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废墟之魂(1 / 2)

庭院深深 琼瑶 23556 字 10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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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h3>

方丝萦走上了那座桥。

站在桥栏杆旁边,她默默地望着桥下的流水。桥下,河道并不太宽,但是,遍布着石块和小鹅卵石的河岸却占地颇广。溪水潺潺地流着,许多高耸的岩石突出了水面,挺立在那儿,带着股倨傲的神态。流水从岩石四周奔流下去,激起了无数小小的泡沬和回旋。五月的阳光遍洒在河水上,闪耀着万道光华。那流水琤琤的奔流声,像一支轻轻柔柔的歌。

站在那儿,方丝萦伫立了好一会儿。那流水,那泡沫,那岩石和那回旋都令她眩惑,令她感动,令她沉迷。她抚摩着桥栏杆,她深呼吸着那郊外带着松、竹、泥土混合气息的空气。然后,她慢慢地向桥的那一边走去,桥的那一边已远离了市区,一条宽宽的泥土路向前平伸着,泥土路的左边,是生长着松林、竹子的山坡。右边,是辽阔的田野,以及疏疏落落分布着的一些小农舍。

走过了桥,她回头看了看,桥柱上刻着:

松竹桥

一九五五年重建

她微微颦眉,&ldquo;松竹桥&rdquo;,名字倒不错,但是,为什么不用木材建造呢?水泥的桥多煞风景!不过,这是实用的,她可以从桥这边的泥地上看出车痕频繁,这儿是台北市的外围,许多有钱的人不喜欢台北市的繁嚣,反而愿意结庐于台北近郊,何况这儿是出名的风景区呢!她相信再走过去,一定可以发现不少的高级住宅,甚至楼台亭阁,画栋雕梁。

她走过去了,几步之外,路边竖着一块指路牌,上面写着:

松竹寺

牌子上的箭头指向山坡上的一条小径,小径两边都是挺直的松树。松竹寺!这就是那座小有名气的寺庙,很多信徒、很多游客都常去的。她呢?也要去看看吗?她在那小径的入口处停顿了片刻,然后,她摇了摇头,抛开了那条小径,她仍然沿着那条宽阔的泥路向前走去。

午后的阳光明朗而炙热,五月,已不再是凉爽的季节。方丝萦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慢得不能再慢,她的额上已沁出了汗珠,她站住,用小手帕拭去了额上的汗。前面,有着好几栋白色的建筑,很新,显然是最近才造好的,造得很考究,很漂亮。她看着那些房子,然后,她轻轻地锁了锁眉头,自己对自己说:

&ldquo;你要做什么呢?你想到哪儿去呢?&rdquo;

她没有给自己答案。但是,她又机械化地向前面走去了,走得好缓慢,走得好滞重。越过了这几栋花园洋房,两边的田野就全是茶园了。茶园!她眩惑地看着那一株株的茶树,该快到采茶的季节了吧!她模糊地想着。又继续走了一大段,接着,她猛地站住了,她的视线被路边一个建筑物所吸引了。建筑物?不,那只能说曾经是建筑物而已&mdash;&mdash;那是一堆残砖败瓦,一个火烧后的遗址。

她瞪视着那堆残破的建筑,从那遗剩的砖瓦和花园的镂花铁门上看起来,这儿一定原是栋豪华的住宅。从大路上有条石子路通向那镂花的铁门,门内还有棵高大的柳树。现在,那门是半开着的,杂草在围墙的墙脚下茂盛地生长着,那镂花的门上已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垂着长长的卷须和绿色的枝叶。在那石子路边,还竖着一块木牌,由于杂草丛生,那木牌几乎被野草所淹没了。方丝萦身不由己地走了过去,拂开了那些杂草,她看到木牌上雕刻着的字迹:

含烟山庄

是这个雅致的名字感动了她吗?是人类那份好奇的本性支配了她吗?她无法解释自己的情绪,只是,在一眼看到&ldquo;含烟山庄&rdquo;这四个字的时候,她就由心底涌上了一股奇异的情绪:含烟山庄,含烟山庄,这儿,曾经住过一些怎样的人?曾发生过怎样的故事?谁能告诉她?一场火,怎会有一场火?

她走向了那镂花的铁门,从开着的门口向内望去,她看到了一个被杂草所蹂躏了的花园,在遍地的杂草中,依旧有一两株红玫瑰在盛开着,好几棵高大的榕树,多年没有经过修剪,垂着一条条的气根,像几个苍老的老人飘拂的长髯。那些绿树浓荫,很给人一种&ldquo;庭院深深深几许&rdquo;的感觉。榕树后面,是那栋被烧毁的建筑,墙倒了,屋顶塌了,窗子上的玻璃多已破碎。可是,仍可看出这栋屋子设计得十分精致,那是栋两层楼的建筑,房间似乎很多,有弯曲的回廊,有小巧的阳台,有雕花的栏杆,还有彩色的玻璃窗。可以想见,当初这儿是怎么一番繁华景象,花园内,一定充满了奇花异卉,房子里&hellip;&hellip;房子里会住着一些怎样的人呢?她出神地看着那栋屋子的空壳,那被烟熏黑了的外墙,那烧成黑炭似的门窗,那倒在地上的横梁&hellip;&hellip;野草任意地滋生着,带着荆棘的藤蔓从窗子中由内而外、由外而内地攀爬着&hellip;&hellip;啊!这房子!这堆废墟!现在是没有一个人了!她发出深深的叹息,一切&ldquo;废墟&rdquo;都会给人一种凄凉的感受,带给人一份难以排遣的萧索和落寞。她踏进了花园(如果那还能算是花园的话),走到了那两株红玫瑰的旁边。五月,正是玫瑰盛开的季节,这两株玫瑰也开得相当绚烂。只是,杂在这些野草和荆棘中,看来别有种楚楚可怜的味道。她俯身下去,摘下了两朵玫瑰,握在手中,她凝视着那娇柔鲜艳的花瓣,禁不住又发出了一声叹息。玫瑰的香味浓而馥郁,她拿着玫瑰花,走向那栋废墟。

她是相当累了,她在郊外几乎走了一个下午,她从旅舍出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钟,现在,太阳都已经偏西了。她走上了几级石阶,然后,在一段已倒塌的石墙上坐了下来,握着玫瑰,托着下巴,她环视四周,被周围那份荒芜的景象深深地震慑住了。

她不知道她这样坐了多久,但是,暮色已不知不觉地游来。落日在废墟的残垣上染上了一抹柔和的金黄,傍晚的风带着几丝凉意对她袭来。她用手抱住了裸露的胳膊,看着那耸立未倒的残壁在地上投下的阴影越来越大,看着一条长尾巴的蜥蜴从那些藤蔓中穿过去,再看着那荒烟蔓草中的玫瑰,正在晚风的吹拂下颤动&hellip;&hellip;她看着看着,不自禁地想起了以前念过的两个句子:

&ldquo;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hellip;&hellip;&rdquo;

