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尔托普哈诺夫和聂道漂斯金(2 / 2)

猎人笔记 屠格涅夫 7351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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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我,我是……啊,啊,啊!……”

契尔托普哈诺夫冲上前去;什托别尔惊骇得连忙向后倒退,客人们一齐朝怒气冲天的地主拥过来。

“决斗,决斗,马上隔着一块手帕拿枪对射!”气得发了疯的潘捷莱叫喊道,“要么你就向我赔礼,也向他赔礼……”

“赔礼吧,赔个礼吧,”惊慌失措的继承人们围着什托别尔咕哝说,“他可是一个不要命的人,说动刀子就动刀子。”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不知道,”什托别尔讷讷地说,“我是不知道……”

“也向他赔礼!”不肯罢休的潘捷莱大声喝道。

“也请您原谅。”什托别尔又对聂道漂斯金说,这时聂道漂斯金正像害热病似的浑身打哆嗦。

契尔托普哈诺夫的气消了。他走到聂道漂斯金跟前,拉住他的手,旁若无人地朝四下里望了望,也不理睬任何人的目光,就在一片静默中带着死者自购的别谢林杰耶夫村的新主人威风凛凛地从房里走了出去。

就从这一天起,他们两人再也不分离了。(别谢林杰耶夫村离别索诺夫村只有八俄里。)聂道漂斯金无比感激的心情立刻化为卑躬屈膝的仰慕。软弱、温顺而不完全纯真的季洪对无所畏惧、公正无私的潘捷莱崇拜得五体投地。“真是不容易的事呀!”他有时心里想,“他跟省长说话,直看着他的眼睛呢……真的呀,直对着他看哩!”

他对他感到惊奇,惊奇得难以置信,百思不得其解,认为他是又聪明、又博学、非同寻常的人。倒也是的,契尔托普哈诺夫所受的教育不论多么差,比起聂道漂斯金所受的教育,还是要多得多。确实,契尔托普哈诺夫俄文书读得很少,法文也很差,差得不得了,以至于有一次一个瑞士家庭教师问他:“先生,您会法语吗?原文为法文”他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然而他总还记得,世界上有一个富有机智的作家伏尔泰,记得法国人和英国人打过很多仗,还记得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一世也是一个战功赫赫的人。在俄罗斯作家中,他崇拜杰尔查文,喜欢马林斯基,并且给最好的一只狗取名为阿马拉特·贝克马林斯基的代表作《阿马拉特·贝克》中的主人公。……

我同这两位朋友初次见面之后,过了几天,就到别索诺夫村去拜访潘捷莱·叶列美奇。老远就看到他那不大的房子。这房子离村子半俄里,矗立在一片光秃的地方,正是所谓“孑然独立”,像耕地上的一只老鹰。契尔托普哈诺夫的宅院共有四座大小不同的破旧房舍,即厢房、马厩、板棚和澡堂。每一座房舍都是独立的,自成一体,没有围墙,也没有大门。我的车夫犹豫不决地把车停在一口已经淤塞的、井栏烂了一半的井边。在板棚旁边,有几条瘦瘦的、毛蓬蓬的猎狗在撕啃一匹死马,大概那就是奥尔巴桑了。有一条狗抬了一下那血糊糊的嘴脸,匆匆叫了几声,就又啃起那露出来的肋部。马旁边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厮,一张浮肿的、黄黄的脸,光着脚,穿着侍童的服装;他一本正经地看着交给他照管的狗,有时用鞭子抽几下最贪嘴的狗。

“老爷在家吗?”我问道。

“谁知道他在不在!”那小厮回答说,“您敲敲门吧。”

我跳下马车,走到厢房的台阶前。

契尔托普哈诺夫先生住的房子的样子相当凄凉:一根根木头都发了黑,而且凸出“大肚子”,烟囱坏了,屋角有些霉烂,而且倾斜了,灰蓝色的小窗户在耷拉下来的乱蓬蓬的屋檐下流露着委靡不振的神气:有些老淫妇的眼睛就是这样的。我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不过我听到里面有刺耳的声音:

“一,二,三。快念呀,笨东西,”一个嘶哑的声音说,“一,二,三,四……不对!一,二,三,四!……快念,笨东西!”

我又敲了敲门。

刚才那个声音喊起来:

“进来,是哪个呀?”

