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更行更远还生(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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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电梯时邵母拿了一张课程表,前台小妹热情地介绍了各项课程概况,又引她看大厅里各位教练的大幅照片和个人简介。邵母奇道:“咦,莫莫,怎么没有你?”

前台小妹笑道:“这边挂的都是带大课的教练,莫莫姐是我们老板,现在轻易不出山。”

莫靖言微笑:“他们都是科班出身,我就不跟着凑热闹了。”

川川仰着头,一张张看过去:“可是,他们都没有大姐姐好看。”

邵母拍拍孙子的头:“莫莫你原来不是学舞蹈的?”

莫靖言摇头。

前台小妹插话道:“阿姨您都想不到,莫莫姐原来学什么的。”

邵母好奇:“什么专业?”

莫靖言连忙答道:“工商管理。”

“不是地质吗?”前台小妹一脸疑惑,“我怎么记得小马哥说过……”

莫靖言不好再生硬地掩饰,踟蹰着解释道:“的确是管理专业。学校叫这个名字,可也不是所有学生都学地质啊。”

邵母问了她毕业的学校,眼前一亮:“原来你和我儿子是校友呢。不过他应该比你大不少,也毕业很多年了,你未必认识。”

“是啊,学校里有上万人呢,不是一个专业一个年级的,基本都不认识。”莫靖言支吾着,“电梯来了,我们走吧。”

电梯门打开,下班高峰时的轿厢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再没有三人的立足之地。莫靖言看了看每层必停的指示灯,建议道:“要不我们走楼梯吧。”

“没问题,这儿也就三楼。”邵母答应着。她一边走,一边向莫靖言打听“云舞”学员的年龄段和职业身份。

莫靖言答得心不在焉,暗想应该如何巧妙地将话题引开,以免邵母问起,发现了她和邵声的朋友圈曾有交集、彼此熟稔。身边的邵一川脚下趔趄,身子一矮,邵母急忙捉紧孙子的手,莫靖言想弯腰抓住小男孩蓬松的羽绒服,但她刚刚想得过于专注,探身之间踩到楼梯上的融雪,刚拎了一下川川的衣服,便向楼梯下栽了下去。

好在只剩下五六阶楼梯,莫靖言身体灵活,没有脸面冲下摔在地板上。她接着势头向前跨了一大步,坡跟鞋没站稳,左脚一歪,单膝跪倒在地,手臂抵在墙上。脚踝和胳膊肘都拧了一下,她“咝”地吸了口冷气。

邵声晚上本来有应酬。全国数家大珠宝行在北京举行新年联展,与会人员林林总总,顶着董事长、总经理、市场部、企划部、采购部负责人等各种名头。前两日已经举办了正式的晚宴,之后各种名目的聚餐接踵而来。广东一家公司在城东设宴款待鉴定中心、新闻媒体和业界同行,邵声收到了请柬,本来已经应允对方前去赴宴,临下班时收到母亲打来的电话。

此刻他坐在车里,抬头看着写字楼三层“云舞工作室”闪烁的霓虹灯牌子。他大致猜测出母亲的来意,也清楚或许莫靖言已经知道了母亲和川川的身份。还有这个名字,她是否会为此而愤懑恼怒,埋怨自己?这时电话响起来,邵声听着母亲的叙述,眉头渐渐拧到一起。他深吸了一口气:“她既然不能开车,也不要麻烦打车了,我马上就到。”路边没有正规的车位,他也顾不得绕到地下停车场,拔了钥匙,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心跳急促得像个小孩。

在邵声走进“云舞”,试图平复自己的心率和呼吸时,他已经隔着玻璃门看到坐在桌前的莫靖言。她的左手手掌蹭破了皮,前台小妹拿来医药箱帮她涂了一层碘伏,莫靖言略微蹙眉,邵一川拉过她的手掌:“大姐姐我帮你吹吹,爸爸说摔疼了吹吹就好,下次走路小心点,就不会摔了。”

