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总是这么跌宕起伏,乐于在你人生最得意的时候突然来一记沉重的打击。一个星期前她还在与萧寒游山玩水的时候,怎么能想到一个星期后自己又会卧床不起。
何冉缓慢地扭过头,看向一直守在床边、为她牵肠挂肚的人。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干哑得快要冒烟,“萧寒,我饿了。”
萧寒握着她的手,轻声问:“想吃什么?”
何冉无力地笑,也算不上笑,“我有得选么?”
她喉咙肿痛,舌头肿了,连说话都是含糊不清的,只能吃一些流食。萧寒冲了一碗玉米糊,一口一口地喂她。
何冉很费力地咽下,她思绪放空,许久才问:“我住院多少天了?”
萧寒沉默片刻,回答:“四天了。”
何冉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似乎这个动作对她来说也需要很大的力气。
她对萧寒说:“你该回涪陵去了。”
萧寒仿佛没有听到,低头又舀了一勺玉米糊,继续喂她吃东西。
何冉微微避开,说:“泉泉跟你妈在等你。”
萧寒无动于衷地说:“没事。”
“谁说没事。”何冉拦住他的手,语气稍硬:“你妈年纪那么大了,没有人在旁边照顾不行的。”
萧寒垂下眼眸,过了一会儿才说:“等你身体好一点我再走。”
“我没关系的,这边有韩屿在,而且我妈也快要来了。”何冉双眼看着他,平心静气地说:“萧寒,我可以为了你不顾家人,但我并不希望你变成我这样的人。”
萧寒一时哑然,无声地看着她。两人对视了好一阵子,最终他点了点头说:“好,我明早走。”
晚上萧寒收拾好东西,来到何冉床边同她告别。
何冉刚刚打完针睡过一觉,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她仿佛有所感知地缓慢睁开眼,安静地看着他。
萧寒坐下来,千万句话语堵塞在喉咙里。他酝酿了半晌才说出一句:“你要快点好起来,等我回来。”
何冉眨了眨眼,代替点头的动作,小声说:“你靠近一点,我有东西给你。”
她声音很低,萧寒将脸探到她耳朵边才听清。
何冉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他,“这里面有一百万,我一直给你留着。”
萧寒微微敛眉,“给我这个做什么?”
何冉轻描淡写地说:“你以后会用到的。”
“我不用。”萧寒抗拒地把卡推回去。
“别不要。”何冉又把卡推出去,说:“我知道你能照顾好自己,但这笔钱是我送给泉泉的礼物,他以后会需要的。”
萧寒不语,何冉剧烈地咳嗽了好几声才接着往下说:“难得他对画画这么感兴趣,你要好好培养他,这些钱就当他以后的学费,你没权力帮他拒绝。。”
萧寒缓慢地低下头,盯着那张卡,最后他拿起那张卡放进何冉的手心里,说:“我会收下的,但我们做个约定,等我回来后你再给我。”
何冉抿起唇,笑了笑:“好,等你回来。”
萧寒转身离开的时候,何冉悄悄地把卡塞进他的背包里。
他不会想到,那一声“等你回来”,竟是她最后一句。
高烧不退,炎症逐渐蔓延至全身。先从口腔开始,接着是呼吸道,再到肺部。
何冉胸口常常如针刺般短促地痛,汗流不止,身下的床单换了一张又一张。
昏迷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她倒是宁愿多睡会儿的,一醒过来就要忍受浑身剧痛的折磨,不得不注射镇痛药才稍微缓解。
何冉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的气血正在这种高温的烘烤中慢慢地挥发殆尽,种种迹象表明她这次或许难逃一劫了。
韩屿气急又无奈,好几次要求转院,但都被医生制止了。何冉的身体太过虚弱,这个时候转院只会徒劳地减短她的寿命。
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但何冉并不恐慌,这三个月的时间已经是她为自己尽力争取得来的。如果三个月前,萧寒没有带她走,她早就就已经死在那一天了。
萧寒离开后,坐在她床边的人换成了韩屿。他不会嘘寒问暖,也不会说安慰人的话,每次何冉醒来,他就一言不发地坐在那盯着她。
前段时间他还会不停地咒骂医生护士,抱怨这里的医疗设备不够先进,似乎所有的人和事都能令他极其不顺心。可随着何冉的面容一日比一日憔悴,连他也变得沉默起来了。
不说话也好,他们以前总是没讲几句就争吵起来,很少有这么和平的时候。
中午,护士喂何冉吃了一些流食,她躺在床上,朝韩屿招了招手。
韩屿正盯着她发呆,闻言愣了愣,朝她坐过来一些,低声问:“干吗?”
