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夏花绚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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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前页:那一年,她仍美丽,他依旧年轻。他们的爱情或许疯狂,或许荒诞。因为稍纵即逝,才更应该为世人所知。

最终他们没有去北京,而是回了萧寒的老家。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反而能让何冉找到久违的归属感。

事先没有给家里消息,泉泉因为这个意外的惊喜乐得上跳下窜,围着何冉不停转。

萧寒老母对何冉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尤其是在知道她生了重病以后。没有人会喜欢一个病怏怏的儿媳妇,那意味着将要给家里带来无数的开销和负担。

每天吃完饭后,母子俩都会因为何冉的事而争执起来。吵到最后,往往不可开交。

老太太一张脸涨得通红,喘不过气来,被泉泉扶回屋里休息。萧寒不善言辞,也元气大伤。这个时候何冉则沉默地呆在房间里,不露面。

萧寒收拾好残局后才回屋找她,他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我妈年纪大了就爱唠叨,你别太往心里去。”

“没什么呀,反正她说的我也听不懂。”何冉并不计较,她招手示意他过来坐,“倒是你,没必要跟老年人吵得这么凶。”

萧寒郑重其事地说:“我要娶你,当然得一直说到她同意为止。”

“娶我?”何冉愣了愣。

“嗯。”萧寒点头,他说着自己的规划:“等你身体好一点,我们就在村子里摆酒席。”

何冉不由好奇起来,“你们这里的新娘子要打扮成什么样子呀?”

萧寒告诉她:“没什么特别讲究的,过去是红大袄,现在也穿婚纱。”

“那我还是穿红大袄吧。”何冉搓了搓手,说:“天这么冷,婚纱我扛不住啊。”

萧寒点头同意:“嗯。”

何冉却又笑了,“结不结婚只是一个形式,我们一直在一起就够了。”

萧寒伸手揽住她,将温热的掌心贴在她的小腹上,“不够,还得要个小孩。”

何冉没说什么,只是对着他笑了笑,“好啊。”

她从来都不是喜欢小孩子的人,但却愿意为他认真地考虑起这件事,这或许就是她爱着他的最好证明了吧。

偏偏事与愿违,何冉的精神状态虽然比住院时好了许多,但身体机能却一日不如一日。

在老家呆了大半个月,她的双腿已经完全失去知觉,无法下地走路。她的一切生活起居,甚至是洗澡和上厕所,都需要萧寒的帮忙才能完成。

每天下午,趁着阳光暖而不晒的时候,萧寒带着何冉到院子外边散散步,活动筋骨。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攀附在萧寒肩膀上,走得非常吃力。

有不知情的乡亲路过,总要调侃萧寒,说他养了两个老母。

何冉仔细想想这句话,谁说不是呢,老太太尚且能自理呢,她比萧寒的老母更不中用。

午夜梦回,何冉被小腹处一阵胀意憋醒。她看看身旁睡得很香的萧寒,犹豫再三,终是不忍将他叫醒。

最后,何冉咬紧牙关,挪动起两条沉重的腿,废了好些功夫才跨过萧寒的身子,走下床。

从床底下找出夜壶,她整个上半身趴在床边,颤颤巍巍地蹲下身子。双腿抖个不停,比筛糠还夸张,只希望快点解决,也不知有没有洒到外面。

最后何冉还是没有坚持住,身子一软摔倒在地上。夜壶被打翻,发出巨大的声响。

萧寒被动静惊醒,他眯着眼睛坐起身,“怎么了?”

何冉半趴在地,低声说:“没什么。”

萧寒走下床,把灯打开,看清眼前的情况后怔了怔。

何冉扭过头去,声音沉闷:“别看我。”

何冉的裤子还没来得及穿上,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裤脚被打湿了,这比生病以来的任何一刻都更令她感到狼狈难堪。

萧寒几步走到她身旁,欲伸手扶她。

何冉打开他的手,声音发冷:“别扶我,我自己可以起来。”

萧寒不理,双手再次伸到她胳膊下面将她捞起来。

何冉大吼一声:“我说了我自己来!”

