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青春期的变化,有时候比这北浦岛的台风天来得都快。”
阿丽洗了两个杯子,语气却又一转,似是有些感慨,
“我妹和阿南小夏她们是高中同学,听她说啊,等高二暑假结束,三十四就回到学校乖乖上课嘞。整个人一下就变了,把那一头红毛染成了黑头发,烟也不抽了,架也不打了,也不整天晚上在街道外面瞎晃悠,就闷在屋子里学习看书。”
“后来呢?”游知榆擦着阿丽洗好的杯子,语气有点漫不经心,像是对这事有些好奇心,却又像只是配合着阿丽的倾诉欲顺着问一句。
“后来啊……”阿丽笑了一声,“三十四到底也还是个有学习天赋的,好好学了两年,给她阿婆争了口气,考了个顶好的大学,从我们这小县城考了出去,还找了个好单位,一毕业,头个月发工资,就给她阿婆买空调买彩电,有时候穿着西服西裤回来,路过港口的海鲜市场还捂着鼻子闻不惯嘞。”
游知榆抬了抬眉。
这阿丽虽说没有故意说桑斯南的坏话,但字里行间的语气,隐隐约约还是透露着对桑斯南的不满。似乎相比于以前那个“无恶不作的三十四”,她更不喜后来读了大学再回来的那个桑斯南。
不过还没等游知榆问,阿丽就撇了撇嘴,把原因说了出来,“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出去了闻不惯我们这海边上的鱼腥味也正常,也好多人家的大学生都这样。”
她叹了口气,“就是这三十四啊,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不和周围的阿婆阿公打打招呼,一天天就待在家里不知道做些什么,有时候在路上遇见了她吧,我冲她笑,她还就低着头点一下,木着脸就走过了。”
说着,阿丽看了一眼游知榆。毕竟她也不知道这人和桑斯南关系到底近不近,要是在人面前说了不好听的话,她自己以后也难做。
但游知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反应,见她没继续往下说了,还微微抬了抬眉,“怎么不继续说了?”
不像是听了不高兴的表情。
阿丽瞬间松了口气,不过她自觉没说什么坏话,说的都是事实,只是不好听罢了。想到这里,她便继续说了起来,
“虽说三十四没礼数了点,但人还是个好的。我就是止不住为她可惜啊,好好一个985的大学生,回来就干个送酸奶的工作,你说这算什么事吧?虽说她阿婆在世的时候,也不指望她赚什么大钱,但好歹供出了一个大学生,现在做这送酸奶的工作,老张家那个高中毕业没读大学的儿子都不惜得做。我想着我和我妹吧,也算是被她家阿婆照顾了不少,至少她家门口那棵荔枝树每年结了果也会摘一箱冒尖的给我们家……”
“说远了,总之我就念着她阿婆这个情,碰见她就苦口婆心地劝她找个好工作,别在这小城里耽误好春光。但我每次一说她都走神走得厉害,完全没把我的话听进去!我这不还是为她好吗,她要是不愿意听,表面工夫做好点不也不耽误事吗!”
阿丽越说越激动,还试图获得游知榆的认同,不过等她把话说完,却发现游知榆盯着手里的杯子,已经许久没说话。
“怎么了?”她问了一嘴。
游知榆回了神,冲她笑了笑,“不好意思阿丽姐,我刚刚走神了,你说什么来着?”
阿丽愣了愣。
游知榆又慢悠悠地把她手里的杯子拿下来,擦干净,倒扣在吧台的杯具收纳架里,似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那她是什么时候回来干送酸奶工作的?”
