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漆月有些恍然。
那天她带漆红玉去公园划船,喻宜之在电话里给她弹钢琴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么?
肩膀微微翕动,肩头的长发被顶灯打出一圈光晕,像无形的羽翼贴着少女的蝴蝶骨缓缓张开。
只是那时,少女的琴声是为了她一个人,而现在是为了所有人。
漆月把幕布撩得更开了一点,望向观众席,灯光让她看不清那些人的表情,但从那端正的坐姿看来,无论懂不懂钢琴的人,都像那天的她一样被喻宜之折服了。
漆月的目光落回喻宜之的背影。
舞台上的灯光多亮啊,亮到她对着舞台方向伸出手,手指就被一圈乳白色光晕吞没。
她消失了,她的世界里只剩喻宜之。
漆月缩回手,低头短促的笑了声——她都不存在了啊,她怎么能天真妄想靠近喻宜之的世界呢?
再见喻宜之。
满身烂泥的我,不会弄脏月亮。
至少今晚最后一次,让我们的名字排在一起。
请你也看着我,那或许有些蠢的表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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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宜之最后一个音符奏响,现场掌声雷动。
喻宜之站起来浅浅鞠了一躬,这时漆月能看到她侧影了,一张脸还是淡淡的,所有人都给她掌声的时候,和所有人都欺负她的时候,她的表情并没什么变化。
她往漆月这边走来时,漆月本能想躲。
后来一想,老子躲什么?老子不是本来就排在下一个表演节目吗?
她理直气壮站着,斜眼睨着喻宜之走过来,可当喻宜之越走越近,她还是忍不住先败下阵来,垂下眼眸。
喻宜之包裹在柔软的白裙里,整个人都在发光。
就连漆月低着头,望着喻宜之从米白小皮鞋里露出的脚背,连脚背都在发光,倒衬得小皮鞋像是米黄了。
主持人匆匆从她们身边擦过:“青春是什么?青春是……”
所有声音在漆月耳里变成一团混沌的模糊,因为喻宜之叫了她的名字:“漆月同学。”
漆月还低着头:“嗯。”
她的厚底鞋和喻宜之的小皮鞋。她的破洞牛仔裤和喻宜之的丝缎白裙子。她乱糟糟的红头发和喻宜之如瀑的黑发。
舞台有多亮,就显得舞台边有多黑,这片黑成为漆月的保护色,让她敢低着头吊起嘴角:她和喻宜之的名字被写在一起又如何呢?
一切的一切,都把两人之间那道隐形的线越划越分明。
女神和小丑。
明月和泥沼。
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漆月闭上眼,她忽然有点想临阵脱逃,可喻宜之的声音再度响起:“你抽到我后一个表演,我挺开心的。”
她抓了一下漆月的手,在她手心里轻轻捏了下。
漆月恍然抬头,喻宜之那张白到发光的脸在黑暗里冲她笑:“我会在这里看着你的。”
******
漆月走上舞台了。
她觉得她天天混在街头巷尾,多少人的大阵仗也见过了,可没想动舞台下那么多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她还是一阵心慌。
紧张个毛线啊,漆月问自己:你是那种会因为很多人看你心慌的人么?
然后她发现,她的紧张并非来自多少双眼睛看她。
只来自舞台边的一双眼睛看她。
她往舞台边瞟了瞟,这才意识到当舞台灯光这么亮的时候,对黑暗的舞台边是什么都看不清的,可她知道喻宜之站在那里。
一袭白裙,洁白优雅。
漆月觉得更紧张了,手和脚和耳朵都在发烫,炽烈的灯光让她头晕目眩。
可是手心的一点冰凉,又让她镇静下来,缓缓张开眼。
那点冰凉,来自刚才上台前喻宜之在她手心捏的那一下,喻宜之的手指永远那么凉。
旋律响起。
漆月跳起第一个动作。
她希望炫目的灯光遮掩掉她的脸红,因为她觉得她的舞蹈跟喻宜之的优雅钢琴曲比起来,实在有些蠢。
可是啊——漆月一个帅气的地板动作后转身。
可是喻宜之,这是我所能做到的全部了。
哪怕跟你的世界格格不入,这也是我能散发出的全部光亮。
至少在这一刻,请你,像我的目光永远追随你背影一样,也看向我吧。
并且在这一刻,只看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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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漆月跳得最投入的一次,跳完时满身都是汗。
台下静了一瞬,漆月心里有点打鼓——妈的在喻宜之后面表演就是倒霉啊,我跳得有这么拉垮?
可一瞬之后掌声如雷,甚至还有人吹口哨,那声音一听就是大头:“太酷了漆老板!”
漆月松了口气。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她侧耳凝神,想去听舞台边有没有一个人在轻轻鼓掌。
什么都没有。
等漆月喘着气走下舞台的时候,穿白裙的纤细身影已经不在那里了。
漆月自嘲的笑了下:喻宜之是什么时候走的?是看到她跳的舞跟自己的调性完全不同,所以提早走了么?