我走进又空又小的前室,就从敞开的门里看到了契尔托普哈诺夫。他穿着油乎乎的布哈拉长袍、肥大的灯笼裤,戴着红色便帽,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抓住一条小狮子狗的头,另一只手拿着一块面包,伸在狗鼻子上面。

“哎呀!”他很庄重地说,而且坐着没有动,“欢迎欢迎。请坐吧。这不是,我在训练文佐尔呢……”他又提高嗓门儿说:“季洪·伊凡内奇,快到这儿来。客人来了。”

“就来,就来,”季洪·伊凡内奇在隔壁房里回答说,“玛莎,把领带拿来。”

契尔托普哈诺夫又转过脸去朝着文佐尔,并且把面包放到它的鼻子上。我朝四下里看了看。在这间屋里,除了一张有十三条长短不齐的腿的、歪歪扭扭的活动桌子和一张坐瘪了的草垫椅子以外,再没有别的家具;多年前粉刷过的、带有星形蓝色斑点的墙壁,有许多地方的石灰已经剥落了;两个窗户中间挂着一面镶有老大的红木框的破碎而模糊的镜子。角落里靠墙放着长烟杆和猎枪;天花板上挂着一条条又粗又黑的蜘蛛丝。

“一,二,三,四,五,”契尔托普哈诺夫慢慢念着,突然气呼呼地叫起来:“五!五!五!……多么蠢的畜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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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倒霉的狮子狗只是浑身哆嗦着,就是不开口。它依然很别扭地蜷着尾巴坐着,歪着头,沮丧地眨巴眼睛,又把眼睛眯起来,好像在心里说:反正随您怎样吧!

“吃吧,给你!抓住!”没有住嘴的地主反复地说。

“您把它吓坏了。”我说。

“好啦,那就让它去吧!”

他踢了狗一脚。可怜的狗慢慢站起来,鼻子上的面包掉了下来。那狗仿佛踮着脚尖似的朝前室走去,一副无限委屈的神气。确也是的:陌生人第一次来,它就受到这样的对待。

另外一个房间的门小心地打开了,聂道漂斯金先生愉快地弓着身子、微微笑着走了进来。

我站起来,鞠了一躬。

“请坐吧,请坐吧。”他讷讷地说。

我们都坐下来。契尔托普哈诺夫到旁边一个房间里去了。

“您来到我们这地方很久了吧?”聂道漂斯金用手捂着嘴咳嗽了一下,并且为了表示礼貌,手在嘴上捂了一会儿之后,才用柔和的声音说起话来。

“有一个多月了。”

“哦,是这样。”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今天天气真好,”聂道漂斯金又说下去,并且带着感激的神气看了看,似乎好天气是我带去的,“可以说,庄稼好极了。”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潘捷莱·叶列美奇的猎狗昨天逮到了两只灰兔,”聂道漂斯金加大了嗓门儿说起来,显然是想说得起劲些,“是啊,两只老大的灰兔呢。”

“契尔托普哈诺夫的猎狗很好吗?”

“好得不得了!”聂道漂斯金得意地回答说,“可以说,是全省最好的。(他朝我跟前凑了凑。)哎呀呀!潘捷莱·叶列美奇这人真了不起呀!他只要希望什么,只要想到什么,瞧吧,什么都成了,什么都热腾起来。潘捷莱·叶列美奇这个人呀,我可以告诉您……”

契尔托普哈诺夫走了进来。聂道漂斯金笑了笑,不说话了,只是用眼睛示意要我好好看看他,好像是说:您自己会看出来的。我们就聊起打猎。

“您要不要看看我的猎狗?”契尔托普哈诺夫问我,不等我回答,就呼唤卡尔普。

走进来一个健壮的小伙子,穿的是一件蓝领和带号衣纽扣的绿色土布外套。

“传话给福姆卡,”契尔托普哈诺夫断断续续地说,“叫他把阿马拉特和赛加带来,要齐齐整整的,明白吗?”

卡尔普咧开大嘴笑了笑,应了一声,就出去了。福姆卡来了,头发梳得光光的,衣服穿得笔挺,穿着长筒靴,带着几条狗。我为了礼貌起见,对这些愚蠢的畜生赞赏了一番。(这些猎狗都是特别愚蠢的。)契尔托普哈诺夫往阿马拉特鼻孔里吐了两口唾沫,然而看样子那狗对此一点也不感到愉快。聂道漂斯金也从后面抚摩着阿马拉特。我们又聊起来。契尔托普哈诺夫渐渐变得十分和善,不再雄赳赳气昂昂的了。他脸上的表情变了。他看看我,又看看聂道漂斯金……

“哎呀!”他突然叫起来,“她怎么一个人在那儿坐着呀?玛莎!喂,玛莎!快到这儿来!”