于是,一股没来由的热浪冲进了她的眼眶,她的视线模糊了,她开始幻想起来,幻想这屋子中原有的喜悦,原有的笑语,和&hellip;&hellip;原有的爱情。她幻想得那么逼真,一段故事,一段湮没了的故事&hellip;&hellip;她几乎相信了那故事的真实性,看到了那男女主角的爱情生活,当然,这里面有痛苦,有挣扎,有眼泪,有误会,有爆发&hellip;&hellip;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她闭上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又发出了一声深长的叹息。

忽然间,她被一阵窸窣的声音所惊动了,张开眼睛,她对声音的来源看去,不禁猛地大吃了一惊。在那儿,在一片断墙与砖瓦的阴影中,有个男人正慢慢地站起身来&hellip;&hellip;她是那样吃惊,吃惊得几乎破口尖叫,因为,她一直没有发现,除了她之外,这儿还有另外一个人,而且,这个人显然比她更早就到了这儿了,却不声不响地蜷伏在那墙角里,像个幽灵。她用手蒙住了嘴,阻止了自己的喊声,瞪大了眼睛望着那男人。那男人从阴影中走出来了,他一只手拿着一根手杖,另一只手扶着墙,面对着她。她的心跳得强而猛烈,她知道自己沐浴在落日的光芒下,无所遁形,他看到了她,或者,早就看到她了,因为他一直蛰伏在那儿啊!可是,立即,她发现她错了,那男人正缓慢地向前移动,一面用手杖敲击着地面,一面用手摸索着周围的墙壁,他的眼睛睁着,但是他视若无睹&hellip;&hellip;他是个瞎子!

她吐出一口长气,这才慢慢地把蒙在嘴上的手放了下来,却又被另一种怆恻的感觉所抓住了。她仍然紧紧地盯着那男人,看着他在那些废墟中困难地、颠踬地、踉跄地移动。他不很年轻,大约已超过了四十岁,生活很明显地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他的面容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得非常的清晰,那是张忧郁的面孔,是张饱经忧患的面孔,也是张生动而易感的面孔。而且,假如不是那对无神的眸子,他几乎是漂亮的。他有对浓黑的眉毛,挺直而富有个性的鼻子,至于那紧闭着的嘴,却很给人一种倔强和坏脾气的感觉。他的服装并不褴褛,相反,却十分考究和整洁,西装穿得很好,领带也打得整齐,他那根黑漆包着金头的手杖也擦得雪亮。一切显示出一件事实&mdash;&mdash;他并不是个流浪汉,而是个上流社会的绅士。但是,他为什么蜷缩在这废墟之中?

他在满地的残砖败瓦和荆棘中摸索前进,他几度颠踬,又挣扎着站稳,落日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荒草之中,那影子瘦长而孤独。那份摸索和挣扎看起来是凄凉的,无助的,近乎绝望的。泪水重新湿润了方丝萦的眼眶,怎样的悲剧!人生还有比残废更大的悲哀吗?眼看他直向一堆残砖撞上去,方丝萦不禁跳了起来,没有经过思索,她冲上前去,刚好在他被砖瓦绊倒之前扶住了他,她喘息着喊:

&ldquo;哦!小心!&rdquo;

那男人猛地一惊,他站住,怔在那儿,接着,他徒劳地用那对无神的眸子望向方丝萦,用警觉而有力的声音说:

&ldquo;是谁?是谁?&rdquo;

一时间,方丝萦没有答话,她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面前那张男性的面孔,她活了三十年,这还是第一次,她看到一个男人的脸上,有这样深刻的痛苦和急切的期盼。由于没有得到答案,他又大声说:

&ldquo;是谁?刚刚是谁?&rdquo;

方丝萦回过神来了,吸了一口气,她用稳定的声音说:

&ldquo;是我,先生。&rdquo;

&ldquo;你!&rdquo;那人坏脾气地说,&ldquo;但是,&lsquo;你&rsquo;是谁?&rdquo;

&ldquo;我姓方,方丝萦。&rdquo;方丝萦无奈地介绍着自己,心底却有份荒谬的感觉。介绍自己!她为什么向他介绍自己?&ldquo;你不认得我,&rdquo;她语气淡漠地说,&ldquo;我只是路过这儿,看到这栋火后的遗址,一时好奇,走进来看看而已。&rdquo;

&ldquo;哦,&rdquo;他很专心地倾听着她,&ldquo;那么,我刚刚听到的叹息不是幻觉了?那么,这儿有一个活着的人,并不是什么幽灵了?&rdquo;他闷闷地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ldquo;幽灵?&rdquo;方丝萦皱皱眉头,深思地看着他,&ldquo;你在等待一个幽灵吗?&rdquo;她冲口而出地说,因为,他的脸上明显地有着失望的痕迹。

&ldquo;什么?&rdquo;他的声音中带着点恼怒,&ldquo;你说什么?&rdquo;

&ldquo;哦,没什么。&rdquo;方丝萦答着,研究地看着面前这张脸,这是个易怒的人啊!&ldquo;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坐在一堆废墟里?&rdquo;

&ldquo;那么你呢?你为什么到这堆废墟里来?&rdquo;

&ldquo;我说过,我好奇。&rdquo;她说,&ldquo;我本来是到松竹寺去玩的。&rdquo;

&ldquo;一个人?&rdquo;

&ldquo;是的,我在台湾没什么朋友,我是个华侨,到台湾来度假的,我在美国住了十几年了。&rdquo;

&ldquo;哦。&rdquo;他看来对她的身世丝毫不感兴趣,但他仍然仔细地倾听她,用一种属于盲人的专注,&ldquo;可是,你的&lsquo;国语&rsquo;说得很好。&rdquo;

&ldquo;是吗?&rdquo;她嘴角飘过了一抹隐约的微笑。她知道,她的&ldquo;国语&rdquo;说得并不好,有五六年的时间,她住在完全没有中国人的地方,不说一句国语,以至如今,她的&ldquo;国语&rdquo;中多少带点外国腔调。

&ldquo;是的,很好。&rdquo;他出神地说,叹了口气,&ldquo;你身上戴了朵玫瑰花吗?我闻到了花香。&rdquo;

&ldquo;有两朵玫瑰,我在花园里摘的。&rdquo;

&ldquo;花园&mdash;&mdash;&rdquo;他愣了愣,&ldquo;那儿还有花吗?&rdquo;

&ldquo;是的,有两株玫瑰,长在一堆荒草里。&rdquo;

&ldquo;荒草&mdash;&mdash;&rdquo;他的眉心中刻上了许多直线条的纹路,&ldquo;这里到处都是荒草了吧?&rdquo;

&ldquo;是的,荒草和废墟。&rdquo;

&ldquo;荒草和废墟!&rdquo;他的声音苍凉而空洞,低低地说,&ldquo;这里曾经是花木扶疏的。&rdquo;

&ldquo;我可以想象。&rdquo;方丝萦有些感动,这男人的神色撼动了她,&ldquo;你一定很熟悉这个地方。&rdquo;

&ldquo;熟悉?!岂止熟悉?这是我的地方!我的房子,我的花园,我的家。&rdquo;

&ldquo;哦!&rdquo;方丝萦瞪视着他,&ldquo;那么,你失去了很多的东西了?&rdquo;

