”

“我应该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获得的业士文凭。”她气冲冲地回答。可是,就在此刻,她已经想到卡莱尔没有错。确实如此,她是大战期间中学毕业的。可是,战后中学庄严集会的记忆又是怎么来的呢?忽然,妈妈犹豫了,沉默了。

在这一短暂的沉默中,玛尔凯塔的声音出现了。她对爱娃说话,而她所说的内容既不涉及妈妈的朗诵,也不涉及一九一八年。

妈妈感觉自己沉湎在记忆里,突然的话题转移和记忆障碍把她背叛了。

“好好玩你们的吧,孩子们,你们年轻,并且有很多话要说。”带着突如其来的不快,她去了孙子的房间。

5

当爱娃不停地问妈妈问题的时候,卡莱尔颇为感动地向她投去友善的目光。他认识她有十年了,她一贯如此。率直,无畏。他结识她(那时他和玛尔凯塔还住在他自己的父母家)和几年后玛尔凯塔结识她几乎同样的简捷。有一天,他在办公室收到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信中说她看见过他,决定给他写信,因为对她来说,当她喜欢一个男人的时候,传统的规范没有任何意义。她喜欢卡莱尔,她是一个女猎手。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她不承认爱情,只承认友谊和性欲。信中还附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摆着挑逗姿势的裸体女孩。

卡莱尔先是犹豫着是否回信,因为他以为这是一个玩笑。不过,他终于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他照着姑娘留下的地址,写了回信,邀请她去一个朋友的单间寓所。爱娃来了,长长的,瘦瘦的,穿得很差。看上去她就像一个个子过高的少年穿上了祖母的衣裳。她在他对面坐下,对他说,当她喜欢一个男人时,传统的规范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她只承认友谊和性欲。她的脸上显露着困窘和努力,卡莱尔对她产生的是兄弟般的同情,而不是欲念。不过,随后,他心中想到了机不可失这几个字:

“妙极了,”为了鼓励爱娃,他说,“两个猎手碰到了一起。”

这是他说的头几句话,这些话终于打断了年轻女子滔滔不绝的表白,爱娃马上恢复了勇气,从一刻钟以来一直勇敢地独自承受的那种处境的重压下解脱出来。

他对她说,在她寄给他的照片上,她非常美,并且他(用猎手的那种挑逗性语调)问她,赤身裸体是否让她感到刺激。

“我有裸露癖,”她说,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就好像她承认自己是个再浸礼教派教徒似的。

他对她说,想看见她什么也不穿。

她如释重负,问他房间里是否有电唱机。

是的,有个电唱机,不过借房子给卡莱尔的那位朋友只喜欢古典音乐,巴赫、维瓦尔第和瓦格纳的歌剧。要是年轻女子伴着绮瑟的歌声脱下衣服,卡莱尔会觉得有些奇特。爱娃对唱片也不满意。“没有流行音乐吗?”没有,没有流行音乐。因为没有其他办法,他只好在电唱机上放上了一张巴赫的钢琴组曲。他坐到了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为的是能看到全景。

爱娃努力跟着音乐的节拍扭动,然后,她说,这音乐不行。

他严厉地打断她,高声喝道:“闭嘴,脱!”

房间里萦绕着巴赫天籁般的音乐,爱娃继续扭动起来。伴着这个适于一切而就是不适于跳脱衣舞的音乐,爱娃要施展身手极其艰巨。卡莱尔想,从脱掉套衫到脱下内裤,爱娃要走的路漫无尽头。钢琴曲声中,爱娃在不合拍的舞蹈动作中扭动着身体,一件一件地扔掉了衣服。她没有看卡莱尔。她全身心地投入在自己的动作之中,就像一个用心演奏一段很难的乐曲的小提琴手一样,担心抬眼看观众会让自己分神。当她脱得一丝不挂的时候,她朝墙转过身去,一只手放进了两腿之间。就在此时,卡莱尔也已经脱掉了衣服,痴迷地看着正在自慰的年轻女子的后背。真是美妙无比,难怪自那以后,他怎么也舍不下爱娃了。

此外,爱娃还是惟一不在意卡莱尔爱着玛尔凯塔的女人。“你妻子应该理解的是,你爱她,但你又是个猎手,并且你的逐猎对她不是个威胁,反正,没有任何女人理解这一点,”她满怀忧郁地又补充一句,“没有任何女人理解男人。”好像她是那个不被理解的男人似的。

