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头微笑,说:“去看看吧。”
我冲出书房,餐桌上果然有一个大盒子,是深蓝色的包装,挺别致。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发现里面是一件暗橙色的外套。
我把衣服拎起来,左右打量,以我有限的面料知识,我知道这是件羊毛外套,领口翻得很大,一直盖到了肩膀,双排牛角扣设计,衣袋那儿有很细小的同色蕾丝点缀。
很简单普通的一件衣服,却没有标签。
叶思远也走了出来,说:“喜欢吗?穿上试试。”
我脱了风衣,穿上外套,发现肩线、袖长、胸围、腰身、衣长都刚刚好,好像是为我量身定制的一样。
我冲到卧室穿衣镜前,左右打量自己,暗橙色很温暖,衬着我的白皮肤,显得我气色特别好。衣服本身有点正统的设计,因为大翻领的缘故,又显得休闲了许多。
我惊喜地扭头看叶思远,说:“真好看,哪儿来的?”
“你不是要我为你设计吗?这件衣服……就是我自己设计,自己做的,当然,厂里的工人也帮了些忙,毕竟我没有手,有些东西还是做不来。不过,这块面料非常好,我选了很久的。”
“……”我傻了,看着他。
“国庆节的时候回家做的,小桔……生日快乐。”他眼神温柔地看着我,脸上还有点羞涩。
我这才反应过来,11月初了,我满十九啦。
自从开始做应鹤鸣淘宝店的模特,我就辞了超市的工作。这样一来,每个周末,我就能有一整天的空闲时光,可以有更多的时间陪在叶思远身边。
我们出门约会,逛商场、逛超市、看电影,有时候也去H市的几个公园转转。
坐在公园的木椅上,我们面对着H市那个城中湖,晒着冬日的暖暖阳光,即使一句话不说,都感觉很温馨。我会躺下来,把脑袋搁在叶思远的腿上,仰起脸喂他吃橘子。
橘子很酸,他会拧起眉头,送给我一张皱巴巴的脸。
我看着他,阳光刺着我的眼,我却只能看见他眼里温和的光。
这时候,我会忍不住揪住他的衣领让他弯下腰来,吻住他的唇。他的唇齿间还存留着酸甜的橘子味,我舔舔嘴角,觉得这真是一种美妙的味道。
深冬季节,湖北面那条蜿蜒长路上满是落叶的法国梧桐,凋零的枝丫上挂满黄色叶片,朝着西北面远远望去,扭曲的树枝在西坠的斜阳中变幻着各种造型,路上车辆嗖嗖掠过,却少有行人的影子。
那是一条很浪漫的路,我尤其喜欢它的冬天,路的另一边有许多上了年纪的小洋楼,或是欧式风格,或是典型的白墙黑瓦,中西交错间,仿佛能令人体会到时光的沉淀,历史的变迁。
刚到H市那会儿,婉心曾带我来这条路上散步,那时还是夏末,梧桐的叶片绿得葱郁,满满地盖在头顶,湖面还有大片残荷。婉心告诉我,这座城市四季分明,这个湖,这条路,在每一个季节都有不同寻常的美丽。
从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了这座城市,这里空气清新,温婉的城市气质和日新月异的城市建设结合得恰到好处。我曾经想过,毕业后就留在这里。我并不留恋那个不曾带给我太多温暖的家乡,在家里,对爸爸和美阿姨来说,我永远是多出来的一个人,只有陈诺,是我唯一的牵挂。
我胡思乱想着,在这样安静的氛围中,突然就有些伤感起来。
我问身边的人:“思远,将来你会在哪座城市工作、生活?”
他正沉溺在这醉人的景色中,听到我的话,扭过头来看我,说:“还不一定。”
“你会回D市吗?”那是他的家乡。
他笑起来,问:“怎么了?你不是说过毕业了会跟我回去的吗?”
我弯起嘴角,说:“本来吧,我是准备留在这儿的,不过如果你要回D市,我一定会跟着你一起去。”
“你喜欢这儿?”
“嗯!你不喜欢吗?”
“喜欢。”他笑笑,说,“在这座城市,我遇见了你,我当然喜欢它。”
“哈哈哈哈……你肉不肉麻。”我伸手推了他的肩膀一下。
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我问他:“思远,D市是座怎样的城市?”
他抬头想了想,说:“没有这儿大,也没有这儿漂亮,但是经济很发达,主城区建设得还不错。”
“我要是去了,能找到工作吗?”