&ldquo;一个世界。&rdquo;他低声地说,几乎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ldquo;怎样失火的?&rdquo;方丝萦掩饰不住自己的好奇和关切,不等回答,她又急切地问,&ldquo;有人葬身火窟吗?&rdquo;

&ldquo;不,没有。&rdquo;

&ldquo;那还好。&rdquo;她吐出一口气来,&ldquo;花园和房屋是可以重建的。&rdquo;

&ldquo;重建!&rdquo;他打鼻子里哼了一声,&ldquo;没有人能重建含烟山庄,再也没有人了!除非&hellip;&hellip;&rdquo;他咽住了,把头转向天空,突然醒悟似的说,&ldquo;天气不早了,是吗?&rdquo;

&ldquo;是的,太阳都已经下山了。&rdquo;

&ldquo;那&mdash;&mdash;我得走了。&rdquo;他匆忙地说,探索地用手杖去碰触那遍是杂草碎石的地面,这份无助深深地引起了方丝萦的怜悯,她本能地扶住了他。

&ldquo;你住在什么地方?&rdquo;她问。

&ldquo;就在附近,几步路而已。&rdquo;

&ldquo;那么,我送你回去,反正我没事。&rdquo;

&ldquo;不!&rdquo;他很快地说,几乎是恼怒的,&ldquo;我可以自己走,我对这儿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指!而且,我还不要回去呢!我要去接我的女儿。&rdquo;

&ldquo;女儿!&rdquo;方丝萦顿了顿,紧紧地盯着面前这个男人,&ldquo;你有个女儿吗?多大了?她在什么地方?你要到哪里去接她?&rdquo;

那男人的眉峰很快地锁在一起。

&ldquo;这关你什么事吗?&rdquo;他率直地说,&ldquo;你倒是很喜欢管闲事的啊!&rdquo;

方丝萦的脸蓦地涨红了。她掉头望向天际,太阳已经沉落了,最后的一抹彩霞还挂在远山的顶端,留下一笔淡淡的嫣红。

&ldquo;我只是随便问问,&rdquo;她轻轻地说,&ldquo;我说过,我在这儿没有朋友,所以,我&hellip;&hellip;&rdquo;

她没有讲完她的话,但是,那男人显然已经了解了她那份孤寂,因为,他眉峰的结放开了,一个近乎温柔的表情浮上了他的嘴角,这表情缓和了他面部僵直的肌肉,使他看起来和煦而慈祥。

&ldquo;我抱歉。&rdquo;他匆促地说,&ldquo;我的脾气一直很坏。&rdquo;为了弥补他刚才的失礼,他又自动地答复了方丝萦的问题,&ldquo;我女儿今年十岁,就在这儿的国民小学读书,平常她都自己走回家,今天我既然出来了,就不妨去接接她。&rdquo;

&ldquo;我送你去,好吗?&rdquo;方丝萦热切地说,&ldquo;我没有事,一点事都没有。&rdquo;

&ldquo;如果你高兴。&rdquo;那男人说,声调却是淡漠的,不太热衷的。

方丝萦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一定以为碰到了个最无聊的人,一个无所事事而又爱管闲事的人!但,她并不在乎他的看法。望着他,她说:

&ldquo;注意,你前面有一堆石头,你最好从这边走!&rdquo;她搀扶了他一下,&ldquo;我搀你走,好吗?&rdquo;

&ldquo;不用!&rdquo;他大声说。

方丝萦不再说话了,他们绕出了那堆废墟。一经走到花园里,没有那些绊脚的木头和石块,那男人的脚步就快了起来。方丝萦发现他确实对这儿很熟悉,而且,她这时才发现她刚才忽略了的地方,这花园中间有条水泥路,却并没有被杂草所盘踞,显然是因为常有人走的关系。那么,他是真的常到这废墟中来了?一个失明的男人,经常到一堆废墟里来做什么?是凭吊过去,还是找寻过去?她不禁悄悄地,也是深深地,研究着旁边这个男人的脸谱。现在,那男人专注地走着路,似乎根本忘记了她的存在,那张脸是忧郁、冷漠、严肃,而莫测高深的。

沿着那条大路,他们走了没有多远,方丝萦就看到路边有栋相当豪华的花园洋房,两扇大大的红门,高高的围墙,修剪得像一个个小亭子似的榕树从围墙顶端露了出来。围墙里有栋两层楼的建筑,外壁上贴着讲究的花砖,有美丽的壁灯和别致的圆形窗子。那围墙的红门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子,是:

柏宅

方丝萦再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

&ldquo;这路边的大房子是你的家吗,柏先生?&rdquo;她问。

那男人惊跳了一下。

&ldquo;你怎么知道我姓柏?&rdquo;他迅速地问。

&ldquo;这很简单,你说你的家就在附近,这栋房子是附近唯一考究的建筑,从你的服饰看来,你应该是这栋考究住宅的主人。而这房子的大门上,挂着&lsquo;柏宅&rsquo;的牌子。&rdquo;

&ldquo;唔,&rdquo;那人放松了面部的肌肉,&ldquo;你的联想力倒很丰富。你做什么的?一个作家?&rdquo;

&ldquo;没那份才华,却很有写作的兴趣。&rdquo;她说,凝视着他,&ldquo;我在美国学的是教育,当了五年的小学老师。&rdquo;

&ldquo;你可以改行学写作,你仿佛在搜寻故事!你探访一座废墟,你发现了一个瞎子,你希望从他身上找出故事,然后去写一本《简&middot;爱》《呼啸山庄》,或是《蝴蝶梦》。&rdquo;他冷冷地说,声音里带点讽刺味道。

&ldquo;哼!&rdquo;方丝萦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ldquo;你错了,柏先生,我对你的故事不感兴趣。&rdquo;

&ldquo;是吗?&rdquo;

方丝萦不再说话了,他们沉默地走了一大段路。然后,方丝萦看到了那所小学校,成群的孩子正三三两两地从校门口拥出来。这所学校位于一个小镇市的顶端,门口的牌子是:

正心国民小学

显然,他们来晚了,孩子们已经放学了,大部分的孩子都往镇里面跑,也有一两个是往他们来的方向走的。他们站住了,方丝萦仔细看着那些孩子,穿着白衬衫、蓝短裤或蓝裙子,这些孩子们唧唧喳喳的像一群小鸟,彼此追逐着,嬉戏着,打打闹闹&hellip;&hellip;这是多么活泼而喜悦的一群!

&ldquo;他们已经放学了。&rdquo;那盲人说。

&ldquo;是的,&rdquo;方丝萦的呼吸有些急促,她急于想见到这男人的女儿是怎样一个孩子,&ldquo;你的女儿可能已经回家了。&rdquo;

&ldquo;可能。&rdquo;那男人说,并不怎么在意。

&ldquo;她高吗?矮吗?漂亮吗?&rdquo;方丝萦热心而迫切地在孩子中搜寻着,&ldquo;她是什么样子的?&rdquo;

&ldquo;我还希望有人告诉我她是什么样子的呢!&rdquo;那男人喃喃地说。

&ldquo;啊!&rdquo;方丝萦惊异地看着他,&ldquo;你竟然不知道&hellip;&hellip;啊!&rdquo;一股怜恤而怆恻的情绪从她胸口涌了上来。是的,他是瞎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长得什么样子!但是&hellip;&hellip;他瞎了很多年了吗?

