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便想到,如果三个人做爱应该让人受用的话,就不能让玛尔凯塔有遇上情敌的感觉。她应该领回家一个不认识卡莱尔、对卡莱尔不感兴趣的她自己的女友。因此,他才狡猾地设计出爱娃与玛尔凯塔在桑拿室的相遇。计划获得了成功:两个女人成了好友,成了强奸他、与他游戏的同盟和同谋,她们因他而纵情欢笑并一起以他为欲望对象。卡莱尔希望爱娃能够驱散玛尔凯塔心中爱的焦虑,而他自己能最终得到自由并被宣告无罪。
可是,眼下,他注意到数年前约定了的事情是难以更改的。玛尔凯塔一直是老样子,而他总是被告方。
可是,话说回来,他为什么又要促成玛尔凯塔和爱娃的相遇呢?为什么他要和两个女人做爱呢?他做这一切都为了谁呢?任何一个人很久以前都会使玛尔凯塔成为一个快乐、性感且幸福的女孩。任何一个人,除了卡莱尔。他把自己当成西西弗。
真的吗,把自己当成西西弗?玛尔凯塔不是也刚刚把自己比作西西弗吗?
是的,岁月使夫妻两人成为双胞胎,他们有同样的词汇,同样的想法,同样的命运。他们彼此都把爱娃作为礼物送给对方,为的是让对方幸福。他们两人都感觉到在推石上山。他们两人都疲惫了。
卡莱尔听到了浴室传来的水声和两个女人的笑声,他想到他从来没有按自己的意愿活着,按自己的意愿去占有女人,按自己所愿意占有的方式去占有她们。他想逃到什么地方去,一个人,如其所愿地,避开那些爱的目光,去编织自己的故事。
实际上,他甚至都不在意是否要编织故事,他只想一个人待着。
9
玛尔凯塔没有去和妈妈道晚安,还以为她睡着了,这在她是做事不周的表现,因迫不及待而失却了一些敏锐。妈妈这次来看儿子,脑子转动得更快,而今天晚上更是思想活跃。都怨这位可爱的亲戚,她让妈妈想起了年轻时的某个人。可是她想起的是谁呢?
终于,她还是想起来了:诺拉!是的,一模一样的体型,一模一样的身姿,配着一双美丽的长腿。
诺拉缺少善意和谦虚,妈妈多次被她的行为伤害。但她现在不想这些,她所看重的,是自己突然之间在这里回想起一段青春岁月,一道发自半个世纪前的信息。想到她从前所经历的一切还总和她在一起,在她孤寂的时候还围绕着她并与她交流,她感到欣喜。尽管她从来都不喜欢诺拉,可是她很高兴在这里遇见她,更何况她完全被驯服了,并化身到一个对妈妈表示一片敬意的姑娘身上。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她真想马上赶到他们身边去。但她控制住了自己。她完全清楚,自己今天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耍了小把戏,这两个怪物愿意单独和他们的表妹在一起。那好,就让他们互诉衷肠去吧!在孙子的房间里,她可是一点儿也不烦。她带着毛线活儿,她有书要看,而且,她脑子一刻也没有闲着。卡莱尔打乱了她的思绪。是的,他是对的,显而易见,她是在大战的时候中学毕业的。她弄错了。背诗的那一段以及忘掉最后一节诗的事情,至少发生在五年之前。校长确实是过来不停地敲厕所的门,而她关在里面泪流满面。只不过,那一年,她只有十三岁,这事发生在圣诞节放假前的一次中学联欢会上。讲坛上有一棵挂满饰物的圣诞树,孩子们唱起圣诞歌曲,然后她背了一首小诗。到最后一节诗的时候,她卡了壳,想不起来后面是什么了。
