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回来,如果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尽管和我说。”楚羚顿了顿,“那天你说暂时不想和大家联络,我也没有告诉别人。不过,总不能让我也不告诉昭阳吧,他打电话回家时我就讲了。他说,很想见见你。”
邵声默默地转着手中的高脚杯。
“说起来,多亏了你和莫大雪中送炭,昭阳昏迷和后期治疗时才没有因为费用问题束手束脚,用的是最好的药,请得起护工照看,否则他爸妈真的就被压垮了。虽然经费一直是经过海外校友会筹集,但我知道,除了你和莫大,有谁能连续几年每个月都向校友会汇款呢?而且那时候莫大在读书,能攒下的奖学金也有限,那些捐款大半是哪儿来的,我心里有数。”楚羚抿了抿嘴,“说实话,最初一段时间我很偏激,认为这是你应该做的。可过了两年渐渐冷静下来,昭阳一天天好起来,我才慢慢觉得,你也很不容易。我个人也好,昭阳也好,我们这个家也好,都得真心地感谢你。”
邵声拍拍她的手:“兄弟之间说这些话,就太见外了。”
“嗯,你能回来就太好了。”楚玲有些感慨,“我知道昭阳这两年最想见的人,就是你,还有……莫莫。”
邵声不发一语。
楚羚见他面色僵硬,便转了话题,说了一些几年来傅昭阳复健中振奋人心的转折和他重归学校后研究的课题进展,又讲了讲攀岩队众人的近况,说等春天开学后便是攀岩队成立二十周年,在读的小孩子们已经开始收集历届的资料,预备着在四五月间举行一次大规模的庆典。
“到时候你真的不打算回去看看吗?你就一点都不想念大家吗?”楚羚问道,“要不先去我家,一起吃顿饭,然后再做决定,如何?”
当邵声站在高耸的公寓楼下时,激动的心情难以平复,还带了三分紧张与不安。邵母说老友聚会是年轻人的事儿,自己去超市购物筹备年货,邵一川裹上厚羽绒服,像一只圆滚滚的小熊,蹦蹦跳跳地跟在父亲身侧。邵声带了一瓶红酒,又在水果店拼了一只果篮,邵一川拽着藤篮的提手,戳了戳里面金黄硕大的芒果:“爸爸,我也想吃芒果了。”
“不要戳坏了。这是送给傅伯伯他们家的,回去再买给你。”邵声牵起儿子的小手,“还记得见面怎么问好吗?”
“嗯,傅伯伯,楚阿姨,还有安安妹妹!”邵一川仰头看着,“可爸爸你怎么还不按门铃啊,你是忘了他们家门牌号吗?”
邵声笑着拍了拍儿子的头顶,他知道自己此次回国,有太多的故友和旧事需要面对。这么多年来断了联络,傅昭阳经历了漫长的昏迷和苏醒后艰辛的复健,然而在邵声脑海中反复出现的,都是他当年在公路上满脸血污,以及医院中缠着白纱、遍身插满胶管和导线的模样。久别重逢,他不知如何开口,给昔日的兄弟一声问候。
来开门的是楚羚,她系着围裙,袖子挽高,厨房里高压锅滋滋作响,飘来炖肉的香气。“你们爷俩来了,快进来。”她弯腰递过一双小拖鞋,“你就是川川呀,长得真精神!”
“楚阿姨好!”邵一川声音响亮,“我和爸爸买了水果,送给你和傅伯伯,还有安安妹妹。”
“川川真懂事,还知道安安妹妹,她在睡觉,一会儿和她玩好不好?”楚羚笑着将果篮放在一旁,接过邵声的大衣,“昭阳在书房,刚刚爸爸打电话来问一个数据,他正查着呢。我去喊他。”
“我去吧。”邵声的掌心有些潮湿,“我去和他打个招呼。”楚羚点头,将邵一川带到客厅,拿出饼干糖果给他挑选,又将电视打开,陪他一起看《喜羊羊与灰太狼》。
邵声顺着她的指引走到书房门前,他轻叩两声,将虚掩的房门轻轻推开。傅昭阳侧身站在书桌旁,翻着书柜上的参考书,他衬衫外穿着一件深灰色斜格毛坎肩,一身儒雅的书卷气,似乎当年惨烈的一幕从未发生过。他背对着邵声,将一本英文词典放回到书架上,问道:“是少爷他们来了吗?”
重又听到傅昭阳的声音,低沉和缓,和记忆中别无二致,邵声想起当年在重症监护室,他跪在床边涕泪交零,一迭声的“对不起”,换不到傅昭阳一句“没关系”,记忆中的一幕瞬间清晰,让他热泪盈眶,颤声道:“老傅,是我啊!”