然后,她对卡莱尔说,如果能对他有所帮助,她什么都可以做。

6

妈妈所去的孩子的房间,在不到六米远的地方,并且只隔着两层薄板。妈妈的影子一直和他们在一起,玛尔凯塔感到透不过气来。

幸好,爱娃谈兴不减。他们很长时间没见面了,这期间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她搬到另一座城市,更重要的是,她嫁了人,丈夫比她年长,他在她身上找到了一个无法替代的女友。我们知道,爱娃在友谊方面很有天赋,并且拒绝爱情的自私和歇斯底里。

她也有了一个新工作。收入很不错,但也没有了多少喘息的工夫。明天早晨,她就要去上班。

玛尔凯塔大吃一惊:“什么!可那你要什么时间走哇?”

“早晨五点有一趟直达车。”

“天啊!爱娃,四点你就要起床!太可怕了!”就在这个时候,一想到卡莱尔的母亲留在了他们家里,她所感到的即便不是愤怒,也至少是一种怨恨。爱娃住得远,工作很忙,尽管如此她还为玛尔凯塔留下了星期天,而玛尔凯塔本人却不能如自己所愿地完全把自己贡献给她,都是因为她婆婆,现在她的阴影还和他们在一起。

玛尔凯塔的好心情被破坏了。真是祸不单行,正在这时候电话铃又响了。卡莱尔拿起了话机。他的声音游移,在他简短且暧昧的回答中有某种可疑的东西,这让玛尔凯塔感觉他似乎在斟酌用词以掩盖他的话的实际意义。她敢肯定,他正在和一个女人订约会。

“谁呀?”她问。卡莱尔回答说,是邻近城市的一个女同事,她下星期要来,希望和他谈谈。从这一刻起,玛尔凯塔一句话也不说了。

她是如此地妒忌吗?

多少年以前,在他们相爱的最初一段时期,这是不可否认的。只是,光阴荏苒,她今天所感到的妒忌大概不过是一种习惯。

让我们换一种说法:所有的爱情关系都建立在一些不成文的合约上,这些不成文的合约是相爱的人在他们恋爱的头几个星期不经心地签下来的。他们当时还生活在梦境之中,可与此同时,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像执拗的法学家一样,签定了他们的合约中的详细条款。噢!恋人们,在这危险的热恋初期你们可要多加注意!如果这些天里你把早餐给他(她)端上床来,今后就要天天给端上来,否则你就会遭到不爱和不忠的指责。

卡莱尔和玛尔凯塔在他们热恋的头几个星期不经意做出的约定是:卡莱尔可以有外遇,玛尔凯塔接受这一点;但玛尔凯塔有权成为贤惠女人,而卡莱尔在她面前要感到内疚。没有人比玛尔凯塔更了解,做个贤惠女人是多么的凄苦。她是贤惠,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当然,从内心来讲,玛尔凯塔深知这次电话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重要的不在于这次电话是怎么回事,而在于这次电话表明了什么。这次电话充分表明了她生活的全部情形:玛尔凯塔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卡莱尔,都是因为卡莱尔。她照管他的母亲。她把最要好的女友介绍给他,作为礼物送他。只为了他,只为了他能快乐。可是,她为什么要做这一切?为什么要费尽心思?为什么她像西西弗那样推石上山?而到头来,无论她做什么,卡莱尔都心不在焉。他和另一个女人约会,并且总是背着她。

读高中的时候,她桀骜不驯,几乎过于精力充沛。她那位年老的数学老师总喜欢逗她:你呀,玛尔凯塔,你是拴不住的!我提前可怜你未来的丈夫了。她骄傲地笑了,这些话在她看来是好兆头。可是,突然一下子,不知怎么回事,她就成了一个完全相反的角色,出乎意料,违背自己的意愿和趣味。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在热恋的那个星期里,她不自觉地签下那不成文的合同时,太粗心大意。