不过没关系,漆月继续向台下走去。
这本来就是她自己策划的一场大型告别,只为让自己放下心中最后一丝妄念,并不需要其他观众。
再见了喻宜之。
远离泥沼,当一轮皎皎的月亮。
至少让我从泥沼里偶尔抬头望向夜空的时候,想起世界上还有你这样的存在。
如果我按照最初无灾无厄的人生轨迹、也许可以成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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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月一身汗,到后台找地方换了衣服,就到观众席找到大头他们一起坐了。
全程她都没看到喻宜之。
散场的时候,漆月跟大头他们笑笑闹闹的走了一路,一个高二(7)班的学妹跑过来一拍漆月的肩:“好酷啊漆老板!真没想到咱们致知楼还有人能表演成这样!太给我们挣面儿了!”
“整场晚会我就记住了两个节目,喻宜之那个和你这个。”
漆月笑了下,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可她很快发现,让她内心气球膨胀起来的夸赞,并非“太给致知楼挣面儿了”,而是“就记住了喻宜之的节目和你这个”。
好吧,无论喻宜之有没有看她跳舞,至少她让一部分人心中,她的名字和喻宜之的名字永远排在一起了。
以后当那些人想起今天的晚会,就会想起她和喻宜之。
学妹:“漆老板你这闪电自己画的?还有你那条腰链,太酷了吧,能给我看看么?我也想买条差不多的。”
漆月大大咧咧的:“行啊。”
她拎了个塑料袋,刚才跳舞的衣服塞在里面,这会儿掏了半天:“我k我腰链呢?”
这会儿文艺委员跟她走在一起:“你是不是刚才忘在后台了?”
漆月转身往礼堂里跑:“我去找。”
虽然那腰链没多贵,但新买也得花钱啊,几十块呢。
文艺委员在她身后喊:“要我陪你吗?”
“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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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月跑回礼堂的时候,所有灯都已经熄了,静悄悄的,和刚才的热闹喧哗形成鲜明对比。
刚才和喻宜之的同台,好像一场梦。
漆月往后台走,发现那里还亮着小小一盏灯。
漆月那时已经有了预感,走过去的时候心砰砰直跳。
一个洁白的背影坐在那里,面前是一架钢琴。
漆月转身想走,那个背影却叫了她声:“漆月同学。”
漆月硬着头皮走过去:“你怎么知道是我?”
喻宜之指了下旁边的那条腰链。
“你在哪找到的?”漆月走过去拿在手里。
喻宜之笑了下。
漆月心里忽然冒出个荒唐念头:这腰链不会是喻宜之从她袋子里偷出来的吧?
漆月拿了腰链就想逃,可喻宜之又叫住了她:“等一下。”
“你弹过钢琴吗?”
漆月无比烦躁的“啧”了声:“什么意思啊喻宜之?你到底一个人在这干嘛呢?”
喻宜之平静的说:“等喻文泰找人来帮我搬钢琴。”
她第一次回头看了漆月一眼:“你眼睛旁边的闪电……”
漆月忽然有点紧张。
喻宜之笑了声:“是不是画错擦了重画的?”
漆月骂了声:“啰嗦。”
喻宜之拍拍自己的钢琴凳:“过来。”
漆月挠挠头,别别扭扭走过去坐下。
钢琴凳那么小,她还要跟喻宜之留出一线距离,只有半边屁股坐着,差点没掉下去。
喻宜之把钢琴盖揭开:“你没弹过钢琴吧?”
“关你屁事。”
喻宜之又笑了下,拎起漆月的一根手指。
她的手那么凉,那么滑。
她轻轻把漆月手指按在钢琴键上。
钢琴键也和喻宜之的手一样,那么凉,那么滑。
一个清脆的音符从漆月指尖流露,哪怕她为了跳舞涂了暗蓝色的指甲油,和洁白的钢琴键格格不入。
喻宜之握着她的手指弹:“哆哆嗦嗦啦啦嗦,发发咪咪来来哆。”
漆月听出来了: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她骂了句:“妈的为什么我要弹儿歌?”
喻宜之笑了声:“你想弹更复杂的?”
她站起来,绕到漆月身后。
她俯身,柔顺的黑色蹭到漆月脸上,又落到漆月肩上,她身上清新的香味,像一个拥抱环住了漆月。
接着,她的双臂真的绕着漆月的肩环了过来。
她俯身,漆月被她压着微微躬身,喻宜之:“那,弹《月光奏鸣曲》好不好?”
她白皙纤长的手指落在琴键上,音符曼妙的流淌,漆月的身体随着她手臂起伏一起律动,好像这旋律是她和喻宜之一起弹奏的一般。
她猛然往后一退,后脑勺磕在喻宜之的下巴上:“喻宜之,你到底想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