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也说我手轻。”
又一次“老太太说我心细,现在记性差了。”她在抽屉里找琵琶的袜带。抽屉里的东西都拿手巾包好,别上别针,一次拆开一小包,再摺好,别上别针。
过年她蒸枣糕,是老太太传下来的口味。三寸高的褐色方块,枣泥拌糯米面,碎核桃脂油馅,印出万寿花样,托在小片粽叶上。榆溪只爱吃这样甜食,琵琶也极喜欢,就可惜只有过年吃得到。
离婚后第一次过年,榆溪没提买花果来布置屋子,也没人想提醒他。到了除夕才想起来,给了琵琶十块,道:“去买蜡梅。”
她摸不着头脑,从来没有买过东西。她出去了,问何干。街底有家花店。她坚持不要人陪,买了一大束黄蜡梅,小小的圆花瓣像蜡做的,付了一块一,抬回家来,跟抬棵小树一样。十块钱让她觉得很重要,找的钱带回来还给父亲更让她欢喜,单为这就过了个好年。比平常更像她的家。
吃饭时榆溪帮她夹菜到碗里。宠坏女儿不要紧,横竖将来是别人家的人。儿子就得严加管教。要他跑腿,榆溪老是连名带姓的喊他“沈陵!”严厉中带着取笑。他总是。走过去伸手揉乱琵琶的头发,叫她:“秃子。”
琵琶笑笑,不知道为什么叫她秃子。她头发非常多,还不像她有个表姐夏天生疮疖,剃过光头。从来没想到过他是叫她toots(年轻姑娘)。
她可以感觉到他对钱不凑手的恐惧。一点一点流失,比当年挥霍无度时还恐怖。平时要钱付钢琴学费,总站在烟铺五尺远,以前背书的位置。
“哼。”他咕噜着再装一筒大烟,等抽完了,又在满床的报纸里翻找。“我倒想知道你把我的书弄哪儿了。书都让你吃了,连个尸骨也没留下,凭空消失了。”好容易看他坐起来,从丝锦背心口袋里掏出钱包来。
王发老是没办法从他那里拿到房屋税的钱,背着他悻悻然道:“总是拖,钱搁在身上多握两天也是好的。”
何干为了琵琶与陵的皮鞋和她自己的工钱向榆溪讨钱,还是高兴的说:“现在知道省了,败子回头金不换哩!”
榆溪这一向跑交易所,赚了点钱。在穷愁潦倒的亲戚间多了个长袖善舞的名声,突然成为难得的择偶对象。
端午节他带琵琶到一个姑奶奶家。
“也该学学了。”他附耳跟她说。
她的个子又窜高了,不尴不尬的。可是很喜欢这次上亲戚家,似乎特别受欢迎。有个未出嫁的表姑带她到里间去说话,让她父亲在前面陪姑奶奶谈讲。她让琵琶坐在挂着床帐的床上,也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两只手,羞涩的笑,像是想不起说什么。她的年纪不上三十,身材微丰,长得倒不难看,几个妹妹倒比她先嫁了。有一个凑巧走过,笑望着床上牵手坐着的两个人。
“你们两个真投缘。”
不理睬她。
“在家里做什么?”她终于问琵琶。
“跟着先生读书。”
“弟弟小吧,你几岁了?”
“十二了。”
“在家里还做什么?”
“练琴画画。”
“多用功啊。”她笑望进琵琶的眼里,手握得更紧,羡慕似的。
琵琶觉得是为了她自己的生活枯燥的原故,这么一大家子人挤在破旧的屋子里。她跟珊瑚说起到姑奶奶家的事。
“他们是想把你三表姑嫁给你父亲。”珊瑚笑道。
她没想过父亲会再婚。这时才明白到姑奶奶家引起的骚动,顿时觉得自己身价高了,有人争着巴结,但也有点皇皇然。
“他们现在说你父亲可说尽好话了。脾气又好,又有学问,又稳重,还越来越能干了。”
“爸爸喜欢三表姑么?”
“不知道。”
他喜欢女人瘦。琵琶想到她母亲和老七。三表姑的旗袍宽松松的,底下似乎很丰满。我愿意她做我的后母吗?她的人不坏,不太聪明。琵琶隐约希望她父亲能娶她,又不知道是不是真心想要。她不喜欢去想有后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