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春情劫(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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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似乎分外漫长。

姚蔓青竖起耳朵听绣楼外的动静,风晃动檐上空灯笼挂架的声音、楼上破了的栏杆接合处吱呀的摩擦声、窗外突然掠过的夜鸟喈喈的叫声……

忽然……

噗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敲在窗上。

姚蔓青一骨碌从床上翻身坐起,披上衣服趿拉着鞋子匆匆下楼。拨开楼下门闩的时候,她注意到自己的手在抖,纤瘦苍白的手指,带着病恹恹的青色。

迎面一股混着胭脂的酒气和寒气,刘向纨动作极快地侧身进来。姚蔓青慌张地向门外看了看,急忙把门掩上。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场景,已经有过许多次了,但她仍然压制不住自己的心慌,每次开门关门,都像有一座山迎面压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急着叫我来,到底什么事?”刘向纨压得极低的声音中透着三分不耐。今晚万花楼的饮宴未能尽兴,临走时那个叫雪娇的红牌阿姑脸上写满了不舍,送他到门口时,小指在他的手心里挠啊挠,挠得他现在心还痒痒的。

最好三言两语打发了姚蔓青,没准还能赶回去和雪娇鸳鸯帐暖,共此良宵。

“我……”姚蔓青两只手绞在一处,羞耻和难堪让她无从开口。

“你什么你?”刘向纨更加不耐烦,“有话就说……”

姚蔓青心一横,豁出去了:“我像是害喜了……”

“啊?”刘向纨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这个月癸水没来,老是犯恶心,奶娘说,怕是有了……”姚蔓青急急说着,“这才找你过来,向纨……”

刘向纨心里打了个突,有些发愣。

“向纨,你快央家里上门提亲啊……”姚蔓青手心背后密密渗了一层汗,“这事叫我爹知道,会活活打死我的……”

“你有了身孕,找我过来干什么?”刘向纨忽然斜着眼睛看她,声音里透着一股子阴阳怪气,“你不会抓服红花喝了吗?”

“不能喝红花,奶娘说会死人的。”姚蔓青没有留意到刘向纨异样的语气,只是溺水样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慌乱之中,“我爹要是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那找我算个什么事?”刘向纨慢条斯理地掸了掸下襟,似乎要把他和姚蔓青的关系给掸个干干净净,“谁知道你这肚子里,到底是谁的种?”

“你、你说什么?”姚蔓青有点蒙,她这一辈子,怕是都没听过这么粗鄙下流的话,猝不及防间,竟不知道生气,只是愣愣道,“你说什么?”

“我说,”刘向纨睥睨着她,“你这绣楼的门,既是能为我刘公子开,自然也能为那些个什么张公子王公子开。经手了这许多人,出事了抓我做便宜爹,这活计我可揽不来。”

姚蔓青的双唇唰地没了血色,浑身哆嗦着抬起手来指向刘向纨:“你、你血口喷人。”

“若没我的事,那我就先走了。”刘向纨没事人般,“你不妨把什么张公子王公子的也找来问问,兴许有人乐意当这个便宜老爹。”语罢作势就要去拨门闩,姚蔓青顿了半晌,忽然疯了一般扑过去,死死抓住刘向纨的袖子:“你不能走。”

“叫啊,叫得再大声点。”刘向纨冷笑,“把你爹给吵醒,让他看看他女儿做的好事。你们姚家可不是普通人家,听说你有个姐姐,还在宫里头伺候皇上,这事如果宣扬出去,我倒要看看你老爹丢不丢得起这个人,你的皇帝姐夫丢不丢得起这个人!”

姚蔓青脑袋嗡的一声,嘴巴张了张,眸中掠过极其惊惧的神色。刘向纨冷哼一声,一把甩开她的手,开了门扬长而去。

说扬长而去也不尽然,出门之后,他还是极尽小心之能事,包括踩着凹窝攀墙出去的时候。

姚蔓青瘫坐在地,地上冰凉,心中凉得更甚,面上却是火烫得厉害。她抬起头看着大梁,想象着自己单薄的身子被白绫吊起,晃悠悠地在半空荡来荡去。

再不然,前院还有一口废弃的井,井里还有水,沤着经年的恶臭。爹嫌那味道瘆人,差下人用青石板盖了。那石板不重,挪开了,一狠心跳下去,也就一了百了了,要多少时日以后,才会有人发现自己鼓胀惨白的尸身?

姚蔓青像是魇住了,恍惚中,她似乎看到自己被一席破苇子裹了扔在乱葬岗上,一只脚上失了鞋,突兀地伸出来,几只离群的癞头野狗,围着苇席吸嗅扒拉着。

眼前模糊起来,牙齿深深刺入唇中,鲜血的味道迅速在口中蔓延开来。不知为什么,血腥的味道竟让她莫名兴奋。

眼前的场景似乎又有变换,冲天的火,血一样赤红,心中涌动着要把一切烧尽的罪恶渴望,还有锃亮的尖利刀锋,一下下捅进刘向纨的身体里,发出好听的声音。温热的血喷溅在脸上,亲切得像娘亲的抚摩。

她的身体颤抖起来,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忽而炽热得烫人,忽而冰冷得可怕,就在这样持续的冰火两重天的循环往复之中,忽然听到奶娘的惊呼:“小姐,这是干什么?”

姚蔓青战栗了一下,茫然地向发声处看过去,却被白昼的日光刺痛了本就酸涩的双目——天已经亮了。

她居然就在这里坐了一夜。

奶娘张李氏动作麻利地扶着她起身,半架着她回到房中。姚蔓青身子软软的,无根骨般倒伏在床上。张李氏给她盖上被子的时候,她的眼睛微弱地掀开一条线,忽然就伸出手去握住了张李氏的手。

“奶娘,”她觉得自己就快死掉了,“刘公子他,不认。”

张李氏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恨恨道:“我就知道这是个孬种!”