&ldquo;我要回去了,她一定早到家了。&rdquo;那男人转过了身子。

&ldquo;哦,等等!&rdquo;方丝萦喊着,因为,她一眼看到校门口有个小女孩,正一个人孤独地走出校门,那是个瘦瘦小小而苍白稚弱的小东西,梳着长长的发辫,带着一脸早熟的寥落。是这孩子吗?她的心跳着,相信自己的判断,是这孩子!一定的!那孩子长得多像她父亲,她从没看过这样酷似的相像!浓眉大眼和挺直的鼻梁,连那股忧郁的神情都是她父亲的再版。

&ldquo;我看到你的孩子了!&rdquo;她喘息地说,&ldquo;她果然是个漂亮的孩子!&rdquo;

&ldquo;你怎能断定&hellip;&hellip;&rdquo;那父亲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孩子的一声惊呼所打断了。那女孩已经发现了他们,她喊了一声,就狂奔着跑了过来,一面喘着气喊:

&ldquo;爸爸!爸爸!&rdquo;

她一下子冲到了父亲的身边,用她的两只小手紧紧地抓住她父亲那只没有拿手杖的手。她的眼睛大而明亮,带着一种狂喜和受宠若惊的神情,仰视着她的父亲。她那苍白的小脸现在红润了,被喜悦和激动所染红了。她的呼吸急迫而短促。

&ldquo;爸爸!你来接我吗?是吗?爸爸!&rdquo;她嚷着,环绕在她父亲的膝下。她是多么瘦小啊!十岁?她看来不足六岁,像株风吹一吹就会折断的小草。那苍白的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这是个多脆弱的小生命呀!

&ldquo;我出来散步,顺便来看看你放学没有。&rdquo;那父亲说,并没有被女儿那份狂喜所感染,他的声调是平平淡淡的。这平淡几乎触怒了方丝萦。你竟看不出你的女儿是多么爱你吗?傻瓜!你竟不知道她那小心灵在怎样渴望着爱吗?傻瓜!你可曾好好照顾过这孩子吗?残酷的父亲哪!如果你&ldquo;看&rdquo;不见,你最起码感觉得到啊!

&ldquo;哦,爸爸!&rdquo;那孩子没有因父亲的平淡而失望,她仰视着父亲的那对眸子里闪耀着单纯的信赖和崇拜,除了信赖与崇拜之外,还有层薄薄的敬畏。她悄悄地把面颊倚在父亲的手背上,激动地说:

&ldquo;你一个人走来的吗?亚珠和老尤没有陪你吗?&rdquo;

&ldquo;那位阿姨陪我走来的,你去谢谢她去!&rdquo;那盲人准确地指出她所站的位置。那小女孩转过脸来对着她,一时间,方丝萦竟有把她揽进怀里来的冲动。多美丽的小东西!多惹人疼爱的小东西!她是愿意牺牲世上一切,来博得这样一个小东西的笑靥的。

&ldquo;噢,阿姨,谢谢你!&rdquo;那孩子对她微微弯腰,但她舍不得离开父亲的身边,她的小手仍然紧紧地攥住她父亲的手。只这样马马虎虎地交代了一句,她就把她那张被喜悦燃烧得发亮的小脸又转向了父亲,兴高采烈地说:&ldquo;我搀你回去!爸爸!你要走小心一点,当心你脚边,那儿有个坑哪!&rdquo;

&ldquo;好,你带着我走吧,亭亭。&rdquo;那父亲让女儿搀住他的手,但是,显然的,他这只是为了抚慰那孩子而已,他并不真的需要帮助,&ldquo;我们回去吧!天不早了。&rdquo;

&ldquo;再见!阿姨!&rdquo;那孩子没忘记对她抛下一句再见,然后,她搀着父亲的手,向那条宽宽的泥土路上走去了。

方丝萦目送着这父女二人的背影。暮色已经苍茫地笼罩了下来,那两人的身影像是走在一层浓雾里,飘浮而虚幻。在这一刹那,方丝萦心头竟涌上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楚,她有种强烈的、被遗弃似的感觉。眼看着那父女二人的身子小了,远了,被暮色所吞噬了&hellip;&hellip;她呆呆地伫立着,不能移动,眼眶却逐渐地湿润了。

<h3>

2</h3>

经过了一番布置,方丝萦这间小小的单身宿舍也就十分清爽,而且雅洁可喜了。

窗子上,挂着簇新的、淡绿色条纹花的窗帘,床上,铺着米色和咖啡色相间的床罩,一张小小的藤茶几,铺了块钩针空花的桌巾,两张藤椅上放了两个黑缎子的靠垫,那张小小的书桌上,有盏米色灯罩的小台灯,一个绿釉的花瓶里,插了几枝翠绿色的、方丝萦刚从后面山坡上摘来的竹子。一张小梳妆台上放着几件简单的化妆品。

一切布置就绪,方丝萦在书桌前的椅子里沉坐了下来,环室四顾,她有种迷茫的、不敢相信的情绪。想想看,几个月前,她还远在天的那一边,有高薪的工作,有豪华的公寓住宅。而现在,她却待在台湾一所郊区的小学校里,做一个小学教员,这简直是让人不能置信的!她还记得介绍她到这学校里来的那个&ldquo;教育部&rdquo;的张先生,对她说的话:

&ldquo;我不了解你,方小姐,以你的资历,&lsquo;教育部&rsquo;很容易介绍你到任何一所大学去当讲师,你为什么偏偏选中这所正心国民小学?小学教员待遇不高,而且也不容易教,你还得会注音符号。&rdquo;

&ldquo;我会注音符号,你放心,张先生,我会胜任愉快的。&rdquo;这是她当时的回答,&ldquo;我不要当讲师,我喜欢孩子,大学生使我很害怕呢!&rdquo;

&ldquo;但是,你为什么偏选择正心呢?别的学校行吗?&rdquo;

&ldquo;哦,不,我只希望是正心,我喜欢那儿的环境。&rdquo;

现在,她待在正心小学的教职员宿舍里了。倚着窗子,她可以看到远处的青山,可以看到校外的山坡和山坡上遍布的茶园,以及那些疏疏落落的竹林。是的,这儿的环境如诗如画,但是,促使她如此坚决留下来教书的原因仅是这儿的环境吗?还是其他不可解的理由呢?她也记得这儿的刘校长,那个胖胖的、好脾气的、四十余岁的妇人,对她流露出来的诧异和惊奇。

&ldquo;哦,方小姐,在这儿教书是太委屈你了呢!&rdquo;

&ldquo;不,这是我希望已久的工作。&rdquo;她说,知道自己那张国外的硕士文凭使这位校长吃惊了。

&ldquo;那么,你愿担任六年级的导师吗?&rdquo;

