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瑜心下咯噔一下,佯装若无其事:“是谁?”
“他是在大隆寺遇见的那个。”澹衫直言不讳,并未往深处想,“那人看着好生可怕,姑娘怎会同他扯上关系?”
宋瑜对她所言很是赞成,但又不能明说:“上回我参加谢公子寿宴,回来时路上偶然又遇他,当时我失手伤到了他,未承想他怀恨至今。”
澹衫没那么多弯弯肠子,只感慨道:“好没气量的男人。”
宋瑜几乎忍不住要颔首称是,她不止一次说过不愿与他再有牵扯,两人日后最好毫无瓜葛。可这人恍若未闻,三番两次地来寻她麻烦,就连今日跟父亲议事都不忘讨债,不知是何居心。宋瑜翻箱倒柜也没找到合适物件为赔礼,她索性拿了祛疤良药给他,那是专门为女子制作的,里面糅杂了玫瑰等花瓣,伴有奇香。
霍川不知她手持何物,起初闻到香味还当她身上熏香,只觉不如她本来气味。
当宋瑜将一盒药膏搁在他手边时,霍川面色一沉,问道:“你方才说这是什么?”
原来他非但眼睛不好,连耳朵也不好使,难怪先前数次听不懂她话里的排斥。宋瑜后退两步立在八仙桌前,一本正经地解释:“这是宋家新出的祛疤良药,效果绝佳,许多姑娘求之不得,如今送给园主。”
霍川许久没再说话,他脸上表情绝对称不上好看,冷峻面容沉着平静,他说道:“多谢三妹的好意。”
虽是道谢的话,但听不出丝毫诚意。
宋瑜也不是真要他感谢,对此不以为意。她瞟一眼霍川,目光在门口转了一圈,这才鼓起勇气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上回在城外或许我没说清楚,就算我清白不在了,我或生或死都跟您毫无瓜葛,园主不必为此负责,我……您跟宋家的生意来往,我无权过问,但请您切勿在人前提及此事。”
她一口气说完已耗尽全部勇气,说罢她悄悄看着霍川反应,因为惧怕,双眼湿漉漉的,还泛着水光,贝齿紧咬着下唇。
可惜她瞧不出霍川是何反应,他沉吟片刻,缓缓地道:“不知三妹口中的此事是指何事?”
他明知故问,宋瑜毫无办法。
尚未涉世的小姑娘,娇娇贵贵地养在深闺中,哪里见识过这样强势有手段的人。她根本不是霍川对手,当即愣在那里,快急哭了却道不出一句话来。
霍川从位上起身,踱着步向宋瑜方向走来:“莫非是指大隆寺你擅闯我房间一事?”
宋瑜睁大眼,意欲躲避时他已走到自己跟前,修长挺拔的身姿挡住了阳光,她越退越后,最终走投无路抵在条案上。
她手撑在条案的棱角上,警惕地看向前方,手指碰到烛台,旋即想也不想地握在手中,准备在他无礼时出手迎击。只是没等霍川走到跟前,她便先扛不住地呼唤丫鬟,声音娇软带着哭腔,好不可怜。
可惜外边没有丝毫动静,留守在门外的两个丫鬟不知去往何方,正院连个仆从也无。宋瑜登时绝望,低声放软语气,不自知地恳求道:“我以为房里没人,我不是故意闯进的……”
霍川不为所动,他离宋瑜越发地近:“你闯了我房间,事后却指责我卑鄙无耻?天底下何曾有这种道理。我对你负责成了错,对你仁慈更是不应该,早知如此,不如便……”
宋瑜哪里听过这般狂妄粗糙的话,她气急攻心,举着烛台便要往霍川身上砸去。
岂料手臂在半空被拦下,他紧握着她的小臂,两人身子挨得更加近了,他薄唇微挑,口不择言:“还记得那晚你做过什么吗?我从未见过那般热情的大家闺秀,可惜不能为外人道也。”
明知她被下药他还这样说,这分明是在故意气她。
宋瑜恼羞成怒,意图挣开他的桎梏:“你本来就看不见!”