“奶娘,”姚蔓青缓缓合上双目,两条水线自眼角处缓缓滑开,“我要死了,爹不会放过我的。”

“乱讲!”张李氏啐她,“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姚蔓青惨然一笑。

“老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张李氏宽慰她,“小姐,总有法子的。为什么你要死?听奶娘的,叫别人死都不能叫你死。”

“叫别人死都不能叫我死?”姚蔓青喃喃,细密而又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茶香悠悠,虽不是什么名茶,却别有一番味道。展昭用茶盖在沿上微微扇了扇,擎起茶碗,向着姚知正略一致意,低首品茗,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掠过姚知正的脸,眉心却微微蹙了起来。

姚知正,曾任廉州陇县知县,现已离任,膝下无子,长女姚蔓碧,入宫经年,封美人。

先前他同端木翠说,皇上走失了个妃子,此话并不妥当,一来美人离妃子的级别相差尚远,二来姚蔓碧并非走失,她打晕了居处守夜的宫女和小太监,卷了细软,不知所终。

圣上言及此事,恼怒非常:“朕可不知姚美人竟有这等本事!”

好在并无株连下罪之意,将此事交由开封府暗中查办。

宫中一番查问下来,这姚美人,竟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个主了,性子寡淡,从不在后宫争风吃醋,或许也是因为她出身普通,不似其他嫔妃贵人般有势大的娘家作倚仗。圣上对她亦是平淡,虽有恩泽,不曾隆宠。是以她本分行事,不敢逾矩,姚家也不曾因她得过什么了不得的富贵——这一点从姚家略嫌老旧的家宅可见端倪。

这么多年本本分分,怎么就突然一反常态,打晕下人,卷了细软,杳然无踪?就算她出得了自己的居处,又怎么出得了戒备森严的偌大宫城?

诸多疑点,本待一一勘查,只是圣上加了一句:“姚美人在京城并无亲眷,亦无友朋,展护卫不妨去她的家乡一趟。”

这才有了廉州陇县之行。

其实在展昭看来,这一行实属多余。预谋出逃,唯恐带累亲眷尚且不及,怎么会回到自己的家乡?

只是圣上既有此意,又驳他不得,只得受这一趟累。

陇县天高地远,已近荒凉之境,距开封三日夜行程,多尘沙,街道亦显寥落,客栈老旧,只几处销金烟柳之地,称得上十分气派。

晌午之前到了,递了拜帖,只说是偶经陇县,特来拜会。府上想必很少有从开封来的客人,还是四品武官御前行走,姚知正大喜过望,殷勤有加。

一巡茶水,数句寒暄,察言观色间,展昭更加确信自己之前的判断,姚家对姚美人之事浑不知情,尚且要向自己打听姚美人的消息,串通出逃之说,实属无稽。

搁下茶碗,心中已有了计较:再在此处耽留一日,向邻人街坊打探一下姚美人入宫前的讯息,即刻便返开封。

要查姚美人的案子,突破点还是在皇城。

哪知尚未露出请辞之意,姚知正已是殷勤挽留:“外间客栈老旧,怕是不合展护卫的身份,若是不嫌舍下粗陋,不妨在此小住几日,亦让老朽尽些地主之谊。”

说得倒也在情理之中,展昭略一思忖,含笑拱拳:“如此叨扰了。”

姚知正欣喜非常,忽地想到什么,忙吩咐下人:“让小姐出来见客。”

见展昭面有疑惑之色,姚知正忙向他解释:“若是旁人,自然不好让小女抛头露面。只是展大人是京城的贵客,又是御前行走,让小女见见世面亦是好的。”

姚蔓青来得很快,身边有个老妇人陪着,看得出是个知书达礼的闺阁女子,行止有度,向着展昭微微一福,低声道:“见过展大人。”

起身时,她身子略晃了晃,旁边的老妇人忙上前扶住。这一下许是让姚知正觉得有些失礼,他面色沉下来,只是有客在,不便发作。

姚蔓青与那老妇人很快便下去,一切稀疏平常,如同任何一次本应没有下文的会面。

姚蔓青同张李氏慢慢走在通往后院的甬道上,迎面过来几个下人,抱着新的被褥什物,恭敬退在一旁,候着姚蔓青二人过去了,才又匆匆往前头去了。

姚蔓青若有所思,停下步子,向那几人看了看,问张李氏道:“奶娘,这是做什么?”

“就是那个展大人,老爷要留他用膳,还要在此地住两日。”想起方才厮见的场景,张李氏啧啧,“小姐,京里头的官,派头什么的就是不一样,人品相貌也出众,老婆子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亮堂的人物,若是小姐能嫁了他……”

姚蔓青一声冷笑。

张李氏省得自己说得造次,忙刹了口。

“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世上有什么好男人,通通该送去喂狗。”姚蔓青咬牙切齿,像是要咬上谁几口才解气。

张李氏不再多言,陪着姚蔓青回了绣楼。恰灶房那头因着要待客,央人来寻她帮忙,便匆匆去了。

姚蔓青一级级登上梯阶,抚着楼上老旧且摇晃的扶栏回至房中,这才觉得疲乏得厉害。方才强撑起最后一丝力气表面鲜亮地去见父亲口中的贵客,此刻,她真是再多一分都扛不下去了。踉跄着行至床边,伸手将衾裘拉盖上身,胳膊一带,将床头的腰形瓷枕带到了床下。