她不再觉得做个贤惠女人是件有趣的事情。忽然之间,婚姻生活的所有岁月就像一个过重的包袱一样落到她身上。

7

玛尔凯塔越来越闷闷不乐,卡莱尔也是一脸怒气。爱娃感到恐慌。她觉得自己对他们的家庭和睦负有责任,于是她就愈发不停地说下去,以便驱散弥漫在房间里的阴云。

不过,这是一项力不从心的任务。蒙受了不白之冤的卡莱尔气坏了,他执拗地一言不发。而玛尔凯塔呢,她既压抑不住内心的哀怨,又容忍不下丈夫的怒气,兀自起身进了厨房。

爱娃试图说服卡莱尔不要破坏他们都期待已久的一个夜晚。但是卡莱尔不肯迁就:“不能总是这样下去吧。我再也受不了了!无论什么事都要指责我,我再也不愿意总感到内疚了!况且还是因为这么一件蠢事!这么一件蠢事!不,不!我不能再见她!再也不要看见她!”他原地踱步,不停地重复同样的话,任凭爱娃劝解、求情,也听不进去。

于是,爱娃只好放下他不管,去找玛尔凯塔。玛尔凯塔蜷缩在厨房里,她知道刚才的事情本不该发生。爱娃试图跟她讲明,这个电话一点儿也不能证明她怀疑得有道理。心知自己这次理亏的玛尔凯塔回答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总是这样的事情。成年累月的,总是一些女人,总是一些谎言。我烦了。烦了。我受不了了。”

爱娃明白夫妻两人都很固执。这时,她想起自己来这里的路上产生的一个含混的想法,最初产生这个念头她还觉得自己动机有些不纯,可是面对此情此景,她心想这也许是个不坏的主意。如果她想帮助他们的话,就不该对自己要采取的行动有所顾忌。他们两个是相爱的,但他们需要有人把他们从重负中解脱出来,让他们获得解放。她来这里的路上所想到的主意,就不只是为了自己着想(是的,无可否认,这首先是为了自己着想,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才感到有点心烦,因为她待朋友从来不愿意夹杂着私心)的计划,也是为了玛尔凯塔和卡莱尔着想。

“那我该做什么?”玛尔凯塔问。

“去找他。告诉他别生气。”

“可我不想见他。一点儿也不想!”

“那就低眉顺眼。那样会更动人。”

8

这个夜晚失而复得。玛尔凯塔庄重地拿起一瓶酒,把它递给卡莱尔,卡莱尔用十分气派的动作把瓶子打开,就像奥运会上最后一圈赛跑的发令员一样。酒倒向三个杯子,爱娃摇动着身躯走向电唱机,选了一张唱片,然后在音乐声中(这回可不是巴赫,而是埃林顿的一首曲子),继续在房间里扭来扭去。

“你觉得妈妈睡了吗?”玛尔凯塔问。

“去向她道声晚安也许更周到,”卡莱尔建议。

“一去向她说晚安,她又要唠叨个没完,就又要耽误一个小时。你知道明天爱娃要早起。”

玛尔凯塔觉得他们已经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她拉起爱娃的手,不是去和妈妈说晚安,而是和爱娃一起进了浴室。

卡莱尔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伴着埃林顿的音乐。争吵的不愉快烟消云散,他很高兴,但他对这一夜晚不再抱有期待。电话这一小插曲突然之间向他揭示出他一直拒绝接受的事实。他疲倦了,不再有任何欲望。

几年前,玛尔凯塔鼓动他三个人一起做爱,有玛尔凯塔还有一个让她吃醋的情妇。当时,他神魂颠倒,因为这建议让他感到兴奋刺激。但是,那样的夜晚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快乐。相反,就像是一场苦役一样!两个女人在他面前接吻拥抱,但却无时无刻不作为情敌在警觉地互相观察,看他对谁更尽心,待谁更温柔。他谨慎地斟酌自己的每一句话,度量自己的每一次爱抚。他的举止不再像个情人,倒像一个外交家,极尽殷勤、和蔼、礼貌和公道之能事。不管怎么说,他都失败了。首先是他的情妇在做爱过程中泪如雨下,然后是玛尔凯塔开始一言不发。

如果他能够相信玛尔凯塔是纯为了情色——假如她的角色是放荡女人——而需要这样的小型狂欢,她们肯定会让他乐此不疲。但是,由于一开始就约定他的角色是花心男人,他在这一放纵情色中看到的便只是一种痛苦的牺牲,一种慷慨的努力,为了迎合自己的多妻制倾向并维系住他们的幸福婚姻。他永远对玛尔凯塔的妒忌心铭心刻骨,这是他在他们相爱的最初阶段割破的伤口。一看到她在另一个女人的怀抱,他几乎就要跪下来,请求她的宽恕。

但是,放荡的游戏难道会是赎罪的实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