&ldquo;六年级?毕业班我怕教不了,如果可以,五年级行吗?最好是科任。&rdquo;五年级,那孩子暑假之后,应该是五年级了。

就这样,她负责了五年级的数学。

这是暑假的末了,离开学还有两天,她可以轻松地走走,看看,认识认识学校里别的老师。她走到梳妆台前面,满意地打量着自己,头发松松地挽在头顶,淡淡地施了点脂粉,戴着副近视眼镜,穿了身朴素的、深蓝色的套装。她看起来已很有&ldquo;老师&rdquo;样子了。

拿了一个手提包,她走出了宿舍。她要到校外去走走,这正是黄昏的时候,落日下的原野令人迷惑。走出校门,她沿着大路向前走,大路的两边都是茶园,矮矮的植物在田野中一棵棵整齐地栽种着。她看着那些茶树,想象着采茶的时候,这田野中遍布着采茶的姑娘,用头巾把斗笠绑在头上,用布缠着手脚,弯着腰,提着茶篮,那情景一定是很动人的。

走了没多久,她看到了柏宅,那栋房子在落日的光芒下显得十分美丽,围墙外面,也被茶园所包围着。她停了片刻,正好柏宅的红门打开了,一辆六四年的雪佛兰开了出来,向着台北的方向疾驰而去,扬起了一阵灰尘。六四年的雪佛兰!现在是一九六五年,那人相当阔气啊!方丝萦想着。在美国,一般留学生没事就研究汽车,她也感染了这份习气,所以,几乎任何车子,她都可以一眼就叫出年份和车名来。

越过了柏宅,没多久,她又看到那栋&ldquo;含烟山庄&rdquo;了。这烧毁的房子诱惑着她,她迟疑了一下,就走进了那扇铁门,果然,玫瑰依然开得很好,她摘了两枝。站在那儿,对那废墟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子,她走了出去。落日在天际燃烧得好美,她深吸着气,够了,她觉得浑身涨满了热与力量。

&ldquo;我永不会懊悔我的选择!&rdquo;

她对自己说着。

回到宿舍,她把两枝玫瑰插进了书桌上的花瓶里,玫瑰的嫣红衬着竹叶的翠绿,美得令人迷惑。整晚上,她就对着这花瓶出神。夜幕低垂,四周田野里,传来了阵阵蛙鼓及虫鸣,她倾听着,然后,她发出一声低低的、柔柔的叹息。打开书桌抽屉,她抽出了一沓信笺,开始写一封英文的信,信的内容是:

亲爱的亚力:

我很抱歉,我已经决定留在台湾,不回美国了,希望你不要跟我生气,我祝福你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女人。我无法解释一切是怎么回事,只是&hellip;&hellip;只是一件偶然,那个五月的下午,我会心血来潮地跑到郊外去,然后我竟被一堆废墟和一个小女孩所迷住了&hellip;&hellip;

她没有写完这封信,丢下笔来,她废然长叹。这是无法解释清楚的事,亚力永远无法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讲不清楚的。他会当她发了神经病!是的,她对着案头的两朵玫瑰发愣,天知道,她为什么留下来呢?海外正有一个男人希望和她结婚,她已过了三十岁了,早就该结婚了。天知道!她可能真的发了神经病了!

开学三天了。

站在教室中,方丝萦一面讲课,一面望着那个坐在第一排正中的女孩子。她正在讲授着鸡兔同笼,但是,那女孩的眼睛并没有望向黑板,她用一只小手托着下巴,眼睛迷迷蒙蒙地投向了窗外,她那苍白的小脸上有某种专注的神情,使方丝萦不能不跟着她的视线向窗外望去。窗外是校园,有棵极大的榕树,远方的天边,飘浮着几朵白云。方丝萦停止了讲书,轻轻地叫了声:

&ldquo;柏亭亭!&rdquo;

那女孩浑然未觉,依然对着窗外出神。方丝萦不禁咳了一声,微微抬高声音,再喊:

&ldquo;柏亭亭!&rdquo;

那孩子仍然没有听到,她那对黑眼珠深邃而幽黑,不像个孩子的眼睛,她那专注的神情更不像个孩子,是什么东西占据了这孩子的心灵?方丝萦蹙紧了眉头,声音提高了:

&ldquo;柏亭亭!&rdquo;

这次,那孩子听到了,她猛地惊跳了起来,站起身子,她用一对充满了惊惶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看着方丝萦。她那小小的、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瘦削的手指神经质地抓着书桌上的课本。她张开嘴来,轻轻地吐出了一句:

&ldquo;哦,老师?&rdquo;

这个怯生生的、带着点乞怜意味的声调把方丝萦给折倒了。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了紧蹙的眉头,走到这孩子的桌子前面。柏亭亭仰起脸来望着她,一脸被动的、等待责骂的神情。

&ldquo;你没有听讲,&rdquo;方丝萦的声音意外地温柔,&ldquo;你在看什么呢?&rdquo;

柏亭亭用舌尖润了润嘴唇,方丝萦那温柔的语气和慈祥的眸子鼓励了她。

&ldquo;那棵树上有个鸟窝,&rdquo;她低低地说,&ldquo;一只母鸟不住地叼了东西飞进去,我在看有没有小鸟。&rdquo;

方丝萦转过头,真的,那棵树的浓密的枝叶里,一个鸟窝正稳稳地建筑在两根枝丫的分叉处。方丝萦掉回头来,出神地看了看柏亭亭,她无法责备这个孩子。

&ldquo;好了,坐下去吧,上课要用心听,否则,你怎么会懂呢?&rdquo;她停了停,又加了一句,&ldquo;放学之后,到教员休息室来,我要和你谈一谈。&rdquo;

&ldquo;哦?老师?&rdquo;那孩子的脸上重新涌上了一层惊惶之色。

&ldquo;不要怕,&rdquo;她用手在那孩子的肩上抚慰地按了按,这肩膀是多么的瘦小啊!&ldquo;没什么事,只是谈谈而已。坐下吧!我们回到书本上来,别再去管那些小鸟了。&rdquo;

下午五点钟,降旗典礼行过了。方丝萦坐在教员休息室里,看着柏亭亭慢吞吞地走进来。她的桌子上摊着柏亭亭的作业本,她从没看过这么糟的一本练习,十个四则题几乎没有一个做对,而且错得荒谬,使她诧异她的四年级是怎样读过来的。现在,望着这孩子畏怯地站在她面前,那两只瘦小的胳膊从白衬衫的短袖下露出来,瘦弱得仿佛碰一碰就会折断。她心中不禁涌起了一股强烈的、难言的怜惜和战栗。这是怎样一个孩子呢?她在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她的家长竟没有注意到她的孱弱吗?