旁边的房间里有人走动起来,但是没有回答声。

“玛——莎,”契尔托普哈诺夫又亲热地叫道,“到这儿来呀。没关系,不要怕。”

门轻轻地开了,于是我看到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子,亭亭玉立,一张茨冈人的黑黑的脸,黄褐色的眼睛,漆黑的辫子;又大又白的牙齿在丰满红润的嘴唇里面亮闪闪的。她穿着白色连衫裙,天蓝色的披肩在喉头处用金别针扣住,那披肩把她那又细又健壮的手臂遮住一半。她带着村野女子的羞涩神气向前跨了两步,就停下来,低下了头。

“哦,我来介绍一下,”潘捷莱·叶列美奇说,“说妻子不是妻子,可是和妻子差不多。”

玛莎的脸微微红了红,忸怩不安地笑了笑。我向她深深地鞠了个躬。我很喜欢她。那细细的鹰钩鼻和张开的半透明的鼻孔,那清秀的高高的眉毛,苍白而微微凹进去的两颊——她的相貌透露着一股执拗的劲头儿和无所顾忌的剽悍之气。那盘好的发辫底下有两绺短发耷拉在宽宽的脖子上——这是有血性和刚强的特征。

她走到窗前坐下。我不愿再使她发窘,就和契尔托普哈诺夫说起话来,玛莎悄悄转过头来,偷偷地、怯生生地、很快地打量了我一眼。她的目光像蛇芯子一般闪耀着。聂道漂斯金坐到她身旁,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了两句话。她又笑了笑。她笑的时候,微微皱起鼻子,翘起上嘴唇,这样就使她的脸上出现了又像猫又像狮子的表情……

“啊,你真是一棵含羞草。”我在心里说,同时也偷偷地看着她那柔软的身躯、平平的胸部和似乎有些别扭的、快捷的动作。

“哦,玛莎,”契尔托普哈诺夫问道,“应该拿点东西出来款待款待客人,不是吗?”

“咱们有果酱。”她回答说。

“好的,就拿果酱来,再顺便把酒拿来。还有,你听我说,玛莎,”他在她背后叫道,“把六弦琴也拿来。”

“要六弦琴做什么?我又不唱歌。”

“为什么不唱?”

“不愿意唱。”

“哎,哪儿话,你会愿意的,只要……”

“只要什么?”玛莎立刻皱起眉头问道。

“只要请你唱。”契尔托普哈诺夫不免有些尴尬地把话说出来。

“噢!”

她走出去,很快就拿了果酱和酒回来,又在窗前坐下来。她的额头还有点儿皱着;两道眉毛一会儿扬起,一会儿落下,好像黄蜂的触须……读者朋友,您可曾注意到,黄蜂发起狠来是什么样子?我心想,啊呀,大雷雨要来了。谈话也谈不下去了。聂道漂斯金一声不响,勉强微笑着;契尔托普哈诺夫喘着粗气,红着脸,瞪着眼睛;我已经准备走了……玛莎突然站起来,砰的一声把窗子开了,探出头去,怒气冲冲地喊一个路过的娘儿们:“阿克西尼娅!”那娘儿们吓了一跳,本想转过身来,谁知滑了一跤,咚的一声跌倒在地上。玛莎身子向后一仰,哈哈大笑起来,契尔托普哈诺夫也笑了,聂道漂斯金高兴得尖叫起来。我们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只是打了一个闪电,大雷雨就过去了……天空又晴朗了。

半个钟头以后,我们就完全不同了:我们像孩子一般又乱扯又玩闹。玛莎玩得最起劲儿,契尔托普哈诺夫一直拿眼睛馋巴巴地盯着她。她的脸发了白,鼻孔张大了,那目光在同一时间里亮起来又暗下去。这村野女子玩得来了劲儿。聂道漂斯金拖着他那又粗又短的腿一拐一拐地跟在她后面,好像公鸭追赶母鸭。就连文佐尔也从前室里的大板凳底下爬出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了看我们,突然也跳起来,吠叫起来。玛莎飞也似的跑到另一个房间里,拿来六弦琴,扯下肩上的披肩,很敏捷地坐下来,抬起头,唱起茨冈歌儿。她的声音清脆而带有颤音,好像一只有裂璺的玻璃铃,那声音一会儿高昂,一会儿低沉,使人觉得又甜蜜又惊心动魄。“啊,燃烧吧,说吧!……”契尔托普哈诺夫跳起舞来。聂道漂斯金跺起脚,迈着碎步跳起来。玛莎浑身扭动着,仿佛火里的桦树皮,那细细的手指在琴弦上敏捷地来回滑动着,那黑皮肤的喉咙在双股的琥珀项链底下慢慢起伏着。有时她突然不唱了,无精打采地坐下来,好像无可奈何地拨弄着琴弦,契尔托普哈诺夫也停下来,只是耸动着肩膀,原地捯着两只脚,聂道漂斯金就像瓷器人一般摇晃着脑袋;有时她又发了疯似的放开喉咙唱起来,身子挺得直直的,胸脯挺得高高的,契尔托普哈诺夫又蹲到地上跳起来,跳得抵到天花板,像陀螺一般旋转着,高声叫着:“快呀!”……

“快,快,快,快!”聂道漂斯金像连珠炮似的跟着叫道。

那天晚上很晚我才离开别索诺夫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