傅昭阳手臂一颤,字典没放稳,啪一声掉在地上。他转过身来,绕到书桌前面:“你这家伙,总算是回来了!”他张开双臂,和邵声紧紧拥抱,拍着他的后背,声音哽咽,“少爷,当初打你那一拳,还疼不疼?”
邵声笑中带泪:“靠,是两拳!老傅你打了我两拳好不好?”
傅昭阳也笑:“打你你也不还手,太不过瘾了。回头我都让你打回来,成不?”
两人时哭时笑,互相箍紧了胳膊,将对方的肩背勒得生疼。
楚羚去厨房洗了水果,回身在门外看到哭哭笑笑的两兄弟,知道傅昭阳最大的一桩心事终于如愿以偿,心中感慨释然,鼻子一酸,眼睛湿润起来。她敲了敲门:“我切了苹果和橙子,你们到客厅来,和川川一起吃吧。”
安安也刚醒来,睡眼惺忪地窝在楚羚怀里,时不时半睁着眼,望向将脆苹果咬得嘎吱作响的邵一川。“你要吃吗?”邵一川将咬了一口的苹果递过去,“又甜又脆。”安安的小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捂着眼睛钻回母亲怀中。
“见到陌生人害羞了呢。”傅昭阳探身抚着女儿的头发。
邵声笑:“这脾气像谁?可一点都不像妈妈啊。”
“谁说的,我小时候也挺内向的,后来都是被我爸锻炼出来了。”楚羚抱着安安起身,引邵声走到隔壁的房间,推开门,一面墙被装上了岩板和岩点。
邵一川从大人们的空当挤过来:“哇哦,真棒!我能试试吗?”
“当然可以。”傅昭阳笑,“回头让你爸爸也给你装一个,他爬得可棒了。”
邵一川兴致勃勃要玩一会儿,邵声站在一旁给他做保护。楚羚倚在门旁,由衷感慨道:“川川还是挺有天赋的,男孩子从小学学这个挺好。但是安安,我没指望她爬得很好,当一个乐趣就可以,等她稍微大一些,我们还是希望她学一些文艺类的特长,比如乐器、舞蹈,那才像个小女孩的样子。”她回身看了看傅昭阳,微笑道,“而且看起来温柔的姑娘,未必是不坚强的。”傅昭阳揽过妻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安安看邵一川玩得不亦乐乎,也扭着身体要从母亲怀中挣扎出来,嘟嚷着:“爬爬,一起爬爬。”
楚羚笑道:“这两个小家伙就交给我吧,你们兄弟俩坐下喝杯茶。哦,昭阳,帮我看着点厨房的高压锅,一会儿记得关火。”
傅昭阳取出茶具,泡上一壶铁观音,向杯中倒茶时他提着壶把的右手轻轻颤抖,邵声想要伸手接过来,他摆了摆左手,顺势扶住壶身。
“其实没什么大毛病。”傅昭阳微笑着将茶壶放下,“只是做不了太精细的活儿,平时也没什么大碍。”
邵声心有愧疚:“当年要不是我……”
“别再这么讲了。”傅昭阳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我比谁都清楚,这件事发生后,谁心里最难受。而且当初是我自己疏忽大意,怎么能怪别人?的确,有那么两三年,我像个小孩似的学说话、学走路,但我知道,你们心里比我难熬。”他望向一同玩闹的两个幼童,“我听楚羚讲,川川的大名叫邵一川,是吗?”
邵声沉默着点了点头。
傅昭阳低声叹息:“这名字,我也一直记得……莫莫她,知道吗?”
邵声眼睛一热:“应该,是知道的。”
“我相信莫莫不会怪你,但她一定很难过。”傅昭阳缓缓说道,“我和楚羚结婚时给她发了请柬,但她没有来,方拓帮她带了红包过来。安安出生后,她也是托别人带了一副银镯子过来。我们知道,她不想再回到这个圈子里。我们也尊重她的选择,她应该有和过去无关的生活。方拓说她的舞蹈工作室经营得不错,也有个关系稳定的男朋友……”
邵声想起和小模特亲昵暧昧的黄骏,不觉蹙了蹙眉。
傅昭阳看他神色有变,继续说道:“当然,这些都是表象,她到底怎么想我们都不清楚。我和楚羚也一直惦记着,过一段时间二十年队庆时莫大会回来,希望他知道的多一些……不过莫大似乎不知道你和莫莫的过去,所以他对于我和楚羚在一起这事儿,一直有些耿耿于怀。”
“莫莫应该不会告诉任何人。”邵声心中感慨,“她大概想,就当我从来没有存在过。”
二人一时沉默,相对无言。邵声振奋精神,问道:“你见过老莫几次?他真的不打算回到金融圈了?”