&ldquo;老师。&rdquo;柏亭亭轻轻地叫了声,低垂着头。

&ldquo;过来,柏亭亭。&rdquo;方丝萦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仔细地审视着那张柔弱而美丽的小脸,&ldquo;我上课讲的书你都懂吗?&rdquo;

&ldquo;哦,老师。&rdquo;那孩子低唤了一声,头垂得更低更低了。

&ldquo;不懂吗?&rdquo;方丝萦尽量把声音放得温柔,&ldquo;你如果不懂,应该要问我,知道吗?你的练习做得很不好呢!&rdquo;

那孩子低低地叹了口气。

&ldquo;怎么?你有什么问题?告诉我。&rdquo;她耐心地问。

&ldquo;我只是不懂,&rdquo;那孩子叹着气说,&ldquo;干吗要把鸡和兔子关在一个笼子里呢?那多麻烦啊!而且,鸡的头和兔子的头根本不同嘛,干吗要去算多少个头、多少只脚啊!我家老尤养了鸡,也养了小兔子,它们从来没有让人这样麻烦过,我很容易数清它们的!&rdquo;她又叹了口气。

&ldquo;哦!&rdquo;方丝萦愣住了,面对着那张天真的小脸,她竟不知怎样回答了,&ldquo;这只是一种方法,教你计算的一种方法,懂吗?&rdquo;她笨拙地解释。

那孩子用一对天真的眸子望着她,摇了摇头。

&ldquo;教我们怎样把问题弄复杂吗?&rdquo;她问。

&ldquo;噢,数学就是这样的,它要用各种方法,来测验你的头脑,训练你计算的能力,你必须接受这种训练,将来你长大了,会碰到许多问题,需要你利用你所学的来解决。知道吗?&rdquo;

&ldquo;我知道,&rdquo;柏亭亭垂下了眼睑,又叹了口气,&ldquo;我想,我是很笨的。&rdquo;

&ldquo;不,别这样想,&rdquo;方丝萦很快地说,把那孩子的两只小手握在她的手中,她的眼睛无限温柔地停在她的脸上,&ldquo;我觉得你是个非常聪明而可爱的孩子。&rdquo;

柏亭亭的面颊上飞上了两朵红晕,她很快地扬起睫毛,对方丝萦看了一眼,那眼光中有着娇羞,有着安慰,还有着喜悦。她的嘴角掠过了一抹浅浅的笑意,那模样是楚楚动人的。

&ldquo;告诉我,你家里有些什么人?&rdquo;方丝萦不自禁地问,她对这孩子的瘦弱怀疑。

&ldquo;爸爸、妈妈、亚珠和老尤。&rdquo;柏亭亭不假思索地回答,接着,又解释了一句,&ldquo;亚珠是女佣,老尤是司机和园丁。&rdquo;

&ldquo;哦,&rdquo;方丝萦愣了愣,又仔细地打量着柏亭亭,&ldquo;但是&mdash;&mdash;&rdquo;她轻声说,&ldquo;你妈妈喜欢你吗?&rdquo;

那孩子惊跳了一下,她迅速地扬起睫毛来,直视着方丝萦,那对黑眼睛竟是灼灼逼人的。

&ldquo;当然喜欢!&rdquo;她几乎是喊出来的,脸色因激动而发红,呼吸急促,她看来十分激怒而充满了敌意,&ldquo;他们都喜欢我,爸爸和妈妈!&rdquo;垂下眼睫毛,她用那细细的白牙齿紧咬了一下嘴唇,又抬起头来,她眼中的敌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哀恳的神色,&ldquo;方老师,&rdquo;她低低地说,&ldquo;你不要听别人乱讲,你不要听!我爸爸和妈妈都疼我,真的!我不骗你,真的!&rdquo;

她的小脸上有股认真的神情,竟使方丝萦心头掠过了一阵痛楚。不要听别人乱讲,这话怎么说呢?她审视着这孩子,又记起了那个五月的下午,那盲父亲,和这孩子&hellip;&hellip;她吸了口气。

&ldquo;好吧!柏亭亭,没有人怀疑你的父母不爱你哦!&rdquo;她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发,有个发辫松了,她让她背对着自己,帮她把发辫扎好,再把她的脸转过来,&ldquo;回去问你爸爸妈妈一件事,好吗?&rdquo;

&ldquo;好的。&rdquo;

&ldquo;去问问你爸爸和妈妈,每天能不能让你在学校多留一小时,我要给你补一补算术。你放学后到我房里去,我给你从基本再弄起,要不然,你会跟不上班,知道吗?&rdquo;

&ldquo;好的,老师。&rdquo;

&ldquo;那么,去吧!&rdquo;

&ldquo;再见,老师。&rdquo;那孩子再望了她一眼,眼光中有着某种特殊的光芒,某种温柔的、孩子气的、依恋的光芒,这眼光绞紧了方丝萦的心脏。她知道,这孩子喜欢她,她更知道,这孩子一定生活在寂寞中,因为一丁点儿的爱和关怀就会带给她多大的快乐!望着她退向教员休息室的门口,她忍不住又叫住了她:&ldquo;还有句话,柏亭亭!&rdquo;

&ldquo;老师?&rdquo;那孩子站住了,掉过头来望着她。

&ldquo;你有弟弟妹妹吗?&rdquo;

&ldquo;没有。&rdquo;

&ldquo;你爸爸妈妈就你这一个孩子?&rdquo;

&ldquo;是的。&rdquo;

&ldquo;有爷爷奶奶吗?&rdquo;

&ldquo;奶奶三年前死了,爷爷早就死了,我从来没见过他。&rdquo;

&ldquo;哦。&rdquo;方丝萦沉思地望着柏亭亭,&ldquo;好了,没事了,你去吧。&rdquo;柏亭亭走了。方丝萦深深地沉坐在椅子里,仍然对着柏亭亭消失的门口出神。她手里握着一支铅笔,下意识地用牙齿咬着铅笔上的橡皮头,把那橡皮头咬了一个好大的缺口。直到另一位女教员走过来,才打断了她的沉思。

&ldquo;我看到你在问柏亭亭话,这孩子有麻烦吗?&rdquo;那女教员笑吟吟地问。

&ldquo;哦,&rdquo;方丝萦抬起头来,是教五年级语文的李玉笙,这是个脾气很好,也很年轻的女教员,她在正心教了三年了,除教语文外,她还兼任柏亭亭班的导师。&ldquo;没什么,&rdquo;方丝萦说,&ldquo;数学的成绩不好,找她来谈谈,这是个很特殊的孩子呢!&rdquo;

&ldquo;是的,很特殊!&rdquo;李玉笙说,拉了张椅子,在方丝萦对面坐了下来,&ldquo;如果你看到她的作文,你绝不会相信那是个十一岁孩子写的。&rdquo;

&ldquo;怎么?写得很好?&rdquo;

&ldquo;好极了!想象力丰富得让你吃惊!&rdquo;李玉笙笑着摇了摇头,叹口气说,&ldquo;这种有偏才的孩子最让人伤脑筋,她一直是我们学校的问题孩子,每年,我们都为她的升班不升班开会讨论,她的数学始终不好,语文却好得惊人!不过,别让那孩子骗倒你,那是个小鬼精灵!&rdquo;

&ldquo;骗倒我?&rdquo;方丝萦不解地说,&ldquo;你的意思是什么?她撒谎吗?&rdquo;

&ldquo;撒谎?!&rdquo;李玉笙夸张地笑了笑,&ldquo;她对撒谎是第一等的能手!你慢慢就会知道了。&rdquo;

