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丝萦的心脏痉挛了起来。
“你是说……你是说……”她的呼吸急促,“这是你母亲弄的?她打你?”她困难地、不信任地问。
“噢,老师,你一定不告诉爸爸吧!你一定不告诉他!好吗?老师!”那孩子继续哭泣着,哀求着。
“哦,亭亭。”方丝萦咽了口口水,闭了一下眼睛,她必须先平定一下自己。用手托起柏亭亭的下巴,她审视着那张满是泪痕的、瘦弱的、憔悴的脸孔。谁知道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她身心上到底有多大的重负!“你对我说实话,我答应你,不告诉你爸爸。”她说,“是谁打你?你母亲吗?”
那孩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方丝萦的心脏一阵绞痛,她紧闭了一下眼睛,把头转开去,半晌,她才回过头来,眼里已漾满了泪。
“可是,你刚刚还说你母亲很爱你,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
“老师!”那孩子可怜兮兮地看着方丝萦,带着浓重的、乞谅的意味。
“都是你编造出来的,是吗?”
柏亭亭再点了点头。
“生日呢?”方丝萦追问,“也都是你编造出来的,是吗?昨天根本不是你的生日,是吗?”
那孩子惭愧地低垂了头。
“为什么编造出这些事来?”
那孩子默然不语。
“为什么?”
柏亭亭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不要你认为妈妈不爱我。”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我怕你会告诉爸爸。”
“你母亲常打你吗?为什么?”
那孩子扬起睫毛来,一对泪汪汪的眸子里带着成人的忧郁,一刹那间,这张小脸就不再是天真和稚气的了。这是张懂事的、颖慧的、成熟的脸孔。
“你一定知道,那不是我的真妈妈。”她幽幽地说,声音恢复了平静,没有埋怨,也没有仇恨,“我不能要求她像真妈妈一样爱我,是不是?而且,爸爸对她不好,她生气,就拿我出气,她要用我来气爸爸。”她摇摇头,用一种可爱的、忍让的神情看着方丝萦,“我不给她机会,我不让爸爸知道!你帮我保密,好吗?方老师!”
方丝萦的心被这孩子绞痛了,鼻子里好酸楚好酸楚。怎样一个孩子!大人们造了些什么孽,让这样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承担身心双方面的折磨!她审视着这个孩子,好长久好长久一段时间。然后,她把这孩子紧紧地揽在胸前,用手抚摩着她那柔软的头发,微带战栗地说:
“好,亭亭,我跟你约定,我不把这件事告诉你爸爸。但是,你答应我一件事,以后永远不要对我撒谎,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我,好吗?”
“好。”
“再有,”方丝萦打了个冷战,“别去招惹你母亲,如果她再要打你,逃开吧!亭亭,逃得远远的,逃到我这儿来吧!知道吗?傻孩子!别让她再碰你!别让她碰你一根手指头!知道吗?亭亭!”
那孩子抬起头来看着她,眼光里已充满了孺慕的依恋。孩子都是些敏感的小动物,他们知道谁真正疼爱自己。
“好的,老师。”她说,又犹豫地、慢吞吞地说,“你也别去找我妈妈,好吗?我妈妈并不坏,你知道,她只是心情不好,不能都怪她,你知道。有时候爸爸和她吵得很凶,他骂她,”她眼里闪着骄傲的光,“说她赶不上我亲妈妈的一根头发!啊,如果我的亲妈妈没死啊!”她深深地叹气,不再说了。
方丝萦眩惑地望着面前这个孩子,怎样一个家庭呢?她不愿去想。但是,怎样一个孩子啊!
“老师!”
柏亭亭推开了方丝萦的房门,走了进来,这是中午休息的时间。方丝萦正斜倚在床上冥想着。
“什么事?亭亭?”
“我爸爸请你今天晚上到我们家去吃晚饭,他要我放学之后就带你回去,好不好,老师?”
“吃晚饭。”方丝萦一愣,“有什么事吗?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不是,爸爸说,就是要请你来吃晚饭。”
“为什么呢?”方丝萦深思地微笑着,“你对你爸爸说了我些什么?”
“我就告诉爸爸,说你很喜欢我。爸爸问了我好多,我都告诉他了。”
“问了些什么呢?”
“他问你和不和气,脾气好不好,书教得好不好,还问你漂不漂亮。”
“你怎么说呢?”方丝萦微笑地问。
“我说,”那孩子走到床边来,亲昵地依偎着方丝萦,甜甜地微笑着,“我说,你是全世界最好、最温和、最漂亮的老师!”
“哦,”方丝萦不禁笑了起来,“你这孩子!”
“你去吧!好吗?”柏亭亭摇着方丝萦的胳膊,央求着,“你去吧,好吗?今天晚上妈妈也不在家。”
“你妈妈不在家?”方丝萦注意地问。
“她到台中去了,要过三天才回来。”
“她常常不在家吗?”
“是的。”
方丝萦沉思了片刻,然后,她点了点头,说:
“好的,我去。”
“好啊!”柏亭亭欢呼了一声,对方丝萦做了一个愉快而喜悦的表情,接着,就又忽然沉下了脸,小心翼翼地说,“你可不能泄露我们的秘密哟。”
“当然啦!”方丝萦说,“你放心吧!”