“你知道他的个性,前两年他在华尔街已经做得很不错,金融危机时整个项目组被裁员,这些事他都不愿意提,我们见面时也没多问。那时他的签证也有问题,索性回国,四处登山攀岩,现在在阳朔开了一家小店,卖户外装备。听方拓说,只是个乐趣,也不指望着赚钱。”
邵声笑:“方拓这臭小子,倒是和谁都有来往。”
“是啊,他本来随船出海做远洋勘探,工作辛苦,薪酬不错,一年有大半年在海上,余下小半年在休假,顺便做户外网站的推广。”傅昭阳将攀岩队众人的下落一一道来,“何仕毕业后跟着思睿去了长沙工作,婚后生活太幸福了,在那么热的地方一年还长了三十斤。大周少言寡语,但现在坚持做学术的,只有我们两个,他去日本做了一年的访问学者,回来后在武汉教书。左君硕士毕业后留在上海一家金融公司工作。”他向前探身,“这些朋友,你也有八九年没有见过了吧。前段时间攀岩队的学生们筹备二十周年庆典,找到了历年来的许多素材,有些年代久远,就拿来找我分辨。我当时,好像一下就回到了十几年前。这次大家都会回来参加聚会,少爷你可是万万不能缺席啊。”
邵声点头:“时间定下来告诉我,我一定参加。”
“我还有另一个建议,”傅昭阳伸出右手来,他的五指合不紧,虚握了一个拳头,“虽然力量不如以前,但许多事我还能做得到。这两年我又开始攀岩了,水平没办法恢复到以前,但意识和经验还在。我一直有个愿望,再爬一次当时摔下来的那条线。”他松开拳,手掌伸向邵声,“请你给我打保护,怎么样?”
“好。”邵声和他击掌,二人双手紧紧相握,“你准备好了,我随时奉陪!”
楚羚跪在地毯上哄着两个小娃娃玩闹,不时扭头看向客厅里的兄弟二人,她隐隐听到“白河”、“保护”的字样,不免担忧地望向丈夫。
夜里送走邵声父子,楚羚将厨房整理干净,坐到傅昭阳身旁,如平日一样帮他按摩手臂和双腿,聊起刚刚和邵声的交谈:“川川刚才和安安玩得很开心,我逗他说把小妹妹送给你怎么样,他高兴地答应了,又摇头说‘爸爸养我就够辛苦了’,真是个懂事又好玩的小家伙。我问少爷有没有想过,为了川川再娶。他说,不想再贸然进入一段婚姻了。其实,我觉得,是他没有了想娶的那个人……”
傅昭阳叹息:“当我听到川川的名字时,就明白了。”
楚羚忍不住问道:“我听到你们的对话,你是已经决定了,要和少爷去白河?”
傅昭阳点点头。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呢,”楚羚揉捏着他的右臂,“你现在仍然要做复健,尤其是这只胳膊,当时受到损伤,昏迷时恢复得不好。虽然你那条路线已经可以爬顶绳了,但现在要去爬传统,我不是很赞同。”
“放心,我不会做任何没把握、冒险的事情的。”傅昭阳拉过楚羚的手,攥在掌心,“其实我对那条路线没什么放不下的,上次失手,也是因为自己疏忽大意。真正有心结的,是少爷和莫莫,我亏欠他们的,实在太多。”
楚羚抿了抿唇:“我都明白。听说少爷有女朋友之后,莫莫就有所谓的男朋友了,但从来没带到大家面前。我总觉得,她其实一直在等少爷。我想,我比许多人都懂她的想法,因为后来我发现我们俩有某种相似点,就是对待感情都有点一根筋。她从学校辞职的时候,我问她有什么能帮忙的。莫莫说,‘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们都不要再联络我了。这里的一切,我都不想再有任何关联。’我答应她是因为,如果换了我,知道少爷结婚生子,大概也会做一样的选择。”楚羚轻声叹息,“有时候我想,你受伤时我那么责怪莫莫,是因为没勇气责怪自己,如果我不那么任性……”
“那么久的事,还说它做什么,谁和谁在一起,都是种缘分。”傅昭阳拉过楚羚,和她额头相抵,“如果不是最后出了事,我们每个人现在也都幸福快乐。但是因为我自己的过失,让最关心我的人们那么难过,尤其是对于少爷和莫莫,我心中一直有愧疚。今天总算见到少爷了,但我知道大家心里多少还有个疙瘩,所以我提出和他去白河。我得证明给他看,我和以前一样健康,我们之间的友情,也和以前一样。相信我,我不会去冒险的。有你,有安安,为了你们,我也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嗯,我相信你,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楚羚心中宽慰感慨,双臂环着丈夫的腰,倚在他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