旁侧的几块瓷片脱落下来,里头藏着的包扎得方方正正的纸包掉出来。

这是刘向纨带来的春药,名曰“颤声娇”。二人春宵夜度之时,略服少许,聊以助兴。刘向纨曾言绝不可多用,怕失了神志,于己有损。

昔日床帏欢爱场景,如今想来,讽刺非常。

姚蔓青咬了咬牙,猛地抓起药包,就要往窗外掷过去。

方扬手间,忽地动作一滞。

站在绣楼临窗处,恰将前院场景一览无遗,西厢客房处,几个下人正忙进忙出,张罗待客。

姚蔓青动作极慢地缩回了手。

她努力去回想方才见到的那位“展大人”的样子,只觉模糊。方才厮见之时,她精神恍惚,并未留意眼前人。

“让别人死,也不能叫我死。”姚蔓青喃喃,目光有些许茫然和迷离,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攥着药包的手指愈收愈紧,指节处透出泛白的颜色。

哪怕是这样,她的手,依然是很好看的。

满满一大勺的猪油膏,入锅瞬间便在灶火的热力下融化开来,不多时滋滋滚开,香气四溢。

张李氏动作麻利地将砧板上切碎的葱白蒜瓣和着姜片倒入锅中爆香,就听刺啦一声,烟气腾起,饶是早已掩了口鼻,还是被油烟熏得呛咳不止。烟气蒸腾中,她似乎看到二小姐姚蔓青的脸,在正对着窗的瓜架下一闪而过。

不是吧,张李氏有些愣神,小姐怎么来了?

揉了揉眼睛再看,却不见有人。

张李氏有些不放心,昨夜发生的事不是小事,万一小姐想不开……

还是谨慎些好,如此想时,忙让边上的婆子顶了自己的活,两手在衣侧抹了抹,三步并作两步往灶房后头走。

四下张望了一回,却不见有人,张李氏暗笑自己杞人忧天,掸了掸手,正待回去,身后忽然传来压得极低的声音:“奶娘。”

循声望过去,墙角处露出姚蔓青略显苍白的脸来,只是那么一下的工夫,又退了回去。

看情形,她是让自己过去。不知为什么,小姐的行动如此反常,张李氏竟也有了见不得人的心虚感觉,惴惴地方到跟前,姚蔓青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使力将她拽了过去。

这是灶房同柴房之间的夹道,宽不逾丈,少有人来,即便是阳光大好的日子,也总是阴阴的,墙体下方长满了青苔,潮湿黏腻。

“奶娘,这一次务必帮我。”不待张李氏反应过来,姚蔓青已附到她耳边。

她说了很久,张李氏茫然地听着,每一句话她都听得很清楚,但是组合起来之后的内容,让她觉得自己只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甚至于姚蔓青说完之后,她都不觉得荒唐,也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可笑。

“小姐,”她带着一股子好笑的神气,“你是说笑吧。”

姚蔓青没作声,只是将手里的东西轻轻塞给张李氏,然后笑了笑,姿态极其端庄大方地离开。

张李氏还是觉得好笑,这丫头,从哪儿想来的这么不着调的点子?见天地胡思乱想,可别癔症了。

于是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然后去看手里的纸包,心中忽地咯噔一声:若真的是一时兴起的说笑,给她纸包干什么?

张李氏有点不安,将纸包抠了个破口,凑到鼻子前头嗅了嗅。

作为过来人,她对这东西不陌生:这不是春药吗?

小姐刚刚,好像的确提到了“春药”两个字。

于是方才姚蔓青对她说的,每一个她认为无意识的字,每一句她心不在焉听着的话,重新在脑子里排列、组合,逐渐成形,耳边似乎又响起姚蔓青方才的声音。

张李氏突然就打了个哆嗦。

姚蔓青正对着镜子解下绾得过于繁复的头发,发色有些暗淡,手边搁着润发的兰膏和梳子。

她似是早已料到张李氏会来找她,唇边挑起一抹极淡的笑,定定看进镜子中张李氏的眼睛:“奶娘,有事吗?”

“小姐,你方才,不是认真的吧?”张李氏哆嗦着从怀中掏出那包春药,抖抖索索送到梳妆案上,方想撤手,姚蔓青的手已压了上来。

姚蔓青的手冰凉,寒意顺着两人肌肤相触的地方慢慢渗开。

“小姐,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张李氏只觉嘴唇发干,“姑娘家的名节最是紧要……”

“名节?”姚蔓青似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可笑的话,“我还有名节吗?”顿了一顿,她意味深长,“再说了,奶娘帮我做成了这事,我才有名节可言。”

张李氏愣了一下,还是摇头:“小姐,那展大人可是京官啊,听说官拜四品,在皇上面前都是红人……”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是皇上的红人不假,可我姐姐亦是皇上的枕边人,事情闹将出来,难道皇上会偏帮他?”

张李氏心乱如麻,一横心道:“小姐,你这是害人哪。老爷若是将他送了官,莫说展大人的前程毁了,说不准连脑袋都得搬家,这不是作孽吗?”

“奶娘,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姚蔓青缓缓转过头来,“若换了随便的阿猫阿狗,爹势必恼怒,定会将那人送官,这便是害了人了,我也不会去做这昧良心的事。可是若是这展大人,事情就不一样了。”

“怎、怎生个不一样法?”张李氏愣了。

“他是京官,官拜四品,门第不差,奶娘不也说平生没见过这样的亮堂人物吗?若真的闹出了事,爹但凡有一丝顾及我名节之心,定会与他商量,让他顺水推舟,娶我过门,非但不会将他送官,还会纳他为婿。这样一来,我失节之事就会无声无息掩饰过去,如此岂不祸事变喜事,何来害人之说?”