妈妈为她的记忆力感到羞愧。要和卡莱尔说什么呢?要承认是她弄错了吗?无论如何,他们是把她当成一个老太婆的。他们心很好,不错,可是她也知道他们把她当孩子对待,带着一种让她不愉快的宽容。如果她现在去说卡莱尔是对的,承认自己把少年时期一次圣诞联欢会当成了一次政治集会,他们就会更看高他们自己,而她就更觉得自己渺小。不,不,她不能给他们这一乐趣。
她要对他们说,确实,她是在战后的这次庆典上朗诵了一首诗。确实,当时她已经中学毕业了,但是校长想起她来,因为她朗诵最好,因此请她这个已经毕业的学生来朗诵一首诗。这是无上荣光的事情,而妈妈配得上这一荣誉!她是个爱国者!他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战后、奥匈帝国垮台是怎么回事!兴高采烈!到处是歌声,到处是旗帜!这么想着,赶紧过去跟儿子和儿媳讲她的青春岁月的念头又出现了。
此外,现在,她几乎觉得非要去找他们不可了。她确实答应他们不去打扰他们,可那只是一半的真情。另一半真情,是卡莱尔没有理解她可以在战后参加中学里的一次庄严集会。妈妈是个老太太了,有时候记忆力不好使。她没能马上给儿子解释清楚,但是现在她终于回忆起实际上发生的事情,她毕竟不可以假装忘记儿子所提出的问题。这样不好。她要去找他们(不管怎么样,他们之间也不会有什么太要紧的话要说)并且表示歉意:她不想打扰他们,但是,要不是卡莱尔问到了她中学毕业以后怎么还会在中学的一次庄严集会上朗诵诗歌的话,她是断然不会过来打扰他们的。
之后,她听到一扇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她听到两个女人的声音,然后又是重新开门声。然后是笑声,和汩汩的流水声。她想两个女人已经在盥洗准备睡觉了。如果她还想和这三个人聊一会儿的话,她必须马上过去。
10
妈妈这一回来,就像一个诙谐的天神微笑着把手伸给了卡莱尔。时间选的越是不好,她的到来就越是合适。她不用为自己找托辞,卡莱尔马上问了她一串热情有加的问题:她一下午都做了什么,她是否有点感到不开心,为什么她不来看他们?
妈妈对他解释说,年轻人之间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老年人也该知道这一点,避免去打扰他们。
已经能听到两个年轻女人大笑着冲向房门了。爱娃头一个进来,穿着一件深蓝色的T恤衫,下摆刚刚遮盖住那片浓密的阴毛。看到妈妈,她吓了一跳,但她不能再退回去了,她只好冲她微笑,向房间里走来,找到一把扶手椅坐下,好尽快掩盖住她没怎么遮盖的裸体。
卡莱尔知道玛尔凯塔就跟在她后面要出来,他猜想她大概穿着晚礼服。在他们的共同语中,说她穿晚礼服就意味着她脖子上只挂着一串珍珠项链,腰间系着一条猩红色的丝绒巾带。他知道自己应该出面做点儿什么,别让她进来,以免妈妈受到惊吓。但是,该做什么呢?是否他该叫一声“别进来”或者“穿上,妈妈在这儿”?可能有一种更灵便的方式阻止玛尔凯塔进来,可是卡莱尔只有一两秒的思考时间,而在这一两秒的时间里,他脑子里空空如也,反倒沉浸在一种神思恍惚的惬意的迟钝之中。结果他什么也没做,这样玛尔凯塔就迈进了房间门槛,确实是什么都没穿,只挂着一串项链,系着一条巾带。
