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知道了下文,没有往下说的必要。柳原道∶“你瞧,海滩上。”流苏道∶“是的
。”海滩上布满了横七竖八割裂的铁丝网,铁丝网外面,淡白的海水吞吐淡黄
的沙。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蓝色。野火花的季节已经过去了。流苏道∶“那堵墙
……”柳原道∶“也没有去看看。”流苏叹了口气道∶“算了罢。”柳原走得热了
起来,把大衣脱下来搁在臂上,臂上也出了汗。流苏道∶“你怕热,让我给你拿著
。”若在往日,柳原绝对不肯,可是他现在不那么绅士风了,竟交了给她。再走了
一程子,山渐渐高了起来。不知道是风吹著树呢,还是云影的飘移,青黄的山麓缓
缓地暗了下来。细看时,不是风也不是云,是太阳悠悠地移过山头,半边山麓埋在
巨大的蓝影子里。山上有几座房屋在燃烧,冒著烟━━山阴的烟是白的,山阳的是
黑烟━━然而太阳只是悠悠地移过山头。
到了家,推开了虚掩著的门,拍著翅膀飞出一群鸽子来。
穿堂里满积著尘灰与鸽粪。流苏走到楼梯口,不禁叫了一声“哎呀!”二层楼
上歪歪斜斜大张口躺著她新置的箱笼,也有两只顺著楼梯滚了下来,梯脚便淹没在
绫罗绸缎的洪流里。流苏弯下腰来,捡起一件蜜合色衬绒旗袍,却不是她自己的东
西,满是汗垢,香烟洞与贱价香水气味。她又发现了许多陌生的女人的用品,破杂
志,开了盖的罐头荔枝,淋淋漓漓流著残汁,混在她的衣服一堆。这屋子里驻过兵
么?━━带有女人的英国兵?去得仿佛很仓促。挨户洗劫的本地的贫农,多半没有
光顾过,不然,也不会留下这一切。柳原帮著她大声唤阿栗。末一只灰背鸽,斜刺
里穿出来,掠过门洞子里的黄色的阳光,飞了出去。
阿栗是不知去向了,然而屋子里的主人们,少了她也还得活下去。他们来不及
整顿房屋,先去张罗吃的,费了许多事,用高价买进一袋米。煤气的供给幸而没有
断,自来水却没有。柳原拎了铅桶到山里去汲了一桶泉水,煮起饭来。以后他们每
天只顾忙著吃喝与打扫房间。柳原各样粗活都来得,扫地,拖地板,帮著流苏拧绞
沉重的褥单。流苏初次上灶做菜,居然带点家乡风味。因为柳原忘不了马来菜,她
又学会了做油炸“沙袋”,咖喱鱼。他们对于饭食上虽然感到空前的兴趣,还是极
力的撙节著。柳原身边的港币带得不多,一有了船,他们还得设法回上海。
在劫后的香港住下去究竟不是长久之计。白天这么忙忙碌碌也就混了过去。一
到了晚上,在那死的城市里,没有灯,没有人声,只有那莽莽的寒风,三个不同的
音阶,“喔……呵……呜……”无穷无尽地叫唤著,这个歇了,那个又渐渐响了,
三条骈行的灰色的龙,一直线地往前飞,龙身无限制地延长下去,看不见尾。“喔
……呵……呜……”叫唤到后来,索性连苍龙也没有了,只是三条虚无的气,真空
的桥梁,通入黑暗,通入虚空的虚空。这里是什么都完了。剩下点断墙颓垣,失去
记忆力的文明人在黄昏中跌跌绊绊摸来摸去,像是找著点什么,其实是什么都完了
。
流苏拥被坐著,听著那悲凉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一面墙
,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风停了下来,像三条灰色的龙,蟠在墙头,月光中闪著银
鳞。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她终于遇见了柳原。……
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
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著他的
棉被,拥抱著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