何冉轻声说:“第一,火葬,一切从简。”
“第二,把我的骨灰撒到大海里,烧成灰的我也是我,我不想被封藏在盒子里。”
“第三,我的眼角膜捐给徐娅菲。”
直到何冉说完,韩屿才反应过来她在交代遗言。
他死死咬着嘴,试图压抑住心底强烈涌起的某种情绪。过了很久,他才松开唇,故作强势地大声喊道:“你别跟我说这些,我记不住,等那个男人回来你再跟他说!”
“其实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些话居然是对你说的。”何冉苦笑一声,有几分无奈,“不过我应该等不到他回来了。”
“怎么等不到了!”韩屿吼得更大声了:“他很快就回来了!”
何然有些累了,双眼微合,声音比风更轻:“他不在也好,看到他我会舍不得的。”
韩屿死死地瞪着她,嘴唇快咬出血,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其实他很想说些什么,很想告诉她:“你给我坚持住!我还从来都没有正正经经地跟你说过一声我喜欢你,你一定要等到那一天!”
可他不敢。
回忆起他和何冉从小到大,始终是他死缠烂打,她逃之夭夭,从不曾为他停留过。
他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会这么突然地病倒,以至于这几天他总是有一种错觉,是不是因为他逼她逼得太紧,所以她才要不停地逃,哪里远她就逃到哪里去,这一次她就要逃到他再也追不上的地方去了。
所以他不敢,万万不敢再逼她了,他怕这一次她真的就这样头也不回地逃掉了。
不知第几次从昏迷中醒来,何冉发现自己的脸被戴上了氧气罩。她的身体已经彻底丧失了造血功能,这几天只能依靠输血来延续生命。
另一个发现是杨文萍和何劲来了。
他们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杨文萍坐在床边,何劲站在她身旁,两人都看着何冉。
“冉冉。”杨文萍神情惘然,轻唤她的名字,有许多没说出口的话都卡在喉咙眼里。
何冉一时有些恍惚,她有多久没听过杨文萍这么叫过她了,曾经她们也是能心平气和地聊天的,可后来……
后来,不提也罢。
何冉想回应,张开嘴却发不出一丝完好的声音。咽喉大半截火烧火燎,像被烙铁烫过一样炽痛。
杨文萍轻拭湿润的眼角,转过身将头靠在何劲身上。
何劲长叹了一口气,“造孽啊。”
事已至此,骂她不听话也再没有用。
骂谁呢?只能骂天了。
萧寒一早回到涪陵县城,下了大巴车后就直接赶去医院。
老太太刚睡醒,正坐在床上,由泉泉照顾着喂粥喝。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她已经上了年纪,这一摔可有的罪受。
看见萧寒走进病房,老太太没给好脸色看,重重地撂下两个沾满罪孽的字:“不孝。”
萧寒脸上表情淡淡的,也没辩解什么。
他将行李放下,走到床边,轻轻拍了拍泉泉的后背。泉泉善解人意地站起来,把座位让给萧寒,手里的饭盒也递给他。
萧寒坐下来,慢慢地舀了一勺粥,吹散热气后递到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拗着气不肯吃,萧寒往左她就往右,他往右她就往左。
萧寒放下碗,有些无奈地说:“妈……”
老太太闭着嘴,绷紧了脸不理他。
萧寒好说歹说都劝不动,最后只好又把碗还给泉泉。
中午伺候老太太睡下后,萧寒走到病房外给何冉发短信。
短信发出去后迟迟没有得到回复,萧寒猜测她应该又在高烧昏睡状态。
不久,泉泉也跟了出来,扯着萧寒的衣袖问:“何阿姨怎么没来啊?”