“好,那我放学后到教员休息室来找你!我们走回去就行了,只有几步路远。”
“我知道。”
那孩子笑了笑,显得十分兴奋。转过身子,她一溜烟地跑出去了。她跑出去之后好久,方丝萦还能感到她所留下的笑语之声,像银铃般在屋子里回响着:
“你是全世界最好,最温和,最漂亮的老师!”
她摇了摇头,从床上站起身来,走到梳妆台前面,镜子里出现一张深思的、略带忧郁的脸庞,那对眼睛是迷惑而困扰的。她审视着自己,然后,她慢慢地把长发挽在头顶上,梳成一个老式的发髻,再戴上眼镜,淡淡地抹上口红……她的手停在空中,对着镜子,她喃喃地、不安地、嘲弄地说:
“你这是在干什么?方丝萦?那是个瞎子!他根本看不见你啊!”甩开了口红,她沉坐在椅子里,陷进了颓然的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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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h3>
牵着柏亭亭的小手,方丝萦跨进了柏家的大门。
那是个占地颇广的花园,中间留着宽宽的、供汽车进出的道路。花圃里种满了菊花、木槿、扶桑和茶花。两排整齐的龙柏沿着水泥路的两边栽种着,几株榕树修剪成十分整齐的圆形和伞状。一眼看去,这花园给人一种整洁、清爽和豪华的感觉,但是,却缺少一份雅致,尤其——方丝萦忽然发现,整个花园中,没有一株玫瑰,对于酷爱玫瑰的方丝萦来说,这总是个缺陷。
房子是栋两层楼的建筑,旁边有着车库,那辆浅蓝色的雪佛兰正停在车库里。走上几级台阶,推开了两扇大大的玻璃门,方丝萦置身在一间华丽的客厅之中了。客厅中铺着柚木地板,一套暗红色的沙发,沙发前是厚厚的红色地毯。客厅两面是落地的玻璃窗,垂着白纱的窗帘。另两面墙则是原始的红砖砌成,挂了幅抽象派的画。客厅的陈设显得相当的富丽堂皇,可是,和那花园一样,给方丝萦的感觉,是富丽有余,而雅致不足。如果这间客厅交给她来布置,她一定会采取米色和咖啡色的色调,红色可以用来布置卧室,用来布置客厅,总嫌不够大方。
“老师,你坐啊!”柏亭亭喊着说,一面提高声音叫,“亚珠!亚珠!”
一个面貌十分清丽可喜的女佣,穿了件蓝色的围裙,走了出来,笑眯眯地看着方丝萦。
“亚珠,这是方老师,你倒茶啊!”柏亭亭说,一面压低了声音问,“我爸爸呢?”
“在楼上。”亚珠指了指楼上,对柏亭亭鼓励地微笑着。方丝萦看得出来,这女佣相当喜爱着她的这位小女主人。“你妈妈上午就走了。”她自动地加了句,笑意在那张善良而年轻的脸上显得更深了。
“真的?”那孩子挑高了眉毛,喜悦立即燃亮了她的小脸。拎着书包,她很快地说:“我上楼找爸爸去!”一面回过头来对方丝萦抛下了一句,“老师!你等一等,我马上陪爸爸下来啊!”
方丝萦看着柏亭亭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楼梯,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这才注意到楼梯在餐厅那边,餐厅与客厅是相连的,中间只隔着一扇白色镂空的屏风。
亚珠送上了一杯茶,带来一阵茶叶的清香,她接过茶杯,那是个细致的白瓷杯子,翠绿色的茶叶把整杯水都染成了淡绿色。她轻轻地啜了一口,好香,好舒畅,是柏家茶园中的产品吧!她想起李玉笙提起过的柏家的茶园和茶叶加工厂。那口茶带着一股清洌的香甜一直蹿进了她的肺腑,她忽然有一阵精神恍惚,一种难以解释的、奇异的情绪贯穿了她,这儿有着什么?她猛地坐正了身子,背脊上透过了一丝凉意,有个小声音在她腹内说:
“离开这儿!离开这儿!离开这儿!”
为什么?她抗拒着,和那份难解的力量抗拒着。觉得头脑有些儿昏沉,视线有些儿模糊,神志有些儿迷茫……仿佛自己做错了一件什么大事,体内那个小声音加大了,仍然在喊着:
“离开这儿!离开这儿!离开这儿!”
