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仓井把咖啡杯放回杯座,说道。
圣子点点头,脑子里又浮现出高明的身影来。
他在干什么呢?大概起来外出散步呢吧,或在冰箱里踅摸吃的东西?
想到自己自顾自地在外面享乐,圣子有些许内疚。
圣子觉着高明是爱自己的。毫无疑问,车祸以后的身体状况,也使之无法主动地离家出走。
莫非正因如此,自己才这样为所欲为呢?
圣子眼瞅着咖啡杯陷入沉思,只听加仓井说道:“去港湾看看吧?”
于是两人起身,走出了餐厅。
外面天气晴朗,但还是有了一丝寒意。圣子在连衣裙上又披了一件开口毛衣。
港湾最大的码头边,停靠着英国和中国的船只。英国的是客船,二层舷梯上有乘客上上下下。
“去过外国吗?”
“一次都没有。”
“那,找个机会一起去吧。”
在大学念书时,很想去欧洲看看,但这个愿望没能实现。真的能跟加仓井一起出国旅行吗?
有高明在,不可能这样随意行事的。
“可能的话,明年元旦新年时,怎么样?”
“不过……”
就算圣子愿意,加仓井是有妻室的人啊。如何摆平?……
圣子在秋天灿烂的阳光中,回过头来又望了一眼加仓井。
十点半,他们从港湾返回饭店。饭店的退房时间是十一点。
两人开始作离开饭店的准备。
当然也没什么需要特别准备的。圣子重新梳整了头发,加仓井脱掉毛衣,换上了西装衬衣。
圣子的行李只是买毛衣给的纸袋子外加手提包,加仓井则什么都没带。
拿个旅行包什么的,看着才像是旅行。空着手晃进晃出,很不像样子。别人一看就知道是恋爱男女来幽会。
其实客人如何使用酒店,宾馆才不管呢。只是圣子自己在暗忖。
“到傍晚还有些时间。本牧那里有个三溪园,去那儿看看怎么样?”
“带我去吧。”
圣子对庭院并无特别的兴趣。但跟熙熙攘攘的街道比,还是庭院好。当然不去那儿也无妨。
反正,只要跟加仓井在一起,去哪儿都可以。
饭店前的法国梧桐树叶黄了,落叶飘到道路边,堆成了一堆儿。
说是已近午时,秋天的阳光却软绵绵的。
出了饭店门,慢悠悠地往前走,后面过来一辆出租车。
加仓井招手示意停下,自己先坐了上去。
汽车经过美军基地,穿过幽静的住宅区,来到了三溪园入口处。
门口介绍庭院的牌子上写着:明治末期,一个名叫原富太郎的生丝商人,将全国各地有名的茶室以及江户时代大名的别墅,移植到了这个十九万平方米大的庭院里。
一进庭院,正面便是一个池塘。池塘前方的树丛中,隐约可见江户幕府时代纪州侯的别墅。
日本传统房屋建筑古老的优美格局与背靠小山的红叶极其相配。
两人沿着池塘的右边慢慢走去。
星期天,游客比平日多些,但步入沿山小道,就几乎看不到游客了。
大都市里居然会有这样四周幽静、树木茂密的地方,很是不可思议。
圣子跟加仓井并排走在四周都是红叶的山道上。
翻过一座小山,又出现一个池塘。沿池塘左边走去,穿过瀑布倾泻的路口,里面是横笛草庵。
草庵前的紫藤架下面设有长凳,两人在长凳上坐下,观赏了一会儿庭院。
下午,明灿灿的阳光时而被白云遮住,蔚蓝的天空上,朵朵白云格外炫目。
秋色正浓。圣子望着那耀眼的白云,意识到今天即将结束。
太阳还高高地悬在天空,时间是下午一点。
但跟加仓井一起的时间正在缩短。要想傍晚回到家里,三点就得离开横滨。
还有两个小时。
前天晚上、昨晚到今天,跟加仓井这次较长时间的幽会就要结束了。
旅行之前,想到要跟加仓井开始两个人的秘密时间,内心曾充满了激动和紧张的情绪。但这场幽会即将结束,涌上心头的只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明知见面了,必然要分别。可总是重复这样的过程,很不好受。
尽管圣子不愿承认,但实际上,她已逐渐开始希望独自占有加仓井。
“想什么呢?”