萧寒动作顿住,他低头看着她倔强的脸,很轻地叫了她一声:“小孩……”

何冉目光沉静地看向他,坚定道:“萧寒,我一定要自己站起来。”

“……”

“你走开,让我自己来。”

最后萧寒还是放开了她的手,站得远远的。

“帮我拿一下抹布。”何冉说。

萧寒走出屋,没一会儿就拿着一条抹布回来了。

何冉接过抹布,将地面擦干净,然后尝试站起身。

无济于事。

她的腿好像根本不存在,挣扎,倒下,再挣扎,再倒下。

不知重复了多长时间,身上已沾满灰尘,她还是不愿意放弃。

萧寒不忍再看,转过身,高高仰起头看着屋顶。

何冉累了,坐着歇了一会儿。

等体力恢复后,她拖动着双腿爬到床边,两只手撑在床板上,终于借着力缓慢地站了起来。

人在逆境中总是很容易满足,她坐在床上,嘴角微微得意地翘起来,眼睛下意识地去找萧寒,却只看见他的背影。

何冉叫他一声,“萧寒,我好了。”

萧寒的动作像是慢镜头,转个身花了几秒的时间。

他低着头,没看何冉,却遮掩不住泛红的眼眶。

何冉花了几秒才确定自己没看错,她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你哭什么,我都不哭。”

萧寒不辩解也不出声,站着不动,像座僵硬的石像。

后半夜就这样在沉默中过去。

最近萧寒身上的烟味越来越重,即使刻意忽略也能闻到。

每天半夜只要何冉因为疼痛醒来,他一定也能感受得到,随之醒来。黑暗中睁着眼睛,望着莫须有的东西,一声不吭。

等待漫长的夜悄然流逝,直到身边的人停止了频繁翻身的动作,他才静悄悄地走下床,走到屋外抽一根烟。

不止是一根烟,最近他总要一连抽两三根才足够。

足够干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烟头燃尽之后,他还要在外面呆十几分钟,等身上的烟味散开了再回屋里去。

床上的人安然闭着双眼,呼吸平稳。何冉以前总有踢被子的习惯,现在腿不能动了,倒是老实安分了,一整夜都是一个睡姿。

萧寒在她身旁躺下,习惯性地伸手去探她的额头,这一摸却猛地一惊。

何冉并不知道自己又发高烧了,迷迷糊糊中她只感觉到有人将自己背了起来,那个人的背部结实而宽阔,十分有安全感,她很快又趴在上面昏睡了过去。

萧寒连夜将何冉送到县城里的医院,她在病床上躺下时终于恢复了些意识。

一个实习护士正在帮她打针,何冉的血管本就不好找,长期化疗过后更是细得无法肉眼辨别。

小护士扎了四五针都以失败告终,无谓地在她手背上留下几个血孔。

何冉面无表情,小护士反倒紧张得冒起汗来,越紧张就越容易出错,她后面两针偏得更加离谱。

萧寒终于沉不住气,去把护士长叫了过来。

饶是经验丰富的护士长也被何冉的情况难倒,插了好几次都剑走偏锋,没找到血管。何冉两双手已然满目疮痍,感觉不到痛了,她像没事人一样,用眼神安抚萧寒。

最终护士长不得不把针扎在她的脚背上,何冉哭笑不得。

那之后连续八天,她不停地在发烧与退烧之间反反复复,每天几乎二十个小时都处于昏睡状态。

不知打了多少次退烧针和抗生素,何冉每回睁开双眼都分不清白天黑夜,唯独不变的是那道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的身影。

因为炎症,她的口腔溃烂了半边,全无食欲,只能靠输液补充营养,吃不进任何东西。短短几天的时间下来,她整个人又瘦了一圈,只有脸是高高肿起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何冉难得醒过来。

萧寒正端着一碗面条吸溜,抬头见她躺在床上看着他,连忙把碗放下来,问:“饿不饿?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何冉破天荒地有了食欲,她思考了一阵子,说:“想吃胭脂萝卜,就是我第一次去你家的时候,你给我带的那种。”

她愿意吃东西,萧寒喜出望外,面条还没来得及吃完就急匆匆地冲出去给她买了。

不到二十分钟他就赶回来了,是跑进病房里的。天气冷,他额头上却冒着汗,气喘吁吁。

看着萧寒头顶的汗,何冉忍不住伸手帮他擦了擦。

萧寒将装得满满一饭盒的胭脂萝卜递到她面前,还有一碗白粥。

何冉看着那惊人的分量,语气颇为无奈:“我哪里吃得了那么多啊。”