萧寒蹲下身,摸摸他的头,“她生病了,在医院休息。”
泉泉不解地说:“这里就是医院啊。”
萧寒说:“不是这里的医院,她在丽江。”
泉泉似懂非懂地问:“那等她好了会来看我吗?”
萧寒点点头,微笑道:“会的。”
医院的床位紧缺,晚上等老太太躺下休息了,萧寒就带着泉泉离开医院,去附近找旅馆住。
临睡前,他终于等到了何冉回复的短信。
她粗略交代了一下今天吃了什么东西,打了什么针,体温如何。
无法给她最近距离的关怀,萧寒只能安慰和祈祷:“你会好起来的,加油。”
老太太心疼钱,在医院住了几天后就坚持要回家,医生和萧寒都劝不住,最后只好签了同意书。
老太太虽然年纪大了,身子骨却还算硬朗,回家的路上由萧寒搀扶着,勉强能走得稳。
七月是梅雨季节,这一个星期里雨下得时大时小,从没停过。天空总是笼罩在一片阴暗和压抑中,连人的心情也跟着受到影响。
到家后,老太太做不了重活,成天躺在床上歇着,由萧寒亲力亲为地照顾她的衣食起居。被伺候几天下来后,老太太的脸色终于好看一些,也开始肯跟他说话了。
风平浪静的一周过去。
连续几天没有收到何冉的短信,萧寒无法再说服自己平心静气地留在这里。
中午吃完饭后,他下定决心,来到老太太床边说:“妈,我订了今晚的机票去丽江看她。”
老太太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瞪大了双眼:“你这才回来多久又要走?!”
萧寒闭着嘴不吭声,意图很明确。
老太太气得不轻,指着他说:“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现在我老了不中用了,你就只惦记着外边的小姑娘!”
萧寒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妈,对不起……她现在很虚弱,我必须陪在她身边。”
老太太听不进去这些,她继续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萧寒的忘恩负义。
萧寒也不还嘴,心里坚持己见。
等老太太说到口渴了终于闭上嘴,他才回房收拾行李。
萧寒要带的东西不多,两套换洗的衣服,很快就整理好了。
泉泉悄悄走进他的房间,小声地问:“叔叔,你要去见何阿姨了吗?”
萧寒转过身,点了下头,“嗯。”
泉泉怀里抱着一沓画纸,他犹豫了一阵子才上前说:“这是我最近画的画,你帮我送给阿姨好吗?”
萧寒低下头,伸手接过,一张一张地看。
经过反复的练习,泉泉的画已经不像当初那样稚气未脱了,开始初步成形。
其中有一副画的是他们三人坐在高高的摩天轮里,泉泉和何冉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唯独他一人因为恐高而板着张脸。
萧寒的视线长久地停驻在画面上,目光里说不清是眷念还是其他意味。如果他们还能像这样再去坐一次摩天轮,他一定会努力让自己笑出来的。
萧寒将画纸一张张整理好,放进背包里,向泉泉承诺:“放心,我一定会带给她看到的。”
他背上包准备出发了,泉泉跟在他后头,送到大门口。
目送着萧寒渐渐远去,泉泉冲着他的背影不停招手,“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奶奶的——”
出师不利,萧寒走了几里路赶到大巴经过的地方,等了两个多小时却没能等到一辆车。
后来问了几个路过的乡亲才得知,原来这几日因为连续的降雨,山里好几处路段都发生了塌方,到城里的路已经被封锁了,暂时不允许车辆通行。
萧寒赶时间,不得不又折返回村子里,跑了好几户有面包车的人家,问能不能包车,他愿意出双倍的钱。
几户人家的说辞都很一致:“雨天太危险了,路上说不定还会遇到塌方,给再多钱也不敢去啊。”
萧寒不放弃,死缠烂打地哀求了很久,别人仍旧无动于衷。
走投无路,萧寒被困在了大山里。
傍晚时,他沿着原路返回,全身都被淋得湿透。
天渐渐暗下来,雨仍没有要停的迹象。山上的路坑坑洼洼,萧寒泥足深陷,每一步都拖得非常沉重。
他并不是情绪容易波动的人,此刻却控制不住地捏紧双拳,重重地砸在门板上。
泉泉听到响声跑出来,看到他吓了一跳:“叔叔你怎么又回来了?”