“他爸就这样,儿子摔了从来不扶,还说摔倒了都是自己的错,这次摔了以后就不摔了。”邵母叹气,转向邵一川,“你还不是没有好好走路?一蹦一跳的,要不是莫阿姨,摔的就是你了。”

“没事,蹭破点皮而已,冬天我也总脚滑。”莫靖言看着面前的小男孩,心中百感交集,怜爱中带了些酸涩,她将手抽出来,顺势摸了摸他的头发,“不怪川川。”她摸了车钥匙给前台小妹,“我脚有些扭到了,其他人都教课呢,你送我去趟复兴门吧,我得去那边替小马哥排练。”

小妹瞪大双眼,面露难色:“莫莫姐,那咱俩肯定连车带人都报废了。你也知道,我从去年拿了驾照到现在,一直再没摸过方向盘……再说,你这样还能跳吗?”

“就是帮他们排个队形,不用上场跳。”莫靖言看了看表,“那我赶紧打车去,一会儿就迟到了。”

“再等一下,我儿子已经在路上了……”邵母话音未落,邵一川已经扭头,喊了一声:“爸爸。”

“来得正好,这样莫莫也不用打车啦。”邵母笑着向邵声招手,转身介绍道,“莫莫,这就是一川的爸爸……”

莫靖言扶着办公桌起身,微一颔首:“原来是师兄,好久不见了。”

邵一川连跑带跳,冲到父亲身边,抓着他的衣襟。邵声垂下手,搭在儿子肩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涩:“是啊,好久不见。”

面前的她,眉眼依稀是老样子,脸颊褪去少女时的丰盈润泽,显得更加小巧精致。但神情却是迥然不同的,初见时他对室友说,自己遇到的女孩像个小包子,因为她含嗔带笑时五官都是生动的,不仅是嘴唇,眼角眉梢都神采飞扬,皱鼻子时也不怕那些表情线都挤在一处。因为年轻,每个神态都是无拘无束的。而现在的她虽然在微笑,但眼神淡然安静。邵声知道她只是在脸上挂了一个客套的表情,和内心的想法没什么关联。

“我送你吧,现在不好打车。”他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想要搀扶她。

“那麻烦你了。”莫靖言没有拒绝,她只是将大衣搭在臂弯,不露声色地绕开了他的手掌。刚才在邵母的搀扶下,她跛着脚从楼梯间蹭回来,邵一川主动拿过她的手袋,紧紧抱在怀里。莫靖言听到邵母打给邵声的电话,她在办公室里如坐针毡,插翅难飞。碘伏抹在手上,凉凉的,有些微刺痛,她忽然镇定下来。这城市虽大,但有些人的存在始终是眼中心中无法忽略的事实,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既然不能永远躲避,不如落落大方坦然面对。

来到楼下,违章乱停的邵声已经吃了一张罚单。他自嘲地笑笑,折两折放在口袋里。邵母带着一川坐在后排,将副驾驶座位留给莫靖言,又问她是否要先去医院。莫靖言婉言谢绝,说脚踝伤得不重,而且学员们七点还要准时上课。她系好安全带,目光一直停留在车门外的倒后镜上。

在得知邵声婚讯的最初,莫靖言心中不是没有愤恨和怨怼,她尝试着说服自己,这是她的选择,是她故作伟大希望邵声摆脱良心的束缚和情感的枷锁;虽然她很快就后悔了,但这结果难道不是她曾经惺惺作态期许过,如今顺理成章发生了的么?

然而,疼痛,内心的疼痛,是无法依靠理智和逻辑来自我说服和解脱的。莫靖言想起蒋遥的话,她说心里少了一块也能活,但她没有告诉自己,这种剜心的疼痛会如此深刻而持久,久到她曾经以为它要与自己一生相伴。

好在后来她学会了疏远和遗忘,假装他从来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和自己的生命里,便可以自以为是地过着正常的生活。她在这个没有邵声的世界里已经太久,久到他乍然出现时,她开始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

你和一个自以为不存在的人物,会有怎样的对白呢?