“也是。”霍川嘲弄,握着她的手松了松,颇有些意兴阑珊,“陇州传言宋家小女容貌惊人,天姿绝色当之无愧,又有言道实则面貌丑陋粗鄙,为怕谢家悔婚才编的谎话。”他娓娓道来,言罢话锋一转,“三妹,哪一种传言是真的?”
流言是去年年末才传开的,彼时宋瑜正值及笄,从前被藏得严严实实的她,不得已曝露在众人面前,顿时艳惊四方。从此便有人散播宋二小姐如何倾城如何倾国,可是物极必反,同时说宋瑜貌丑的言论不胫而走。
搁在以前霍川根本不去在意这些八卦言语,然而自打认识宋瑜之后,便开始关注有关她的传言了。霍川手中仍圈着她莹白皓腕,鼻息间尽是她独一无二的恬淡清香,他别有深意地一笑。如此妙人,怎会无盐?
偏偏宋瑜被他吓傻了,仰着头情不自禁地后退躲避,泪花在眼眶打转,她的声音颤颤的:“后一种才是真的,所以我才闭门不出,生怕为宋家丢人。”
霍川低笑出声,总算松开她坐回八仙椅上,像是当真信了她的话:“当真这么丑?”
宋瑜想了想认真点头:“惨绝人寰。”
他以单手支着下巴,闲散地道:“不碍事,正好我瞎。”
宋瑜哑口无言,一口气哽在嗓子眼儿不上不下,看霍川的眼神除却恐惧又添了几分探究,像是看疯子似的看他。
堂屋外两个丫鬟不知被段怀清骗去何方,他坐在廊庑之下,侧耳倾听屋内动静。可惜两人声音不高,他只能听出他们似在争执,详细的内容无从而知。他抚平衣摆仰头望了望头顶苍穹,然后就斜倚在廊柱下合目小憩。
屋内两人沉寂多时,宋瑜无可奈何:“园主究竟有何目的?”
她自认说得清楚明白,却总被他不着痕迹地绕回来,再大的耐心也都消失殆尽。她都走投无路承认自己丑陋了,他怎么依旧冥顽不灵?
霍川手扶着椅子上的扶手,道:“我希望你同谢家退亲,嫁给我。”他语气平淡无奇。
他素来不是拐弯抹角的人,决定的事任谁都难以撼动。他碰过她,理应对她有所负责,这是脑子里根深蒂固的执念,同他从小生活环境有关,是他家庭所致。
宋瑜陡然睁大眼,下意识连连摇头,意识到他看不见才忙出声反驳:“我不嫁给你!”
先不说她跟谢家的婚姻能否结成,光是这个人喜怒无常,她也不敢嫁给他。她同他说一句话便吓得要死了,嫁给他后还怎么得了?日后生活有多水深火热,可想而知。
霍川失笑:“你这样想嫁进去谢家,莫非不怕我说穿?”
那件事只有三人知晓,她自然不会害自己,而谭绮兰以为她去龚夫人房间,才躲过一劫。她唯一不能掌控的霍川……宋瑜从未往这方面想过,此刻被他提醒,一张小脸当即惨白,她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半晌不作声。
霍川放松了手臂,靠在椅背上,心里胡思乱想着。
这么不经吓,宋家究竟怎么养出如此娇贵的妙人儿?
“我可以不说。”霍川沉吟了片刻,状似为难地道,“不过,三妹得同意教我制香才是。事成之后,我不会再寻你麻烦。”
宋瑜脱口便要反驳:“我不……”
制香得两人从早到晚待在一处,她又不是疯了,非要自掘坟墓?
不待她说完,霍川就打断了她:“令尊久病,城外别院更适合他病愈,我方才已同他提及此事。你若是不放心,可多携带几个丫鬟,我不会拿你如何。”
原来他寻父亲是为这事,宋瑜还当他是去谈生意,她皱了皱眉道:“我父亲不会同意的!”
