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刊于《现代人》杂志,1851年第2期。
这是七月里一个晴朗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只有在天气长期稳定的时候才有。从清早起天空就是明朗的。朝霞不是像火一样燃烧,而是泛着柔和的红晕。太阳——不是像炎热的旱天那样火红、火辣辣的,不是像暴风雨前那样的暗红色,而是明媚的、灿烂可爱的——在一片狭长的云彩下冉冉升起,迸射出明丽的光辉,随即进入淡紫色的云雾中。长长的云彩上部那细细的边儿亮闪闪的,像弯弯曲曲的蛇,那光彩好像刚刚出炉的银子……可是,瞧,那亮闪闪的光芒又迸射出来——于是一轮巨大的光球又愉快、又雄壮,像飞腾似的升上来。中午前后常常出现许许多多圆圆的、高高的云朵,灰色中夹杂着金黄色,镶着柔和的白边儿,像无数小岛,散布在泛滥无边的河上,周围绕着一条条清澈的、蓝湛湛的支流,这些云朵几乎一动也不动;远处,靠近天际的地方,许多云朵互相靠拢着,拥挤着,云朵与云朵之间的蓝天已经看不见了,但是那一朵朵云彩也像天空一样蓝,因为这些云彩也渗透了光和热。天际是淡淡的,紫灰色的,一整天都没有什么变化,而且四周围都是一样,哪里也不阴沉,哪里也没有雷雨的迹象,只是有的地方从上到下挂起淡蓝色的长幡:那是飘洒的蒙蒙细雨。到傍晚,这些云彩渐渐消失,那最后一批云朵,黑黑的,烟雾蒙蒙的,经落日一照,宛若一球一球的玫瑰。在太阳像升起时那样静静地落下去的地方,血红的余晖在暗下来的大地上空停留了不大一会儿,金星就像有人小心端着的蜡烛一样轻轻颤动着在那儿闪耀起来。在这样的日子里,一切色彩都很柔和——浅淡,而不是浓艳——一切都带有亲切感人的意味。在这样的日子里,有时也热得厉害,有时在坡地上甚至像在蒸笼里一样,但是风会把积攒起来的热气吹散、赶走,而一股股旋风——那是天气稳定时必定常常出现的——也会像一根根高高的白柱,在大路上游荡,穿过一块块耕地。干爽而清净的空气带有野蒿、割倒的黑麦和荞麦的气味,甚至在入夜前一小时还感觉不到一点潮气。这种天气正是庄稼人收割庄稼时所盼望的……
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有一次到图拉省契伦县去打松鸡。我找到并且也打到很多野味,装得满满的猎袋勒得我的肩膀非常难受,然而等到我终于下决心回家的时候,晚霞已经消失,寒冷的阴影在虽然已经有夕阳残照但还明亮的空中开始变浓,开始扩展了。
我快步穿过长长的一大片灌木丛,爬上一座小山包,看到的不是我意料中右面有橡树小林、远处有一座矮矮的白色教堂的那片熟悉的平原,却是我不熟悉的另外一片地方。我的脚下有一条狭窄的山谷伸展开去,正对面是一片茂密的山杨树林,像陡壁似的矗立着。我大惑不解地站住脚,往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哎呀,”我心想,“我完全走错了,太偏右了。”我一面因为自己走错感到惊讶,一面迅速走下山包。我立刻被笼罩在令人不快的、动也不动的潮气中,好像进了地窖。谷底的茂密的青草全都湿漉漉的,呈现一片白色,像平平的桌布,走在上面有点儿可怕。我急忙爬上另一面坡,向左拐弯,贴着山杨树林走去。蝙蝠已经在入睡的山杨树顶上来来回回飞着,在苍茫的天空神秘地盘旋着,颤动着。一只迟归的小鹰敏捷地、直直地在高空中飞过,赶回自己的窝里。“我只要走到那一头,”我心想,“马上就有路了,可是我已经走了一俄里左右的冤枉路!”