“怎么不能了?我们那儿广告公司很多的,你挺外向,找工作很容易的。”
“那咱们将来就在那儿安家了?”我开始美美地想,“有一个自己的小房子,别像这儿的房子这么大了,空得慌。然后,咱们白天上班,晚上回家,一块儿吃饭,一块儿看电视,还有……咱们生一个孩子,两个也行。”
“陈桔同学,你的口水要流下来了。”叶思远笑出声来,我看着他,发现他的目光望向远方,眼睛闪着光,似乎也在憧憬着未来的美好。
我想到应鹤鸣说过的话,他说我还没胆量把我们的事告诉家里人。我对叶思远说:“思远,寒假回家,我会和爸爸说我们的事。”
“嗯?”他扭过头来看我。
“我会和他说,我交了个男朋友,我会……把你的情况告诉他,我不想瞒他。”
叶思远的眼神沉了下来,低下头说:“其实不用这么早和他们说的,如果你还没做好准备,再晚点也没关系。”
“不。”我望着他,说,“我什么都不怕的,思远。”
我看到笑意渐渐地从他的眼睛里漾了出来,他点头说:“小桔,我也不怕。”
我笑起来,此时,离寒假只有不到一个月了。
圣诞节时,我和叶思远约了婉心、刘一峰和冯啸海一起去KTV唱歌,我们通宵狂欢,天亮时才回家。
一觉睡醒已是下午,我睁开眼睛,发现枕边多了一个黑色的木头小盒子。
我披头散发地坐起来,打开盒子看,发现是一对亮闪闪的耳坠,坠子是个圆圆的半透明的浅黄色珠子,转动起来,中间有一条亮亮的呈白色的线。
我扭头看身边的叶思远,他竟然已经醒了,正侧着身子看着我。
“圣诞礼物?”我问他。
“嗯。”他点点头,肩膀蹭着床背坐了起来,说,“小桔,我帮你戴,好吗?”他低着嗓子问我。
我有点羞了,说:“我先去洗脸刷牙梳头,你等我会儿。”
“好。”
等我去客厅的洗手间洗漱完毕回到卧室,发现叶思远也正在洗手间刷牙。
他坐在高脚椅上,伏低身体,两条腿都搁在台盆两边,右脚脚趾夹着牙刷,正刷得满嘴泡沫,他两条空荡荡的睡衣袖子垂在身侧,有时会晃到台盆里去,他得坐直些身子,动着肩膀让它们挂出来。
我双手背在身后,走到他身边,突然递出一大包东西到他面前,大声说:“当当当当当!圣诞礼物!”
他被我吓了一跳,赶紧放下牙刷,脚趾夹过杯子漱口,又用左脚接着水把脸打湿,把洗面奶挤到右脚掌心,匆忙地洗完脸后,抬头对我说:“什么东西啊?”
我把几个瓶子拿出来给他看:“洗面奶、剃须膏、须后水,还有润肤乳,全套的哦!当然还少不了——剃须刀啦!”
我举着最新款的刀片式剃须刀,得意扬扬地给他看。和他在一起快一年了,他送了我许多东西,我还没正经八百地送过他礼物呢,我希望他能喜欢。
他两条腿还搁在台盆上,看着我献宝似的拿出一大堆东西,抿了抿嘴唇说:“我一般,都用电动的。”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看你平时用电动剃须刀都不太好拿,才给你买这个的。这个柄细一点,你拿起来更方便嘛。”我噘起嘴,精心为他选的礼物,他竟然还嫌弃。
叶思远一笑,摇头说:“不是的,是因为几年前,我刚开始学刮胡子时,就用的刀片的,那时候脚还没这么利索,用得不太好,老把脸刮破,后来才开始用电动的。电动的虽然不太好拿,但是比较安全。”
我愣住了,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有点不知所措。
“那……那怎么办?这些东西也不贵,退了也没意思,你要不喜欢,要不……你拿去送给刘一峰或冯啸海吧。”
“谁说我不喜欢了,这是你送我的东西,哪儿能送人。”叶思远右脚伸到我面前,说,“给我吧。”
我小心翼翼地把剃须刀递到他脚上,他屈起左腿,右小腿搁在左腿膝盖上,脚背绷得直直的,剃须刀就已经到了他的下颏位置。
他说:“现在用脚已经越来越利索了,应该可以用。”
我突然起了个主意,说:“思远,我帮你刮吧。”
“你?”他看看我,眨眨眼睛说,“你会吗?”