想象着她天真模样,霍川觉得好笑,他扬起嘴角,毫不留情地打破她的美梦:“令尊已然点头。”说罢,他故意一顿,感受宋瑜情绪变化,“三妹,你难道不愿他身体早日康复?”
宋瑜很为难,抿了抿嘴由衷地道:“想。”
霍川起身,今日所行目的俱已达到,是时候告辞了:“后日我便命人迎接令尊,请三妹也一并前往。”
宋瑜蹙眉总觉得不大对劲,见他走出门槛才恍然大悟:“我父亲去养病,同我去有何关系!”
可惜人已转身,霍川衣袍消失在廊庑,她撑着八仙桌后悔不迭。
车辇在段怀清的医馆外停靠,时值晌午,日头明晃晃地耀目。
街上行人稀疏,酒家饭馆宾客满座,不时传来伙计的招呼声,好不热闹。陇州的繁荣程度仅次于永安城,两地相隔数百公里,车马往返仅需两三天。多年前霍川从陇州迁居永安,前年又从永安回来陇州,其中波折艰难,大抵只有他自己清楚。
段怀清是他幼时玩伴,两人交情匪浅情同手足,自然知道他家中情况。
正因为霍川生在那样家庭中,才造就了他如今阴晴不定冷鸷古怪的性格。他生母是江南小商贾的女儿,家境普通,性格温婉纯良,与父亲外出经商时偶遇霍公子便一见倾心。在陇州的那段时间,两人情愫暗生,互许终身。
及至谈婚论嫁时,她才知对方在永安城早已娶妻,和她在一起,打的不过是在陇州另起家宅偷养外室的主意。霍川的外祖父勃然大怒,差点没指着霍川父亲的鼻子破口大骂。奈何霍川母亲爱惨了对方,竟然鬼迷心窍地同意他的安排,甚至不惜与家里断绝来往,也要同他生活在一块。
他们确实有过一段幸福安逸的日子,两年后霍川一岁了,霍公子无法抛却永安城一切名利,不得已应命回家。霍川母亲痴痴苦等,等了五年终于盼来一封书信,说有人来接他母子回府。
霍川母亲觉得自己一个外室,本就无入府资格,更何况霍家又是门第高深的侯府,即便她领进门也是最低等的身份,又怎会专门派人迎接?果不其然,他母子二人在永安城吃尽了苦头,被刁难折磨不说,连每日温饱都成问题。可怕的是那个许下海誓山盟的人,反抗过后终究屈服于现实中,霍公子虽然不舍霍川母子,但也没出手相助。
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待了六年,霍川母亲身体渐次衰弱,每日郁郁寡欢,过世时仅三十岁。母亲一走他更无地位,任谁都能欺负他。饶是他每天小心翼翼,依旧被人推落楼阁,醒来时眼前便是一片漆黑。
原来,他受伤时无人照应,导致伤口恶化溃脓,眼睛更未及时用药,一拖便拖成了不治之症。
那大抵是他这辈子最黑暗的时期,他痛恨这深府大院里的一切东西,包括他无能的父亲。不久他便被嫡母逐出霍府。他不过是个低贱的外室子,连族谱都不能被写入,还有谁会在乎他的死活?
他眼睛才瞎不到半月,凡事都无法适应,自然无法回去陇州,唯有逗留在永安城里。
那段日子过得颇为困苦,霍川至今想来,都不知自己当初是如何坚持走下来的。虽然他对永安城可谓深恶痛绝,可也是前年才回来陇州。他幼时同母亲住的宅院仍在,只不过家仆早已离散,只有一个老管事还在每天洒扫浇花,这便是他如今花圃的管事。
霍川将那院子转手,在城外建了座小花圃,聊以营生。
母亲过世前一日他特意去山上寺庙进香,彼时,他心情积郁,正立在支起的窗户前冥思,忽而直棂门被撞开,馨香雅致扑鼻而来。
正因为如此,他才对香味特别敏感。
大隆寺那夜是意外,当宋瑜娇软的身躯贴上来时,他的脑海中空无一物,呼吸间全是她芬芳诱人的香气。
正因为痛恨父亲的所作所为,他从不允许自己步父亲后尘,既然轻薄了宋瑜,那就定要对她负责。
霍川倚靠在车壁中,双目合起,剑眉低压,耳边是段怀清的喋喋不休,他对宋瑜的模样津津乐道:“传言果真不虚,恐怕圣人后宫都未必有人及得上她的好颜色,举手投足优雅大方,你是如何跟人家扯上关系的?”