这是怎么了?我中了什么魔?她想着,用力地甩了一下头,于是,一切平静了,消失了。同时,柏亭亭牵着她父亲的手,从楼梯上走了下来。那孩子满脸堆着笑,那盲人的脸孔却是平板的、严肃的,毫无表情的。
“爸爸,方老师在这儿!”柏亭亭把她父亲带到沙发前面来。
“柏先生,你好。”方丝萦说,习惯性地伸出手去,但是,立即,她发现对方是看不见的,就又急忙收回了那只手。
“哦!”柏霈文的脸色陡地变了,一种警觉的神色来到他的脸上,他很快地说,“我们见过吗?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你的声音。”
“是的,”方丝萦坦白地说,“几个月以前,我曾经在含烟山庄的废墟里碰到了你,我曾经和你聊过天,还陪你走到学校门口。”
“哦,”柏霈文又哦了一声,大概是“含烟山庄”几个字触动了他某根神经,他的脸扭曲了一下,同时,他似乎受了点儿震动,“你就是那个想收集写作资料的女孩。”他自语似的说。
“你错了,”方丝萦有些失笑地说,“我从没说过我想收集写作资料,而且,我也不是‘女孩’,我已经不太年轻了。”
“是吗?”柏霈文深思地问了一句,在沙发里坐了下来,一面转头对他女儿说,“亭亭,你没有告诉我,这位方老师就是那天陪我到学校去的阿姨啊!”
“噢,”柏亭亭张大了眼睛,看看方丝萦,她有些儿惊奇,“我不记得了,爸爸,我没认出来。”
“孩子哪儿记得那么多。”方丝萦打岔地说,一面环顾四周,想改变话题,“你的客厅布置得很漂亮,柏先生。”她的话并不太由衷。
“你觉得好吗?”柏霈文问,“是红色的吧?我想,这是我太太布置的。”他轻耸了一下肩,“红色、黑色、蓝色,像巴黎的咖啡馆!客厅,该用米色和咖啡色。”
“哦。”方丝萦震动了一下,紧紧地看着柏霈文,“你为什么不把它布置成米色和咖啡色呢?”
“做什么?颜色是给能欣赏的人去欣赏的,反正我看不见,什么颜色对我都一样。那么,让能看得见的人按她的喜好去布置吧,客厅本不是为我设置的。”
方丝萦心头掠过一抹怛恻,看着柏霈文,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女儿告诉我,你对她很关怀。”
“那是应该的,她是我学生嘛!”方丝萦很快地说,一说出口,就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近乎虚伪的客套,因此,她竟不由自主地脸红了。
“仅仅因为是学生的关系吗?”柏霈文并没有放过她,他的问话是犀利的。
“当然也不完全是,”方丝萦不安地笑了笑,转头看看站在一边,笑靥迎人的柏亭亭。伸过手去,她把那孩子揽进了自己的怀中,笑着说,“我和你女儿有缘,我一看到她就喜欢她。”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句话。”柏霈文说,脸上浮起了一个十分难得的微笑,然后,他对柏亭亭说,“亭亭!去告诉亚珠开饭了,我已经饿了,我想,我们的客人也已经饿了。”
亭亭从方丝萦怀中站起来,飞快地跑到后面去了。这儿,柏霈文忽然用一种压低的、迫切的语气说:
“告诉我,方小姐,这孩子很可爱吗?”
“噢!”方丝萦一愣,接着,她用完全不能控制的语气,热烈地说,“柏先生,你该了解她,她是你的女儿哪!”
“你的意思是说……”
“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方丝萦几乎是喊出来的。
“多奇怪,”柏霈文深思地说,“她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你说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我看……”他沉吟了片刻,“你们是真的有缘。”
方丝萦莫名其妙地脸红了。
柏亭亭跑了回来。很快地,亚珠摆上了碗筷,吃饭的一共只有三个人,柏霈文、柏亭亭和方丝萦。可是,亚珠一共做了六个菜一个汤,内容也十分丰盛,显然,亚珠是把方丝萦当贵客看待的。
方丝萦非常新奇地看着柏霈文进餐,她一直怀疑,不知道一个盲人如何知道菜碗汤碗的位置。可是,她立刻发现,这对柏霈文并非困难,因为柏亭亭把她父亲照顾得十分周到,她自己几乎不吃什么,而不住地把菜夹到她父亲的碗里,一面说:
“爸,这是鸡丁。”
“爸,这是青菜和鲜菇。”
“爸,我给你添了一小碗汤,就在你面前。”
她说话的声音是那样温柔和亲切,好像她照顾父亲是件很自然的事,并且,很明显她竭力在避免引起被照顾者的不安。这情景使方丝萦那么感动,那么惊奇。她不知道柏亭亭上学的时候,是谁来照顾这盲人吃饭。像是看穿了方丝萦的疑惑,柏亭亭笑着对她说:
“爸爸平常都不下楼吃饭的,今天是为了方老师才下楼,我们给爸爸准备了一个特制的食盒,爸爸吃起来很方便的。”
“哦。”方丝萦应了一声,她不知如何答话,只觉得眼前这一切,使她的心内充满了某种酸楚的情绪,竟不知不觉地眼眶湿润了。
一餐饭在比较沉默的空气中结束了。饭后,他们回到了客厅中,坐下来之后,亚珠重新沏上两杯新茶。握着茶杯,方丝萦注视着杯中那绿色的液体,微笑地说:
“这是柏家茶园的茶叶吧?”