萧寒说:“没事,我也吃。”

何冉随手用牙签叉了一块萝卜,有些苦恼。那萝卜切成了很大的块状,她没有办法把嘴张得太大,咬不动。

萧寒帮她咬碎,再一口一口的喂给她。

食物在舌尖传递,最后在她的嘴里慢慢化开,何冉吃不出来那味道究竟是咸的,酸的,还是苦的。

燕子衔食,惺惺相惜。

这一份感情远比她想象中的更深,更重。

周末,泉泉也来医院探望何冉,他晚上留下来住,萧寒把自己陪护的床位让给他。

下午何冉的体温又开始回升,到了晚上才有好转的迹象。

半夜,她醒来过一次,虽然烧退下去了,但人还有些稀里糊涂的。

看见泉泉睡在旁边的床上,何冉恍惚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目光在病房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萧寒的影子。

何冉缓慢坐起身,不知把什么东西碰掉在地上,泉泉被吵醒了,他睁开眼看到何冉,眼睛亮了亮,立马下床朝她走过来。

这个小大人很懂事地帮她掖好被子,语重心长道:“阿姨,你生病了,要多休息。”

何冉不由笑出声,伸手掐掐他的脸。

泉泉又问:“你要喝水吗?”

“不喝。”何冉摆摆手,捂着腮帮子说:“我嘴痛。”

泉泉皱起两撇秀气的眉毛,问:“很痛吗?”

何冉点头,做出一个委屈的表情,“痛死了。”

小家伙把她的话当真了,顿时紧张起来,着急地原地打转,“那怎么办,你会死吗?”

何冉忍俊不禁,耸了耸肩说:“所有人都会死的。”

泉泉沉默了一会儿,很费解地问:“那死了之后呢?”

何冉被这个问题噎住。

她不得不借用大人们常说的话:“死了之后我们会睡很久很久,然后去了天堂。”

听了何冉的解释后,泉泉终于笑开怀,童言无忌:“那你就去天堂吧,睡着了就感觉不到痛了。”

何冉摸着他的头,笑而不语。

“你叔呢?”过了一会儿,何冉问。

泉泉说:“在外面,我去叫他。”

何冉点头,“好。”

泉泉站在病房门口,探出头往外看。长长的走廊望不到尽头,光线微弱,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只有紧急出口的指示牌发出幽幽的绿光。

他深吸了一口气,壮着胆子走出去,一直往前走,最后在走廊尽头发现了萧寒。

这几天萧寒几乎彻夜不眠,半夜要么在床边坐着,要么在走廊外坐着。医院禁烟,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只能到这个旮旯角落的地方抽几口。

月色清冷,夜里寒气侵体,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长袖竟也受得住。今夜风特别大,胡乱肆意地刮,吹得萧寒双指间的烟头明明灭灭。

不知是不是错觉,泉泉竟隐约看到他眼角渗出些许泪光。

再眨眼看时,那抹透明的颜色又不见了。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直到长大了之后他才知道,原来眼泪是可以倒流进心里的。

那道背影有些陌生,泉泉一时不敢开口叫他。

站了许久,他才怯怯地唤道:“叔叔……”

萧寒回过神,转过头来看着他问:“怎么了?”

泉泉说:“阿姨醒了,她叫你。”

萧寒点了点头,灭完烟朝他走过来,“走吧。”

回到病房后,泉泉这个人小鬼大的,先把萧寒交到何冉手里,然后将床帘一拉就爬回自己床上睡了。

何冉冲萧寒招招手,他缓慢地走到她床边,低头看她。

一张床单已经被何冉的汗湿透,她整个人像被榨干了一样,身上穿着的是最小号的病患服,对她来说却还是太宽松。她从来不抱怨什么,但所有难受都无法掩饰地写在一张憔悴的脸上。

何冉给萧寒挪了个位置,拍拍床说:“到这来。”

萧寒犹豫片刻,爬上床,躺在她身旁。

何冉安静地打量着他,接着也像对泉泉那样,伸手在他脸上掐了一把。

她揶揄一句,笑着说:“你好好睡觉吧,黑眼圈再重下去我就不认你了。”

萧寒扯了扯嘴角,勉强算笑。

何冉双手捧住他的脸庞,去亲吻他的嘴唇。

吻完之后,她将脸埋在他胸前,静静地躺着,没有了下文。

何冉感受到他的需求,可惜力不从心。

她叹了口气,“萧寒,我觉得这次大事不好了。”

萧寒搂着她,“怎么了?”