他念叨了一路,听得霍川耳朵快起茧子了。
霍川不答,只道:“她声称自己丑陋无比。”
说完连自己都忍不住勾起嘴角,在宋瑜义正词严地道出这话时,他便知她在撒谎。一时兴起陪她斡旋,想到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就忍不住失笑。
谢家的人都不是傻子,她若真丑,怎会连一点异议也无?何况谢昌还将她当宝贝似的疼着。
段怀清半晌没出声,末了顿悟:“定是你将人吓着了!”
霍川不置可否,手抚着腰间玉佩。
一路上段怀清将宋瑜容貌从头到尾描述了遍,玲珑身段,明眸皓齿,艳若桃李。霍川的脑海中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她的模样,配上一双湿漉漉的泪眼,可怜巴巴地立在远处望着他,霍川愣了片刻,徐徐地说:“菁菁近日已到达陇州。”
段怀清声音果真消失,眼中的惊喜一闪而过,他迫不及待地问:“她何时来的,此刻在哪儿?”
霍川漫不经心地说:“有半个月了,大抵在谢家借住。”
说罢粗布帘子被掀起,一阵风过段怀清已然下车:“改日再见。”
若不是他废话多,这会儿霍川估计早已回到花圃了。段怀清对霍菁菁之意众所周知,可惜霍菁菁看不上他,嫌他一身药草味儿十分难闻。
霍菁菁虽是正头嫡室所出,但却是唯一对霍川真心实意的亲人。在霍川离府后暗地里帮他许多次,事后被夫人得知,曾经罚她三个月不得出府。可就算如此,她仍尽一切绵薄之力帮助霍川。可以说,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难怪段怀清这样骄傲的人也会对她上心。
谢家主母跟霍菁菁母亲是闺中密友,霍菁菁在他家借住也算是理所当然,何况,她活泼讨喜,谢主母十分喜欢她。
两天光景眨眼便过,第三天辰时,宋家大门便停了两辆车辇,那是霍川命人来接宋邺和宋瑜的。
那地方宋珏几日前去查看过,果真是个山清水秀之地,院里有温水活泉,确实有助于宋邺身体康复。一家人商量后一致认为不妨一试,至于三妹……
宋瑜自然不愿意,为此跟父亲兄长闹了好些回。父亲治病她不反对,可是为何非得拉她下水?随便在香坊中找一人都能胜任,那霍川分明就是另有所图,她可不傻。两人在一处她说话都不利索,何谈调香?
龚夫人也是此意,那件事后,三妹对男人戒备实属正常,理应在家里好生静养才是。奈何宋邺已经答应人家,岂能言而无信,她思量再三给宋瑜另添四个丫鬟、两名仆从随行。
刚送到门口,龚夫人就见女儿眼含着泪强忍着没哭,她于心不忍碰了碰她脸颊,道:“不如我叫宋琛陪你一块?”
宋瑜连连颔首,有宋琛在总好过她一人。可龚夫人命人寻遍了宋府也没见人,不知他又跑哪儿撒野去了。她登时气急:“待他回来看我不好生收拾他!”