柏霈文掏出一支烟来,准确地燃着了火。他拿着打火机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他那茫无视觉的眼睛虽然呆滞,但是,他嘴角和眉梢的表情却是丰富的。方丝萦看到了一层嘲弄似的神色浮上了他的嘴角。
“你已经听说过柏家的茶园了。”他说。
“是的。这儿是个小镇市,柏家又太出名了。”方丝萦直视着柏霈文,这是和盲人对坐的好处,你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研究他。
“柏家最好的茶是玫瑰香片,可惜你现在喝不着了。”柏霈文出神地说。
“怎么呢?”方丝萦盯着他。
“我们很久不出产这种茶了。”柏霈文神色有点萧索,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深思着什么,然后,他忽然转过头去说,“亭亭,你在这儿吗?”
“是的。”那孩子急忙走过去,用手抓住她父亲的手,“我在这儿呢!”
“好的,”柏霈文说,带着点儿命令的语气,“现在你上楼去吧!去做功课去,我有些话要和方老师谈谈,你不要来打扰我们!”
“好的。”柏亭亭慢慢地、顺从地说,但是多少有点儿依恋这个环境,因此迟迟没有移动。又对着方丝萦不住地眨眼睛,暗示她不要泄露她们间的秘密。方丝萦对她微笑点头,示意叫她放心。那盲人忍耐不住了,他提高声音说:
“怎么,你还没有去吗?亭亭!”
“哦,去了,已经去了。”那孩子一迭连声地喊着,一口气冲进饭厅,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去了。
等柏亭亭的影子完全消失之后,方丝萦靠近了沙发里,啜了一口茶,她深深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慢吞吞地、询问地说:
“哦?柏先生?”
柏霈文深吸了一口烟,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喷着烟雾。好一会儿,他才突然说:
“方小姐,你今年几岁?”
方丝萦怔了怔,接着,她有些不安,像逃避什么似的,她支吾地说:“我告诉过你我并不很年轻,也不见得年老。在国外,没有人像你这样鲁莽地问一位小姐的年龄。”
“现在我们不在国外。”柏霈文耸了一下肩,但,他抛开了这个问题,又问,“你还没有结婚?为什么?”
方丝萦再度一怔。
“哦,柏先生,”她冷淡地说,“我不知道你想要知道些什么。难道你请我来,就是要调查我的身世吗?”
“当然不是,”柏霈文说,“我只是奇怪,像你这样一位漂亮的女性,为什么会放弃美国繁华的生活,到乡间来当一个小学教员?”
“漂亮?”方丝萦抬了抬眉毛,“谁告诉你我漂亮?”
“亭亭。”
“亭亭?”方丝萦笑笑,“孩子的话!”
“如果我估计得不错,”柏霈文再喷了一口烟,率直地说,“在美国,你遭遇了什么感情的挫折吧?所以,你停留在这儿,为了休养你的创伤,或者,为了逃避一些事,一段情,或是一个人?”
方丝萦完全愣住了,瞪视着柏霈文,她好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好久,她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来,软弱地叫了一声:
“哦,柏先生!”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柏霈文很快地说,“很抱歉跟你谈这些。我只是很想知道,你在短时间之内,不会回美国吧?”
“我想不会。”
“那么,很好,”柏霈文点了点头,手里的烟蒂几乎要烧到了手指,他在桌上摸索着烟灰缸,方丝萦不由自主地把烟灰缸递到他的手里,他接过来,灭掉了烟蒂,轻轻地说:“谢谢你。”
方丝萦没有回答,她默默地啜着茶,有些儿心神恍惚。
“我希望刚才的话没有使你不高兴。”柏霈文低低地说,声音很温柔,带着点儿歉意。
“哦,不,没有。”方丝萦振作了一下。
“那么,我想和你谈一谈请你来的目的,好吗?”
“好的。”
“我觉得——”他顿了顿,“你是真的喜欢亭亭那孩子。”
“是的。”
“所以,我希望,你能搬到我们这儿来住。”
“哦?柏先生?”方丝萦惊跳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请你住到我们这儿来,做亭亭的家庭教师。我猜,这孩子的功课并不太好,是吗?”