正在这个时候,妈妈向爱娃转过身来,笑容和蔼地对她说:“你们肯定要去睡了,我不想再打扰你们。”用眼角瞥见了玛尔凯塔的爱娃回答说“不”,她几乎叫喊着说出“不”来,似乎要用自己的声音遮盖住女友的身体。玛尔凯塔终于明白了当前的处境,退到走廊里去了。
过一会儿她出来的时候,穿上了一件长浴衣,妈妈重复着刚才说给爱娃的话:“玛尔凯塔,我不想再打扰你们。你们肯定要去睡了。”
玛尔凯塔正准备答应,可是卡莱尔开心地摇着头接上话说:“不,妈妈,我们很高兴你与我们在一起。”于是,妈妈终于得以给他们讲出一战以后,奥匈帝国垮台的时候,中学校长请她这个已经毕业的学生在中学的庄严集会上朗诵爱国诗篇的故事了。
两个年轻女人听不见妈妈讲了些什么,卡莱尔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我要把这句话明确一下:他并不是对忘掉最后一句诗的那个故事有多少兴趣。这故事,他听了无数次,而又无数次地忘记。让他感兴趣的,不是妈妈所讲的故事,而是妈妈在讲故事,是妈妈和她的世界。妈妈的世界就像是一个大梨子,上面置放着一个瓢虫般大小的俄国坦克。近在眼前的是校长用拳头敲打着的厕所的门,门后几乎看不见的,是两个年轻女人急不可耐的欲望。
这才是让卡莱尔兴致盎然的地方。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爱娃和玛尔凯塔。她们在T恤衫和浴衣下面的裸露身躯在急不可耐地颤抖。他因而就更急切地问妈妈一些关于中学校长、关于中学、关于一战的新问题,最后他让妈妈为他们朗诵一下那首她忘记了最后一节的爱国诗篇。
妈妈思忖了一下,然后全神贯注地背诵起那首她十三岁时在中学的圣诞联欢会上朗诵的诗歌。背诵出来的不是一首爱国诗篇,而是关于圣诞树和伯利恒之星的诗句,但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细节。妈妈也没有。她只想着一件事:她是否会想起最后一节的那几句诗?她想起来了。伯利恒的星辰在闪耀,三王朝拜来到了马槽。她为自己的成功而激动,笑着摇起了头。
爱娃鼓掌。妈妈这么一看她,就想起她过来要说的更要紧的事情了:“卡莱尔,知道你的表妹让我想起谁来了吗?诺拉!”
11
卡莱尔看了看爱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诺拉?诺拉夫人?”
卡莱尔想起了童年时妈妈的这位女友。她是个绝色美人,身材修长,容貌雍容华贵。卡莱尔不喜欢她,因为她为人傲慢,难以接近,可是他的眼睛离不开她。天啊,她和热情洋溢的爱娃有什么相像的地方吗?
“有哇,”妈妈回答说,“诺拉!你看啊,这高挑的身材、体态、脸蛋,都像!”
“站起来,爱娃!”卡莱尔说。
爱娃不敢站起来,她担心身上的T恤衫太短掩饰不住她的阴部。但是,卡莱尔如此坚持,最终她还是服从了。她站起来,双臂贴紧身体,小心地将T恤衫往下拽。卡莱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突然,他果真觉得她就像诺拉了。只是远看有点像,难以说清像在哪里,这相像只在闪电般的瞬间才会出现,但是卡莱尔愿意把它抓住,因为他想在爱娃身上看到美丽的诺拉夫人,让这一瞬间久远绵长。
“转过身去,”他命令她。
爱娃犹豫着是否转过去,因为她时刻都在想着自己除了T恤衫什么也没有穿。但是卡莱尔坚持着,连妈妈都开始抗议了:“怎么能让人家小姐像军人那样操练呢?”