“试试嘛,你教我,反正你刚洗了脸。”
说着,我拿起剃须膏,不等他反应,就往他嘴边喷了过去。他吓了一跳,赶紧闭紧嘴,他的嘴唇周围立刻就有了一堆白色泡沫。
他眨着眼睛看我,又不敢说话,我拿过他脚上的剃须刀,小心地往他下颏处刮了下去。
过了两天一夜,他的胡子已经长了出来,之前看着就有青青的一片,我体会着刀片碰到他脸颊时,滑滑的感觉,越来越开心,下手也不知轻重起来。刮到他唇边时,他突然皱起眉,“唔”了一声,我一慌,手抹开泡沫一看,坏了!他的嘴唇边上被我刮破了一个小口子,鲜红的血立刻就渗了出来。
“哎呀哎呀哎呀!”我赶紧拿毛巾接水帮他擦脸,他自己也俯下身子,把脸凑到了水龙头边,右脚接了水往嘴边抹。
一通手忙脚乱后,他的睡衣前襟湿了一片,我俩瞪着眼睛看着对方,终于一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疼不?”我摸着他唇边的小伤口,血已经止了,能看见一个细微的小口子。
他看着我,轻轻地摇摇头。
“对不起,我真是猪脑子。”我懊恼地嘟起了嘴。
叶思远笑起来,说:“没事,小桔,你的耳环还没戴呢。”
“啊!是哦,哎,你可别报仇啊,待会儿把我耳朵弄出血,我可饶不了你。”
他被我一本正经的语气逗得大笑起来。
我们回到卧室,我坐在床上,叶思远坐在我身边,我不知道他要用什么方式为我戴耳环。
然后我发现,他是用嘴。
他用脚把小盒子移到自己面前,脚趾夹起盒子抬到眼前,牙齿轻巧地就衔起了一只耳坠。他的唇齿舌略微地调整了一下耳坠的方向,就把脑袋凑到了我的右耳边。
我已经很久没戴耳坠了,只觉得耳朵和脸颊上都痒痒的,我知道那是叶思远垂下来的发,还有他鼻尖的磨蹭和鼻息轻轻地呼到我耳朵上的感觉。
他很仔细地在我的耳垂处鼓捣了一阵,我就感觉到耳坠的挂钩正在慢慢地往我耳洞里钻。他很小心、很温柔,似乎怕弄痛我,一点一点地往里穿。
终于,一只耳坠戴好了。他抬起头来,我看到他额头上都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笑着说:“还有一只!”
他表情有点不自然,又咬起另一只耳坠,凑到我的左耳边,又过了好一阵,两只耳坠终于戴好了。我欢喜地跑到洗手间去照镜子,小坠子在我耳边晃来晃去,我问叶思远:“这是什么石头?”
“猫眼石。”
“它有意义吗?”
“它代表,勇气和力量。”
叶思远被勒令元旦必须回家。
我掰着指头算了一下,他竟然有一个半月没回家了,怪不得他妈妈每天两个电话来催。
我好奇地问他:“如果你元旦不回去,会有什么后果?”
他靠在床背上,抬头望着天花板,一字一句地说:“我妈一定会过来。”
“她之前有没有说过要来?”
“有。几乎每一次打电话都会说。”
我苦着脸说:“那你赶紧回去吧,有你这样的儿子吗。”
叶思远扭头看着我笑:“我妈说我有了媳妇就忘了娘,我觉得还真是。”
“你要不要脸。”我拿脑袋撞他的胸,顺势就靠在了他的身上。
他晃着下巴磨蹭我的头顶,说:“我和曹叔叔说了,叫他1号早上再来接我。”
“嗯?为什么?”通常情况下,他都是在假期前一晚就回家的。
他轻声回答我:“小桔,我想陪你过新年,农历的新年我们不能一起过,阳历的新年,我想要陪着你。”
这话说得真是能甜到我心里去,我搂着他的腰,美得快要飞起来了。
我和叶思远一起过了新年。我们并没有出去玩,只是像平常一样在家里过,当然,我做了几个特拿手的菜,甚至还煎了家庭牛排。
牛排很香,叶思远闻到味道后就走进了厨房,看我拿着铲子,一边看包装袋上的烹饪说明,一边在平底锅里鼓捣。
他就站在边上看着,一直没有说话。我问他:“怎么了?”
“牛排?”他笑了一下,说,“怎么想到做这个啊?”
“我们还没吃过西餐吧,看到超市里有卖这个,好像挺简单的,就买来试试看呗。”
“小桔……”他有些犹豫,终于开口,“我能用刀叉,不过我们的餐桌高了点,而且,两只脚都搁桌上吃饭,实在是不怎么好看。”
我的手顿了一下,扭头朝他笑:“第一、就咱们俩吃饭,你在我面前,甭管任何好看不好看的事,只管东西好不好吃、能不能吃饱肚子就行;第二、谁说吃牛排非得左右开弓啊?”
他有点愣,说:“这么大块肉,难道我要用筷子夹着吃?”