何冉低声说:“以前不管怎么样,只要见到你就想跟你上床,可是现在……我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萧寒紧闭着嘴,久久没接话。

不知过了多久,何冉才接着上面的话,“如果这次我能撑过去,我们去旅游吧。”

她看着他乌黑的双眼,面带微笑说:“不管还能活多久,我想跟你一起去看春暖花开,听潮起潮落。”

这一次的经历对何冉来说可以算是死里逃生。

连续高烧八天之后,她的体温终于稳定下来,医生说如果再烧两天情况就非常危险了。那之后她又住院观察了三天,确定没有再发热才可以回家。

出院之前,何冉又做了一次血常规。各类血项都低得可怜,她心里有数,也没多说什么。

出院后,他们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在县城的旅馆里住了下来。

萧寒大姐的公公是一名资深老中医,退休之后在涪陵开了一家小医馆,每年从外地赶来找他看病的人不计其数。萧寒与何冉商量过后,决定也去上门拜访。

古往今来,依靠中医而起死回生的病例并不少,其中难免有夸大的成分,但功效也不是完全造假。

经过多次服用中药和针灸治疗后,何冉的双腿渐渐有所好转,一个月后甚至可以不依靠其他物体,站起来慢慢地行走了。

最高兴的人自然是萧寒。

他现在没有工作,整天陪在何冉身边照顾。最近何冉的胃口好起来了,萧寒就开始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只想把她养胖一点。

他们住的旅馆条件不太好,洗手间和厨房都是公用的,潮湿脏乱。每逢大雨,屋顶还会漏水,滴个不停。

这几夜何冉都是在时有时无的的滴水声中入睡的,萧寒一直抱着她,直到她闭上眼睛。

一周前,她又发了一次低烧,去医院折腾了大半夜才退烧。这里的医院设备还不够完善,抗生素和消炎针也不比她在广州用的那些好,成效欠佳。

半梦半醒间,何冉听到萧寒在自己耳边低喃:“小孩,你应该回广州去的,在那里你能得到更好的治疗。”

即使很困,何冉还是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她轻声而坚定地说:“那不一定,你看我现在能吃能睡能走,还能跟你说话,已经很满足了。”

困意袭来,她打了个哈欠才接着说:“总之,萧寒,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无论走成什么样子,我都无怨无悔。”

萧寒轻轻搂着她的后背,没有再说什么。

等天气更暖和一些的时候,萧寒旅行自己之前的承诺,带她去旅游。

他们去了云南北部的永宁乡,恰如其名,那里是一个远离尘嚣,能让人的心灵安静下来的地方。

五月气温适中,泸沽湖的湖水比天更蓝,静如明镜,远处的景色被完整清晰地倒影在水中,亦真亦假。

对于长久生活在现代化大都市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处奇观。

萧寒和何冉入住在大村庄的古朴驿栈里,老板娘是当地居民,一个叫阿宓尔的摩梭女孩,生得细眉大眼,浅褐色皮肤,泛着酡红的两颊别具风情。

这里的许多人家仍旧奉行着走婚的古老习俗,母系社会,女人当家,男人暮来晨往。阿宓尔看着不比何冉大多少岁,却已经是一家的主要劳动力了。

萧寒和何冉在这里逗留了一个星期之久,他们原本计划下一站去大理看看苍山洱海,何冉却改变主意不想离开了,这里云淡风轻的景色有一种能够留住人的力量。

无忧无虑的日子里,何冉不用再担心自己体内的白细胞和骨髓象是否又在发生着恶劣的变化,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个病患的身份,只要每一天还开心地活着就是给自己最好的交代。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的,萧寒牵着何冉在长长的草海桥上散着步。

周围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

何冉停下步伐,靠在栏杆边往下看,清澈的水面中倒映出她的脸庞。那张脸不再面黄肌瘦,终于有了渐渐红润些的迹象。

她没有戴帽子,停止化疗三个月之后,她的头发又开始生长了,虽然现在只长了短短的一小截,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多了。

转头看向站在身旁的男人,何冉明白自己欠他一句谢谢。如果三个月前萧寒没有答应带她离开广州,现在她面对的将仍旧是一成不变的灰白墙壁,而不是眼前这一片烂漫的风景。

视线飘向远处,望着开得漫山遍野的杜鹃,何冉轻叹道:“夏天快到了。”

“嗯。”萧寒不高不低地应道。

何冉伸手轻轻环住他的腰,“如果现在还在广州,这几个月应该是你干活最辛苦的时候。”

萧寒点头说:“是的。”

“还记得我第一次去中心湖找你的时候吗?”何冉将头轻轻枕在他的手臂上,莞尔一笑:“那个时候我在想,你给我剪头发的时候是不是也把我当成植物了?”