卡莱尔固执己见:“不,不,我要她转过身去。”爱娃终于服从了。
不要忘记妈妈视力不太好。她把界碑看成村庄,把爱娃看成诺拉夫人。可是,只要眯缝起眼睛,卡莱尔也会把界碑看成村舍。他不是整整一个星期以来,都羡慕妈妈的视野吗?他眯缝起眼睛,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旧时的美人。
他留有一份难以忘怀的隐秘的记忆。那时候他也许四岁,妈妈,诺拉夫人还有他在一座温泉小城(在哪儿呢?他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他要在空无一人的更衣室等她们。他一个人在那儿耐心地等着,里面遗落着各种女式服装。后来,一个裸体女人走进了更衣室,她高大、美丽,她转过身去,背对着小男孩,手伸向钉在墙上的挂衣钩,上面挂着她的浴衣。这就是诺拉。
这一赤裸、挺拔、背对着他的身体形象从来不曾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他那时很小,从底下往上看这个身体,带着蚂蚁的视角,就像他现在面对一个五米高的雕塑,要抬起来头看一样。他当时离得很近,可是又无限地远离着,在空间和时间上远离。这一近在咫尺的身体,高高地耸立在他眼前,将他们隔离开的,是数不胜数的岁月。时空上的双重距离,让四岁的小男孩头晕目眩。此时此刻,他依旧感觉到头晕目眩,强烈无比。
他看着爱娃(她一直背对着),看到的却是诺拉夫人。与她相隔的是两米和一到两分钟的距离。
他说:“妈妈,您来和我们聊天真好。可是,现在,女士们要睡觉了。”
妈妈走了,谦卑、顺从地走了。他马上就对两个女人讲起了诺拉夫人给他留下的回忆。他蹲到爱娃面前,再次让她转过身去看她的后背,眼睛追寻着从前那个孩子的目光的痕迹。
疲劳感一下被驱除了。他把她扔到地上。她趴在那里,他蹲在她脚边,让目光顺着大腿滑向臀部,然后他跳到她身上,占有她。
他觉得,在她身上的这一跳是跨越无穷岁月的一跳,是一个小男孩从孩提时代冲向成人时代的一跳。之后,当他在她的身体上前后运动的时候,在他看来就像是同一个运动的不断反复,从童年到成年接着又从成年到童年的不断运动,然后再一次地从可怜巴巴地眼看着高不可攀的女性胴体的一个男孩,运动到抱紧这一胴体并将它驯服的一个男人。这一运动,一般衡量,也就是十五厘米的距离,但却像三十年一样长久。
两个女人屈从于他的狂热。他从诺拉夫人身上转到玛尔凯塔身上,然后又回到诺拉夫人身上,就这样在两个人身体上往返,持续了很久。现在,他要歇息一下了。他感到美妙无比,感到前所未有的强壮。他躺在一把椅子上,目视着面前躺在长沙发上的两个女人。在这一短暂的歇息过程中,他眼前看到的不再是诺拉夫人,而是两个多年的女性朋友,他生活的见证:玛尔凯塔和爱娃,他感觉到就像是一个在两副棋盘上刚刚战胜了对手们的象棋大师一样。这一比较让他兴奋莫名,禁不住高声喊道:“我是鲍比·费舍尔,我是鲍比·费舍尔。”他边喊边大声地笑起来。
12
当卡莱尔高声叫喊着把自己当成鲍比·费舍尔(此人差不多在同一时期在冰岛获得国际象棋世界冠军),爱娃和玛尔凯塔躺在沙发上,互相拥抱在一起,爱娃悄声地对着玛尔凯塔的耳朵说:“同意吗?”
玛尔凯塔说同意,随后把自己的唇贴在爱娃的唇上,亲吻着她。
一小时以前,她们在浴室的时候,爱娃邀请她方便的时候来家里做客(这正是她来这里的路上产生的想法,她还曾对这个想法的诚意表示出怀疑),算是回请玛尔凯塔。她倒是很乐意将卡莱尔也一起邀请,只不过卡莱尔和爱娃的丈夫都喜欢吃醋,不能容忍另一个男人的出现。
当时,玛尔凯塔认为她不能接受,只是笑了笑。不过,几分钟以后,当卡莱尔的妈妈喋喋不休的唠叨在她耳边轻轻掠过的时候,爱娃的建议变得更加让人牵挂,而不是一开始看上去的那样让人不可接受。爱娃丈夫的影子已经与她们在一起了。
后来,当卡莱尔开始喊叫着他四岁的时候,当他蹲着从下往上看站着的爱娃的时候,她心想他真像是四岁的样子,仿佛她亲眼见到他逃回童年。而她们两个在单独相处,只留下他那效率无比的躯体,机械似的坚固耐用,看上去非人一般,空洞无物,可以想象里面载着任何一个灵魂。必要的话,甚至载着爱娃丈夫的灵魂:这是个完全陌生的,没有面孔也没有外表的男人。
玛尔凯塔任凭这个机械的雄性身体在与她做爱,然后她看到这个身体投入到爱娃的两腿之间,但是她尽力不去看这张脸,好让自己想象这是一个陌生男人的身体。就像一场化装舞会一样。卡莱尔给爱娃戴上了诺拉的面具,为自己戴上了一个孩子的面具,而玛尔凯塔又把头从他的身体上拿掉,他成为了一个无头的男性躯体。卡莱尔消失了,一个奇迹发生了:玛尔凯塔自由且快活。
我是否在此要确认一下卡莱尔的怀疑,他认为在他们家中进行的这种纵情声色式的狂欢到目前为止对玛尔凯塔来说只是一种牺牲和磨难?