萧寒低着头,脸色不明。雨水顺着他垂下的发丝,一滴接着一滴掉落在地上。
过了很久,他才说:“没车,走不了。”
泉泉哑然,“……那怎么办?”
萧寒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等一两天吧。”
他抬起腿朝屋里走去,拿出手机给何冉发短信,即使知道或许还是不会收到回复。
发完短信,他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雨,目光陷入无限的呆滞中。
过了几分钟,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萧寒欣喜若狂地扑过去,以最快的速度接起电话。
手机里传来韩屿的声音,“何冉醒了,你跟她说点什么吧,她能听到。”
那瞬间有太多语言涌上萧寒的喉咙眼,争先恐后,他压制了许久才问:“她现在怎么样?”
韩屿将手机送到何冉嘴边,贴得很近。
何冉无法说话,只能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
她含糊不清地“嗯嗯唔唔”了很长时间,像是为了向他证明自己还在。
那一连串没有意义的音节也非常低弱,稍不注意就会被风吹散。
最后韩屿接过手机,补充一句:“你最好快点回来,她……”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挂掉电话时,萧寒的手一直在发抖。
他不由自主地去想何冉究竟想跟他说什么,但是又怎么可能猜得到。
时间过得无比漫长,他保持着僵硬的坐姿在床上一动不动。屋外的雨逐渐无声无息地停下来了,窗户上爬满了一条条扭曲的泪痕,模糊了视线。
萧寒缓慢伸出手,一笔一划地在窗户上写出个“冉”字。
八点之后,泉泉和老太太陆续熄灯歇下了。萧寒毫无睡意,可身体到底承受不住多日的奔波劳累,需要休息,后半夜他还是在困意的趋势下合上了双眼。
不知睡了多久,夜深人静时候,他隐约感觉到有一双手在温柔地抚摸自己的脸庞。
那种触感很虚幻,却又熟悉至极。不知是谁在他的耳边轻声低语,仿佛隔了层纱,听不清切。
萧寒皱紧眉头,努力地想要听清一些,那双手却开始缓慢地离开他的脸。
他本能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但却无法阻止注定发生的。那双手正一点点地从他的掌心中抽离,一起带走的是某种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他越是患得患失,那种感觉就越发强烈。那双手冰冰凉凉,似有若无,他什么都抓不住,最后只能乱抓一通。
曾经的温柔一点点淡化、离开,最终消失在寂静的黑夜里。
萧寒从噩梦中惊醒,猛然坐起身,出了一头的冷汗。心脏跳得飞快,快要冲破胸腔的枷锁。
急欲求证什么来消除这种不安,他急急忙忙地拿起手机,颤抖的手指拨出那个号码。
单调的嘟音在沉默的屋子里循环,漫无止境,一颗心就这样悬着。
不知多少个四十秒过去,还是无人接听,自动挂断。
这似乎已经是一种答复。
萧寒下了床,趔趄几步,跪倒在地上。
他怔怔地抬起头,望着黑漆漆的窗户,那个“冉”字已经不在了。
凌晨三点,被称为witching hour。
这是医院死亡几率最高的时间。
何冉走得并不安静,整间病房的医生和护士都为了她心惊肉跳的。
走廊外,韩屿大发雷霆,放下狠话,“救不活她,你们都别想在这里干下去了!”