“她可以进步的——”
“但,需要一个好老师。”柏霈文接口说。
方丝萦不安地移动了一下身子。
“哦,柏先生……”她犹豫地说,“我不必住到你家来,一样可以给这孩子补习,事实上,现在每天……”
“是的,我知道。”柏霈文打断了她,“你每天给她补一小时,而且拒收报酬,你不像是在美国受教育的。”
方丝萦没有说话。
“我知道,”柏霈文继续说,“你并不在乎金钱,所以,我想,如果我告诉你,报酬很高,你一定还是无动于衷的。”
方丝萦仍然没有说话。
“怎样?方小姐?”柏霈文的身子向前倾了一些。
“哦,”方丝萦困惑地皱了皱眉头,“我不了解,柏先生,假若你觉得一个小时的补习时间不够,我可以增加到两小时或三小时,我每晚吃完晚饭到这儿来,补习完了我再回去,我觉得,我没有住到你这儿来的必要。”
柏霈文再掏出了一支烟,他的神情显得有些急切。
“方小姐,”他咬了咬嘴唇,困难地说,“我相信你听说过一些关于我的传说。”
方丝萦垂下了头。
“是的。”她轻声说。
“那么,你懂了吗?”他的神色黯淡,呼吸沉重,“那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
“是的。”方丝萦也咬了咬嘴唇。
“所以,你该了解了,我不只要给那孩子找一个家庭教师,还要找一个人,能够真正地关切她、爱护她、照顾她,使她成为一个健康快乐的孩子。”
“不过,我听说……”方丝萦觉得自己的声音干而涩,“你已给这孩子找到了一个母亲了。”
柏霈文一震,一长截烟灰落在衬衫上了。他的脸拉长了,陡然间显得又憔悴又苍老,他的声音是低沉而压抑的。
“这也是我要请你来的原因之一,”他说:带着一份难以抑制的激动,“告诉你,那不是一个寻常的孩子,如果她受了什么委屈,她不会在我面前泄露一个字,哪怕她被折磨得要死去,她也会抱着我的脖子对我说:‘爸爸,我好快乐!’你懂了吗?方小姐。”
方丝萦倏然把头转向一边,觉得有两股热浪直冲进眼眶里,视线在一刹那间就成为模糊一片。一种感动的、激动的,近乎喜悦的情绪掠过了她。啊,这父亲并不是像她想象那样懵懂无知,并不是不知体谅,不知爱惜那孩子的啊!她闪动着眼睑,悄悄地拭去了颊上的泪,在这一瞬间,她了解了,了解了一份属于盲人的悲哀!这人不只要给女儿找一个保护者,这人在向她求救啊!
“怎样呢?方小姐?”柏霈文再迫切地问了一句。
“噢,我……”方丝萦心情紊乱,“我不知道……我想,我必须要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呢?”
“你知道,我是正心的老师,亭亭是我的学生,我现在再来做亭亭的家庭教师,似乎并不很妥当,会招致别人的议论……”
“哼!才无稽呢!”柏霈文冷笑地说,“小学教员兼家庭教师的多的是,你绝不是唯一一个。如果你真在乎这个,要避这份嫌疑的话,那么,辞掉正心的职位吧!正心给你多少待遇,我加倍给你。”
方丝萦不禁冷冷地微笑了起来,心里涌上了一层反感,她不了解,为什么有钱的人,总喜欢用金钱来达到目的,仿佛世界上的东西,都可以用钱买来。
“你很习惯于这样‘买’东西吧?”她嘲弄地说,“很可惜,我偏偏是个……”
“好了,别说了。”他打断了她,站起身来,他熟悉地走到落地长窗的前面,用背对着她。他的声音低而忧郁,“看样子我用错了方法,不过,你不能否认,这是人类最有效的解决问题的方法。好了,如果我说,亭亭需要你,这有效吗?”
方丝萦的心一阵酸楚,她听出这男人语气里的那份无奈、请求的意味。她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地走到柏霈文的身边。落地长窗外,月色十分明亮,那些盛开的花在月色下摇曳,洒了一地的花影。方丝萦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一株修长的花木说:
“多好的玫瑰!”
“什么?”柏霈文像触电般惊跳起来,“你说什么?玫瑰?在我花园中有玫瑰?”
“哦,不,我看错了。”方丝萦凝视着柏霈文那张突然变得苍白的脸孔,“那只是一株扶桑而已。我不知道……你不喜欢玫瑰吗?为什么?你该喜欢它的,玫瑰是花中最香、最甜、最美的,尤其是黄玫瑰。”
柏霈文的手抓住了落地窗上的门钮,他脸上的肌肉僵硬。
“你喜欢玫瑰?”他泛泛地问。
“谁不喜欢呢!”她也泛泛地回答。面对着窗外,她又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忽然振作了。回过头来,她直视着柏霈文,用下定决心的声音说:“我刚刚已经考虑过了,柏先生,我接受了你的聘请。但是,我不能放弃正心,所以,我住在你这儿,每天和亭亭一起去学校,再一起回来。我希望有一间单独的房间,每月两千元的待遇,和——全部的自由。”她停了停,再加了句,“我这个星期六搬来!”掉转身子,她走到沙发边去拿起了自己的手提包。
柏霈文迫切地回过头来,他的脸发亮。
“一言为定吗?”他问。
“一言为定!”
<h3>
5</h3>
星期六下午没课,方丝萦刚吃过午饭,柏亭亭就蹿进了屋里来,嚷着说:
“方老师!马上走吧,老尤已经开了车来接你了。”
“哦!”方丝萦轻蹙了一下眉梢,又微微一笑,“你爸爸记得倒挺清楚的。”
“你的箱子收拾好了吗?我去叫老尤来搬!”柏亭亭喊着,又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方丝萦站在室内。一时间,有份迷惘而荒谬的感觉。怎么回事?自己真的要搬到柏家去住吗?这好像是不可能的,是荒诞不稽的,是缺乏考虑的。她还记得刘校长和李玉笙她们听到这消息后所露出的惊讶之色,她也体会出她们都颇不赞成。但是,没有人对她说什么。她知道,在刘校长她们的心目里,她始终是个怪异的、不可解的人物,是个让她们摸不清、想不透的人物。事实上,自己真的有些荒唐!搬到柏家去住,她每根神经都在向她提示,这个决定是不妥当的。那是个太复杂的家庭,她卷进去,必定不会有好结果!可是,她无法抵制那股强大的、要她住进去的诱惑力。那柏宅有些儿魔力,那含烟山庄、那废墟、那盲人、那孩子、那逝去的故事……在在都有着魔力,她抗拒不了!或者,有一天,她真会写下一本小说,像《简·爱》一般,有废墟、有盲人、有家庭教师……她猛地打了个冷战,多奇异的巧合!现在,所缺的是一个疯妇,那柏宅的大院落里,可真藏着一个疯妇吗?