“再说了,我是哪里配他不上?无论是相貌还是才学,都不至于埋没了他。我姐姐是皇上的人,他娶了我,算是跟皇上做了连襟,这样的运气,旁人是想都想不来的,他怎么会不情愿?退一步讲,我自知对他不起,过门之后,定然尽心尽力弥补。他若是外头有了相好的人,要多娶几房妾,一切由他,我不会多一句嘴。上奉公婆,下教子女,内外事务,绝不叫他操心。这算是害了他吗?”

张李氏脑子本就不灵光,被她这么一说,更是晕乎得厉害,细细一琢磨,忽然就觉得这事如同买菜过秤细较斤两一般,也是一桩不错的交易。

“奶娘,”姚蔓青的声音愈加柔和,“此事于他无害,于我而言,更是解我燃眉之急,将眼下这桩十万火急的事遮将过去。奶娘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吗?哪有这么巧的事,他今儿便到了,莫不是上天派来救我的命中人?奶娘,你是要我死还是要我活?蔓青的性命,就托付在奶娘手上了。若是奶娘不愿,蔓青也无旁话说,还请奶娘看在蔓青是被你奶大的分儿上,年年今日,坟头烧一捧纸钱……”

到后来,她说得凄楚,眸中珠泪盈盈,看得张李氏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地难受。

“小姐,你千万想开着些,这世上哪里真就有过不去的坎了……”张李氏的口气终于松动了,“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我倒是想从长计议,可此事哪里是拖得了的?”姚蔓青轻轻吁了口气,“奶娘,那人只在此间暂住一两日,若是下手不及走脱了他,奶娘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又说这档子丧气的话!”张李氏啐了她一口,末了心一横,“罢了,横竖不是害人,给他送门好姻亲,有什么做不得的!”

“话是这么说,总还要带三分小心。”姚蔓青微微一笑,将那纸包重新塞到张李氏手中,“这展大人是武官,身子定然比一般人能挨,剂量下重些,否则成不了事。”

论理吃的该是午饭,但是一来拜会耽搁了时辰,二来姚家张罗准备也颇费了工夫,拖延下来,竟至天擦黑时方开席。

陇县地近西北,多的是酒性极烈的烧刀子。姚家用来待客的酒虽已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上品,仍脱不了烈酒本色,初饮时尚不觉什么,下肚不久才觉得腹中似有滚烫的火焰在烧。展昭知这酒后劲极大,不欲多饮,但架不住姚知正频频劝酒,陇县之行又极顺,称不上什么凶险,自己亦有些掉以轻心,不觉多喝了几杯,去席之时,步子竟有些虚浮。回房歇息了一阵,仍觉得脑子有些昏沉,因此出来吩咐外间送些醒酒汤过来。

不多时便有个老婆子擎了茶托过来,除了醒酒汤之外,亦有一壶清茶。展昭谢过之后,自去取那醒酒汤喝。老婆子觑他喝了那汤,暗暗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掩门出去了。

这老婆子正是张李氏。

她一出门,便背倚着廊柱大口喘气,却也不是不慌的,俄顷定了定神,向着屋子后头过去。黑暗中,姚蔓青急急迎上来,低声道:“奶娘,怎么样了?”

张李氏亦将声音压得低低的,道:“我眼看着他将那放了药的醒酒汤喝下去了,不多时他必口渴倒茶喝,那茶里亦下了药,这便是双份的了,便是头老虎也扛不住。”

语毕,又从怀里掏出块帕子给她:“这帕子上拍了迷烟,兴许待会儿用得上。”

姚蔓青奇道:“要这帕子做什么用?”

张李氏笑道:“你这丫头就不懂了,他是练武的,手底下本来就没个轻重,如今又被下了药,还不把你折腾得死过去?你若受不住,用这帕子迷晕了他,自己也少受点罪。”

她说得这般露骨,姚蔓青面上直如火烧,将帕子攥在手中,声音细如蚊蚋:“知道了。”

展昭一杯醒酒汤下肚,登时就觉出不对来了。

若说先前腹内如火烧,那还确是酒劲,混着一股子难受,可现在这难受全转作了燥热,一时间坐立难安,将那一壶清茶尽数送进肚去,这一下非但没将焰头压下去,反似淋上火油一般,焰苗腾一下自腹部窜至四肢百骸,连咽喉处都炽烫发干。在这遍体难耐的不适之中,陡然生出的欲火如同长了利爪,在身体里面四处挠抓,似是下一刻就要破体而出。

展昭的眼前渐渐模糊起来,才抬脚要往外走,只觉双腿一软,竟跪倒在地上,膝盖处碰撞到的疼痛让他有瞬间清醒:莫非被下了药了?

这个念头如同尖锐的冰凌,稍稍冷却了一下似滚水般混沌的脑袋。展昭伸手抓住桌腿,咬了咬牙站起身来,衣袖略略滑下,露出青筋暴起的手臂,表层的皮肤炭烤般赤红。刚立定,周身一个痉挛,又一次跌在地上,脖颈处如同拴了个绳套,越收越紧。展昭的气息粗重起来,伸手便将衣襟扯开,陡然暴露在夜间清冷空气中的皮肤有片刻适意,但眨眼工夫又是赤红一片。那情形,似是即便淋上冷水,也会似滴上火炭般转作白烟。

展昭的牙关几欲咬碎,忽地齿上用力,重重咬破嘴唇,齿间瞬间蔓延开的血腥气略略唤回了些许神志,下一刻迅速探手入袖,拈了支袖箭出来,想也不想,一手握了上去。锋利的箭尖深深刺入手心,尖锐的痛楚让他浑身一震。

方定了定神,门口处突然传来惊呼:“展大人,你、你怎么了?”

