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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 张爱玲 1485 字 10个月前

“我知道大世界有个说相声的,正好到外地演出。真是运气。”

“蒙里戛戛,蒙里戛戛!”开电车的吆喝,要大家往里挤。

有乘客望着窗外一辆经过的卡车,没教别人也看,可是整个电车一阵微微的骚动蠕蠕从头爬到尾,伸长脖子的伸长脖子,弯腰的弯腰,抓着藤吊圈,看着车窗外。第二辆卡车开过来,放慢了几秒钟,正好让琵琶看见敞开的后车斗。手脚纠缠在一起,堆得有油布车顶一半高。泛黄的灰白的肌肤显得年青,倒像女人。女学童打球,绊倒了跌在彼此身上。街头杂耍的脱得只剩一点破布蔽体,疲惫不堪的在彼此的肩头上叠罗汉。她只看见胳膊和腿,随便伸曲。有的不像是人的手脚,这里那里一片破印花布或藏蓝破布。画面一闪即逝。她完全给拖出了时间空间之外,不能思考也不能感觉。那些肢体上的大红线条是鲜血,过后她才想到。可是看着像油腻腻、亮滑滑的蛇爬过黄色的皮肤。我看见的是大世界里的尸体,她向自己说,却不信。

卡车过后,电车上的人默不作声。静安寺站的报童吆喝着头条,好几只手从车窗伸出去要买报纸。

“马报,马报!”

他们需要白纸黑字的安慰,可以使他们相信的东西。

接下来的一程她忙着想更紧要的事,怎么同她母亲说考试结果。

“我不知道,”她听见自己说,“我觉得考得不错,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古书她最有把握。除了英文还可以选一个语言,她选了中文,容易对付。可是试题却使她看傻了眼,问的净是最冷僻的东西,有些题目语法明显错误。让她父亲知道了,准笑死,偏偏又不能告诉他。却得向母亲说,可是决不能说好笑,不然又要听两车子话了:

“我不喜欢你笑别人。这些人要是资格不够,也不会在大学堂里教书。你又有什么资格说人家?”

问过考试之后,露道:“打个电话回去,姑姑要你留在这里过夜。他们一定也听见大世界的事了。”

榆溪接的电话。“好吧。”他瓮声瓮气的道,“要姑姑听电话。”

珊瑚接过听筒。“喂?……我很好,你呢?”她轻快的道。

再开口,声调高亢紧绷。“等我死了他可以帮我买棺材,死了我也没法反对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再穷我也不缺他那五百块……太荒唐了,现在还要惺惺作态。谁的好处?……对,我就是这回覆,你不敢说那是你的事,少捏造别的话就行了。”她挂上了电话。

“怎么回事?”露问道。

“谨池要他问我缺不缺钱过节,在榆溪那儿放了五百块。”

“他这是存心侮辱人。”

“官司赢了以前他逢人就说:‘她饿死我也一个子都不借给她,等她死了倒有五百块给她办后事。凡穷愁潦倒死了的,祠堂备下了这笔钱。’这会子他又要送钱给我了。”

“他就是那种人。”

“可不是,还把姨太太生的儿子的相片寄给大太太。自己觉得聪明得不得了。”

“榆溪怎么说?”

“他说只是代传个话,说上礼拜就想跟我联络了。”

“他不敢打电话来,怕是我接的。”

“还真心细。”

“尤其是他太太打了那通电话,他怕跟我说话。”

琵琶觉得母亲姑姑又恢复了以前的老交情。露早晨起不来,珊瑚同琵琶搭电车去上打字课。琵琶告诉她古文试题上的古怪题目。

“我也听过汉学家都问些最希奇古怪的题目。”珊瑚道,“我们到英国的时候,很多中国留学生修中文,觉得唬唬人就能拿到学位。”

“有些题目我倒想问问先生,他一定听都没听过。”

“他倒不可能特为研究过哲学什么的。那些汉学家知道的是多,也研究得很澈底,外国人就是这样,就是爱钻牛角尖。”

琵琶在基督教青年会下车,珊瑚以英语祝她顺利,又嘱咐她别忘了打电话给她母亲。她该在考完后打,大约是下午两点,露也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