“没有……”
圣子摇摇头,微微一笑。秋天的阳光晒得后背暖洋洋的。
“走吧,再转转。”
加仓井率先走出了紫藤架。
下午,游客似乎多了一些。
两人离开三溪园的时候,下午两点了。
正好有辆出租车拉客人过来,空返。两人便坐上出租车来到樱木町。
“今天破例吃顿烤肉,怎么样?”
在车站附近的餐馆吃完饭,三点离开。
秋天的太阳这时渐近橘黄色,大楼的背阴处有些风寒。
车站前,他们再次搭乘了出租车。
“去东京。”
车子开出后,加仓井双臂抱在胸前,侧脸露出了一丝倦容。
这以后的时间里,两人几乎没有对话。
或许是幽会接近尾声,使得两人缄口不语。
车到东京时,街上已是黄昏时分。
圣子在新宿下了车……
“再见。很愉快啊。”
“啊……”
加仓井点了点头。
圣子下了车没有回头,直接走进车站大楼,坐上了中央线电车。
站在拥挤的电车一角,她意识到自己又是一个人了。
车窗外的暮色,正在结束这一天。
越是愉快地偷情,结束时,越是会感到沉重和空虚。
电车到达三鹰是下午五点半。白昼变短的秋日里,夜色即将降临。
圣子提着纸袋子和手提包,沿着排水渠道路,急急往家赶。
跟两天前离开家时一样,她没有什么变化,唯一不同的是右手多了一个装有毛衣的纸袋子。
不一会儿,看到了光叶榉树旁边的公寓。
一看到屹立在夜色中的树影,圣子总算意识到回家了。
看着那棵树,圣子开始作跟高明见面的心理准备。
公寓楼梯爬到一半的时候,传来了孩子们的声音。可能是节假日的晚饭前,孩子们在喧闹吧。
圣子爬完楼梯……最顶头的宅门里有高明。圣子毫不怀疑。
大门旁边是洗碗池,这个时间,那里总是亮着灯的。可现在却没有灯亮。
莫非高明关上了隔开这边厨房的槅扇门?
圣子从手提包里取出钥匙,打开了门。
进门右手洗碗池的水龙头、正面桌上的餐具都静静地各就各位在暮色灰暗中。
“我回来了。”
圣子朝着里屋方向说了一声。
隔开餐室与里屋的槅扇门是半掩着的,里屋也没有亮灯。睡了?
圣子走进屋里,按下了开关,餐室的荧光灯短促地闪了闪,亮了。
她直接走进里屋的榻榻米和式房间。
桌前端端地摆放着矮脚座椅,高明却不在,也没有铺上被褥睡觉的迹象。
去哪儿了?
圣子再次回到餐室,敲了敲旁边厕所的门。
“先生……”
她试着叫了两声,没有回音。
为了确认,她打开厕所门看了看,高明不在。
再次回到高明的桌子前……
约莫两米的细长桌子上放着空白的稿纸和两支笔,没有留言之类的字条。
圣子又在桌子周围找了找。
左方墙边有本杂志,反面朝上。拿起来看看封面,最近的小说杂志,没有什么特别的异常。
右边的纸篓里有个揉成一团儿的稿纸,展开一看,上面写着:
浅野川河水与鸭川一样,曾被用来制作友禅染。那儿的缤纷色彩,曾令河岸边过客大饱眼福……
大概是给旅游杂志写的随笔吧,像是在写金泽一带。
可能是写了一半,觉得不满意,便扔在了纸篓里。
除此以外,纸篓里只有手巾纸和书籍的包装纸,再没什么不同于往常的了。
圣子再次看了一遍房间的各处角落。
高明换了衣服外出时,总是把在家里穿的衣服挂在书架旁边的衣架上,可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
像是平时的蓝地绸男式和服装束出门,鞋子也像是草屐。高明右脚是假肢,恐半道脱落,所以右脚的草屐带总是勒得更紧一些。
许是外出散步,顺路去了旧书店了吧。
往日高明去井之头公园散步,常会顺道去逛旧书店。
那家旧书店叫大正堂,高明跟店主对脾气,有时会在一起聊天。这一带,可以跟高明轻松聊天的唯此一人。
一定是去了那家旧书店。这么想定后,圣子换上了平时在家穿的衣服。
离开横滨时吃了烤肉,还不觉得饿。
接下来的时间,她洗了高明用过的碗筷,又打开窗户打扫房间。
没有孩子,房间里倒也不乱,但三天不打扫,房间里还是布满了灰尘。
她先用吸尘器吸尘,然后用抹布擦了榻榻米的布边。
沉郁昏暗的房间里,终于变得清爽整洁、井然有序。
圣子收起吸尘器,关上了窗户。
七点了,高明还没有回来。
两天前,圣子说过“傍晚前回来”的。可能高明寻思,反正圣子回来得晚,走远点儿无妨。没准儿上市里溜达去了吧。
圣子烧了开水,冲了杯咖啡。
喝完咖啡后,在浴缸里放满了水,打开煤气烧洗澡水。
然后打开电视,看看报纸。洗完澡后,圣子一看表,八点了。
高明还是没有回来。
莫非今晚高明也夜不归宿了?