杨文萍按住他的肩膀,轻声安抚道:“别紧张,不要给他们太大压力。”
韩屿又怎么听得进去,他愤愤一脚踢在墙壁上,整栋楼都为之撼动。
他用力坐下来,十指交叉嵌得紧紧的,一双眼睛瞪得凶神恶煞,谁都不敢看他。
其实他也清楚万万不该责怪医护人员,一条悬危的生命正捏在他们手心里,他应该万分感恩戴德地央求他们才对。可即使明白这道理,他还是克制不住暴躁,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极端的动作才能稍微减轻他心理上的负担。
病房的门紧闭着,隔绝开两个世界,这边的人提心吊胆,那边的人生死未卜。
走廊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气敛声,一颗心揪紧。
隐约能听到病房里面抢救的动静,医生和护士的对话从来没停过。
“肾上腺素一毫克静注。”
“准备除颤,两百焦耳。”
“充电完毕。”
“两百焦耳,一次。”
“没有自主呼吸。”
“两百焦耳,第二次。”
“不行,没有反应,继续。”
“加到三百焦耳,快!”
“……”
这些声音都渐渐远去,变得模糊。
最后只剩下心电仪的警报声不停在耳边回响,频率越来越急促,快得人心如擂鼓。
不知过了多久,从病房里传来一声长久的“嘀——”,就像一道划破长空的流星,那样突兀、尖锐、刺耳。
医生和护士们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一直绷紧在心中的那根弦猛然断裂,韩屿再也忍受不住,猛地破门而入,冲着床上的人大吼:“何冉你不准走!!”
身体仿佛一半迈进了阴间,一半却还被羁绊在阳间。
弥留之际,何冉感觉到有强烈的电流穿过自己的身体,有人在用力按压自己的胸口,有人在不停地摇晃自己的肩膀。
可那副身体似乎已经不属于她了,变得沉重、笨拙、无法驱使,她不能给出一丝回应,哪怕只是一点点微弱的回应。
她的思想无法集中,意识正在一点点消散,从她的躯壳里硬生生、血淋淋地剥离出来。无尽的黑暗朝她侵袭而来,即将吞噬一切。
她就快忘记这里是哪儿,就快忘记自己正在做什么,就快忘记身边的一切,甚至记不起来自己是谁。
可脑海里唯独有一副画面挥之不去,是一个男人站在夏花绚烂里的样子。
隔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炽热的眼神。
姹紫嫣红,遍地齐放,都不及他在她眼中的分量。
可悲哀的是,她也想不起来那个男人是谁了。
耳边却隐约传来低低的歌声,回忆一点点被唤醒。
“这是一个多美丽又遗憾的世界
我们就这样抱着笑着还流着泪
我从远方赶来 赴你一面之约
痴迷流连人间 我为他而狂野
我是这耀眼的瞬间 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
我要你来爱我不顾一切 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
不虚此行啊
不虚此行啊
惊鸿一般短暂
如夏花一样绚烂
开放在你眼前
这是一个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 ……”
最后一刻。
她终于想起来了那个男人。
她喜欢听他唱情歌,喜欢听他叫她的名字。
他的名字里有个寒字,但他的掌心却总是温暖的。
他叫萧寒。
她陪那个男人尝过烟,陪那个男人喝过酒。
她为他无所顾忌过,为他众叛亲离过。
她亲过他的嘴,他让她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
萧寒,人间一遭只为他。
足矣。
早晨九点,从伦敦飞往北京的航班在首都机场上空盘旋,准备降落。安适无声的商务舱里坐着一位闭目小憩的男人,侧颜英俊而静谧。
男人的身份并不普通,不久前他刚荣获了欧洲绘画大奖,成为国内颇受瞩目的新锐画家。年纪轻轻就已声名大噪,不仅是因为他自身杰出的画功,更是因为相传他的老师是傅爅,同时他也是傅爅多年来唯一收入门下的弟子。
傅爅又是何等人物?虽然已经神秘隐退多年,但仍旧被后辈们封为画界不可超越的传说。能够成为傅爅的弟子,必定有过人的天赋。
种种华丽的头衔加冕在这位年轻画家的身上,也使得他此次获奖回国,受到了空前热烈的关注度。
唐萤站在接机通道前遥遥相望,等待了近半个小时,终于看见一个打扮得相当低调的男人朝这边走来。
她振奋地挥起双臂,高声喊:“萧老师!这边这边!”