一个很漫不经心的问题,却让阿丽停顿了几秒,才含含糊糊地说,“今年三月,她阿婆去世之后。”
游知榆“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表情又淡了几分。
而阿丽只是嘟囔了一句“不会吧现在的大学生都那么矫情啊”,说完之后又跟着自己的话沉默了下去,好似是想起了那个给她送荔枝的阿婆,好似才意识到她从最开始忽略掉的这个问题。
——拼了命考出去成了985大学生的桑斯南,明明找到了个可以给阿婆买“高级电器”的好单位,却又在今年回来,甘愿成为一个凌晨起来送酸奶的酸奶工的……时间点。
在北京,这样的事情见怪不怪。就算是在乐团,游知榆也见过已经演了几年主角的演员突然辞职回家乡,包了一片小龙虾田养殖小龙虾,夏忙冬闲,好不自在。
也有举着灯牌来接机的粉丝,兴奋地和她说自己辞职回家摆摊卖烧烤,以后要有自己的生活再也不用忍受四十岁油腻老板的pua了。
大部分被压缩在现代社会的高楼大厦里的人,光是听到她们做下的决定,都会在心里暗暗赞叹对方的勇气。
游知榆见过太多这样被伤痛裹挟许久、最终才下定决心义无反顾的人,也从未觉得这种决定,会浪费学历、工作职位和工作时间等这种“沉没成本”。
任何事情,只要试过了,就不算浪费。
就算这次试错,也会有换种方式继续试的勇气。在她这里,“试错成本”这个词语压根不存在。
但这是在北浦岛。
抛弃“出人头地”的工作和高昂的薪资,抛弃在外经营的一切,拘于这一片悬浮着泡沫的大海,会被“善意”地讨论,会被“恨铁不成钢”地劝诫,会被“苦口婆心”地质疑。
不管是突然兴起在这里开一家当地人不怎么消费的咖啡馆,还是当一个只在凌晨工作的送奶工,似乎都不该是“外地人”和“985大学生”要去做的事情。
而那些将这个难以做下的决定推波助澜的原因,那些深埋于心底很难说出口的原因,也很难被靠海吃海的北浦岛所理解,甚至会被视作为“矫情”。
但这里的人,也只是“好心”而已。
-
关于北浦岛上对她突然留下来做个送奶工的议论,桑斯南不是没有听到过,但从来没有听进去。
已经很累了,为什么还要和人交流呢?
她记得,某个蝉鸣汽笛此起彼伏的夏夜,她汗流浃背地背着田兰慧上坡,累得不行,不得不把田兰慧放在一棵倒在路边的树干上。
随意往下晃一眼,简直没有比这里视野更开阔的地方。月朗星疏,坡下一盏盏昏黄的灯像芝麻饼里的黄色芝麻,和港口海滩摇曳的篝火连成一片片。
潮湿温热的海风吹过来,吹得背脊上的汗凉了下去,她和旁边跛着腿的老阿婆坐在那截枯了的树干上,湿了颈下的发,一同晃悠着腿,举着玻璃瓶装的橘子汽水对瓶吹。
田兰慧一口气把橘子汽水咕噜咕噜地喝完,指着那一片似是在跳跃的篝火,比着手语问她,
“我以为你会问我,一个死老阿婆腿脚这么不方便,为什么硬要住在坡上,让你每天来来回回地背?”
她当时看着那一片火,橘子汽水不要命地往胸腔里灌,好像熄灭了身体里的那一道火。
喝完,她也比手语,“我也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愿意留下来每天接送你,也不愿意回南梧?”
田兰慧“啪”地一声,在她背上赏了个大巴掌,才比着手语,一字一句地强调,“因为你不安排好我,你阿婆做阿飘也不会放过你。”
她没回答桑斯南的问题。
但这两个问题都没什么意义。就像问她们屁股下面坐着的那半截树干,为什么要倒在这条路上一样;就像去问那家订了三个月酸奶但门口奶箱都装不下了的人明明都走了,明明只是打个电话的事,但还是不愿意退订来自北浦岛的酸奶一样。
没有答案。
又一个凌晨六点半,浅金色的海浪追到了岸边,港口的渔船一艘艘地窜了出去,在水波涟涟的海洋里用自己厚重的生命力努力跳跃,发出巨大的声响,掀开涛涛的海风。
沉睡着的北浦岛醒了过来。
桑斯南提前送完最后一瓶酸奶,凌晨懒洋洋的阳光倾洒在轰隆隆的机车上,热了她的半边脸,她掰了一下车前方的方镜,将有些刺眼那轮金日折射到了海平面去。
开了一路,在宽广的大马路上冒出一个人影,穿着白裙赤着脚的女人,慢慢悠悠地在被日光晒着的柏油路上走着,海风将她白色裙摆吹得扑簌簌作响,勾勒出女人柔软的曲线。
车开过去的时候,桑斯南看清了女人的脸,骑行的速度好似被放慢,漂亮的侧脸在金光辉映下好似被精心雕刻的艺术品。
是游知榆。
桑斯南犹豫着抿了唇,还是没松开油门,就这么开了出去,她不是会停下车来和认识的人打招呼的性格,更何况,她和游知榆也才碰过几次面。
巨大的风掀乱游知榆的发。
她抬了头,看到那台轰隆隆的机车从她身边路过,骑着机车的人穿着淡蓝色的衬衫和白色短裤,背影纤瘦,曲线优越,头发被海浪掀得飘扬起来。
机车越开越远。