好听的女子声音,若是平日里听来,只是脆生生的好听,此刻听来,似是抹上了脂粉,说不出的甜腻,余音袅袅,蛊惑人心。展昭未及开口,那人竟惊怔着扑了过来,捧起他受伤的手。展昭只觉女子的馨香味道充满口鼻,低首见到她莹亮发丝与白皙纤细的手指,脑袋轰的一声炸开,拼尽力气一把推开来人,声音沙哑道:“快走!”

姚蔓青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展昭腾的一下立起身来,双目充血,面上神情极是痛苦,忽地攥住她的胳膊,拖起她往门口带。

姚蔓青被他带得跌跌撞撞,急道:“展大人,你听我说……”

展昭哪里还听得进去,恨不得一把把碍事之人扔将出去了事。姚蔓青惊惶之至,脚下一绊,摔倒在地。展昭趋身过来,忽地被一方帕子迎面蒙住,待要伸手拿开,却被人死死扑将上来捂住口鼻。展昭怒喝一声,浑身一挣,将那人震飞出去,正待坐起,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姚蔓青挣扎着慢慢坐起身来。她素日里娇生惯养,展昭这一震,几乎没将她浑身骨架给震碎。她忍着痛站起身来,将门自内闩上。

慢慢去到展昭面前,俯下身细看,惊诧于展昭竟生得如此好模样,颤抖着伸出手去抚他眉梁,心下忽地有几分安慰:好在,自己并不是委身给那些其状如猴的粗鄙之人。

顿了一顿,她伸手去解展昭的衣裳,不知为什么,这一幕让她想起之前同刘向纨的种种,泪水如珠般滑落。

展昭的呼吸一下重过一下,饶是昏迷之中,眉头仍拧得紧紧的。

姚蔓青动作极轻地帮他除去里衣,手指忽地碰到他起伏得厉害的炽热胸膛。

她的手指冰冷,凉意水一般荡漾开来,展昭忽地睁开了眼睛。

姚蔓青没想到他居然会醒,脑子嗡的一声,半边身体都僵住了。

展昭的眼睛里,再无素日清明,有的只是炽焰漫天。

他一把将姚蔓青拉到怀中,铁箍样的手臂牢牢环住她的身子,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在身下。

姚蔓青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的脑海中最后闪过的,是刘向纨的脸。

端木翠回到家的时候,刘婶已经拉着公孙策嘀嘀咕咕老半天了,一边嘀咕,眼神儿一边往院中那方青砖砌起的花坛上飘。

“端木姑娘说,这花坛空着可惜,种上些花花草草热闹些,我隔天就给她带来了老多花种。我怕年轻姑娘家没长性,还特意跟她说:端木姑娘,有些花开得晚,花期长,你得耐得住……”

“她笑笑没说话,头天晚上全种下了,第二天白日里倒也罢了,晚上……”

说到此,刘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那天晚上是怎么个情况?她本是睡下了,半夜觉得口渴,摸黑穿衣起来去灶房倒水喝,房门刚拉开条缝……

她看到端木翠就站在花坛前面,微红色的烛光盈盈冉冉,把整个花坛都笼住了。

刘婶觉得很怪异,开始她也没想到到底怪异在哪里,片刻过后,她突然就反应过来了。

端木翠两手空空,根本没有持着蜡烛!

后来端木翠俯下了身,刘婶终于看见那根蜡烛,静静悬在端木翠肩膀偏上的地方。微红色的烛光像是春蚕抽丝,一丝一丝地吐出来,将整个花坛笼在烛光织就的茧里。

刘婶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她避在门后,目光慢慢移到花坛正中。

她惊诧地发现,所有的花都开了!

当季或者不当季的,紫荆、金钟、慈姑、金鱼草、腊梅、金桂,还有大爿罗盘样碧叶托着的粉荷。

刘婶是没念过书,但常识是懂的,再怎么说,这荷花不应该是院子里一方小小花坛就养得活养得住养得长的。

而且,所有的花都是破败的。

枝叶凋零,藤蔓枯皱,花瓣萎缩,有的从中折损,露出惨白的茎干来。

端木翠忽然动了一动,疑惑地向着刘婶这边看过来。

刘婶吓坏了,身子一颤,居然很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将门给关上了。

寂静夜里,门被砰地关上的声音,分外刺耳。

刘婶暗骂自己糨糊脑子,紧紧背靠着门不知所措。惶然间,她听到端木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刘婶,你别怕。”

说不怕是假的,刘婶屏着气不作声,自欺欺人地装作自己已经睡着了,暗暗祈祷着端木翠快些离去。

过了许久,外头似是已无动静,刘婶这才觉得后背凉飕飕地渗满了汗,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床边,哆哆嗦嗦拉起被子蒙住脑袋,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日光大片大片把屋中照了个敞亮,白日果然是让人心里踏实的,刘婶心定了许多,披衣下床。

花坛里光秃秃的一片,还是松得软软的泥土,莫说是花了,连根草也看不见。

刘婶做好了早饭,给端木翠送过去。端木翠已经起身了,正将簪子插在发间,见她进来,粲然一笑。

刘婶也笑了笑,笑的同时,她心里犯嘀咕:昨晚那个,不是端木姑娘吧?

她一点也不怕眼前的端木姑娘,非但不怕,心里还透着三分喜欢。但是昨晚上那个,她真的有点怕。

“刘婶,以后晚上你就不用陪我了。”

先前是展昭拜托刘婶晚上在端木翠这边留宿的,他的考虑自是周到:端木翠是个姑娘家,一个人住恐她害怕,若是刘婶能陪着就再好不过了。

他这样拜托的时候,怕是没想到端木翠没什么,刘婶是险些吓掉了半条命。

“从那以后,我晚上就不在这儿住了。”刘婶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西斜的太阳,“时辰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了。”

公孙策嗯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顿了一顿,问道:“这里的事,你还跟别人说起过吗?”