萧泉注意到了,抬腿走到她跟前。他脱下墨镜,俊朗的面上稍显倦意,“小唐。”
唐萤笑语嫣然,热情祝贺道:“恭喜萧老师又获大奖!”
“运气好罢了。”萧泉谦虚一笑,转而问:“画展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放心放心,一切都在筹备当中!”唐萤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她说完,想起什么,语气又变得犹豫起来。
“萧老师……那幅画你确定要展出吗?”唐萤不太确定地问。
萧泉言简意赅:“展。”
唐萤有一小会儿没说话,还是难以理解,“那一定要放在主展位吗?毕竟不是什么名家名作,会不会有点浪费资源啊?”
“她值得起那个位置。”萧泉重新将墨镜戴上,双眼隔离了外界,“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我。”
唐萤明白他的意思了,也不再多言,点点头说:“好的,我会看着办的。”
“麻烦你了,小唐。”萧泉对她露出一个微笑,随即说:“我先回酒店休息一阵子,下午我陪你一起去做采访吧。”
“不用了不用了。”唐萤忙不迭摆手说:“您倒时差比较辛苦,您好好休息,我自己去就行了,也不是什么难差事。”
萧泉思考片刻,点了点头,说:“好,那就交给你了。”
下午出发之前,唐萤先回画廊再次检查了一遍布置的进程。
不久后即将举办的画展会是这间画廊的首次公开亮相,意义非凡,唐萤作为策划之一,责任重大。
画廊规模并不算太大,但胜在装修得别出心裁,每一扇展墙纵横交错,桔黄色偏暖的光线从高处洒下来,富有艺术气息。
一幅幅色彩或斑斓或沉重的画作有序地排列开来,其中除了萧泉近年来的新作以外,也不乏另外几位妙手丹青的经典作品。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将是一场水平极高的画展。
然而,在整间画廊位置最重要的那个展位上,却装裱着一副名不经传的画。
唐萤去年刚毕业,也算半个专业人士,有一定的鉴赏功底。眼前的这幅画拥有着近二十年的历史,仍旧保存得非常完善,虽然画法稍显过时,笔触也并不是非常成熟,却莫名能够传达出一种引人入胜的力量。
唐萤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被其中的哪一点所打动。
关于这幅画的更多信息还有待她进一步探究,目前只知道画的名字是《他站在夏花绚烂里》,作者叫做何冉。
唐萤对这个名字并非毫无印象,多年前画界曾经有过一位昙花一现的实力女画家,名叫何漪华,据传这位何冉正是她的亲侄女。然而仅凭这层薄弱的关系,还不足以支撑起将她的画在这样的重要场合展出的原因。
唐萤不止一次的向萧泉表达过自己的疑惑,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复——不要多问,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就行。
今天,她终于要去解开这个谜题了。
唐萤的心情含着几分期待。
按照萧泉给的地址,最终唐萤找到了这家花店门前。
花店门口摆着一排排高脚架,花团锦簇,装饰得很是温馨。阳光穿过两扇透明的玻璃门,零零星星地洒在店内的奇花异卉上,露珠闪烁,芬香袭鼻。
店主不在,看店的是个年轻小伙子。
唐萤推开门,旁边一只招财猫笑眯眯地说着:“欢迎光临。”
她前脚刚迈进店里,一个小女孩突然莽莽撞撞地扑到她的身上,声音甜甜地叫了声:“爸爸。”
似乎是感觉到手里抱着的大腿尺寸不对,小女孩立马松开了手,一脸茫然地看着某处。唐萤也愣了神,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看店的男子连忙走上来把女孩牵走,哈腰给唐萤道歉:“对不起啊,她眼睛看不见,听到开门声音就以为是我们老板回来了。”
唐萤释怀地笑了笑,表示没关系。
站了一会儿,男子又询问:“你需要买些什么吗?”