莫靖言知道自己的目光一直落在窗外,这样的举动太不自然,有违她落落大方泰然处之的本意,然而她不知自己该看哪里,用怎样的神情,说怎样的言语。

邵声也沉默着,目不斜视地开着车,只听邵一川在后面将组装玩具晃得哗哗响。小男孩拍着座椅靠背,一迭声喊着:“爸爸,爸爸,回家咱们一起装大卡车吧,还有推土机和机器人。”

邵声应了一声,儿子仍在絮絮地念着,他不禁缓声道:“川川,怎么又买玩具了?”

邵一川嗫嚅:“我本来,本来就是看看……”

邵母搂着孙子:“是我要买的,让川川练习一下动手能力,挺好的。”

邵一川知趣,不再缠着爸爸组装卡车,探身看着莫靖言:“大姐姐,等脚好了,你还去不去爬墙?”

莫靖言柔声解释:“这段时间很忙,实在抽不出空来啊。川川刚刚看到了,那么多姐姐和阿姨等着上课呢。”

邵一川失望:“我爸爸也会,他都在山上爬,爬得可高可高可高了,但他都不让我爬。”

邵母将孙子抱回怀里:“那是因为你还小,奶奶不许。等爸爸不忙了,让他带你去,咱们家一川一定会很厉害的,是不是?”

莫靖言身体一僵,脸仍然冲着窗外,左手指甲在右手手背上抠了两道小坑。

邵母要回家准备晚饭,带着邵一川在小区门前先行下车,再三嘱咐邵声将莫靖言妥善送达,最好也等着她下课,如果需要,就去医院挂个夜诊。

邵一川扬着手:“大姐姐再见。”

没有了祖孙二人热闹的对话,车中的空气一瞬间凝滞了,邵声旋开广播,电台里两位主持人口若悬河,唧唧喳喳地说笑着。

他轻咳一声,问道:“又是左脚?一会儿等你下课,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真没事,我自己有数。”莫靖言摆弄着手机,语气淡淡的。

“那就好,别是旧伤,落下病根。”

车灯的光柱中,细小的雪粒纷纷扬扬,像朝生夕死的蜉蝣。

停了片刻,邵声又说道:“今年雪挺大的,从我回来,下了好几场呢。”

“嗯,从没见过。”

“是啊,印象里北京冬天不怎么下雪,顶多一两场,也不大。”

“嗯。”

她语气平淡,态度里带着防备和疏离。这番对话便不知如何进行下去。两个人讲过那么天真甜蜜的话语,此时避重就轻地寒暄,无论如何都有些虚假。莫靖言索性不言语,抱着胳膊,继续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

邵声驾着车一路自东向西穿行,沿着前门东西大街驶过那些残存的城垣和孤立的大门,甚至是一些仅存于街道名称中的称谓,比如崇文,比如宣武。指示牌上熟悉的“宣武”二字重复出现,它作为汽车和地铁站名时曾经带着家的气息,听起来甜蜜温暖。邵声握紧方向盘,余光瞥向莫靖言。她依旧侧身看着窗外,静静地发呆出神。不一会儿她的电话响了,莫靖言接起来,语气亲昵地聊了两句,撒娇一般和对方说:“我知道你应酬多,可今天我摔了一跤,你得来接我……嗯,正好你也别喝酒了……晚点没关系。”

对方又说了些什么,莫靖言报上培训的地址,微笑着收了线,依旧侧着头看向窗外。

车到银行楼下,邵声问:“要不要我等你?”

莫靖言摇头:“不必了,一会儿我男朋友来接我。”

邵声“哦”地应了一声,莫靖言解开安全带,手放在车门把手上,似乎想起什么,又坐正身体,定了定神,轻声问道:“你回来之后,见到昭阳哥了?”