不,这样说太简单化了。从身体和感官的角度,玛尔凯塔确实对她认为是卡莱尔情妇的那些女人存有欲念。而且从思想上也存有欲念:为实现她那位年长的数学老师的预言,她要——至少在致命的爱情合同的限度之内——展示出自己是大胆放纵的,并且要使卡莱尔感到惊讶。
只是,她一旦赤身裸体地和她们躺在长沙发上,放纵情欲的想法就从她脑海中消失了,并且只消一看到她丈夫就足以把她逐回到自己的角色之中,她的角色就是贤惠却倍受伤害的女人。甚至与爱娃在一起的时候,即便她很喜欢爱娃,也不吃她的醋,她深爱的男人的存在对她还是形成巨大的压力,窒碍了她感官的快乐。
现在,她把头从身体上拿下来,便感触到陌生且迷人的自由。身体的匿名状态,便是忽然被发现的天堂。有了这一奇怪的快感,她从自己身上驱走了伤痕累累且过于警觉的灵魂,变成一个简单的没有记忆也没有过去的身体,但这身体更易于接受,也更贪得无厌。她温柔地爱抚着爱娃的脸,而那无头的身体在她的身上有力地运动着。
可是,现在那无头的身体停止了运动,发出的声音令她不快地想起卡莱尔的声音,大声地说着一句愚蠢透顶的话:“我是鲍比·费舍尔!我是鲍比·费舍尔!”
就像是闹钟把她从睡梦中惊醒一样。正在这个时候,由于她紧抱着爱娃(就像被惊醒的人紧抱着枕头躲避朦胧的日光一样),爱娃问她“同意吗”,她表示同意,点了下头,并把嘴唇贴到爱娃的嘴唇上面。她一直爱着爱娃,但是今天,她头一次用所有的感官去爱她,为了她自己,为了她的身体和她的肌肤,她就像获得了突然的启示一样沉醉在这肉欲之恋中。
后来,她们并排躺下,趴在长沙发上,臀部微微翘起,然后,玛尔凯塔通过皮肤感觉到那个极有效率的身体又重新盯着她们看起来,它随时又要开始与她们做爱。她尽力不去听那个说自己眼前看到的是美丽的诺拉夫人的那个声音,她尽力让自己成为一个听不见声音的身体,让自己贴紧那个非常温柔的女友,贴紧那个无头的随便哪一个男人。
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她的女友马上睡着了。玛尔凯塔羡慕着这动物般的睡眠。她愿意在她唇上吸吮这一睡意,跟着这一节奏睡去。她贴紧她的身体,闭上眼睛,这给卡莱尔一个假象,他认为两个女人睡着了,就走到隔壁的房间去睡。
早晨四点半钟,她打开了他的房门。他半睡半醒地看看她。
“睡吧,爱娃我来管,”说着,她温柔地吻了他一下。他转过身去,马上又睡了。
在汽车里,爱娃又问她一次:“同意了?”
玛尔凯塔不再像昨天那样肯定。是的,她也很想摆脱掉那些不成文的古老的传统规范。可是,怎样做才能不让爱情化为乌有呢?怎么办呢,既然她还继续那么爱着卡莱尔?
爱娃说:“别害怕。他什么也不会发现的。说句心里话,你们两个之间早就约定好了的,是你对他有怀疑,而不是他对你。你真的不用担心他会怀疑到什么。”
13
爱娃在颠簸的车厢里瞌睡起来。玛尔凯塔从车站回来,又睡下了(一个小时以后她要再起床,准备去上班),现在该轮到卡莱尔送妈妈去车站了。今天,是坐火车的日子,再过几个小时(那时夫妻两人都已经上班了),他们的儿子就会走下站台,为这个故事划上句号。
卡莱尔还沉浸在昨夜的美色之中。他知道,在一千或三千次性行为中(他一生做过多少次爱呢?),只有两三次是真正有实质意义,令人难以忘怀的,其他不过是一些反复、模仿、重复或者回味。而卡莱尔知道,昨天的爱是这两三次伟大的性爱中的一次,他心中生出无限的感激之情。
他开车送妈妈去车站,路上她不停地说话。
她说什么?