我终于走到了树林的那一头,可是这里什么路也没有。我面前是一大片一大片不曾砍过的矮矮的灌木丛,再往前,可以远远地看到一片空旷的田野。我又站了下来。“怎么有这样的怪事?……我这是在什么地方?”我就回想这一天是怎么走的,往哪儿走的……“哈!这不是巴拉欣灌木林吗!”最后我叫起来,“就是的!那大概就是辛杰耶夫小树林……可我这是怎么走到这儿来了?走得这么远?……真奇怪!现在又得往右走了。”
我就朝右走,穿过灌木林。这时候夜色像大片阴云似的越来越迫近,越来越浓了,仿佛随着夜雾的升起,黑暗也从四面八方升起,甚至也从高处往下流泻。我发现一条没有走成路的、长满草的小道,我就顺着小道走去,一面留心向前面注视着。四周围很快地黑下来,静下来,只有鹌鹑偶尔叫两声。有一只不大的夜鸟舒展着柔软的翅膀,悄没声息地、低低地飞着,几乎撞到我身上,便惊慌地朝一旁飞去。我出了灌木林,来到田野上,顺着田塍走去。我已经很难分辨稍微远些的东西。四周田野白茫茫一片。再远处,出现阴沉沉的黑暗,一大团一大团地渐渐迫近前来。我的脚步在动也不动的空气中发出低沉的声音。暗淡下来的天空又变蓝了,不过这已经是夜晚的蓝。星星在天上闪烁、颤动起来。
我先前认为是小树林的,原来是一个黑黑的、圆圆的山包。“究竟我这是在哪儿呀?”我又出声地自问了一遍,并且第三次站了下来,用询问的神气看了看我的英国种黄斑花狗季安卡,因为狗在所有四条腿动物中肯定是最聪明的。但是这最聪明的四条腿动物只是摇摇尾巴,泄气地眨巴了几下疲倦的眼睛,并没有给我出什么切实可行的主意。我面对着狗感到惭愧起来,于是我拼命朝前走去,就好像我恍然大悟,知道该往哪儿走了。我绕过山包,来到一块不很深的、周围都翻耕过的凹地里。我立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凹地形状像一口几乎完全合格的铁锅,锅边缓缓倾斜,底部矗立着几块很大的白石头——仿佛它们是爬到这儿来开秘密会议似的——这里是如此寂寥,如此僻静,这儿的天空如此单调,如此凄凉,使我的心紧缩起来。有一只小野兽在石头中间有气无力地、痛苦地尖叫了一声。我急忙回过头爬上山包。在这之前我一直抱着希望,满以为能找到回家的路,这时我才认定完全迷了路,再也不想去辨认几乎已经完全沉浸在黑暗中的附近一些地方,只管一直往前走,借着星光,走到哪儿算哪儿……
我吃力地拖着两条腿,就这样走了半个钟头左右。似乎我有生以来没有到过这样荒凉的地方:不论哪里,没有一星火光,没有一点响声。走过一个慢坡的山冈又是一个,走过一片田野还是没有尽头的田野,一丛丛灌木仿佛突然从地里冒出来,竖立在我的鼻子前面。我走着走着,已经打算在什么地方躺下来,等天亮再说,这时突然来到一处悬崖边,往下看深不见底。
我急忙缩回已经跨出去的一只脚,透过朦胧的夜色,看到下方远处有一片大平原。一条大河从我脚下成半圆形延伸开去,围绕住这片平原。河水那钢铁般的反光有时隐隐约约闪烁一阵,显示河水的流向。我所站的山冈突然低落,形成几乎垂直的悬崖。山冈的巨大轮廓黑魆魆的,在苍茫的夜空中显得非常突出,就在我的脚下,在这座悬崖与平原形成的角落里,在流到此处便像一面黑镜子似的一动不动的大河边,在陡峭的山脚下,有相互靠近的两堆火迸射着红红的火焰,冒着烟。火堆周围人影幢幢,有时清清楚楚映照出一个小小的、鬈发的头的前半面……
我终于弄清了我来到什么地方。这片草地叫别任草地,在我们这一带是有名的……但是要回家已经不可能了,尤其是在夜里。两腿已经累得发软了。我拿定主意要到火堆跟前去,跟那些人在一起,等到天亮。我把那些人当成牲口贩子。我平平安安地来到下面,但我还没有放开我抓住的最后一根树枝,就有两条老大的长毛白狗恶狠狠地叫着向我猛扑过来。火堆旁响起清脆的孩子声,有两三个孩子很快地站起来。我回答了他们的大声诘问。他们跑到我跟前,立刻把特别对我的季安卡的出现感到惊讶的两条狗唤回去,我也走到他们跟前。