萧寒没有接话,他摸着她头顶刚冒出来的短发,刺刺的还很扎手,过了一会儿才说:“下次给你剪好点。”

“好啊。”何冉抿了抿唇,笑着说:“希望明年夏天、后年夏天、以后的所有夏天我们都还在一起。”

明媚的六月到来之时,萧寒和何冉按照当地摩梭人的形式举办了一场同居婚。

纳西族男女的婚恋通常自由结合,不受约束。他们对爱情忠贞不渝,结合后即使没有婚姻法的保障,也往往能相伴一生一世。

如果可以选择,何冉愿意将自己的后半生都在此地度过。

吃完流水宴后,院子里举办热闹的篝火晚会。何冉行动不便,无法参加,只坐在外围观看。

萧寒受到一群摩梭小姑娘的热情邀请,被拉出来一起围着火堆跳舞。远远地看着那张受到氛围感染、露出罕见笑容的脸,何冉一时心思低迷。

晚上回到客栈休息,何冉出了点汗,先去洗澡。她从浴室里出来时,萧寒正在阳台外抽烟。

日夜温差大,何冉披上一件外套,缓缓走到他身边。

夜色中的泸沽湖没有一丝风澜,沉默至极。远处的山峰蛰伏在一片漆黑中,天空由零碎的繁星编织成一张美丽而脆弱的梦。

萧寒不知在想着什么,一直没察觉到何冉的存在。直到她低低咳嗽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开始催促她回屋。

萧寒正要将烟碾灭,何冉先抢了过来,要往嘴里塞。

他盯着她问:“你干什么?”

何冉说:“我抽一口。”

萧寒皱起眉头,要伸手阻止。今天在宴席上,何冉想要喝酒也被他拦住了。

何冉尽力争取,语气淡淡的:“萧寒,你总要让我尝一次。”

萧寒说:“不行,你身体不好。”

何冉据理力争:“就一口不会怎么样,我只想知道它是什么味道的。”

两人讨价还价了一阵子,最终萧寒还是退让一步。

“只能一口。”他说。

何冉点了点头:“好的。”

何冉第一次碰烟,却好像对这种感觉十分熟悉。香烟夹在双指间,她深深地吸一口,没有入肺,只在嘴里转了一圈,然后慢慢地吐出来。

烟圈散开,弥漫在两人面前,若隐若现。

试过了,萧寒看着她,问:“什么味道?”

何冉没有回话,细思良久。弥留在口腔里的那阵味道,有点苦,有点呛鼻,甚至还有种麻醉。

嘴里并不好闻,指尖却留下淡淡的清香。

她总结道:“你身上的味道。”

在你身边待久了,烟就变成了你的味道。

萧寒不知能没能领悟,他将烟从她手里拿回来,然后丢到一边,说:“好了,快休息吧。”

两人回到屋里,何冉突然说:“萧寒,我想画画。”

萧寒一边铺着床单一边说:“乌漆抹黑的,画什么?”

何冉说:“画你。”

手里动作顿了一下,他转头看着她,说:“之前不是画过我了吗?”

何冉说:“那是之前,跟现在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她最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遗憾的是从来不曾在画面里记录过,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他笑得太少了吧。

萧寒考虑片刻,说:“那就明天吧,我去问问阿宓尔这里有没有卖画具的。”

何冉点头说:“好。”

第二天早上,何冉醒来时,萧寒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她洗漱完出来吃早饭,意外地发现院子前摆好了画架画板、折叠凳,以及各色各号的颜料和画笔。在这么偏远的山区里能找到一套如此齐全的画具,着实不容易。

何冉问起来,萧寒解释道:“阿宓尔说有个客人也是画画的,这些东西他不要了,阿宓尔就帮我们借了点。”

何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带着这么多画具来旅游的人,想必不是泛泛之辈。

吃过早饭后,何冉就来到院子里,开始作画。

萧寒问:“要我给你当模特么?”