“噢,我不是来买花的。”唐萤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自我介绍道:“我叫唐萤,跟你们老板约了时间来采访他的。”
“哦。”男子很快记起来了,“老板刚刚出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让你稍等下。”
唐萤点头说:“好的,没问题。”
男子领着她到店里面坐下来,招待周到地端上茶水。方才撞到唐萤的那个小女孩一直抓着男子的裤腿,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后面。
唐萤忍不住多打量了她几眼,小女孩长得很漂亮,皮肤白净,耳朵小巧,眼睛圆溜溜的。只可惜双目无神,像一个失去了灵气的傀儡娃娃。
“她叫什么名字?”唐萤问。
“萧思思。”
“多少岁了?”
“六岁半。”
视线绕着小女孩转了几圈,唐萤按讷不住好奇,又开口问:“她的眼睛为什么会失明?”
“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治不好。”男子语气平平,似乎已经回答过很多次这样的问题了。
唐萤不禁叹息一声,“好可怜。”
“也不能这么说。”男子笑了笑,“老板把她当掌上明珠疼,什么事都顺着她的心意来,依我看她比很多小孩都幸福。”
唐萤忍不住也笑了,笑完才发觉到不对劲之处,唐萤心里犯起嘀咕:据萧泉说他叔叔并没有结过婚啊,怎么莫名其妙冒出来个女儿?
她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才听男子解释道:“思思不是老板亲身的,从孤儿院领养的。”
“喔——原来是这样。”唐萤拖长了声音,若有所思。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十几分钟,老板终于回来了。
门口的招财猫再次响起欢迎光临的声音,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萧思思。她敏捷地转过身子,即使眼睛看不见,却能一下子精准地扑进来人的怀里,软糯糯地唤道:“爸爸。”
唐萤闻声回过头,看着站在门口、蹲下身子跟萧思思说话的男人。即使人到中年,男人的身材仍旧保持得很好,略微有些驼背,但整体还是瘦削挺拔。
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岁月的痕迹,只不过鼻翼两边留下了两道很深刻的法令纹。或许是因为五官与萧泉有几分相像,倒不会令唐萤觉得陌生。
定睛看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唐萤连忙站起身笑脸迎接:“萧先生您好,我是唐萤。”
男人抬头看她,言简意赅:“你好,萧寒。”
“那个……”对面的男人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却莫名让唐萤感受到了第一次在萧泉工作室里面试时的紧张感。
她竟然语无伦次起来:“我是萧泉的助理,这次来是为了采访您关于那幅画的一些事,希望您可以配合……萧泉应该有提前通知您吧?我听他说起过一些关于您的故事,但还是觉得亲自找您聊一聊比较好。”
萧寒轻微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唐萤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了?”