我把坐在火堆周围的人当成牲口贩子,弄错了。这不过是附近村子里几个农家孩子,看守马群的。在我们这地方,到夏天天热的时候,就把马赶出去过夜,在田野上吃草,因为白天总是有苍蝇和牛虻叮咬。在日落之前把马群赶出来,到天亮时赶回去——是农家孩子们的一大乐事。他们光着头,穿着旧皮袄,骑着动作最利落的驽马飞跑,快快活活地叫着,吆喝着,悠荡着胳膊和腿,高高地颠动着,高声笑着。轻微的尘埃像黄黄的柱子似的竖起来,顺着大路奔驰。整齐的马蹄声远远地传开去,一匹匹马竖起耳朵跑着。打头的往往是一匹长鬃枣红马,竖着尾巴,不停地倒换着四蹄,凌乱的鬃毛上带着牛蒡种子。
我对孩子们说过我是迷了路的,就挨着他们坐下来。他们问过我是从哪儿来的,沉默了一下,就往旁边让了让。我们聊了不大的一会儿,我就躺到一丛被吃光了叶子的灌木底下,朝周围打量起来。这景象是很美妙的:火堆周围有一个圆圆的、红红的光圈在颤动着,仿佛碰到黑暗要停下来;火熊熊燃烧着,有时向光圈以外投射急速的闪光;细细的光舌有时舔舔光秃的柳枝,一下子又消失;尖尖的、长长的黑影有时也闯进来一刹那,而且一直跑到火堆上——这是黑暗和光明在搏斗。
有时候,在火势较弱的光圈缩小的时候,从涌上来的黑暗中会突然露出一个长着弯弯的白鼻梁的枣红色马头或者一个纯白色马头,留神地、呆呆地向我们望着,迅速地嚼着长长的青草,接着又低下头去,立刻不见了。只能听到继续咀嚼和打响鼻的声音。
在亮处很难看清黑暗中的情形,所以附近的一切都好像遮上一层几乎是黑色的帷幕。然而可以看到接近天际的远处的山冈和树林,像一串长长的、模模糊糊的黑点儿。黑暗而晴朗的天空带着神秘的磅礴气势高高地悬在我们顶上,又庄严,又雄伟。吮吸着这种特殊的、醉人的清新气息——俄罗斯夏夜的气息,胸中快活得连气也顾不得喘了。四周围几乎听不见一点儿响声……只是旁边的河里偶尔突然响起大鱼拍溅水的声音,岸边的芦苇有时被涌来的波浪微微冲动,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只有两堆火轻轻的毕剥响着。
孩子们坐在火堆周围,本来想把我吃掉的两条狗也坐在这儿。它们有好一阵子不能容忍我在场,无精打采地眯着眼睛,斜睨着火堆,有时带着非同一般的自尊感呜噜几声。先是呜噜,后来就轻声尖叫,似乎很惋惜自己的意图不能实现。孩子共有五个:菲佳、巴夫路沙、伊柳沙、科斯佳和瓦尼亚。我是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他们的名字的,现在我就把他们介绍给读者。
第一个,最大的,就是菲佳,看样子有十四岁。这是一个身材匀称的男孩子,相貌漂亮,五官清秀而有些小巧,一头淡黄色鬈发,明亮的眼睛,总是在笑,那笑一半是愉快,一半是漫不经心。从各方面看来,他是属于富裕家庭的,到田野来不是有什么必要,只是为了开心。他穿着一件镶黄边的印花布衬衫,那窄窄的肩膀上披一件不大的新上衣,勉勉强强披得住,浅蓝色腰带上挂一把小梳子。他那双浅筒靴肯定是自己的,不是父亲的。
第二个孩子巴夫路沙头发黑黑的,乱蓬蓬的,眼睛是灰色的,颧骨宽宽的,脸色苍白,还有一些麻子,嘴巴很大,但是很端正,头老大,如常言说的,像啤酒锅,身子矮墩墩的,很不匀称。这孩子并不好看——这是不用说的!——然而我还是很喜欢他:他显得非常聪明和率直,而且声音中流露出刚强。他的衣着说不上好,不过是普通麻布衬衫和打补丁的裤子。
第三个是伊柳沙,相貌很平常:钩鼻子,长脸,眼睛眯眯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迟钝的、病态的忧虑神气;那闭得紧紧的嘴唇一动也不动,紧蹙的眉头从不舒展——他好像因为怕火一直眯着眼睛。他那黄黄的、几乎是白色的头发一小绺一小绺地从小毡帽底下往外翘着,他时不时地用两手把小毡帽往耳朵上拉一拉。他穿着新的树皮鞋,裹着包脚布。一根粗绳子在腰上绕了三圈,紧紧勒着他那整洁的黑色长袍。看样子,他和巴夫路沙都不出十二岁。