骂罢儿子,龚夫人又将宋瑜拉到怀里,心疼地道:“此次一行权当陪你父亲了,三妹不必害怕,还有恁多人跟着。若是你不愿意,我明日便接你回来,有何委屈同你父亲说,千万别在心里闷着。”
宋瑜听话地颔首,心里仍旧不愿:“母亲,我不想去……”
龚夫人好生哄了一会儿,眼瞅日头逐渐高升,再耽误不得,她才松开宋瑜上了前面宋邺车辇中,见车辇中的榻上铺着褥子,摆放着引枕,车内还有两个丫鬟伺候,其中一个就是她的大丫鬟露华,她才稍稍安心。可就算如此,她还是忍不住一阵哽咽,最终泣不成声。
宋邺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你回去吧,我们耽搁的时候太久,霍公子怕是要担心了。”
龚夫人哪能舍得,拉着宋邺好一番叮嘱,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下车去。宋邺的身体本就不适宜舟车劳顿,此次不知要去多久,但总算还好,她若想念丈夫,也能去霍川别院探望。
两辆车辇前后离去,龚夫人在大门伫立许久,才同宋珏转身进院。
道路平稳,甚少颠簸,宋瑜缩在一隅心中惴惴,恨不得立时跳下车去回家。
越接近别院一颗心便跳得越剧烈,她牙关紧咬,纤白手指头牢牢攥着襦裙。她一思及霍川阴沉毒辣的面容便心怀畏惧,真真切切有种羊入虎口的感觉,连一旁丫鬟都察觉到她的不适:“姑娘可是身子不爽利,需不需要停车休息?”
宋瑜摇摇头:“我只想回家。”
出声的丫鬟与身旁人面面相觑,回家可使不得,别院未到,哪有不告而别的道理?
到底是澹衫了解她,给她倒了杯茶缓缓神,一边轻柔地按捏着她的掌心一边说:“眼看就到了,姑娘且忍着点,小公子或许明日便来与您做伴,姑娘还有我们在,不会出事的。”
宋瑜对上她双目,片刻后默默垂下头去低嗯一声,就不再使性子了。
别院就在跟前,门口的管事恭候许久。见得车辇热情地上来迎接,小心地将宋老爷送到专门准备的厢房中。宋瑜的房间距离父亲的不远,只要有事她一出声父亲便能听见,见了这样的安排,她才放心了一些。
房中布置干净,想必在他们来之前已打扫过,丫鬟只需稍微布置便可。
宋瑜一整天心绪不宁,去看过父亲后便留在自己屋中,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意思。不过霍川只让人领宋邺去温泉试了一回,始终没现身,直到夜幕低垂都没出现,管事说他在花圃有事。宋瑜长松一口气,宽衣洗漱后躺在床榻上,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一夜。
清晨,窗外雨声不断,细密雨丝打在窗纸上溅出雨花,空气中透出一丝凉意。
薄罗上前将窗户关上,幸亏此行准备了厚衣服,没想到这么早就用上了。她将宋瑜从床上唤起,洗漱用具一应备齐,她呵了口气要帮宋瑜穿上褙子:“今儿天冷,姑娘多穿些,仔细别着凉。”
宋瑜昨夜许久才入睡,这会儿头栽在枕头上耍赖不肯起,再加上雨天天凉阴翳无光,这种天气用来睡觉再适合不过:“再让我躺一会儿,你快出去。”
薄罗无可奈何:“这可不早了,霍园主的人正在外面候着呢。”
一听霍川名字她下意识缩了缩,捞起锦被蒙头盖紧。她当然知道自己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况且此行目的就是教人制香,霍川让人接应是情理之中,她心中虽如是安慰着自己,却仍旧生出抵触的情绪来。
薄罗在床边好言好语相劝,她总算从被子底下探出脑袋:“我能先去看看父亲吗?”