“没有没有。”刘婶赶紧摇头,“做下人的,得有张闭得牢的嘴,我在外头从没提过。姑娘说过开封府的人不是外人,我才跟先生说的。”

公孙策点了点头,又问:“这些日子,端木姑娘还好吗?我差张龙、赵虎他们来过几次,只是见不到人。”

“那倒是,姑娘很少待在家里。”刘婶皱着眉头,“展大人刚走那一两天,姑娘无精打采的,连门槛都没迈出过,后来就老往外头跑,有几次,夜深了都不见回。我还想着给她开门来着,谁知道自己挨不住就睡了,也没听见叫门,隔天起来一看,她就在房里了,也不知怎么进来的。”

公孙策笑了笑:“端木姑娘是江湖人,行止自然跟一般的闺阁小姐不同。”

“江湖人啊……”刘婶惊讶不已的同时又有几分恍然大悟,“那难怪呢,我听说江湖人都会飞檐走壁的。”

又聊了聊,眼见天黑下来,刘婶拾掇拾掇也就回去了。这几日为她的侄女采秀准备婚事,要忙的事情多得数不清。

刘婶一走,公孙策看似毫无心事挂碍的表情渐渐换作了愁眉紧锁,他来来回回不安地踱着步子,时不时伸出手去,按住怀中的一封书笺。

书笺外的封壳纸有些硬,每次按过去,便有挺括的纸声,窸窸窣窣,嘈嘈切切,让他本就烦躁不安的心更加纷乱。

信是姚美人的父亲姚知正写来的。

说是信,倒不如说是状纸更贴切些。

状告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开封府展昭,德行沦丧,恃酒行凶,强暴了姚美人的妹妹,姚家二小姐姚蔓青。

天已黑透的时候,端木翠终于回来。

看到公孙策的时候,她心情大好,笑嘻嘻道:“公孙先生,我方才去府里了。”

去府里了?

公孙策略一思忖,旋即反应过来:“你是去看红鸾姑娘?”

她点了点头,面色说不出是难过还是释然:“红鸾已经……我把她接回来了。”

说话间,她伸手一摊,雪白的掌心中,一粒黑漆莹亮的种子,木棉花种。

公孙策看了看那粒花种,又转头看了看花坛,突然间就福至心灵:“你这花坛里是……”

“刘婶跟你说的吧?”端木翠一点就透,“也不全是。”

“不全是?”公孙策目中露出疑惑之色。

端木翠眉头微颦,似是思考着该怎么说才能让公孙策更明白些,顿了一顿,才道:“我先前有一次出外散心,在外耽留得久了些,回来时已经很晚,路过一条巷道时……”

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描摹自己遇到了什么,眉头皱得更紧:“公孙先生,我虽然在冥道失了法力,但是似乎又不尽然,我对某些东西的感知,总是要超过常人许多……”

“莫非你在那巷道遇到了鬼?”

时至今日,怪力乱神、妖魔山精,公孙策谈来,终于如拈纸笔,无惊无怖。

“也不是鬼,是打散了的三魂六魄。换言之,即便已成了鬼,还被别有用心之人打散了魂魄,七零八落,无法聚合,也无法投胎,当然,也不会害人。”

公孙策了然。

“我不想多事再去追查她们身前之事,只想做件功德,将她们的魂魄散片一一找回,以种子育其命,让她们在此静静休养,秉受日月精华。待她们魂魄养成之时,送她们去酆都鬼界,重入轮回,投胎做人。”

“所以,这花坛里的全是……”公孙策有些心惊。

端木翠微微颔首。

两人的目光一齐落到那花坛之上。

这花坛已经有了动静,所有种子,在天黑之后始萌发,根芽一齐破土抽生,瞬间长成。

刘婶方才的描摹还不尽然,这一方小小土壤,盛置的远不止是花。他看到有芜杂野草,有攀爬藤蔓,甚至还有一棵金黄色的稻禾,坠着空瘪的穗子。

孕育生命的都是普普通通的一粒种子,至于之后的千差万别,枯荣繁华,登殿堂或是任人践踏,却不是先时人所能料到的了。

端木翠伸出手去,轻轻扶住一棵快要折落的芍药,叹气道:“这一个折损得太厉害,或许是养不成了。”

“端木姑娘,展护卫出事了。”

“啊?”端木翠扶住那棵芍药的手一下子缩了回来。那芍药失此稳持,摆荡了几下,更近末路。

“出事了,是什么意思?”

黑暗中,公孙策清癯的面容之上,出现少有的沉重之色。

“出事了是什么意思?”端木翠又问了一次。

“端木姑娘,这件事非同小可,你一定沉住气,听我说完。”

“展昭死了吗?”端木翠声音都颤抖起来。

“端木姑娘,你听我说……”

“公孙策!”端木翠奓毛了,“我烦死你这个死老头说话了。我问你展昭死没死,死就一个字不死两个字,你扯那么多没用的干什么?”

鄙人认为,这确实是公孙策的不是。公孙先生可能素日里给苦主传达信息惯了,凡事喜欢委婉,但是端木翠出身军伍,讲究单刀直入直切主题,好消息也罢坏消息也罢,一定要马上、即刻、确切知道并且立时作出反应。不妨设想一下,人这边火烧火燎地问攻城攻下了没,你只要回答“攻下,前锋卒”这不就结了嘛,干脆利落、简单明了,不拖泥带水。

但是换了公孙师爷,先摆出一脸沉痛的表情,然后开腔了:“将军,此事非同小可,你一定要沉住气,听我说完……”

你还指望她沉住气?马上拖出去打一百军棍!

好在公孙策马上摸清了她这边的路数:“没死。”

“受伤了?”

“没有。”

“中毒了?”

“没有。”

“他好端端的是不是?”