柏亭亭跑回来了,来回的奔跑使她不住地喘着气,额上,一绺头发被汗水濡湿了,静静地贴在那儿。脸庞也因奔跑而红润,眼睛却兴奋地闪着光。在她后面,一个年约四十岁、瘦瘦高高的男人正站在那儿,穿着件整洁的白衬衫,灰色的西服裤,身子是瘦削而挺拔的。方丝萦接触了那人的眼光,她不禁瑟缩了一下,这眼光是锐利的。
“是方小姐吗?我是老尤,柏先生让我来接你。”
“哦,谢谢你。”方丝萦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她希望自己看起来威严一点,“箱子在那儿,麻烦你了。”
老尤拎起了箱子,先走出去了。方丝萦到校长室去,移交了宿舍的钥匙。然后,她坐进了汽车,挽着柏亭亭那瘦小的肩膀,她看着车窗外面,那道路两旁,全是飞快地后退的茶园。柏家的茶园!她的精神又恍惚了起来,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事呢?
这段路程只走了三分钟。亚珠跑来打开了大门,车子滑进柏家的花园,停在正房的玻璃门前面。柏亭亭首先钻出车子,嚷着说:
“方老师,我带你去你的房间,别管那箱子,老尤会拿上来的。”
牵着方丝萦的手,她们走进了客厅,柏亭亭的脚步是连跑带跳的。客厅中阒无一人,柏亭亭拉着方丝萦向楼上冲去。猛然间,她收住了脚步,仰头向上看,欢愉立即从她的脸上消失,那小小的嘴唇变得苍白了。方丝萦也诧异地站住了,跟着柏亭亭的视线,她也仰头向上看,然后,她和一个女人的视线接触了。
那是个相当美丽的女人,与方丝萦心中所想象的“后母”完全不同。她有张椭圆形的脸庞,尖尖的小下巴,一对又大又亮的眼睛,挺秀的眉毛和小巧的嘴。这张脸几乎没什么可挑剔的,如果硬要找毛病的话,只能说她的神情过于冷峻,过于严苛,过于淡漠。她的身材也同样美好,纤秾合度,高矮适中。她穿了件粉红色滚蓝边的洋装,宽袖口,小腰身,相当漂亮,相当时髦,也相当配合她。她的头发蓬蓬松松的,梳成了很多小鬈,给她平添了几分慵懒的韵致,缓和了她面部的冷峻。在她耳朵上,垂着两个粉红色的大圈圈耳环,摇摇晃晃的,显得俏皮,显得娇媚。她很会装扮自己,而且,她还很年轻,大概顶多三十出头而已。那身装束把她的年龄更缩小了一些。方丝萦很为她惋惜,如果柏霈文的眼睛不瞎,他怎可能冷淡这样一个年轻美貌的妻子!
在她打量这女人的同时,对方也在静静地打量着她。方丝萦猜想,自己给对方的印象,一定远不如对方给自己的。近视眼,梳着老式的发髻,穿着那样一身黑色的旗袍,该是个典型的教员样子吧!她在对方脸上看出了一抹隐约的、轻蔑的笑意。然后,那女人静静地说:
“欢迎你来,方小姐。”
“是柏太太吧?”她说,慢慢地走上楼去,仍然牵着柏亭亭的手。
“是的,”柏太太微笑了一下,那微笑是含蓄的,莫测高深的,“亭亭会带你去你的房间,”她说,适度地表示了她雇主的身份,“我很忙,不招待你了,希望你在我们家住得惯,更希望亭亭不会使你太麻烦。”
“她不会,”方丝萦微笑地说,迎视着对方的眼睛,这对眼睛多大,多美,多深沉!“亭亭是个乖孩子,我跟她已经很熟了。”
“是吗?”柏太太笑了笑,眼光从柏亭亭身上扫过去,方丝萦立即觉得那只抓住自己的小手痉挛了一下。出于下意识,她也立刻安慰地把那只小手紧握了一下。于是,在这一瞬间,一种奇异的、了解的情感联系了她和亭亭,仿佛她们成为了联盟者,将要并肩对抗一些什么。柏太太扶着栏杆,开始走下楼梯,她的背脊挺直,步伐娴雅而高贵。方丝萦眩惑地望着她,觉得这走路的姿势,这神情都那么熟悉,一种典型的、贵妇人的样子。她一面下楼,一面说:“那么,很好,让亭亭带你去吧。”她的眼睛已不再看方丝萦,而直视着那正拎着皮箱走上楼来的老尤说,“老尤,准备车子,送我去台北。”
“是的。”老尤应了一声,径自把箱子送到楼上去了。
方丝萦牵着柏亭亭继续上楼,她听到柏太太的声音,在楼下清晰地吩咐着:
“亚珠,不要等我吃晚饭,我不回来吃。”
一上了楼,亭亭又恢复了她的活泼,她高兴地指给方丝萦看,那一间是她父亲的房间,那一间是她母亲的,那一间是她的。方丝萦发现这幢房子设计得相当精致,楼上有个小厅,陈设着一套很小的沙发,放了一个花架和电话机等,除了这小厅之外,只有四个房间,是两两相对的,中间是走廊。阳台成为环形,围绕着整栋房子,方丝萦猜想,每间房间一定都有门通向阳台。柏霈文和他的妻子住面对面的两间,方丝萦和柏亭亭就住了剩下的面对面的两间,柏亭亭隔壁是柏太太,方丝萦隔壁是柏霈文。
“你爸爸和妈妈怎么不住一间房?”方丝萦问。
“他们一直这样住的。”柏亭亭不以为奇地说,一面告诉方丝萦,“你住的房间原来是客房,现在给你住,我们就没有客房了。”
“你们家常常有客人来住吗?”
