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知道没能说服我,走出门的时候毫不掩饰脸上的嫌恶,说:“我有时候真是搞不懂你。”
爸来接机时,一开始没认出我。我拍他肩膀的时候,他还吓得差点跳起来。爸比我印象中瘦小,他没给我拥抱,反而跟我握手,问我一路上飞得怎样。不过接下来,我们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就只能一起走出航站楼。回家的感觉有点怪,而且好像一下子不辨方向,让我有点焦虑,觉得跟上次休假的时候差不多。我走到停车场,把行李丢进后车厢,看到爸的车子保险杆上贴着一张标语,叫大家“支持我们的军队”。虽然不确定爸是怎么想的,不过我还是很高兴。
回到家,我把行李放进以前的房间。家里每一件东西都跟记忆中一样,包括架子上满是灰尘的奖杯,还有内裤抽屉里面藏着的半瓶威凤凰波本酒;房子里的其他东西也是一样。沙发上还是罩着一条毛毯,厨房里那台绿色冰箱看起来依然格格不入,电视则只有四个信号不佳的频道。爸煮了意大利面当晚餐——星期五都是吃意大利面。晚餐桌上,我们设法聊些什么。
“回家的感觉还不赖。”
爸的笑容很短暂:“那很好啊。”
爸喝了一口牛奶——我家晚餐总是配牛奶——然后爸继续专心吃饭。
“你记得托尼吗?”我试着继续说,“我想我信里提过,总之,他说他应该恋爱了。那女的叫莎宾,还有个六岁大的女儿。我警告过托尼,说这不是个好主意,可是他不听。”
爸小心地在面条上洒干酪粉,好像要确定每个角落都洒到固定的量。“噢,这样啊。”
爸说完后,我吃着我的面,没有人再说话。我喝了点牛奶,又吃了几口面。墙壁上的钟嘀嗒作响。
“今年八月你就要退休了,应该很高兴吧?”我说,“想一想,你终于可以放个假,出国玩玩。”我差点说你可以来德国看我,不过还是忍住了。我知道爸不想,而我也不想让他难堪。我们不约而同拿叉子卷起面条,爸好像在考虑到底要怎么回答好。
“我不知道。”爸终于说。
放弃跟爸对话的尝试后,桌上唯一的声音就是刀叉敲击盘子的声响。等吃完晚饭,我们就各做各的事去了。长途飞行叫人筋疲力尽,我进房间后倒头就睡,不过,每个钟头我都会醒过来,就像还在基地一样。等到我早上起床,爸已经出门上班了。我边吃早餐边看报,试过打电话给以前的朋友,不过都没联络上。最后,我从车库里挖出冲浪板,在路上拦了便车去海边。浪不是太好,不过无所谓。我已经三年没冲浪了,一开始还真有些生疏,但哪怕是一点点带着海味的小水滴都会让我想到,要是自己能驻扎在海边就好了。
那是2000年6月初,天气已经转热,不过海水很清凉。站在冲浪板上,从这个有利的位置望过去,我看到海滩上有不少人正把东西搬进沙丘上的房子里。我说过,莱兹维尔海滩总是挤满了租好房子来度假一两个星期的小家庭,不过,有时候这儿也会有教堂山或罗利来的大学生,后者总是比较有意思。我注意到其中一栋房子后面的露台上,有些女生穿着比基尼在晒太阳。我一边打量她们,欣赏好风光,一边跟上另一波大浪。我的整个下午就是这样,待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我想过要去“热络”看看,后来还是打消了主意,因为除了我以外,那个地方,还有那边会出现的人,应该都不会有什么改变。于是我就在海边小店买了瓶啤酒,坐在码头上欣赏落日。大部分钓客都回家了,还留在这里的不是在清洗渔获,就是把不要的丢回海里。没过多久,海的颜色就会从灰蓝变成橘红,然后是金黄。码头远处的碎浪上方有几只鹈鹕盘旋,戏浪的海豚在下方快速掠过海面。我知道今天晚上是满月的第一天,当兵久了,这种事都变得像本能一样。那时候我脑袋里没特别的念头,随意想到什么就是什么。相信我,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让我心动的女孩。