何冉摇头,笑了笑:“不用,我心里有分寸。”

萧寒便暂时离开,回屋打电话。

何冉的手在画纸上移动着,她画着萧寒的脸,停笔思考时视线却望着远方。

天边几缕淡淡的浮云,起构成他微笑时的弧度。

曾经她对于刻画萧寒的眼睛乐此不疲,今天画到这个部位时却握着笔游移不定。

那双眼睛是有故事的,若不能领会就无法画出真正的他。以前她看不懂那里面复杂的内容,但现在她可以确信那个故事全部都是关于她。

不知是否有一天,她的离去会给它再添上一笔悲伤的色彩。

脑海里的画面一晃而过,在大山的深夜里,那双泛红的眼眶里情绪太浓,太重,何冉承受不住。

主观色彩可以注入一幅画强大的灵魂和震慑力,同时也能扰乱一个画者对技法的掌控。

最终那幅画没有完成,半途而废。何冉只画出了萧寒的大轮廓和双眼,其余部位却是留白的。

她的初衷是画出他笑时的姿态,可现在在她看来,画里的这双眼睛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的。

何冉将那副只完成了一半的作品收起来,想继续画点风景写生,不料天空竟突然下起雨来。

画画的心情因为天气遭到破坏,她不得不把画具全部搬到屋檐下边,意兴阑珊地回到二楼房间。

萧寒坐在床上,握着手机想着什么,见她进屋也没问话。

何冉走到他身边坐下,看着他脸色凝重,有些不放心地问:“怎么了?”

萧寒没出声,许久才说:“泉泉生病了,我妈带他去医院,路上摔了一跤,把腰给扭了。”

何冉吃了一惊,问:“那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萧寒说:“邻里相亲帮忙送到医院去了,刚刚才打电话告诉我。”

何冉松了口气,又追问:“严重吗?”

“泉泉没什么事,小感冒。”萧寒沉下声音,眉头锁起:“我妈年纪大了,不好说……”

何冉抿着唇思考了一阵子,做下决定:“那我们不去大理了,提前回去吧。”

萧寒若有所想地看了她一眼,片刻后点了下头:“好。”

何冉拿出手机查天气预报,一边浏览一边说:“明后两天都要下雨,有可能会遇上塌方跟泥石流,我们等天气好一点了再走。”

萧寒没意见,“嗯”了一声。

何冉开始上网订机票,网速不好,进度条走得很缓慢。

萧寒等了一阵子,站起身说:“我先出去买点菜,你中午想吃什么?”

何冉捂着腮帮子,今早起床后她牙龈又有些肿痛,不知是不是因为昨天在流水宴上吃了一些上火的东西。

想了一会儿,何冉说:“随便买点清淡的吧。”

萧寒点头说:“好。”

最近何冉的胃口时好时坏,但受到萧寒的监督,一日三餐的时间仍旧非常规律。今天倒有点奇怪,萧寒出去一趟,接近一点半了居然还没回来,平常这个时候他们早就吃过午饭,正在享受慵懒的午觉了。

何冉放不下心,想给萧寒打电话,却发现他忘记带手机了。

时针指向两点钟,何冉终于饿得受不住,决定自己出去觅食。她刚从房间出来,就看见老板娘阿宓尔急匆匆地跑上二楼来,一脸大事不好的表情。

她在何冉面前停下,气喘吁吁地说:“你男人跟人打起来了,拦不住,你快去看看!”

雨越下越大,不断地奋力砸击在伞顶上,似乎不把这层防护罩砸出个窟窿来就不罢休。

何冉顶着风雨艰难地前行着,大半个身子都被刮进来的雨水打湿了。

步行了将近十五分钟才到事发的地点,在一个小斜坡下面,没有垫脚的地方,何冉直接淌着积水走过去了,鞋子和裤脚都被淹得全军覆没。

不远处的两个男人全然不顾恶劣的天气,纠缠在地上打得不可开交,旁边几个劝架的人形同虚设。

何冉加快了脚步,朝着远方大喊一声:“别打了!”