首先她感谢他:她在儿子和儿媳家感觉很好。
然后,她向他抱怨:他们对她犯下了很多错。当他和玛尔凯塔住在她那里时,他对她缺乏耐心,甚至经常表现出粗鲁,漠不关心,她为此非常难过。是的,她承认,这次他们非常之好,和以往有所不同。他们变了,是的。可是,他们为什么要等待这么长时间才有所改变呢?
卡莱尔听着这一长串唠唠叨叨的埋怨(他都背下来了),但他一点儿也没有生气。他用眼角看了妈妈一眼,又一次吃惊地看到她是如此之小。好像她的一生都是个不断缩小的过程。
可是,这一缩小是怎么回事呢?
是一个人真正地缩小吗,放弃了成人的维度,开始了一个长长的旅程,通过衰老和死亡走向没有维度只有虚无的远方?
或者,这一缩小只是个视觉幻象,因为妈妈离得远,在别处,于是他远远地看见她,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绵羊、一只山雀、一只蝴蝶?
当妈妈暂时停止了一连串的抱怨后,卡莱尔问她:“她怎么样了,诺拉夫人?”
“现在,她是个老太婆了,你知道。她差不多瞎了。”
“你们常见面吗?”
“这你还不知道?”妈妈生气地说。两个女人早就互相不理睬了,她们恶语相向,吵成一团,分了手,再也没和好过。卡莱尔应该记得。
“你不知道我小时候我们和她一起度假是在什么地方吗?”
“当然知道,”妈妈说道,随后她说出了波希米亚一个温泉小城的名字。卡莱尔很了解这座城市,但他从来不知道是在那里,确切地说,是在那里的一个更衣室,他看到了赤身裸体的诺拉夫人。
此时此刻,他的眼前出现了那座温泉小城重峦叠嶂的景色,有着雕刻立柱的木制柱廊,城市四周的山峦上布满草地,上面有羊群在吃草,听得见羊铃儿的叮当声响。他在脑海中将诺拉夫人赤裸的身体种植在这片景色之中(就像一个粘贴画作者将一幅版画剪下来贴在另一幅版画上一样)。他心想,所谓美,就是星光一闪的瞬间,两个不同的时代跨越岁月的距离突然相遇。美是编年的废除,是对时间的反抗。
他心中充盈着这种美,以及对美的感激。然后,他突如其来地说:“妈妈,玛尔凯塔和我,我们想,您也许还是愿意和我们住在一起。换个大一点儿的公寓房不是什么难事。”
妈妈抚摩着他的手:“你心肠真好,卡莱尔。真好。我很高兴你跟我说这个。可是你知道,我的鬈毛狗在那边有了它的习惯。我也和邻居们交了一些朋友。”
然后,他们就上了火车。卡莱尔要为妈妈找一节车厢,可是他们觉得哪节车厢都人多,不舒服。最终,他让妈妈在头等车厢坐下,跑着去找检票员办理补票。由于他手里正拿着钱夹,他就抽出了一张一百克朗的钞票,放在妈妈的手里,仿佛妈妈是一个要被送到远方、送到广袤世界里的一个小女孩。妈妈不动声色、自然而然地接过钱,就像一个习惯了大人不时给她塞些零用钱的小学生一样。
然后,火车启动,妈妈靠在车窗旁,卡莱尔在站台上,长时间向她挥手,长时间,一直挥到最后。
<hr/><ol><li>[2]Isold,瓦格纳歌剧《特里斯丹与绮瑟》中的女主人公。​</li><li>[3]Duke Ellington(1899-1974),美国爵士乐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li><li>[4]Bobby Fischer(1943-2008),美国棋手。​</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