就在此时,我看到她往码头走来——应该说是她们,金发那个比较高,另一个棕发的很漂亮。两个人年纪应该都比我小,很可能是大学生。两人都穿短裤和背心,棕发女孩还背着一个很大的编织袋,就是有时候夏天去海滩会带的那种大袋子。她们越走越近,我可以听见她们边走边谈笑,听起来就是一副要过暑假的轻松模样。
当她们走到近处时,我叫了一声:“嘿!”这招实在不高明,应该也不管用。金发那个证明我是对的,她看我一眼,打量我手上的冲浪板和啤酒罐,转了转眼珠,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棕发女孩倒是出乎意料地友善。
“哈啰,陌生人。”她笑着回答我,“我想今天的海浪很不错吧!”棕发女孩指指我的冲浪板这样说。
她的响应让我一下子失了神,因为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出乎我预期的善意。棕发女孩跟金发女孩继续往码头尽头走去,我发现自己靠在栏杆上盯着她,心里天人交战,不知道要不要过去自我介绍。不过想想还是算了,这两个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更确切一点说,我应该也不是她们会喜欢的那种年轻小伙子。我吞了一大口啤酒,尽量不再往那边瞄。
话虽这么说,可是我的视线还是忍不住回瞟那个可爱的棕发女孩。我不想听她们在讲什么,可是那个金发的声音很尖,实在很难不听到。金头发不停地讲着某个叫布莱德的家伙,说自己有多爱他,说自己的姐妹会是北卡大学最好的,学期末办的舞会是历来最成功的一次,还说其他人明年都应该参加。不止这些,金发那个还讲到自己很多朋友都勾搭上兄弟会最糟糕的混蛋,有人后来怀孕了,不过都是那女的自己的错,大家已经警告过她之类的。棕发女孩没说什么,看不出她是觉得好玩还是无趣,不过经常会笑出声。我又在她的声音里听到友善和体贴,让我仿佛有种回家的感觉。这实在没什么道理。我把啤酒放在一边,注意到棕发女孩把袋子放在了栏杆上。
这两个女孩就在那边站了大概十分钟,然后两个男的从码头另一边走来,看起来就是大学兄弟会里那种典型的小伙子。他们一个穿粉色,另一个穿橘色,都是鳄鱼牌的马球衫,还穿着百慕大五分裤。我马上就觉得其中一个就是布莱德,那个金发妞说的家伙。他们二人都拿着啤酒,靠近的时候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好像要吓那两个女孩。我想她们应该是在等这两个家伙,待会儿经这两人一吓,她们会尖叫几声,意思意思打他们几下出气,一行人随后便会打道回府,一路嬉笑玩闹,就像典型的大学情侣那样。
事情应该会像我预测的一样,因为那两个小伙子所做的果然如我所料。两人一靠近,就一大步跳到女孩背后大叫一声。两个女孩也很买账地尖叫,打了两人几下。两个男的打闹一阵,粉色上衣男的啤酒还洒了出来。他往前靠着栏杆,很靠近棕发女孩的袋子,两只脚交叉,双手抱在背后。
“嘿,我们待会儿要在海滩上生火。”橘色上衣男说完,用手环住那个金头发的,亲了亲她的脖子,“两位小姐要回去了吗?”
“要走了吗?”金头发的问朋友。
“好啊!”棕发女孩回答。
粉色上衣男靠着栏杆撑起上身,手大概碰到了那个袋子,因为那包就这么滑下去掉进了海里。“扑通”一声,好像鱼跳出水面的声音。
“那是什么东西?”粉色上衣男转头问。
“我的包!”棕发女孩倒抽一口气,“我的包被你推到海里去了!”
“抱歉啦!”听起来还真是不怎么抱歉。
“我的钱包在里面!”
粉色上衣男眉头一皱:“我说了我很抱歉。”
“你得把我的包捡回来,趁现在它还没沉下去!”
“别傻了,来不及了。”粉色上衣男说,还把手放在棕发女孩的手上阻止她,“跳下去太危险了,海里可能有鲨鱼。那不过是个袋子嘛,我给你买个新的。”
“我需要那个包!我全部的钱都在里面!”
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但是我跳起来,冲向码头边,只想到:哦,管他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