“姑且可以这么说。”

端木翠长吁一口气,双腿一软,跌坐在花坛沿上。方才的那番气焰好像借来的般,瞬间就被债主连本带利讨了个空,现下哪怕是高声说话都提不起气来。

她轻声道:“只要人好端端的,没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公孙先生,你说吧。”

公孙策的称谓又从死老头变回了先生。

公孙策叹了口气,将陇县的事情一一道来。端木翠静静听着,她似乎还没有从先前的惊悸中回过神来。公孙策先还担心她接受不了这事,不过看起来,只要展昭人还好端端的,端木翠的接受能力还是挺强的。

端木翠一直听他说完才开口问话,此次算个不错的听众。

“我不知道展昭酒量如何,但是展昭素日里是个极稳重谨慎的人,不可能放任自己酒醉,即便醉了,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公孙策点头:“我和大人也是这么说。”

“展昭是不是被人陷害了?是不是被人设计的?”

公孙策苦笑,缓缓摇了摇头:“端木姑娘,你想到的也是我和大人想到的。我们都不相信展护卫会做出这样的事,这件事日后一定会查清,但已不是迫在眉睫。”

“为什么?”

“展护卫没有答应姚家提出的要求,姚知正勃然大怒,带了信到开封。他算是还给包大人几分面子,暂时未将此事宣扬开,愿意让开封府的人从中斡旋。如果展护卫还不改口,他就要告御状。届时非但展护卫身败名裂,只怕这条性命都难保。”

“姚家提出什么要求?”

“三媒六聘,娶姚蔓青过门。”

端木翠不说话了。

公孙策叹了口气,低声道:“端木姑娘,坦白来说,姚家的要求不算过分。”

端木翠不吭声。

“事后让稳婆验过姚姑娘的身子,她的确已非完璧,而且她的衣服上有落红……这件事,展护卫难辞其咎。”

“那说不定是别人啊。”

公孙策惨然一笑:“姚家的下人听到姚姑娘的呼救冲进去的,可以说是……抓了个现行。”

任你一千张嘴、一万张嘴,众目睽睽,证据确凿。

端木翠忽然就哭了:“展昭会难受死的。”

她现在想不到别的,只是一心一意心疼展昭,忽然间觉得,哪怕是这辈子和上辈子加起来,生离也好,死别也好,一颗心都没这么疼过。出了这样的事,依展昭的性子,该自责到何等地步?更何况是众目睽睽之下,被人一哄而入夹枪带棒捉拿起来,那些乡野村民,该是怎么样羞辱展昭?堂堂南侠,四品护卫,这一下岂非生不如死?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泪落如雨,眸中却透出狠戾的杀伐之色来:“我去杀了这帮人!”

公孙策拦住她,又是无奈又是心疼:“端木姑娘,你设身处地为姚家想一想,姚家是无辜的。尤其是那位姚姑娘,事发之后悬梁自尽,若不是奶妈子发现得及时,怕是早就死了。”

端木翠听不进去,想到展昭现时处境,心中一阵接一阵地绞痛。

公孙策微微合上双目,极力将上涌的酸涩压服回去,顿了一顿,强自语气平静道:“端木姑娘,当务之急,是不能刺激姚家。展护卫是个极有担当的人,哪怕虽非情愿,为节义计,他也会答应迎娶姚蔓青,这一次却出人意料,原因无非两个,第一是他也发觉此事蹊跷,不愿意如木偶般被人玩弄于股掌;第二是……”

说到第二,他忽然顿住了。

端木翠等了半天不见他回答,抬头问道:“第二是什么?”

公孙策极其苦涩地笑了笑:“第二是什么,你还不知道吗?有些事情,展护卫知道,你知道,连我这个外人都知道。只是你装作不知道,展护卫怕你为难,也从来不说。大家总想着,有一日峰回路转,说不定皆大欢喜。谁知这一日没有等到,反而横生变故。既是事出突然,我这个外人不妨覥着老脸,多事一回,来戳破这层窗户纸。端木姑娘,展护卫心中喜欢你,你一直知道吧?”

端木翠轻轻点了点头。

“只是你身份不同,今日不知明日事,能守在一处的日子少之又少,更不用侈谈什么长相厮守了。端木姑娘,你既不能嫁他,展护卫娶了谁,都没什么分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端木翠眼睫一垂,硬邦邦道:“不明白。”

公孙策叹气:“端木姑娘,你不用跟我赌气,大家都是为了展护卫好,他若真是为了这件事身败名裂,他这一生可算是毁了。”

端木翠冷笑道:“你想让我去同展昭说,让他娶那个姚姑娘。我为什么要劝展昭做自己不情愿的事?我……”

她突然顿住了。

“那展昭足上还没有系上红线,保不准就是一个天煞孤星……”

这是当年月老三跟她说的。

还没有系上红线……

那就是说,即便展昭答应了这门婚事,中间也会横生枝节,让此事不能如此终了。

不管中间横生的枝节是怎样的,这枝节一定是救展昭的关键。

公孙策见她突然不说话了,只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不由得心下惴惴,不知这姑娘又转什么念头。正忐忑间,端木翠忽然就开口了:“好,公孙先生,我答应你,我会劝展昭娶那位姚姑娘。先生几时动身?我收拾了好同行。”

公孙策不知她为什么转得这么快,但听她如此说,还是依言道:“明日一早便走。”