“不常常,只有高叔叔,每年来住一两次。”
“高叔叔?”
“是的,高叔叔,他是爸爸的好朋友!”柏亭亭说,“他在南部开农场,不常来的。他来也没关系,可以睡楼下。”拉着她,柏亭亭一下子冲进了为方丝萦准备的房间,兴奋地喊,“你看!方老师,你喜欢吗?”
方丝萦有一阵晕眩,她必须扶住墙,以稳定自己。这是怎样一间房间!她置身在一座宫殿里了,一座梦寐已久的宫殿!她意乱神迷地打量着这房间,地上,铺着的是纯白的地毯,窗子上,垂着黑底金花的窗帘,一张有白色栏杆的、美丽的双人床,一个白色金边的梳妆台,一张小小的白色书桌……所有的颜色都是白、黑与金色混合的,但是,那张床上,却铺着一床大红色的床罩,因此,也缓和了黑白颜色所造成的那份“冷”的感觉,给整个房间增添了不少温暖。在墙上,有个很小的古董架,放了几件瓷器的摆设,架子的正中,是个长方形的格子,里面放着一个大理石的雕塑——希腊神话故事里的欧律狄刻和她的爱人俄耳甫斯,雕刻得十分精致和传神。这种种种种,倒都也罢了,最让方丝萦激动的,是床边的一个白色金边的小床头柜上,放了盏有白纱灯罩的台灯,台灯旁边,有个黑色大理石的花瓶,里面插着一瓶鲜艳的黄玫瑰。
“你喜欢吗?方老师?你喜欢吗?”柏亭亭仍然在喊着,迫切地摇着方丝萦的胳膊。
“哦,我喜欢,真——喜欢。”方丝萦说,靠在墙上,觉得好乏力。她望着那两扇落地的玻璃窗,玻璃窗外,果然是阳台,那么,这阳台可以通往任何一个房间了。阳台上,放着好几盆菊花,这正是菊花初开的季节,那些黄色的花朵在阳光下绚烂地绽开着。越过这阳台再往外看,就是那高低起伏的山坡和那一片片的茶园了。
“老师,你一定不喜欢……”那孩子敏感地说。
“哦,不,不,我喜欢,真的。”方丝萦慌忙打断了她,把她揽在怀里,低低地问,“告诉我,亭亭,这房间本来就是这样子布置的吗?”
“当然不是。”那孩子笑了,“只有地毯没换,其他的家具都是新换的,爸爸指定的家具店里买的。”
“那座塑像呢?”方丝萦指着那个大理石的雕塑问。
“那是家里原来就有的,本来在爸爸房间里,爸爸说他反正看不见,叫我搬到你屋里来算了。”
“哦。”方丝萦的目光又落回到那瓶黄玫瑰上面,这玫瑰,显然也是让人去买来的了,因为柏家花园里没有玫瑰花。她走到床边去,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觉得精神恍惚得厉害。玫瑰花浓郁的香味弥漫在屋子里,初秋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斜射进来,暖洋洋的。花和阳光,以及这屋子里的气氛,每一样都熏人欲醉。
“还满意吗?方小姐!”
一个低沉的、男性的声音使方丝萦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她看到柏霈文瘦长的身子正斜靠在敞开的门框上,他那样无声无息地走来,使方丝萦怀疑他是否来了很久了,是否听到了她和亭亭的对白。她站起身来,虽然柏霈文看不见,她仍然下意识地维持着礼貌。
“这未免太考究了,柏先生。”她说。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照我的意思配色的。”
“颜色配得很好。”方丝萦凝视着他,这盲人虽然看不见,对颜色却颇有研究呢!“我没想到你对配色也是个专家。”
“我学来的。”柏霈文慢吞吞地说,“我曾经和一个配色的专家一起生活过。”
“哦。”方丝萦应了一声,对屋内的一切再扫了一眼,“其实,你真不必这样费心。”她不安地说,“这使我很过意不去呢!”