邵声摇头:“还没,不过见到楚羚了。”

“楚师姐也不容易,之前三四年的复健都是她陪着昭阳哥。他刚苏醒时行动不便,话也说不清楚,脾气变得很暴躁,楚师姐比谁都有耐心。现在总算是苦尽甘来,他们去年生了个小女孩,思睿和何仕上次回北京时去看过,说她家安安很漂亮,还说昭阳哥和楚师姐打算在家里修一个小孩子用的抱石墙。”莫靖言难得说了一长串话,转过来看着邵声,微微一笑,“其实,昭阳哥能够康复,每个人都幸福快乐,当初大家最想实现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不是吗?”她顿了顿,神色平和恬静,“能再见到你,我很开心。”

邵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点了点头,目送她推开车门缓步离去。

电话响了两次,宴客的主人再次邀约:“有什么急事,可以办完再过来啦,我们还没有正式开席呢。”

邵声婉言谢绝:“家里小孩子病了,要去医院。”

“哦,这样啊,难怪,难怪。”

他挂断电话,仰着头靠在座椅上,耳边是电台的点歌时段,男女主持人你一言我一语读着听众发来的短信。

男主持人念道:“这位听众的来信很感人,他要点一首歌送给自己的初恋,‘虽然我们分隔已久,被时光改变了彼此的容颜,但茫茫人海中曾经相遇相知,还是感谢你曾陪我风雨兼程,知道你即将远赴他乡,祝福你平安如意。’”

女主持人感叹:“这位听众蛮有诗意的,其实很多年少的情侣一时意气分开了,就算之后不联系,心底也会像惦记老朋友一样惦记对方。”

“说的没错,这位听众点播的歌曲也是蛮沧桑蛮能引起共鸣的,孟庭苇的《你看你看月亮的脸》。”

“引起共鸣?”女主持咯咯地笑,“这好像是一首九十年代的老歌了,不知不觉你又暴露年龄了。”

“因为它后来一直经久传唱啊。其实我对这首歌的印象大多来自电台广播,记得上中学时还没有电脑、mp3一类的……”

“没错,其实现在想想,听收音机很有感觉,那种沙沙的电波声很有质感。”

“对,是一种怀旧的氛围。不知现在再听这首老歌时,大家心里会想起谁呢?”

在二人琐碎的絮语中,前奏音乐已经响起,孟庭苇纯净的声线在冬夜里显得格外清冷。

我们已走得太远,已没有话题。

只好对你说:

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

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

邵声仰着头,闭上眼,广播中偶尔传来的沙沙声果真能穿越时间。十年前他还躺在岩壁的大屋檐下,忽然耳边的音乐声大了起来,睁开眼,莫靖言站在近前,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容俯看着自己,湿漉漉的长发乌黑水亮,身形被远处的射灯勾勒出一圈淡白的光晕,背后衬着蓝幽幽的夜空。那时他们听着Leonard Cohen的《Famous Blue Raincoat》,主持人舒缓地介绍着:“呼啸而去的列车,漂泊不羁的游子,三个人,两段情,最终天各一方,爱恨情仇随时间一同流逝,在淡淡的缅怀中轻声说,我已经原谅。”

此时此刻他回味着莫靖言下车前的那番话,她应该是幸福快乐的,如果不去扰乱她的生活,她也将继续忘记过去,如此幸福快乐下去吧。无数急切或仓促的决定,已经让他和莫靖言错身而过,渐行渐远。无论他人在里约还是北京,命运已经在二人之间划下了不可逾越的沟壑。

想要再见她一面,再说一句话的愿望已经达成。那又为什么仿佛被施了定身术,想着“会不会有人喝多了然后不能接她回去”一类的蹩脚理由,定定地等在这儿,看着她刚刚离开的方向呢?

那是心底小小的贪念,这么多年来还一如最初,越是见到她,越不知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