送走了公孙策,端木翠一丝一毫的倦意都无,在花坛边呆呆坐着,脑中转来转去,都是展昭。

先时总觉得做神仙很烦,现在想来,神仙还是好的,起码,她若还是神仙,现下一个土遁,就可以到展昭身边。若是展昭不想说话,她定不吵他,只陪他坐坐都是好的。

一时间思绪如潮,下巴一下下磕着膝盖。

忽然又想起进冥道前一夜,她也是这般,抱着膝盖点着下巴。那时展昭在一旁看了好久,忽然就伸手盖住她的膝盖,她一个不留神,下巴点在展昭的手背上。

端木翠唇边浮出温柔笑意来:展昭待她,的确是极好的,极好极好的。

她目光巡睃,落到一旁行将折断的芍药之上。

许是因为对展昭的想念,她对这原本准备弃之不理的芍药,竟也起了怜爱呵护之心。

她伸手在自己发间捋了几下,拈出一两根发来,放在手心中微微捂住,默念法咒,俄顷摊开手来,将那发丝一圈一圈缠绕在芍药的断茎之上。

说来也怪,那芍药原本暗淡枯萎,衰垂如死,经这一缠,又慢慢挺了起来。过了片刻,枯萎的花盘之上泛出幽碧的绿光来,绿光隐现间,透出一个女子苍白委顿却不失清秀的脸。

那女子满脸感激,向着端木翠微微顿首:“小女子姚蔓碧,谢过姑娘。”

端木翠回以一笑:“举手之劳罢了。”

清晨的陇县过于安静,晨雾静静在巷陌间流淌,这时节,搁着开封理应是春暖花开了,但在这偏远的北地,依然冷得有点过分。

端木翠倚着马车的辕架,脚尖在地上蹭来蹭去。他们到的时候天还没亮,公孙先生不让叫门,说是再等会儿。

等会儿,再等会儿,日头像是给什么绊住了,总也不见升起来,端木翠急得不行,心里把三足乌骂了个狗血淋头。如果此刻让她见到,她一定要把三足乌圆滚滚的身子踩得扁扁的,扁得不能再扁。

她盯着姚家黑漆漆的门扇看。展昭应该就在这扇门里,他在哪儿呢?在干什么呢?姚家是不是善待他?门扇或是高墙,对她来讲都不是障碍,但是公孙先生不让她进,说是等等,不要轻举妄动。

好,等就等,反正已经到了面前,也不急这一分。

于是她耐着性子等。她觉得很委屈,她盯着马车里的公孙策看,心里对自己说:这个人不是好人。

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两天看公孙策横也不顺竖也不顺。她憋了一肚子的气,这气像是火炉上的水,从开始的微沸到滚沸,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把盖子给掀了。

公孙策却不识趣,掀起车帘跟她说话:“端木姑娘,大老远地赶路过来,怎么还带一盆芍药?”

“我乐意!”端木翠的火气像是找到了出口,毫不客气地呛回去,“我爱带什么带什么,管得着吗?”

公孙策好脾气地笑,这丫头这一路看他都不顺眼,为了什么,他是心知肚明。

女娃娃家真是小心眼,他不就情急之下说了句让她劝劝展昭迎娶姚蔓青吗?瞧她这脸拉得,都能量布了,一路上就没给过他好脸色看。

公孙策微笑着看端木翠的侧脸,皱眉、翻白眼、咬嘴唇、嘀嘀咕咕,多半是在嘀咕他,嘀咕的也多半不是好话。

“明明已经到了,为什么不能打门?”她终于忍不住。

“我们不急。”

“不急?”端木翠险些跳起来,“这一路火烧火燎的,饭都没正经吃过,到了跟前你不急了?你不急我急,你慢慢等,我先进去。”

她作势就要走。

“端木姑娘,”公孙策无奈,只得下车,“我们此趟来,是为了跟姚家有个交代的。”

“那是你。”端木翠斜他,“我来可不是为了什么姚家不姚家。”

“话是这么说,”公孙策一点点分析给她听,“你当然能大大咧咧闯进去,找着了展护卫就走,但是之后呢?举国追缉,身败名裂,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莫说是开封府回不去,连江湖中都不能立足,你为展护卫想过吗?快意恩仇当然是好,手起刀落也痛快,但是事后那一大堆烂摊子,你让谁去收拾?”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似是想说什么,到底没说,顿了顿,突然就火了。

“哎,公孙策,我哪里留下一大堆烂摊子了?我不是老老实实在这里等了吗?你啰里啰唆这么一大堆,你比姚家还烦!”

末了脚一跺,看红日东升,下巴颏儿对着公孙策。

公孙策目瞪口呆,挣扎了许久,才把要和她继续理论的念头压下去。

原因很简单:他觉得这姑娘不讲理。

对牛弹琴,哼,对牛弹琴,君子不欲为之亦不屑为也。

终于等到“吉时”,公孙策严整衣襟,款步上阶,朱门三叩,不卑不亢地道明身份和来意。

一切无可挑剔,换来端木翠嗤之以鼻的一声:装吧你就。

公孙策暗暗发笑:的确是在装,但你还不是得好生配合着?

在门厅慢条斯理地饮茶,一杯未尽,姚知正已匆匆赶过来,大老远朝他拱手:“公孙先生,久仰久仰。”

姚知正到底也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知道就算自己占着理,也得给对方留足颜面,不像某些人,一上来就气势汹汹,诘问不休。

公孙策兵来将挡,面上带笑,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焦急愠怒,你来我往地讲些场面话,路上如何,吃住如何,京里如何,风物如何。讲到后来,连端木翠都禁不住有点佩服他了,也有点为他可惜:若是生在春秋战国,合纵连横场上,公孙策的名字,怕是也不输苏秦、张仪。

然后话锋一转,终于点题。

“小女姿色平平才学稀疏,若是常日,也不敢高攀展大人,只是……”夹枪带棒话里有话,公孙策哪会听不出来,当下微微一笑:“展护卫年轻气盛,性子执拗鲁莽,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也是有的。临行前大人托我带话给他,姚大人若能行个方便,容在下和展护卫点明其中利害,也就皆大欢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