“一个准作家应该住在一间容易培养灵感的房间里。”柏霈文笑了笑说。
“准作家?”
“你不是想要收集写作资料吗?”柏霈文的笑意更深,但是,忽然间,他的笑容又完全收敛了,“住在这儿吧,方小姐,”他深沉地说,“我答应你,你可以在这儿找到一篇写作资料,一部长篇小说!”
“我说过我要收集写作资料吗?”方丝萦有些儿啼笑皆非,“我……”
“别说!”柏霈文阻止了她下面的话,“我想,我知道你。”
方丝萦呆了一呆,这人多么武断!知道她!他真“知道”她吗?她扬了扬眉毛,不愿再和他争辩了。走到屋子中间,她打开了老尤早已拎进来的那只箱子,准备把东西收拾一下,那盲人敏锐地听着她的行动,然后说:
“我想,你一定希望一个人休息休息。亭亭!我们出去吧!”
“噢,”亭亭喊了起来,“我帮方老师收东西。好吗?”她把脸转向方丝萦,“我帮你挂衣服,好吗?”
“让她留下来吧,柏先生。”方丝萦说,“我喜欢她留在这儿帮我的忙,跟我说说话。”
“那么,好,等会儿见。”柏霈文点了一下头,转过身子,他走开了。
这儿,方丝萦从壁橱里取出了挂衣钩,让柏亭亭帮她一件件地把衣服套在钩子上,她再挂进壁橱里。亭亭一面忙着,一面不住地说着话,发表着她的意见:
“老师,你有很多很多漂亮的衣服,像这件红的,这件黄的,这件翠绿的……为什么你都不穿?你总是喜欢穿黑的、白的、咖啡的、深蓝的……为什么?”
“这样才像个老师呀!”方丝萦笑着说。
“你把头发放下来,不要戴眼镜,穿这件浅紫色的衣服,一定好看极了。”柏亭亭举起了一件紫色滚小银边的晚礼服说。
“哦,小丫头,你想教我美容呢!”方丝萦失笑地说。
“可是,你以前穿过这件衣服的,是吗?”
“当然。”
“为什么现在不穿呢?”
“没有机会,这是晚礼服,赴宴会的时候穿的,知道吗?”方丝萦把那件衣服挂进了橱里。然后,她忽然停下来,把那孩子拉到身边来,问:“你喜欢漂亮的衣服吗?”
“嗯,”那孩子点点头,“妈妈有好多漂亮的衣服。”
“你呢?”方丝萦问,“我只看你穿过制服。”
柏亭亭低下了头,用脚踢弄着床罩上的穗子。
“我每天要上课,有漂亮衣服也没有时间穿……”她忸怩地、低声地说。
“哦。”方丝萦了解了,站直身子,她继续把衣服一件件地挂进橱里,一面用轻快的声音说,“快点帮我弄清楚,亭亭。然后,你带我去参观你的房间,好吗?”
“好!”柏亭亭高兴地说。
方丝萦的东西原本不多,只一会儿,一切都弄清爽了。跟着柏亭亭,方丝萦来到亭亭的房间。这房间也相当大,相当考究,深红色的地毯,深红色的窗帘,床、书桌、书橱都收拾得十分整洁,整洁得让方丝萦诧异,因为不像个孩子的房间了。在方丝萦的想象中,这房子的地上,应该散放着洋娃娃、小狗熊、小猫等玩具,或者是成堆的儿童读物。但是,这儿什么都没有,只是一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卧房。
“好了,亭亭,”方丝萦笑着说,“把你那些洋娃娃拿给我看看。”
“洋——娃——娃——”柏亭亭结舌地说。
“是呀!”方丝萦亲切地看着那孩子,“你的小黑炭啦、小丑啦、金鬈儿啦……”
柏亭亭的脸色发白了,笑容从她的唇边隐没,她僵硬地看着方丝萦。
“怎么?亭亭?”方丝萦不解地问。
那孩子的头低下去了。
“怎么回事?亭亭?”方丝萦更加困惑了。
那孩子抬起眼睛来,畏怯地溜了方丝萦一眼,那张小脸更白了,那对大眼睛里已满盈着泪水。带着种哀恳的神色,她微微颤抖地、可怜兮兮地说:
“你一定知道的吧,老师?”
“知道?知道什么?”方丝萦把那孩子拉到自己面前,坐在床沿上,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仔细地注视着这张畏缩的小脸,“到底是怎么回事?”
柏亭亭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她走开去,翻开了枕头,她从枕头下掏出了一件东西,怯生生地把这样东西捧到方丝萦的面前来。方丝萦诧异地看过去,不禁吃了一惊。在那孩子手中,是个布制的、最粗劣的娃娃。而且,是已经断了胳膊又折了腿的,连那个脑袋,都摇摇晃晃的,就剩下几根线连在脖子上了。不但如此,那个娃娃的衣服早已破烂,白布做的脸已经黑得像地皮,连眉毛眼睛都看不出来了。方丝萦接过了这个娃娃,目瞪口呆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