&ldquo;怎么呢?&rdquo;方丝萦不解地蹙起了眉。

李玉笙的身子俯近了些。

&ldquo;你是新教员,一定不知道她家的故事。&rdquo;李玉笙说,一脸的神秘。自从有人类以来,女性就有传布故事的本能。

&ldquo;故事?&rdquo;方丝萦的眉头蹙得更紧了,&ldquo;什么故事?&rdquo;她深深地凝视着李玉玺,眼前浮起的却是那个盲人的影子。

&ldquo;柏亭亭的父亲是柏霈文,你知道柏霈文吧?&rdquo;

方丝萦摇了摇头。

&ldquo;嗨,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哦!&rdquo;李玉笙说,&ldquo;柏霈文在这儿的财势是人尽皆知的,你看到学校外面那些茶园吗?那全是柏家的!他家还不止这些茶园,在台北,他还有一家庞大的茶叶加工厂。这一带的人都说,谁也无法估计柏霈文的财产。也是太有钱了,才会好好地把一栋大房子放火烧掉!&rdquo;

&ldquo;什么?&rdquo;方丝萦吃了一惊,&ldquo;你说什么?放火烧掉?谁放火?&rdquo;

&ldquo;你有没有注意到一栋烧掉的房子,叫含烟山庄?&rdquo;

&ldquo;是的。&rdquo;

&ldquo;那原来也是柏家的房子,据说,是柏霈文自己放火把它烧掉的!&rdquo;

&ldquo;柏霈文自己?&rdquo;方丝萦的眉心已紧紧地打了个结,&ldquo;为什么?&rdquo;

&ldquo;有人说,因为那栋房子闹鬼,也有人说,因为那房子使柏霈文想起他死去的妻子,就干脆放一把火把它烧掉。不过,烧了之后,柏霈文又后悔了,所以常常跑到那堆废墟里去,想把他妻子的鬼魂再找回来。&rdquo;

&ldquo;他的妻子?&rdquo;方丝萦张大了眼睛,&ldquo;你是说,他的太太已经死掉了?&rdquo;

&ldquo;他的头一个太太,也就是柏亭亭的生母,现在这个太太是续弦。&rdquo;

&ldquo;哦。&rdquo;方丝萦咽了一口口水,眼睛茫然地看着书桌上柏亭亭的练习本。

&ldquo;据说,柏亭亭不是柏霈文的女儿。&rdquo;李玉笙继续说,似乎有意要把这个故事一点点地泄露,来引起听故事的人一步步的惊奇。

&ldquo;什么?&rdquo;果然,方丝萦迅速地抬起头来,惊讶得张大了嘴,&ldquo;你说什么?&rdquo;

&ldquo;是这样的,听说,柏霈文的第一个太太是个很美丽也很害羞的小东西,但是,并不是什么好出身,原来是柏霈文在台北的工厂里的一个女工,可是,柏霈文对她发了疯似的爱上了,他不顾家庭的反对,把她娶回家来。婚后两年,生了柏亭亭,一件意外就爆发了。据说,柏霈文发现他太太和他手下一个管茶园的人有隐情,一怒之下把他太太赶出了家门。谁知他太太当晚就投了河。至于那个管茶园的人,也被柏霈文赶走了。所以,大家都说,柏亭亭是那个茶园管理人的女儿,不是柏霈文的。&rdquo;

&ldquo;哦!&rdquo;方丝萦困难地说,&ldquo;但是&hellip;&hellip;&rdquo;她想起了柏亭亭和她父亲的相像。

&ldquo;也就是这原因,&rdquo;李玉笙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没有注意到方丝萦的困惑,&ldquo;柏亭亭从小就不得父亲的欢心,等到有了继母之后,柏亭亭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何况,柏霈文又瞎了&hellip;&hellip;&rdquo;

&ldquo;他瞎了很多年吗?&rdquo;

&ldquo;总有六七年了。&rdquo;

&ldquo;怎么瞎的?&rdquo;

&ldquo;弄不清楚。&rdquo;李玉笙摇摇头,&ldquo;听说是火灾的时候受了伤,反正这是个传奇式的家庭,什么故事都可能发生,谁知道他怎么瞎的?&rdquo;

&ldquo;那继母不喜欢柏亭亭吗?&rdquo;

李玉笙含蓄地笑了笑。

&ldquo;柏亭亭一定告诉你,她母亲很爱她,是吗?&rdquo;她说,&ldquo;我不说了,你如果对这孩子有兴趣,你会在她身上发掘出许多故事。你是学教育,研究儿童心理的,这孩子是个最好的研究对象,你不妨跟她多接近接近,然后,我相信,&rdquo;她抿着嘴一笑,望着方丝萦,全校都知道,方丝萦到正心来教书,只是为了对孩子有&ldquo;兴趣&rdquo;,并不像他们别的教员,是为了必须&ldquo;工作&rdquo;,&ldquo;她会使你大大惊奇的!你试试看吧!&rdquo;

李玉笙站起身来,看了看窗外,太阳早就落下山去了,暮色已从窗外涌了进来,教员休息室里,别的教员早就走了。

&ldquo;哦,&rdquo;她惊觉地说,&ldquo;一聊就聊得这么晚,我必须马上走了。&rdquo;她是住在台北的,匆匆地拿起了手提包,她说:&ldquo;再见。&rdquo;

&ldquo;再见!&rdquo;方丝萦目送她的离去。然后,她仍然坐在那张椅子里,一个人对着那暮色沉沉的窗外,默默地、出神地、长久地注视着。

<h3>

3</h3>

门上有轻微的剥啄之声。

&ldquo;进来!&rdquo;方丝萦喊,从书桌上抬起头来。

房门推开了,柏亭亭背着书包走进屋里,反身关好了房门,她对方丝萦送来一个甜甜的微笑,轻声:&ldquo;我来了,老师。&rdquo;

&ldquo;好,坐下吧,亭亭。&rdquo;方丝萦把藤椅推到她面前,让她坐好,然后审视着她,微笑地说,&ldquo;你知不知道,补了一个礼拜的课,你已经进步很多了?可见你平常不是做不好,只是不肯做,不肯用心而已。&rdquo;

柏亭亭垂下睫毛,轻轻地叹了口气。

&ldquo;瞧!又叹气了,&rdquo;方丝萦好笑地说,&ldquo;跟谁学的?这么爱叹气!你爸爸吗?&rdquo;

&ldquo;爸爸&mdash;&mdash;啊!&rdquo;那孩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从书包里抽出了一个信封,递给方丝萦,说,&ldquo;差点忘了,爸爸要我把这个给你。&rdquo;

&ldquo;是什么?&rdquo;方丝萦狐疑地接过信封,打开来,里面是一沓一百元一张的钞票,数了数,刚好十张。方丝萦的微笑消失了,看着柏亭亭,她说:&ldquo;这是做什么?&rdquo;

&ldquo;爸爸说,不能让你白白帮我补习,这是一点小意思,算是补习费。&rdquo;

&ldquo;补习费?&rdquo;方丝萦哑然失笑,把钞票装回信封里,她交还给柏亭亭,说,&ldquo;拿去还给你爸爸,知道吗?告诉你爸爸,方老师给你补习,不是为了补习费,方老师也不缺钱用,有了这个,反而不自然了,懂吗?拿回去吧!&rdquo;

&ldquo;可是&mdash;&mdash;&rdquo;柏亭亭急急地说,&ldquo;爸爸要我给你,拿回去,爸爸会生气。&rdquo;