圣子生出这个念头,是在九点看电视新闻的时候。
以前,高明常常上街喝酒,喝到很晚才回来。腿受伤后,就没这个情况了。
偶尔外出,也不过是去那家旧书店或去看看庙会,八点前准会回来。
也许是腿脚受伤后,心气不足了吧,无论是去哪儿,都会告诉圣子地点,以及几点会回来。
以前也曾喝得酩酊大醉,天快亮了,才跌跌撞撞地总算摸到家。现在已没有那副满不在乎的无赖劲头儿了。
圣子觉得高明写不出作品的理由之一,或许正是缺了那份狂放无羁的劲头儿。
狂饮、愤怒、吼叫,创作需要这种跌宕起伏的激情。
圣子初识高明时,他已过了曾有的高峰期,但还残留着愤怒、焦躁的气力。
可是现在,却好像看破了红尘一般,变得淡漠而平静。
醉如烂泥时,圣子虽然觉得麻烦,却又认为那是一个作家倔强性格的体现。狂放不羁中流露出一种自我陶醉式的高傲。
但是这一两年,圣子再也看不见高明那么豪放的醉酒了。
最近只在家里看书或呆呆地望着窗外。一旁看去,他的脸上表露出悟透了一切的神情,时不时还掺杂了虚无的影子。
说起来似乎有点儿像狡辩,这种天马行空的气魄从高明身上逐渐消失,或许正是圣子内心发生变化的起因之一。
圣子一方面觉得高明任性倔强,另一方面又为他的这种性格所吸引。那种凡人不具的孤高孤傲感动了圣子。
遗憾的是,现在的高明已今非昔比。
疾病似乎使他的内心变得柔弱。这一两年,他急速地衰老下去。
那些暂且不说,今天高明这是去了哪儿?快十点了。
圣子打开窗户,仔细观望外面,在秋夜的凉气中四周静悄悄的。
穿着平日在家穿的衣服,不可能走得很远。那个旧书店也该关门了呀。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
圣子又套了件开口毛衣,走出了家门。
一过十点,这一带的住宅区便寂静无声。沿着笔直的路灯往前走,出路口便是车来车往的大道。
时而可以听到远处闹市区那边的嘈杂声如低低的潮涌传来。
圣子停住脚步看了看四周,见没有什么人影,便朝大道方向走去。
云海在翻滚,月亮被遮在了它的背后,在广阔的夜空里,滚动的云海边缘像是深海里的海岩。
凉气袭人的夜晚里,圣子两手交替摩挲着衣袖,急急赶路。
大道上还能看到行人,时而车来车往,旧书店在往左拐第二个路口上。
圣子在大道路口往左拐,然后沿着这条路往前走。
从闹市区方向回来的话,必定通过这条道路。
高明那瘦削的、穿着和服、有点儿跛行的身影是不会看不见的。
圣子走到了第二个路口,旧书店已打烊。星期天晚上,不可能过十点还在营业。于是商店街也比平时静寂了许多。
圣子在街口站了一会儿,看了看四周。
风吹动着残叶扫过街道,月亮又从云海中钻了出来。
莫非去了新宿一带?