“哎哟!你就别管了,待会儿保证让你吃得香喷喷的,行了吧。”我放下铲子,把他推出厨房,“看电视去,要不摆碗筷也行,马上就开饭了。”
他真的去洗了脚,乖乖地摆起了碗筷。他做事的时候,微微低着头,表情很认真,甚至有点严肃,我看着却觉得很舒心。
现在,叶思远能做到的比较简单的家务事,我会叫他帮忙一起做,虽然这些事我只需花几秒钟就能做好,让他来做却需要花几分钟甚至更久,但我知道,他其实很乐意帮我分担。
在我们刚开始同居那会儿,我看他做事很费劲,总是想要包揽家务。无奈他的房子太大,我经常会觉得力不从心,我也看出,他心里很不好受。
他并不愿意我像个保姆一样伺候他,特别是经过他生日那天的争吵,我领悟到,我们是恋人,是平等的。
我不能用自己的思维逻辑去揣摩叶思远,我也不能计较在与他的相处中,我做得多还是少。有些事,因为他身体的原因,他永远无法做到,但是他不能做,不代表他心安理得。我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明白,和他相处,我绝对不能只是给予,我必须也要学会得到。
我觉得,在叶思远的思想里,首先,他是一个二十二岁的男人,除去没有双臂,他很健康;其次,他是一个男朋友,即使没有健全的身体,他仍然有照顾我保护我的义务;最后,他才是一个残疾人,他会在我面前放下伪装,允许我帮他做些他做不到的事。
想明白这些,我越发坦然,有时甚至会指挥他去抹地板、擦家具、洗衣服,他从不拒绝,总是会微笑着点头,认认真真地去完成我交代给他的每一件事。
有一次,我自己发懒,赖在沙发上看电视,开玩笑地叫叶思远去洗碗,他竟然二话不说就屁颠屁颠地跑去了厨房。
一直过了大半个小时,他才回到我身边,笑着说:“你要不要去检查一下?”
我乐呵呵地跑去看,厨房里的石英石台面被擦得很干净,水槽里也清清爽爽,干、湿洗碗布整齐地叠放在水槽旁,地上一点水迹都没有。
我拉开碗栏,看着码得整整齐齐的碗碟,开心地说:“一百分!叶思远,你很有潜力成为一个新世纪的模范好老公啊!”
他有点害羞,低着头笑起来,说:“小桔,其实我会做很多事的,以后咱们都一块儿来做,好不好?”
“当然好了!”我拍着手笑,“你真乖!一起去看电视吧,我剥小核桃给你吃,当作奖励!”
“小核桃啊……”他抬起眼睛看我,眼神突然就柔了起来,人也凑上来,把我抵在墙壁上,弯下腰吻我的脸颊和脖颈,最后,他的吻停留在了我的锁骨上。
他细细绵绵地吻着我的锁骨,甚至用牙齿轻轻地咬上面薄薄的皮肤,我渐渐喘起气来,就听见他说:“我不要吃小核桃,换个奖励吧,我要吃你……”
嗯……其实他也挺有潜力成为一个新世纪的典型小色狼。
我靠在厨房门边傻兮兮地笑了起来,直到叶思远唤回我的思绪:“小桔,你发什么呆呢?你的牛排都快煳了吧。”
我大呼小叫着奔去看锅子,才记起我们是要吃新年晚餐呢!
我把菜一盆一盆地端上桌,最后端上两盘牛排,边上还点缀了几片生菜叶子和拼成爱心形状的小番茄。我点起一个苹果形状的熏香蜡烛,开了一瓶啤酒,说:“啤酒代红酒,点个小蜡烛也勉强算烛光晚餐吧。”
叶思远低头看着面前的牛排,发现他那儿只有一把叉子。
“刀呢?”他不解地问我。
我朝他笑笑,端过他的盘子,举起刀叉,就把牛排一小块一小块地切分了下来,切完后,我又把牛排端回他面前,笑着说:“吃吧!尝尝味道如何。”
他很久都没有抬起头来,我看着他慢慢抬起右脚搁到桌面上,身子前倾,脚趾夹起叉子叉了一块牛排咬进嘴里,咀嚼咽下后,他低声说:“很好吃。小桔,谢谢你。”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究竟合不合适,会不会触到他心里的伤,只是,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私密空间里,我真不觉得叶思远需要隐藏什么。
就好像,他不能自己撑伞,却会淋着雨来为我送伞。
他也不会拒绝我帮他撑伞,哪怕我只能为他挡住很小很小的一片天空。
零点钟声敲响的时候,我们正在床上亲吻。
屋外突然响起的烟花爆竹声,提醒着我们,新年到了。
我抱着叶思远,用疯狂的吻代替我的新年祝福,而他,也极致地回应给我他的热情和温柔。
再过半个月,就要放寒假了,我和他都知道,属于我们的甜腻时光又要告一段落。
我真不想和他分开,一天都不想,一小时都不想,一分钟一秒钟都不想。
叶思远说过,毕业了我们就结婚,我现在觉得,这其实也是个不错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