第四个是科斯佳,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他那沉思和悲伤的眼神引起我的好奇。他的脸不大,瘦瘦的,而且有雀斑,下巴尖尖的,像松鼠一样。嘴巴小得几乎看不出,然而那双乌黑的、水灵灵的大眼睛给人奇怪的印象:这双眼睛似乎想说嘴巴(至少他的嘴巴)说不出的话。他的个头儿小小的,体格孱弱,衣着寒碜。
最后一个孩子是瓦尼亚,我起初竟没有注意到他:他躺在地上,老老实实地蜷缩在一张疙疙瘩瘩的粗席子底下,只是偶尔从席子底下露一露他那淡褐色鬈发的头。这孩子不过七岁。
我就这样一直躺在旁边的一丛灌木下打量着孩子们。有一堆火上支着一口不大的铁锅,锅里煮的是土豆。巴夫路沙照看着,跪在地上,用一根木片往翻滚的水里扎。菲佳躺着,用胳膊肘支着头,敞着衣襟。伊柳沙坐在科斯佳旁边,仍然那样使劲眯着眼睛。科斯佳微微低着头,望着远处什么地方。瓦尼亚在自己的席子底下一动不动。我装作睡着了。孩子们渐渐又谈了起来。
开头他们闲聊,东拉西扯,谈明天要干的活儿,谈马。可是突然菲佳转向伊柳沙,似乎接起打断的话头,问道:
“喂,你怎么,真的见过家神吗?”
“不,我没有看见过,家神是看不见的,”伊柳沙用沙哑的、有气无力的声音回答说,这声音和他脸上的表情十分相称,“可是我听见过……而且不止我一个人听见。”
“他待在你们那儿什么地方?”巴夫路沙问。
“在原来的打浆房“打浆房”和“纸浆房”都是造纸厂里的房舍,里面有许多盛纸浆的大桶。这种房舍一般都在堤边,水轮下面。———原注里。”
“怎么,你们常常去造纸厂吗?”
“当然啦,常常去。我和哥哥阿夫九什卡是磨纸工“磨纸工”是把纸磨平、刮光的人。———原注嘛。”
“噢呀,还是工人呢!……”
“哦,那你是怎样听见的呢?”菲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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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的。有一次我和哥哥阿夫九什卡,和米海耶夫村的菲多尔、斜眼伊凡什卡、红冈的另一个伊凡什卡,还有苏霍路科夫家的伊凡什卡,还有另外几个人,都在那儿。我们一共有十来个人,一个班的人都齐了,而且还得在打浆房里过夜,本来用不着在那儿过夜,可是监工纳扎罗夫不许我们走,他说:‘伙计们,你们回家干啥呀?明天活儿很多,伙计们,你们就不要回去了。’我们就留下来,一起躺下来,阿夫九什卡说起话来,他说:‘伙计们,家神来了怎么办?……’阿夫九什卡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就有人在我们上面走动起来。我们就躺在下面,他就在上面,在水轮旁边走着。我们听见:他在走呢,踩得木板一弯一弯的,咯吱咯吱直响,他从我们头顶上走了过去,水忽然往轮子上哗哗流起来,冲得轮子响了,转动起来。水宫水往轮子上流所经过的地方,在我们那儿称为“水宫”。———原注的闸板本来是关着的呀。我们很奇怪:这是谁把闸板开了,让水流起来?可是轮子转了几下,又转了几下,就停了。他又往上朝门口走去,又顺着楼梯往下走,往下来,好像不慌不忙。楼梯板在他脚下响得可厉害呢……哦,他来到我们的门口,等着,等着,门突然一下子敞开了。我们吓了一跳,一看——却什么也没有……忽然有一个大桶上的格子“格子”即捞纸浆用的网。———原注动起来,升上去,完全到了空中,在空中摇来摆去,好像有人在涮洗,然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后来另一个大桶上的钩子离开钉子,又回到钉子上去。后来好像有一个人朝门口走去,而且忽然大声咳嗽起来,大声清嗓子,好像是一只羊,而且声音很响……我们都挤成一堆躺着,互相往身子底下钻……那一回我们可吓坏了!”