说不定有以前熟悉的编辑来约他一起去了呢。
如果去了新宿,腿脚不便,回来就不会乘电车,搭出租车的可能性大一些。
那样的话,站在这儿等就没有意义了。
圣子再次环顾、确认四周,而后转身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看见光叶榉树了,公寓就在眼前。
说不定自己外出寻找的时间里,高明已经回来了呢。
圣子抱有一丝侥幸打开了家门。
门口,只有自己的一双方口皮鞋摆放在那里。
餐室、里屋都跟她出去时一样,没有变化。
圣子直愣愣地坐在了沙发上。
已经十一点多了。
这几年来,高明从未这样不打招呼,夜不归宿。
自己从外面回来,一定有高明在家里的,圣子曾觉得那是理所当然。
现在圣子忐忑不安的是,那自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无疑正在崩溃。
一直等到了十二点。圣子再次打开窗户,察看窗外。
越过茂密的松枝,看到路口有汽车灯光正在渐渐驶近。
圣子将头探出窗外,看着那束灯光。汽车减速后,慢慢地停在了公寓前。传来几句简短的对话后,车上下来一个人。
圣子紧盯住那个人看,像是一个男人,轻轻地咳嗽了一下后,拐进左边的小巷子里去了,没穿和服。
圣子有点儿失望地关上了窗户。
十二点了,再不睡觉,第二天早晨起来会很困难。
圣子打开榻榻米房间的壁橱。上面放着高明的被褥,圣子盯着瞅了一会儿,然后将高明和自己的被褥并排铺好。
夜晚像是刮起了风,防雨套窗微微晃动着。
圣子听了会儿外面的雨声,钻进了被子里。
平日总能看到高明那端正的鼻梁,现在只有一床白色的被褥。
外面又传来低沉的发动机声,一会儿又慢慢远去了,留下更加静谧的时空。
圣子翻了个身。一点了,高明还是没有回来。
圣子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回想着两天来发生的事。
星期五早晨去公司上班,下午去了伊豆。在伊东结束了宴会,翌日在东京跟加仓井会合后去了横滨。
在横滨的酒店里跟加仓井做爱,次日由横滨港湾去了三溪园。
从伊豆到横滨,跟加仓井在一起的时候,圣子完全忘记了高明的存在。直到今晚回家之前,脑子里只有与加仓井一起旅游的快乐。
但是现在,高明不知去向后,脑海中的旅途快乐,跟加仓井一起时的美妙回忆,都在瞬间消失殆尽。
这会儿她的脑子里,唯有一个高明。
两天来忘得干干净净,这会儿却牢牢占据了她的心。
此时此刻,圣子只是一个劲儿地盼望高明快点儿回来。
白天与夜晚,她的思绪里竟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男人。
“真奇怪啊!”
又是一辆汽车的声音,渐渐趋近又远去。
“都这个时间了,到底去了哪儿啊?”
圣子忘记了白天的游玩,没完没了地想象着跛脚高明街市夜行的模样。
就这样不断想着这样那样的事情,圣子迷迷糊糊地开始有些睡意了。此时已近凌晨四点。
不过她并没有睡熟,只是半睡半醒地合了合眼。睁眼看表时,七点多了。
外面照旧刮着秋风,同时阳光灿烂。圣子睁着眼睛在被子里躺了一会儿。旁边高明的被褥依旧整整齐齐的。
“他到底没有回来。”
昨晚虽感觉他不会回来了,却又期望着,他再晚也会回来。
现在天亮了,圣子清楚地意识到那样的期望是多么虚幻无着。
到底去了哪儿呢?
她已试想过所有高明能去的地方。
附近能去的地方只有旧书店及商业繁华区,再远一点顶多是新宿。可目前来看,似乎并不在那些地方。
更远一点儿,有老朋友月田或大学教授浦上先生。可如果是这些地方,理应跟自己联系的呀。此外还有两三个朋友,却都没到可以留宿的份儿上呀。
再就是住在府上的姐姐家或已分居的妻子那儿。
怎么会去那儿呢?