她嗓子本来就细,在这滂沱的大雨里根本就传不出去。地上的两人照样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不分出个高下来誓不罢休。

何冉此刻也顾不上会不会感染发烧,她将雨伞丢到一边,浑身瞬间被浇得无处可逃。她扯开嗓子,冲着两人大吼:“都给我住手——!”

雨幕里的两个男人同时停下动作,朝她望过来。两个人都鼻青脸肿,面目全非。

何冉捡起雨伞,快步走上去,她在萧寒身边停下,将伞遮过他头顶。

一直瞪着他,何冉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还是决定先不说什么。

目光望向一旁同样浑身湿透的韩屿,审视几秒后,何冉开口:“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萧寒坐在床上,左手捧着一袋冰,敷在高高肿起的脸上。何冉坐他对面,用棉签在他伤口上涂药,力道并不轻柔。

偶尔按到萧寒的痛处,他脸上肌肉抽搐一下,也不吭声。

何冉瞪着他,眼神犀利地审问:“谁先动手的?”

萧寒闷声回答:“我。”

何冉又说:“为什么动手?”

萧寒这个闷葫芦,憋了好久才挤出来两个字,“他烦。”

何冉微微蹙眉,不悦道:“那你也不应该跟他打架,他冲动,难道你也冲动?”

萧寒眼睛睁大看着她,不接话了。

何冉与他在一起这么久,也能读懂他的眼神了。

她说:“你放心,他那次没对我怎么样,我那一刀不是白捅的。”

半晌,萧寒才低低地嗯一声。

何冉叮嘱:“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不管他说什么,你别理就行了。”

萧寒不怎么情愿地点了下头:“知道了。”

给萧寒上完药后,何冉进浴室洗了个热水澡。萧寒在门口守着,她一出来,他就赶紧将毛巾裹在她的头上,用力擦干。

何冉有点头晕,她身子晃了一下,伸手虚扶在门框上,萧寒赶忙将她扶住。

不满地瞟了他一眼,何冉说:“我今晚要是发烧了,都怪你。”

萧寒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短发很快就半干了,萧寒还是坚持要用电吹风帮她吹一吹,何冉刚在床边坐下,就听到外面传来“嘭嘭嘭”的敲门声。

敲门的人力气很大,接连不断,那仗势势必要把门板震碎般。

何冉慢吞吞回了句:“谁啊?”

门外,韩屿沉声回答:“我。”

犹豫片刻,何冉站起身朝门口走去,萧寒拉着她的手,被她挣脱开。

何冉走到门口,将门打开,韩屿定定地站在外边。他刚刚已经在这家客栈办了入住手续,也洗完澡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

何冉上下扫他两眼,开口:“刀伤好了?”

韩屿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说:“你放心,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追究这个。”

何冉漫不经心地问:“那是什么事?”

韩屿开门见山地说:“跟我回去。”

何冉面无表情地问:“去哪?”

“广州。”

何冉没答话,韩屿接着说:“我爸联系了美国的一个专家,他说有信心治好你,你立马收拾东西跟我走。”

何冉想都没想,一口回绝:“不去。”

“为什么不去?”韩屿一口气险些没喘上去,脸板得硬梆梆的,“不好好治病到处乱跑!你知不知道你家里现在什么情况,你妈快被你气死了!”

“不知道。”何冉不欲多言,她一锤定音把门甩上,隔着门板说:“你赶紧走吧,下一次我不会再给你开门了。”

门外韩屿暴跳如雷,不停地拍打房门,但是何冉不再理会。

淋雨着了凉,果不其然,何冉半夜发烧了。睡梦中被身体不断升高的温度烫醒,她头晕脑胀,下意识地伸手拍拍身旁的人。

萧寒随即也醒来,低声问:“怎么了?”

“我好像发烧了。”何冉迷迷糊糊地指使,“帮我点拿药。”

萧寒连忙下床,把灯打开,找了几粒药喂她吃下。

即使不开口说话,何冉仍能感觉到腮帮子两边肿得厉害,或许是呼吸道感染了,她连喝水吞药时都十分困难。

吃了两片消炎药后,何冉重新躺下。萧寒帮她量了体温,三十九度,不容乐观。

后半夜何冉一直处于意识恍惚的状态,萧寒将一层厚被子紧紧裹在她身上,她眼皮耷拉着却根本睡不着。

萧寒在她身旁躺下,也一夜没合上双眼。他没有忘记几个月前何冉烧得天昏地暗的那浑噩八天,心里祈祷这次只是普通感冒引起的发烧。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萧寒就叫了辆车把他们送到卫生院。这个时候大多数包车司机都还没开工,天又下着雨,不方便出行,收的钱比平时多两倍。萧寒没时间讲价,一口答应下来。