“好。”萧寒惜字如金地点头。
他不紧不慢地将萧思思放到地面,然后领着唐萤走进里面的房间。地方比较小,两人面对面稍显拘束地坐着。
唐萤终于逐渐找回了专业态度,有条不紊地打开笔记本,拿出录音笔,朝萧寒点了点头示意:“您可以开始说了,我会仔细做好记录的。”
十月末,北京的深秋。
据萧寒说,这是那个女人最爱的季节。
在金灿灿的枫叶林即将被一片辽阔无垠的白色覆盖之前,清标画廊的第一场画展终于正式拉开了帷幕。
当天,业界多位颇具盛名的艺术家和鉴赏家都莅临现场助阵,不少媒体记者也争相前来报道,只为一睹传说中傅大师的得意门生的真容。
画廊里参观的人络绎不绝,画廊外边更是排起了长队,堵得水泄不通。
唐萤前几天晚上一直因为这件事紧张得难以入眠,直到此时此刻,亲眼目睹了整场画展的成功举办,心里一颗大石头才算是落了地,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自抑的欣喜。
带着工作证在场地里来回走动,唐萤不厌其烦地向客人们解说着展出的每一幅画。
这一天,毫无意外的,主展位上那副不曾面世的名为《他站在夏花绚烂里》的画引起了热议。
也是这一天,唐萤浓墨重彩地向来宾们讲述了无数遍属于萧寒和何冉之间的故事,直到口干舌燥也没能停止。
那段尘封许久的往事,在二十年后被人重新挖掘出来,依旧充满了无限的遗憾和无奈。
据说直到何冉的遗体被推进太平间里,萧寒也没能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在她过世之后,他也没有合适的身份参加她的葬礼。
甚至,他连她的骨灰也没能摸到过,它们就被洒向了大海。
生死离别的悲剧往往令人滴泪肠断,可唐萤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萧寒在回忆起这段往事时的表情。他脸上的悲伤很淡很淡,淡得几乎无法寻觅,仿佛这些痛苦的经历从不曾发生在他身上。
他说:“她一直都在。”
唐萤始终想不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或许他还一直活在自己的回忆里,又或许他不过是拿这种假想来安慰自己。
临近黄昏,画廊里的人流量终于渐渐变少了,这一天对于唐萤来说是忙碌而收获颇多的。萧泉在酒店设宴邀请了宾客们,她则留在画廊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清场时,唐萤发现一个男人抱着个小女孩站在主展位前,迟迟不肯离开。
她不得不走上前去提醒,“这位先生,不好意思,画廊准备关门了……”
话没说完,她愣了一下,才发现眼前的是位熟人。
唐萤声音很轻,萧寒并没察觉到她的到来。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眼前的那幅画上,一动不动,完全忘记了外界。
难以言表的情感在他的眼底萦绕不去,浓重而深沉,相思一点一滴成画,旁人无法渗透。
唐萤不由也看向画面中中站在夏花绚烂里的男人,几秒后又扭过头来多看了萧寒几眼。当年的他,跟现在的他,从侧面来看好像一点都没有变。
画面里,男人认真工作的侧颜留下了一个悬念。
下一秒,也许他会转过头看她。
也许他会冲着她扬手,她会与他相视一笑。
也许在收工后,他与她会一起去小洲村的牌坊门口共吃一碗面条。
但是又有谁知道呢?
被抱在怀里的萧思思很兴奋,咿咿呀呀地叫唤着:“我长大以后也要当画家!”
这次萧寒倒是回过神来,他笑得有些苦涩:“傻丫头,你看不见怎么画?”
萧思思不满地挥舞着小拳头,“我能画,我就能画!”
父女两人其乐融融,唐萤不忍上前打扰。
她静悄悄地回到办公室里等着,直到萧寒牵着萧思思离开,她才走出来。
站在门口,看着男人和小女孩的背影朝着马路的方向淡去。
黄昏朦胧,一阵秋风卷过。
那两人始终手牵着手,渐行渐远,模糊了身影,像是步入一张泛黄的牛皮纸里,被永久地定格在了画面中。
唐萤突然明白过来一些东西。
或许,真的如他所说。
岁月涤荡,可有些东西不会变,就像她一直都在。
当晨曦的阳光洒满你的身体
那是我在抚摸你
当清风拂过你的脸庞
那是我在轻吻你
当天空飘下皑皑白雪
那是我在为你歌唱
当你思念我时
我就在你心底
我一直都陪在你的身边。
夜幕悄然降临,唐萤是最后一个离开画廊的,她缓缓将卷门拉下,转身前的最后一眼,望向远传那副静默不变的画。
一幅画,讲的是一个永恒的故事,看画的是见证故事的人。
那一年,她仍美丽,他依旧年轻。
他们的爱情或许疯狂,或许荒诞。因为稍纵即逝,才更应该为世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