他不相信。如今高明是不会去妻子那儿的。他跟分居的妻子应该有三四年没见面了。他从未提及妻子,也毫无接触的迹象。
实际上,高明现在没有任何必然的理由再去找妻子。
“不会的啊。”
圣子一个人嘀咕了一句。
没去闹市区又没去旁人家,会不会出去旅行了呢?
以前高明就有心血来潮、突然外出的嗜好,或可称之为流浪漂泊的习性吧。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会坐上火车或搭乘汽车离开都市。
起初跟圣子在式根岛相遇,听高明自己说便是信步而至。
如果那样,说不定这次也是忽然想起,心血来潮去了远方。
自从腿部截肢后,高明没有外出过。这次可能是一种强烈的压抑心情,促使他外出旅行。
并且有可能是不假思索就出了门,所以也没打来电话联系。
反正一两天内就会回来……仅仅一天没回家,也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这么一想,圣子开始化妆,开始作去公司上班的准备。
她等到了十点,高明还是没有回来。
昨晚一直非常担心。因连休假期刚结束,不能请假。
我去公司了。回家后立即往公司打个电话。
圣子把这个留言字条放在他的桌子上,出了门。
在去车站的路上,她还是东张西望地留意四周。没有看到高明的身影。
连休刚刚结束,公司里挺忙。加仓井也和往常不同,上午就赶来公司,商议杂志新年号或会客洽谈。
下午,圣子向他汇报了翌日的日程安排。加仓井说:“怎么看你脸色不好啊?”
“是吗?”
“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加仓井仍旧盯着圣子的脸看。
“累了就休息吧。”
“不要紧。”
明明是昨晚没有休息好,却难以说出口。
到傍晚,圣子又接了几个电话。仍无高明的消息。
五点,圣子往家里打了个电话。高明回来了会接电话,但电话里只有忙音。
没人接电话。圣子盯着窗外望了一会儿。她在想要不要回家。
独自在没有高明的家里等待,会很难受并胡思乱想。这会儿回去,高明也不在,早早回去没有意义。
圣子昨晚没睡好。这会儿,站着就觉得有点儿晕眩。
索性回家睡觉吧。圣子整理好桌上的物品,站起身来。
这时,电话铃响了。圣子刚要过去接电话,上西率先拿起了听筒。
上西像是在跟电话里的对方确认什么。
圣子正要去柜子那儿,听见上西招呼道:“日诘,你的电话。”
“哪儿来的?”
“说是‘式根’,是个什么小岛……”
圣子拿起电话听筒,立即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日诘圣子吗?”
“是的。”
那女人说话时,尾音很重,夹杂有方言。
“喂。”
过了片刻,传来高明的声音,跟往日一样声音低哑。
“您怎么了?”
圣子不由得对着听筒大声问道:
“现在在哪儿?”
“在小岛上。”
“在小岛……”
两人说的“小岛”,一定是“式根岛”。
“为什么?”
“没什么理由。”
“什么时候去的?”
“昨天的夜船……”
去式根岛在“竹芝栈桥”乘船。晚上十点开船,在“大岛”换一次船,第二天八点来钟到达。
“那,今天到的吧?”
“嗯,到旅馆里睡了一觉。刚醒来……”
别人这么担心,可他……圣子忽然觉着很生气。
“那现在是从旅馆打来的电话吗?”
“佐合旅馆……”
五年前圣子跟高明初逢,高明吻了她……就在那家旅馆。
最近乘着观光热,旅馆改造成了外墙抹灰浆的雅致建筑。
“那,准备在那儿住到什么时候?”
“一个星期或十天左右吧,还没最后决定。”
“住那么长时间,替换衣服呢?”
“内衣在这边买。”
“钱呢……”
“有办法凑合。”
高明似乎又找回了放浪形骸的嗜好。
“那,您一直在那个旅馆吧?”
“没错。”
“去那么远,怎么也不留个字条什么的?让人着急……”
“……”
“太随心所欲了吧。”
圣子生气了,但高明没有吭声。
放下电话的同时,圣子感到有些疲劳。
知道平安无事,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一下子松弛下来。竟然逍遥自在地跑到了岛上的旅馆睡大觉。顿时,圣子觉得自己像是被嘲弄了一番。
高明到底想要干什么?我这么担心,他却全不在乎地扬长而去。
虽说本来他就喜欢居无定所、放浪形骸的生活,但也未免太过分了。
这也太随心所欲了,丝毫不考虑一起生活的人。让人家白白担心了一场。
圣子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窗外。这时,上西走近前来。
“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
圣子轻轻地摇了下头。
“式根岛不就是伊豆七岛吗?谁去了那里了?”