“有这样的事!”巴夫路沙说,“那他为什么要咳嗽呢?”
“不知道,也许是受不了潮气。”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样,”菲佳问,“土豆煮好了吗?”
巴夫路沙试了试。
“没有,还是生的呢……听,在拍水呢,”他说着,把脸转过去,朝着河,“大概这是梭鱼……瞧,一颗流星。”
“喂,伙计们,我来给你们讲一件事儿,”科斯佳用尖细的嗓门儿说起来,“你们听着,这是前几天我听我爹说的。”
“好,我们听着。”菲佳带着鼓励的神气说。
“你们都知道镇上那个木匠加夫利拉吧?”
“是的,知道。”
“你们可知道,他为什么老是那样不快活,老是不说话,知道吗?他就是因为这事儿一直很不快活的。我爹说,有一回他到树林里去摘胡桃。他到树林里就迷了路,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他走呀,走呀,伙计,不对头!他找不到路,可是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就在一棵树下坐下来,心想,就等天亮吧。他一坐下来,就打起瞌睡。一打瞌睡,就听见有人叫他。睁眼一看,一个人也没有。他又打起瞌睡,又有人叫他。他望了又望,望了又望,就看见他前面的树枝上坐着一个人鱼,身子摇晃着,叫他过去呢。人鱼还笑着,笑得要死……月亮很亮,亮得很,把什么都照得清清楚楚,真的,什么都看得见。她在叫他,她坐在树枝上,全身白白的,亮闪闪的,像一条拟鲤或者鲈鱼,要么就像一条鲫鱼,也是那样白白的,银光闪闪的……木匠加夫利拉简直愣住了,可是她还是在哈哈大笑,而且一直在招手叫他过去。加夫利拉本来已经站起来,要听从人鱼的话了,可是,准是上帝提醒了他:他还是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可是,伙计们,他画十字好费劲儿呀。他说,他的手简直像石头一样,不能动弹……唉,真够受呀!……可是,伙计们,等他一画过十字,人鱼就不笑了,而且一下子就大哭起来……她哭呀哭呀,用头发擦着眼睛,她的头发是绿颜色的,跟大麻一样。加夫利拉对她望着,望着,就开口问她:‘林妖,你怎么哭呀?’那人鱼就对他说起来:‘人呀,你不该画十字,你应该跟我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我哭,我难过,是因为你画了十字。而且不光是我一个人难过,你也要难过一辈子。’她说过这话,就不见了,加夫利拉马上也明白了怎样从树林里走出去……可是从那时候起,他就一直不快活了。”
“噢呀!”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菲佳说,“那个林妖怎么会伤害一个基督徒的心灵呀,他不是没有听她的话吗?”