小地方的卫生院设备非常简陋,病床也紧缺,何冉是坐在走廊座位上输完两瓶药水的。她打的是很差的消炎药和退烧针,迟迟不起任何作用,额头依旧烫得吓人。

萧寒着急地要去找医生咨询情况,何冉拦住他,说:“问也没用,我应该是复发了,这里查不出来的。”

萧寒低头看着她,目光担忧,“那怎么办?”

何冉当机立断地说:“现在抓紧去丽江吧,找间大点的医院。”

萧寒连忙拿出手机联络刚才的包车司机,对方看出他很着急,又趁机开高价宰了他一次。

萧寒扶着何冉走出医院,没走多远,一辆漆黑锃亮的豪华轿车在他们面前停下。

车窗缓缓按下,里面露出一张黑压压的脸,韩屿对两人说:“上来。”

萧寒看向何冉,又看向停在不远处的面包车,略有犹豫。

“这个时候还磨蹭什么?快!”韩屿眉头紧皱,一声令下,“你要让她做那种面包车,还没到医院她就被颠死了!”

何冉此时烧得头昏眼花,不作表态。萧寒连忙打开车门将她打横抱起来,放进后座里。

雨天路滑,山里雾气浓重,平常只用五个小时的路程今天足足耗了七个小时才走完。

一行人在傍晚到达丽江,韩屿已将一切都安排好,何冉直接住进了一家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里。

长途路上,她还能勉强保持清醒,然而在萧寒急匆匆地抱着她跑进病房里的时候,她就彻底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外边光线渐明,天边已经浮现出一抹鱼白,何冉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目光移向一旁,萧寒趴在她的床边,没有半点动静。

光是看着他佝偻着的背,她就知道他有多累。昨晚一定是个充满慌乱的一夜,只有她一个人身处事外。

何冉缓慢地将自己的手从萧寒掌心里抽出来,低头看一眼。她苍白纤细的手背上又多了几个针孔,不知昨晚闹到最后,是哪位技艺高超的护士帮她把针打进血管里的,她实在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何冉仰头躺在床上,静静地感受了一会儿。烧已退,额头不再那么烫了,但全身上下都不舒服,疲软无力,或许是炎症又发了。

寂静的走廊里突然传来韩屿的说话声,他似乎正在跟谁通电话。韩屿的声音很大,他讲话时从来不会顾虑别人的感受。

何冉听了一阵子,大意是说韩屿找到她了,叫杨文萍抽空过来看一看。

此刻她有一种逃犯落网的感觉,忍不住叹了口气。实在力不从心,也懒得去管了。

没一会儿,萧寒醒过来了,不知是不是被韩屿吵醒的。

他抬头看着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哑声问:“好点了吗?”

何冉点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嗯。”

萧寒握住她千疮百孔的双手,缓慢地抚摸,最后埋下头轻柔而深刻地吻了一口。

时间不早,护士过来查房,问了何冉一些基本的身体情况。

在吃早饭前,何冉先检查了一次血常规和骨髓象,结果到晚上才出来。

韩屿最先接到化验单,重复看了两三遍才呆呆地递给萧寒。

萧寒伸手接过,看完之后也跟韩屿一个表情,面如死灰。

何冉骨髓象中的幼淋细胞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比例,白细胞却低得太过离谱。医生说她现在的身体非常虚弱,化疗已经为时过晚,会适得其反。

经历过太多次大灾大难,收到这样的噩耗时,何冉的心境保持得非常平静。就跟发生在几个月前的那场持续高烧一样,她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一切听天由命。

趁着体温还正常,何冉打了一剂增白针。晚上的那一觉难得的睡得比较安稳,并不是高烧昏睡时所带来的那种安稳。

不过好景不长,第二天中午何冉的体温又开始回升,很快突破了四十度。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医生用了许多药物才压制住。

再次醒来时又不知今夕是何年了,何冉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视线渐渐聚焦。她也没有想到这一次复发会来得这么猛烈,如当头一棒,没有给她一点点反应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