方丝萦愣了愣。

&ldquo;你爸爸&mdash;&mdash;&rdquo;她犹豫地说,&ldquo;常常跟你生气吗?&rdquo;

&ldquo;不,不是的!&rdquo;那孩子用有力的声音喊着说,&ldquo;爸爸从不跟我生气,从不!他爱我,你知道吗?&rdquo;她喘口气,凝视着方丝萦,然后,她忽然换了语气,用一种软软的、温柔的、孩子气的语调说,&ldquo;昨天是我的生日。&rdquo;

&ldquo;是吗?&rdquo;方丝萦又愣了愣,她不知道这孩子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ldquo;是的,我自己都忘了。&rdquo;那孩子睁大了眼睛望着她,那对眼睛好坦白,好天真,&ldquo;一直到放学回家以后,我看到餐厅里放着一个三层的大蛋糕,满房间都是蜡烛和花,我吓呆了,爸爸才把我举起来,说:&lsquo;生日快乐,我的小东西!&rsquo;&rdquo;那孩子又叹口气,显得无限的满足和喜悦,&ldquo;爸爸总是叫我小东西,我想,那是因为他眼睛看不见了,不知道我长得多高了的原因。后来,妈妈把一个好漂亮的,扎着红色绸结的盒子放在我怀里,你猜!方老师,&rdquo;那孩子的眼睛兴奋地发着光,&ldquo;里面是什么东西?&rdquo;

&ldquo;是什么?&rdquo;方丝萦听得出神了。

&ldquo;一个大洋娃娃!&rdquo;那孩子喘着气说,&ldquo;有好长好长的、金色的头发,有会睁会闭的眼睛,还有白颜色、空纱的大裙子,噢,老师,你不知道那有多美,下次我带来给你看,好吗?那是我妈妈自己到台北去买的,她知道我最喜欢洋娃娃,从小,她就给我买好多洋娃娃,各种各样的。我有一个柜子,专门放洋娃娃,每个洋娃娃我都给她取了名字。有个黑娃娃我就叫她小黑炭,有个丑娃娃我就叫她小丑,你猜我给这个新的娃娃取名字叫什么?&rdquo;

&ldquo;叫什么?&rdquo;

&ldquo;金鬈儿。这名字好吗?如果你看到她那一头的金鬈儿和她那个小翘鼻子!&rdquo;

&ldquo;名字取得很好,&rdquo;方丝萦说,怔怔地望着面前这张充满了稚气的脸庞,在这一刻,这张脸完全是孩子气的,找不着一丝一毫她最初在这孩子脸上看到的那份成人的忧郁了,&ldquo;你有这么多洋娃娃,你妈妈为什么还送你洋娃娃呢?&rdquo;

&ldquo;怎么!&rdquo;那孩子的浓眉抬得高高的,&ldquo;洋娃娃不能只有一个的,她们会闷呀!当然越多越好,这样,她们可以一块儿玩,一块儿吃,一块儿睡,就不会闷了。&rdquo;

方丝萦怜惜地看着柏亭亭,这是独生孩子的苦恼!

&ldquo;你平常很闷吗?亭亭?&rdquo;她轻柔地问。

&ldquo;哦,不!&rdquo;那孩子立刻回答,&ldquo;我不会闷。妈妈总是陪着我,早上,她帮我梳头,扎小辫子,虽然亚珠也可以帮我梳,但是妈妈怕她弄痛我,然后陪我吃早饭,看着我走出大门去上学,晚上她陪我做功课,照顾我上床,我睡了,她还在床边为我唱催眠曲&hellip;&hellip;哦,&rdquo;她的眼睛陶醉地望向窗外,幸福的光彩把那张小脸烧得发亮,&ldquo;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rdquo;

&ldquo;噢,&rdquo;方丝萦定了定神,说,&ldquo;有这样的好妈妈是你的幸福。好了,我们不谈你妈妈了,拿出你的算术书来吧!&rdquo;

&ldquo;唉!&rdquo;柏亭亭叹了一声,无限依恋地把眼光从窗外收回来,恳求似的看着方丝萦,说,&ldquo;一定要拿出书来吗?你不喜欢听我说话?&rdquo;

&ldquo;哦,我喜欢,亭亭。&rdquo;方丝萦急忙说,把那孩子的两只手抓在自己的手里,&ldquo;可是,亭亭,功课也是很重要&hellip;&hellip;&rdquo;她忽然止住了,瞪视着柏亭亭的双手,她受惊地、激动地大声喊,&ldquo;亭亭!&rdquo;

柏亭亭猛地吃了一惊,迅速地,她想把自己的两只手抽回来,但是,方丝萦已经紧紧地抓住了这双手,不容她再逃走了。

&ldquo;亭亭!&rdquo;方丝萦喘着气,&ldquo;怎么弄的?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rdquo;在那双小手上,遍是青紫的淤血和伤痕,手心、手背、手腕上都有,而且都一条条地肿了起来,显然是由于某种戒尺类的东西打击而成的。现在,因为方丝萦的紧握,那孩子已经痛得不住向肚子里吸气,但是,她忍耐着,用最勇敢的眸子直瞧着方丝萦,她清晰地说:

&ldquo;我&mdash;&mdash;摔了一跤。&rdquo;

&ldquo;摔了一跤?&rdquo;方丝萦嚷着,激动得不能自已,&ldquo;摔跤能造成这样的伤痕吗?亭亭,你最好对我说实话,要是你再不说实话的话,我就带你去找你父亲,我要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rdquo;

&ldquo;不要!老师!&rdquo;那孩子受惊了,恐慌了,她拉住了方丝萦,紧张而哀求地喊,&ldquo;不要!老师!不要告诉我爸爸!求你!老师,你千万不要!&rdquo;

&ldquo;但是,你是怎么弄的?你说,你告诉我!&rdquo;方丝萦抓住那孩子的肩膀,摇撼着她,&ldquo;有人打你吗?有人欺侮你吗?说呀!&rdquo;

&ldquo;老师!&rdquo;那孩子崩溃了,所有的伪装一刹那间离开了她,她凄楚地喊了一声,眼泪迅速地涌进了眼眶里。她的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小小的身子抖动得像寒风中的落叶。她的声音恳求地、悲哀地喊着:&ldquo;求你不要问吧!老师,求求你不要问吧!求求你!&rdquo;

&ldquo;走!&rdquo;方丝萦站起身来,一把拉住那孩子,&ldquo;我们到你家里去,我要找你父母谈!&rdquo;

&ldquo;不要!&rdquo;那孩子哭喊着,抱住了方丝萦,把她那泪痕狼藉的小脸紧倚在方丝萦的怀里,哭泣着,抽噎着说,&ldquo;别告诉爸爸,求你!好老师,求求你!爸爸不知道,爸爸什么都不知道,他瞎了,他看不见!你别告诉他,他会很生气,他会受不了,医生说过他不能生气,你知道吗?老师!求求你别让他知道。妈妈这样做,就是为了要气他&hellip;&hellip;哦,老师!&rdquo;她把头紧埋在方丝萦怀中,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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