“得了吧!”科斯佳说,“连加夫利拉也说,她的声音那么尖细,那么悲哀,像癞蛤蟆的叫声一样呢。”
“这是你爹亲口讲的吗?”菲佳又问道。
“他亲口讲的。我躺在高板床上,全听见了。”
“真是怪事!他为什么不快活呀?……她叫他过去,那是她喜欢他。”
“哼,还喜欢他呢!”伊柳沙接话说,“可不是嘛!她想呵他痒,她想的就是这事儿。她们这些人鱼就喜欢这样。”
“这儿想必也有人鱼呢。”菲佳说。
“不,”科斯佳回答,“这地方干净、宽敞。只不过离河太近了。”
大家都不说话了。忽然远处响起长长的、清脆的、几乎是呻吟一般的声音,这是一种神秘的夜声,在万籁俱寂的时候有时会有的。这声音升起来,停留在空中,到最后慢慢扩散,好像消逝了。仔细听听,似乎什么也没有,然而还是在响着。似乎有一个人在天际叫喊了很久很久,另一个人似乎在树林里用尖细刺耳的大笑声在回答他,接着,一阵微弱的咝咝声在河面上掠过。孩子们面面相觑,打起哆嗦来……
“上帝保佑吧!”伊柳沙小声说。
“哎,你们这些胆小鬼!”巴夫路沙叫道,“怕什么呀?你们瞧,土豆熟了。(大家一齐凑到锅子跟前,吃起热气腾腾的土豆,只有瓦尼亚一动也不动。)你怎么啦?”巴夫路沙问道。
可是瓦尼亚并没有从他的席子底下爬出来。锅子很快就空了。
“伙计们,”伊柳沙说起来,“你们听说前些天在我们瓦尔纳维茨出的一件稀奇事儿吗?”
“是在堤坝上吗?”菲佳问。
“是的,是的,是在堤坝上,在冲坏了的堤坝上。那是一块不干净的地方,很不干净,而且又偏僻。周围都是凹地、冲沟,冲沟里常常有蛇。”
“哦,出了什么事儿呢?你说呀……”
“是这样一回事儿。菲佳,你也许不知道,有一个淹死的人葬在我们那儿。那人是很久很久以前,池塘还很深的时候淹死的,可是他的坟还看得见,不过已经不显眼,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包……就在前几天,管家把看猎狗的叶尔米尔叫了去,说:‘叶尔米尔,你到邮局去一趟。’我们那儿的叶尔米尔常常上邮局去。他把他的狗全折腾死了。狗在他手里不知为什么活不长,总是活不长,不过他是一个很好的驯犬手,好得不得了。于是叶尔米尔就骑上马到城里去了,谁知他在城里磨蹭了一阵子,他往回走的时候已经醉了。这天夜里很亮,月亮照得亮堂堂的……叶尔米尔骑着马经过堤坝:他走的这条路一定要从这儿经过。叶尔米尔骑在马上走着走着,就看见那个淹死的人的坟上有一只小绵羊来来回回走着,白白的,一身鬈毛,挺好看。叶尔米尔就想:‘我就去把它捉住,不能让它白白跑掉。’他就下了马,把它搂在怀里……那只羊倒也乖乖的。叶尔米尔就朝马走去,那马见了他却往后倒退,打响鼻,摇晃头。但是他把马喝住,带着羊骑上去,又往前走,把羊放在自己前面。他看着它,那羊也直盯着他的眼睛看。叶尔米尔害怕起来,心想,我没见过羊这样盯着人的眼睛看的,不过这也没什么,他就一个劲儿地抚摸起羊的毛,说:‘咩,咩!’那羊忽然龇出牙齿,也对他叫:‘咩,咩!’……”
讲故事的人还没有说完这最后一句话,那两条狗一下子站起来,哆哆嗦嗦地叫着从火边跑了开去,消失在黑暗中。孩子们都吓得要死。瓦尼亚从他的席子底下腾地跳起来。巴夫路沙叫喊着跟着狗跑去。狗叫声很快就渐渐远了……可以听见受惊的马群慌乱的奔跑声。巴夫路沙大声吆喝着:“阿灰!阿毛!……”过了一小会儿,狗不叫了,巴夫路沙的声音已经远了……又过了一阵子,孩子们带着困惑不解的神情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似乎在等待什么事儿……突然响起一匹奔跑的马的蹄声,一匹马来到火堆旁猛地停下来,巴夫路沙抓住马鬃,敏捷地跳下马来。两条狗也跑进火光的圈子里,立刻坐了下来,吐出红红的舌头。
“那儿怎么啦?怎么一回事儿?”孩子们问。
“没什么,”巴夫路沙朝马挥了挥手之后,回答说,“大概是狗闻到了什么。我想,是狼吧。”他一面呼哧呼哧喘着气,一面平静地回答说。
我不由得对巴夫路沙欣赏了一会儿。此时此刻他非常好看。他那并不漂亮的脸因为骑马快跑了一阵子显得生气勃勃,流露出勇敢豪迈、坚强刚毅之气。他手里连一根棍棒也没有,就在深夜里毫不犹豫地一个人跑去赶狼……我望着他,心里想:“多么好的孩子呀!”
