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上了车,柳原又道∶“你别看她架子搭得十足。她在外面招摇,说是克力
希纳。柯兰姆帕王公的亲生女,只因王妃失宠,赐了死,她也就被放逐了,一直流
浪著,不能回国。其实,不能回国倒是真的,其余的,可没有人能够证实。”流苏
道∶“她到上海去过么?”柳原道∶“人家在上海也是很有名的。后来她跟著一个
英国人上香港来。你看见她背后那老头子么?现在就是他养活著她。”流苏笑道∶
“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当面何尝不奉承著她,背后就说得她一个钱不值。像我这样
一个穷遗老的女儿,身份还不及她高的人,不知道你对别人怎样的说我呢!”柳原
笑道∶“谁敢一口气把你们两人的名字说灸一起?”流苏撇了撇嘴道∶“也许因为
她的名字太长了,一口气念不完。”柳原道∶“你放心。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拿
你当什么样的人看待,准没错。”流苏做出安心的样子,向车窗上一靠,低声道∶
“真的?”他这句话,似乎并不是挖苦她,因为她渐渐发觉了,他们单独在一起的
时候,他总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样。不知道为什么,他背著人这样稳重,当众
却喜欢放肆。她一时摸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怪脾气,还是他另有作用。
到了浅水湾,他搀著她下车,指著汽车道旁郁郁的丛林道∶“你看那种树,是
南边的特产。英国人叫它”野火花”。”
流苏道∶“是红的么?”柳原道∶“红!”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红色,然而她
直觉地知道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
树上,壁栗剥落燃烧著,一路烧过去,把那紫蓝的天也熏红了。她仰著脸望上去。
柳原道∶“广东人叫它”影树”。你看这叶子。”叶子像凤尾草,一阵风过,那轻
纤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颤动著,耳边恍惚听见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铁
马的叮当。
柳原道∶“我们到那边去走走。”流苏不做声。他走,她就缓缓的跟了过去。
时间横竖还早,路上散步的人多著呢━━没关系。从浅水湾饭店过去一截子路,空
中飞跨著一座桥梁,桥那边是山,桥这边是一堵灰砖砌成的墙壁,拦住了这边的山
。柳原靠在墙上,流苏也就靠在墙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
墙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她的脸,托在墙上,反衬著,也变了样━━红嘴唇,水
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张脸。柳原看著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
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
━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
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流苏嗔道∶“你自己承认你爱装假,可别拉扯上我。你几时捉出我说谎来著?
”柳原嗤的笑道∶“不错,你是再天真也没有的一个人。”流苏道∶“得了,别哄
我了!”
柳原静了半晌,叹了口气。流苏道∶“你有什么不称心的事?”柳原道∶“多
著呢。”流苏叹道∶“若是像你这样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这样的。早就
该上吊了。”柳原道∶“我知道你是不快乐的。我们四周的那些坏事,坏人,你一
定是看够了。可是,如果你这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你一定更看不惯,更难受。我就
是这样。我回中国来的时候,已经二十四了。关于我的家乡,我做了好些梦。你可
以想象到我是多么的失望。我受不了这个打击,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