“啊,一个熟人。”
圣子不想继续烦心高明的事,站起身来。
再次想起高明,是在“御茶之水”站上了电车,独自一人的时候。
她站在车厢内一角,手抓着吊环把手,想到了此刻正在岛上的高明。
他干吗跑那么远去呢?
问他的时候,他回答说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圣子也没有继续追问,高明也不想过多解释。
高明从来就是那样回答问题的,那样的表达方式跟他很相配。
实际上长年一起生活,圣子也能接受那样的回答方式了,有些时候还挺欣赏那样的表达习惯。
可是现在回味一下,刚才的高明其实什么也没有回答。
至少,他没有告诉自己出走的原因。
就算他有放浪形骸的嗜好,就算他喜欢我行我素地信步而行,这次花费半天工夫远出旅行,一定是有其缘由的。
退一步说,即便是突然心血来潮,为什么非要选择那个小岛呢?
绝不会是漫无目的地跑到那里去的。没有说清楚理由,反过来说,其实是有很大缘由的。
岛上有两人的共同回忆,在那里初逢、接吻。两人的爱情也是在那儿开始。
高明直奔那儿,为了什么呢?重返最初的原点,莫非是要寻找曾经的回忆?回到那里,想必便可以重温曾经的日日夜夜……
也许在自己尚未觉察的日常生活中,高明已在怀念岛上度过的时光。
沉思中,电车到了荻窪车站。旁边的人下了车,车厢里人更少了。
那么,高明为何要刻意追寻岛上的回忆呢?只因念旧或怀念过去吗?
高明会不会是……为了逃避两人现在的状态才去了岛上?
想到这里,往相反方向的电车与她乘坐的电车交错而过。
“还是……”圣子望着对面车窗箭矢一般闪过的灯光,不由得小声嘀咕道,“他还是在怀疑吧?”
莫非是因为怀疑,想从痛苦中逃脱出来,才去了那个小岛?
高明少言寡语,思维却是敏锐的。从初逢时起,他对圣子就温和温存,凡事由着圣子。可实际上,也许一直冷静、用心地注视着圣子。
从乡下老家回来的时候,高明没有盯着追问,圣子便顺水推舟地搪塞了他。也许那是圣子的自作聪明。
何止未被搪塞过去,高明其实心如明镜,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不仅是乡下老家回来的那次,第一次跟加仓井做爱,还有以后的数次做爱,也许每一次高明都是心知肚明的吧。
这样的思绪一旦有了出口,种种不安便串联起来,圣子的想象继续扩展。
昨天,高明没打招呼就去了岛上,起因或许也是明白了圣子的谎言。
“跟朋友去西伊豆转转……”
圣子说的这句话,高明表面上点了点头,实际上难道不是已经看穿了语言背后的实在内容吗?所以第一天且不论,第二天他明白了圣子要跟别的男人幽会,便在她回来的那天出了门。
两天在家里那样等待,只会产生寂寞的感触。没必要在圣子回来的那天外出。那天出门,也许就是一种报复。
“可怕的人……”
圣子对着夜幕下的车窗,小声嘀咕了一句。
看穿了所有的事情却沉默不语,既无训斥也不盘问,只是冷冷地注视。
无论发生什么事,他表面上都是纹丝不乱的模样。或许在他看来,纠缠那些显得污秽不堪。于是不管怎样,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态。
高明绝不会丢掉自己的清高、孤傲。这些年来,这种品格似乎一直支撑着高明,体现着他的人生准则或价值。
话说回来,高明察觉了圣子的横滨一夜,所以去了岛上。这说明圣子的行为已在高明心中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高明以这种行动惩罚圣子。也许可以说,回到两人爱的原点维护了自尊,同时表达了对于圣子行为的抗议。
圣子想到这里时,电车到达了三鹰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