“怎么,你们见过狼吗?”胆小的科斯佳问。
“这儿常常有很多狼,”巴夫路沙回答说,“不过狼只有在冬天才骚扰人。”
他又坐到火堆前了。他在坐下的时候,用一只手拍了拍一只狗的毛茸茸的后脑勺,高兴起来的畜生带着得意和表示感激的神气从一旁望着他,很久没有转过头去。
瓦尼亚又钻到席子底下。
“伊柳沙,你给我们讲的事儿多可怕呀。”菲佳说起话来。他是富裕农民的儿子,所以总是带头的。(他自己说话很少,仿佛怕说多了有失身份。)“这两条狗也见鬼,叫起来了……是的,我听说,你们那地方不干净。”
“你是说瓦尔纳维茨吗?……可不是!顶不干净了!听说,有人在那儿不止一回看见老爷——死去的老爷。听说,老爷穿着长襟外套,老是唉声叹气,在地上寻找什么东西。有一回特罗菲梅奇老爹碰到他,就问:‘伊凡·伊凡内奇老爷,您在地上找什么呀?’”
“他问他吗?”菲佳吃惊地插嘴说。
“是的,问他的。”
“啊,特罗菲梅奇真算好样儿的……哦,那老爷怎么说呢?”
“他说:‘我找断锁草……断锁草。’说的声音很低,很低。‘你要断锁草干什么,伊凡·伊凡内奇老爷?’他回答说:‘在坟里闷得难受,很难受,特罗菲梅奇,我想出来,想出来呀’……”
“有这种事!”菲佳说,“就是说,他没有活够哩。”
“真奇怪呀!”科斯佳说,“我还以为只有在追念亡灵的那个星期六才能看见死人呢。”
“死人随时都能看得见,”伊柳沙很有把握地接话说。(我看出来,他最了解农村的种种迷信传说),“不过在追念亡灵的那个星期六,可以看到这一年里轮到要死的活人。只要那天夜里坐到教堂门口的台阶上,一直望着大路就行。有谁从你面前大路上走过,谁就在这一年死。去年我们那儿的乌里雅娜老奶奶就到教堂门口的台阶上去过。”
“哦,她看见什么人吗?”科斯佳好奇地问。
“当然看见啦。起初她坐了很久很久,什么人也没看见,也没听见……只是好像有一条狗老是在什么地方叫着,叫着……忽然她看到有一个光穿衬衫的男孩子顺着大路走来。她仔细一看——是菲多谢耶夫家的伊凡什卡呢……”
“就是春天死去的那一个吗?”菲佳插嘴问道。
“就是他。他走着,连头也不抬……可是乌里雅娜认出他来了……后来她又一看:有一个老奶奶走来了。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哎呀,我的天呀!——是她自己在路上走,是她乌里雅娜呢。”
“真是她自己吗?”菲佳问。
“真的,是她自己。”
“那又怎样,她不是还没有死吗?”
“还不到一年嘛。你瞧瞧她那模样吧,只剩一口气了。”
大家又不做声了。巴夫路沙往火里扔了一把枯树枝儿。那火猛地一爆,小树枝儿立刻变黑了,毕毕剥剥响起来,冒起烟来,渐渐弯曲,烧着的一头渐渐翘起来。火光猛烈地颤抖着,射向四面八方,尤其是向上。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只白鸽,一直飞进这火光里,浑身洒满炽烈的火光,在原地打了几个转转儿,就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大概是找不到窝儿了,”巴夫路沙说,“这会儿就飞呀飞呀,飞到哪儿算哪儿,落到哪儿就在哪儿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