昨日父亲试了温泉,她心里有事一直没能探望,也因此惦念了一夜,不知他身体好些没,是否见效。她一边说一边穿上高缦履,换上织金短襦石榴裙,梳低鬟髻,猫眼翡翠簪斜插,端的是明媚动人。
澹衫欲给她眉心贴花钿,被她伸手拦住了:“贴了不舒服。”
薄罗往外间瞅一眼,惶恐至极:“姑娘,您想要见老爷的话,婢子这就去转告这里管事的说一下,您去看看父亲,也是人之常情,他大抵不会阻拦。”
宋瑜点头,跟着薄罗走出房间。
转出折屏果见管事立于紫檀圈椅旁,见宋瑜出来抱拳行礼,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和蔼笑容:“小姐请随我前往。”
管家姓陈,旁人都尊称一声陈伯,对霍川忠心耿耿。是以霍川并未避讳过他,霍川与宋瑜的事他隐约猜到了几分,昨天见到宋瑜,他又是欣慰又是担忧。霍川二十有三,至今尚未成家,陈管事暗暗为他着急许久。如今霍川好不容易相中一个,可惜又是个已有婚约在身的。
知书达理,乖巧懂事,又生得漂亮……他怎么看宋瑜都觉得中意,如若配他家园主,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他长叹一声,连宋瑜说什么都没听清,醒过神后人已翩然远去。
宋瑜脚步轻快地来到父亲房前,掸去身上水珠避免带入潮气,她将薄罗澹衫两人留在门口,独自迈入房间。人未到声先至,此处只有她和宋邺两人相伴,语气难免带了几分依赖:“父亲,你身体可有好些,那温泉有用吗?”
她转入内室,在看清室内伫立着的人后蓦地噤声,湿重的空气上空盘旋着她的清脆嗓音。
床榻前坐着一人,玄青云纹直裰下摆濡湿水痕,鞋子也沾了不少泥土,一看便是今早才匆匆赶回来的,这不是霍川又是谁?此刻霍川手边放着热茶,正不知跟宋邺商量着什么,在她出声时便已停下,喝了口茶不动声色。
温泉才泡了一次根本瞧不出效果,只是宋邺像是比昨日精神了些,他并未指责宋瑜莽撞冒失,反而将人带到跟前引见给霍川:“三妹,这位便是霍园主,他不止一次在我跟前称赞你,道你心灵手巧。你大哥为他指派的人都不满意,只相中了你,说起来这也是你二人缘分。”
闻言宋瑜原本僵硬的一张脸,更是连笑都没法笑出来了。宋邺本是无心之谈,本是想调节气氛,可惜正好戳在宋瑜的痛处,她简直哭笑不得。
有霍川在,宋瑜很不自在,她想同父亲说几句体己话,碍于有旁人在场也开不了口,只盼着他识趣点赶快离开。然而左等右等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好没眼色的人,宋瑜不满地瘪瘪嘴,有父亲在底气足了不少。
病人需得静养,宋瑜不能长时间逗留,她询问了宋邺身体状况,又不放心地叮嘱几句才转身出去给父亲端药物,不一会儿,她又回到了室内。此时,霍川也起身了,外室有仆从上前牵引,领着他走出屋外。
“宋小姐若无别事,不如便一同前往跨院。”霍川道。
宋瑜手中一哆嗦,药碗差些摔在地上,她戚戚然放在床头桌几上,细如蚊呐地嗯了一声。
父亲的药吃完了,该说的话都已表达清楚,她没有再留下的理由。看着霍川离去的身影,咬紧牙关从罗汉床上坐起,同宋邺道了声别:“我明日再来看父亲。”
宋邺欣慰地一笑:“去吧。”
丫鬟将他用罢的药碗收拾出去,门外澹衫薄罗搓了搓手背跟上她,不知谁打了一声喷嚏。
廊庑另一头有两个身影徐徐远去,正是霍川跟那名仆从。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宋瑜故意放慢脚步,仿佛这样她便永远不会走进跨院。抄手游廊外雨水不断,有越加紧密的趋势,粉白花瓣落了一地,碾碎在湿润土壤中。
西跨院转眼便到,转过一道月亮门,此处更像霍川的花圃里的院落。这里草木丛生,花团锦簇,混杂着雨水从脚下缓缓而过,泥土混合着花香,不失为一种妙趣。
澹衫为她撑起双环油纸伞,提着襦裙一步步避开水洼,好不容易来到檐下,两人身上各湿了半边。澹衫急忙抽出绢帕为她拭去水珠,这种天气稍微不慎便会让寒气侵体,很容易染病。她同薄罗交代一声便回去娶衣裳,薄罗收起油伞放在门口,痛快地应下。
内室无人,仆从说霍川正在耳房中,宋瑜转身走近,在门口顿了顿轻叩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